最初她的一切都好像是个谜。但石田去过几次之后,情况慢慢地明白了。
玄妙观的那一幕绝不是偶然的事情,看来是有计划导演的。
“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石田心里这么想。
1
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年)。距阿美士德号北航已经四年,离律劳卑气死也两年了。
连家把彼此相差两岁的兄弟轮流送往苏州游学。二儿子承文回到厦门,轮到三儿子哲文去江南。
石田时之助在承文游学期间就来到了苏州,以后就留在那里,当上了巡抚林则徐的幕客。不用说,他是连维材推荐的。
林则徐自从了解到穆彰阿的目光注意到自己以来,逐渐对身边十分警惕起来。他很赏识石时助——石田时之助是个外国人,以及他漂流以来清白的经历。
石田这时已经习惯了清国的生活,紧张的情绪逐渐地松弛了,心情终于稳定了下来。“我究竟为什么而活着呀?”当保镖时的那种自嘲的癖性,相隔了多年又死灰复燃了。他歪着嘴巴这么沉思着。最初他丝毫不怀念自己的祖国,现在不知什么缘故,有时竟无限地思念起来。“哼,这是怀乡病吗!?”他这么嘲笑自己。
幕客并不是正式的官吏,是巡抚个人私设的秘书组的一名成员。
石田的工作并不多。连维材大概是看中了他的剑术和胆略,推荐他去当林则徐的警卫。他一度曾在武夷山中担任运输茶叶的警卫,大概是在这方面表现出了杰出的才能而受到了赏识。他还初步掌握了把英文译成汉文的技能,林则徐经常交给他这方面的工作。不过量并不大,期限也不要求那么紧。
人一闲了就会招事惹非。
那是头年秋天的事。玄妙观一带每天都有市集。有一天,他在那儿突然被一个年轻的女人揪住了领口。
“你抢去了我的簪子!”
石田大吃一惊,瞪着女人说道:“你胡说什么呀!”
那是一张圆圆的可爱的脸,女人的眼光显得很认真。
“就是你!刚才跟我擦身而过的时候,……”
“你看错人了吧!”
“不,就是你!那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遗物,你还给我吧!”
“我没有拿,还你什么呀!?”那姑娘揪住他领口的纤纤玉手,有一股浓艳的香气直冲他的鼻子。他的心旌摇荡起来。
“我可要喊当官的了!”姑娘说道。
四周已经围拢来了许多人。玄妙观坐落在苏州城的中央。“观”是道教的寺院。传说这里就是唐玄宗时期的开元寺。
玄妙观的院子里摆着摊子,走江湖的与摊贩们竞比着嗓门,卖艺的敲锣打鼓,真是热闹非凡。
表演的曲艺也是形形色色,从声调尖高的到细语般低吟的,应有尽有。江南人本来就喜爱由琵琶、笙、笛演奏的低音的“昆曲”。但苏州是省城,从北方来当官的人和他们的家属很多。北方人喜欢由胡琴、锣鼓演奏的曲调高昂的“秦腔”。南腔北调在这里混杂在一起。
围着石田和姑娘起哄的声音也是南腔北调。“不是我!”石田大声地喊着。这不单纯是对姑娘说的,他还必须向围观的群众为自己辩解。他说:“我没有跟你擦身而过。我是巡抚的幕客。我叫石时助。”
他想把姑娘的手拉开。当他抓住姑娘的手时,他感到自己的手心传来一种令人神魂颠倒的感觉。他今年二十六岁。
这时,一个侍女模样的中年妇女走向前来说道:“小姐,这根簪子掉在那边的石阶下。”说着递给姑娘一根莲花金簪。
“啊呀!这……这怎么办呀?”姑娘刚才的势头一下子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不觉低下头来,往后退缩。
“可能是头发松了,掉下来了吧。”侍女说。
“这么说,……”姑娘用手摸了摸头发,含羞地抬头看了看石田的脸。
她还没有束发。这表明她还未结婚。在她垂发的颈项上,扎着一根红带子。这样的发型本来不需要簪子。大概是为了装饰,而把簪子插在红带子边上。
群众中爆发出了笑声。“老爷,不能饶了她!”有人这么一说,看热闹的人群中发出一阵喧闹声。
“实在对不起您了!”姑娘朝石田深深低头行礼说:“真不知道怎么向您赔礼道歉才好。……”
“没什么,能消除怀疑就好了。一时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田扫兴地说。
“这里不好说话,我想请您上我家去,重新向您赔礼道歉。”姑娘带着羞愧的神情说,好似不敢正视石田。
“好啦,不必了。能证明我是无辜的就满足了。”
“不,这样,我很过意不去。我家就在程公祠旁边,离这儿很近。”
事情这样出人意料地了结了,看热闹的人们怀着一半安心、一半失望的心情走开了。
“去看看吗?”石田心里这么考虑着。他确实为姑娘的美貌动了心,但更主要的还是寻求什么新奇的东西。——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四年来,在这块土地上的所见所闻,都必然给他带来刺激。不过,最近他好似沉着平静下来了。他很自然地要追求“什么”,他的好奇心又开始蠢动起来。
自从发生了这件事之后,他的脚愈来愈频繁地朝程公祠的方向走去。
姑娘的名字叫李清琴。
2
李清琴说她祖籍江苏,但她自己出生于已经居住了好几代的北京。据说她这次是头一次回乡扫墓,因为看中了苏州的风景,打算在这里暂住一年左右。
石田对她没有缠足感到奇怪。她解释说:“我自幼丧父,被一个满洲旗人的家庭收留。我是在旗人家里长大的。”
只有汉族缠足,满族大多没有缠足的习俗。难怪她说话是北方口音,身上总带有一种旗人的味道。她在程公祠旁边租了一座小房子,使唤着从北京带来的两名侍女和在当地雇用的男女仆人。
“虽说没有父母,看来很有钱。”——石田通过观察,得出这样的结论。
她过着这样任意挥霍的生活,一般的家庭条件是办不到的。不过,她不太愿谈自己的家庭情况。
最初她的一切都好像是个谜。但石田去过几次之后,情况慢慢地明白了。
玄妙观的那一幕绝不是偶然的事情,看来是有计划导演的。
“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石田心里这么想。
总的来说,他在这个国家里是一个旁观者,并不站在某一方。所以他尽管觉察到清琴的身份和意图,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她特别想打听林则徐的情况。“听说这位大人的声望很高,我对他很感兴趣。”清琴这么说。石田明白这不过是她在为自己辩解。
石田虽是林则徐的幕客,但并不经常在林则徐的身边。尤其是自去年石田当幕客以来,林则徐经常到外地出差。
“他是个很爱学习的人。”石田用这样无关紧要的话来回答清琴提的问题。
“他学习什么呀?”
“不太清楚。各种各样的书都热心地读。”
“听说他也读外国的书。是真的吗?”
“不,巡抚不懂外文。”
“让人翻译过来……”
“嗯,这是很可能的。”
“他最亲密的朋友是……?”
“啊呀,是谁呀,……在工作方面有布政使、户部的人……”
这是谁都知道的。“看清琴的态度如何,说不定我也可以出卖巡抚。”——石田逐渐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杰出的人物一定有仇敌。这些仇敌要刺探他身边的情况,这是常有的事。在他们彼此之间的斗争中,石田并无直接的利害关系。因为他一向是个旁观者。不过,石田对清琴不可能是个旁观者。他年轻的身体里已经沸腾起热血。
有一天,清琴的家里没有一个仆人。“又是有计划地导演的。”石田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地登上了这个安排好了的舞台。
以前到清琴的家里来,不过喝喝茶,最多喝两杯淡淡的绍兴酒,然后闲聊几句就回去。以前仆人们似乎也安排得很周到,家里总要悄悄地留下两个人。而这天却全都出门去了。
石田也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的人。他在日本当商船保镖的时候,就经常上港口的妓院里去。漂流以后,有段时期不能随便。后来当了连家的食客,行动不太自由。但在武夷的茶城崇安,浪荡公子连承文曾带他去逛过妓院。这是他在这个国家第一次嫖女人。
“这儿的女人有股茶叶味。”后来承文这么说。
“我在日本的港口搂抱的女人有股鱼腥味。”
“快到苏州去,那儿的女人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承文这么说。
石田是在浪荡哥儿连承文游学苏州的期间来到这儿的,所以他的品行也决不能说是干净的。
他玩过女人,但还没有经历过恋爱。“看来我跟浪漫的爱情是没有缘份的!”他经常这么想。而他却奇怪地对清琴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的感情。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对!爱情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石田心里这么想。
他轻轻握住清琴的手。她缩了缩身子,低下头,但并未把手挣脱开。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清琴是旗人打扮,绿色的旗袍上罩着一件马褂。缎子马褂是大红的,镶着淡绿的边。她的体温透过缎子马褂传到石田的手心里。他手上使劲捏了一把,她猛地站了起来,脸转过一边,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
再也不能犹豫了!石田一把把清琴搂进自己的怀中。清琴挣扎了一下,但很快就好似没有气力了。
石田轻轻地抚摸着清琴的头发。由于松开了一只手,拥抱放松了,两人的身子稍微离开了一点。
石田瞅着清琴低垂的面孔说:“清琴,我爱上你了!”
清琴突然抬起头来。她用在玄妙观时一模一样的认真的眼光凝视着石田。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3
“你不喜欢我吗?”石田问道。
清琴仍然只是摇摇头。
“不是不喜欢?……那么?”石田双手摇晃着她的肩膀。
她闭上了眼睛。她的额头上露出苦闷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道:“我欺骗了你。”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喜欢!”清琴迅速地说,正要说下去,石田的嘴唇早把她的嘴封住了。
石田的嘴唇刚一离开,她好似迫不及待地说道:“可是,我对您撒了谎。”她那丰满的面颊上泛着红晕,刚才那种认真的眼光已从她的眼睛中消失,变成一种陶醉的眼神。
“撒了谎?是指玄妙观的那件事吧?我早就明白那是做戏。”
“啊!”她想挣脱身子。但石田的胳膊是练过剑术的,紧紧地把她的身子搂住。
“你是想打听林则徐的情况吧?”石田说。
“这你也知道了!?”
石田的胳膊上感觉到清琴的身子愈来愈没有气力了。他好像要把清琴的骨头夹碎似的,在胳膊上更加使了点劲,说:“这点事情还不知道。不过,巡抚也好,总督也好,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我只是喜欢你。”
“可是,石先生不是巡抚的幕客吗?”
“那不过是偶然当上的。坦率地说,那是为了饭碗。”
“这么说,如果别人能给你薪俸,你就可以不对巡抚尽情义了吗?”
“是的。”
“啊呀,原来是这样呀!”清琴的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的神色。
“她真的喜欢我吗?”石田心里想,感到不安起来。他早就明白自己已登上了别人设计好了的舞台。自从发生玄妙观的那件事情以来,戏一直在演着。她说她喜欢他,这会不会也是在演戏呢?既然要拉拢人,肯定一开始就设下了美人计。
祈求!——石田过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精神状态。唯有这一次他也产生了一种祈求什么的情绪。
“说实话,我也有瞒着你的事情。”石田说后,松开了清琴的身子。
清琴诧异地盯着石田说:“瞒着我?什么事情?”
“我不是你们国家的人。”
“啊?”
根据穆彰阿方面的调查,只知道石时助与连维材有某种关系,可能是通过连维材的关系而当上了林则徐的幕客。
“我是外国人。你还喜欢我吗?”
清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不过,看来好像并不是由于害怕石田而吃惊,只是由于事情太出乎意料而怔住了。一会儿,清琴清醒过来,果断地说:“喜欢你!不管你是哪一国的,我喜欢你这个人。”
石田凝视着清琴的脸,对她的表情中任何微小的变化都不想放过。他说:“所以,你们国家的政治、###,对我来说,统统都是一张白纸。我不想依附于哪股势力,我只想按你的吩咐行事。”
“原来是这样。……早知这样,事情就简单了。”她快活起来。
“起码她对外国人没有恶感。”石田心里这么想。对他来说,好像通过了最大的难关。对清琴来说,原来预想拉拢石时助要花很大的气力,没想到进展这么顺利,所以也同样松了一口气。
两人都感到解放了。紧张的情绪解除了。两人面对面站着,不觉都微笑起来。
这时,清琴突然转身跑开了。石田跟在她的后面追去。
清琴跑进了隔壁的房间。那是她的卧室。石田跟进了卧室,大红的朱漆床耀花了石田的眼睛。
他不觉闭上了眼睛。只听清琴快活地问道:“石先生,我忘记问了。你说你是外国人,你是哪一国的人呀?”
“日本。”他睁开眼睛,回答说。
“日本?……这个国名我听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在北京听琉球朝贡使的老爷子说过。”
她确实听琉球朝贡使说过。不过,她也想起从另外的一个人那儿听说过日本这个国名。但她没有把这个人的名字说出来。这个人是她姐姐的情人龚定庵。
定庵先生经常跟姐姐默琴闲谈。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事谈到日本。定庵先生对这个国家还大大地赞扬了一番。
龚定庵关心日本,是因为他了解中国的一些古书在国内已经散失,而往往在日本得到保存。
乾隆年间就从日本传来在中国散失已久的皇侃的《论语义疏》。接着又倒流进来《佚存丛书》等。这些书籍在文献上都有记载,但实物在中国都已荡然无存。
定庵还期待着中国散失的其他古书或许能保存在日本,曾写信委托贸易商船去寻找这些古书。收入《定庵文集补编》的《与番舶求日本佚书书》就是这样的书信。信上叙述了当佚书从日本传来时他内心的高兴,并极力赞美日本说:
……海东礼乐之邦,文献彬蔚,天朝上自文渊著录(朝廷的书库——文渊阁的官吏),下逮魁儒硕生(民间的读书人),无不欢喜。翘首东望,见云物之鲜新。……
清琴的脑子里想着定庵说过的话,对石田说:“听说日本是个非常好的国家。”
“是么。……”石田答话说。话音里感觉不到多少热情。现在充满他脑子里的并不是自己的国家,而是另外的事情。
清琴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他的身边。
石田的眼睛一直看着那张华丽的朱漆床。那儿的光线突然暗淡下来。他抬头一看,清琴拉紧了窗帘,望着他嫣然一笑。
4
第二天,石田把翻译好的译文拿去交给林则徐。
“哦,译好了吗?你辛苦了!”巡抚说。
林则徐正伏在一张结实而无任何雕饰的书桌上写信。
书桌上放着两个没有盖的木盒子,分别装着未处理和已处理的书信、文件。石田朝面前的一个木盒最上面的一封信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只见信的末尾写着“默深顿首”四个字。
默深是魏源的字。
魏源也住在苏州,但林则徐很少去见他。魏源这个人很讨厌去敲权贵的门,但他不去访问盟友林则徐,看来不是这个原因。他们都有意识地避免让别人看出他们的关系。因此,主要通过书信来沟通思想。——石田是这么猜测的。
石田退出后,林则徐提起笔来。他准备给魏源写回信。
魏源的来信中说:
依阁下所言,余已购得扬州新城之邸园以奉养母亲。将来铺条步道,园中莳花、池里养鱼、庭内饲雀,料可稍慰老人寂寞。金顺记融通之银,两三年内当可还清。
“他也要走啦!……”
魏源要离开苏州,尽管是根据他的建议,但他还是感到寂寞。关天培已经去了广州;征税能手予厚庵现在也不在苏州;布政使梁章钜也因病回了故乡福建。
可是,林则徐不仅不愿接近魏源,反而要把他赶到扬州去。
凡是跟林则徐接近的人,即使不是为了公事,某些势力也会戴着有色眼镜来看待的。
林则徐把给魏源的回信看了一遍,然后又把吴钟世从北京送来的报告重读了一遍。报告写道:“弛禁论在北京正日益高涨。”
这个报告林则徐并不感到意外。严禁鸦片的方针并没有认真执行。早就断断续续地出现过弛禁的意见。
在律劳卑来到广州的那年秋季,两广总督卢坤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就作了这种试探。奏折中说,他在鸦片问题上广泛地征求了意见,有人献策按照往年的旧章(禁止鸦片以前的法律),允许贩运进口,征收关税。奏折上还说,现在夷人通过秘密贸易,带进“无税”的鸦片,如果正式征税,既可增加国库收入,又可牵制夷人牟取暴利;另外,以茶叶和生丝等货物来支付鸦片款,又可防止白银外流;而且,如果放松严禁国内栽培罂粟的法律,就不必吸食外国鸦片,“银在内地转运,不致出洋”。
其实这恐怕是总督借献策者的话来陈述自己的意见。
“问题看来是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林则徐低声地说。
当前燃眉之急就是对鸦片采取什么政策。鸦片泛滥,这已是人所共知的现实。实施强硬的严禁政策,那就意味着要对现状进行改革。这样,朝廷最害怕的“与夷人之间的纠纷”也许就不可避免。与此相反,“弛禁论”也可以说是一种与现状妥协的意见。保守派当然倾向于弛禁论。不过,现在的国政方针是禁止鸦片,所以弛禁论是不能提倡的。保守派一直期待着弛禁论能得到普及,一旦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来提倡弛禁论了。
现在有关鸦片的问题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革新派维护现行法律,保守派企图加以修改。
穆彰阿派正在大力推广弛禁论。“不管怎么说,大家都知道,现状就是如此。”穆彰阿正在向高级官员们灌输这种思想。
这些情况是可想而知的。跟他们的斗争,将会集中到鸦片问题上。
“目前对我们是有利的。但是,……”林则徐这么想。原因是可以把现行的国策当作挡箭牌。但是,不能疏忽大意。
确实不能疏忽大意。就在道光十六年,湖广道监察御史王玥和太常寺少卿许乃济相继上奏“弛禁”。对方判断时机正日益成熟。自己这一方必须加强严禁论的支柱。
5
整个苏州给人一种女性的感觉,其中的花街柳巷尤其带有一种妖艳的气氛。那里大白天就飘溢着脂粉的气味。大概是为这种脂粉气味所吸引,天还没有黑,就有不少浪荡哥儿钻进了青楼的大门。
夕阳还残照着西边的天空,连哲文已成了青楼的座上客。他常去的那家青楼背靠运河,而他总是选中面水的那个房间。
他来到苏州的时候,二哥承文还在苏州;等到弟弟来了之后,承文才回了厦门。临回去之前,承文把弟弟哲文带到这家青楼,给他介绍了一个名叫丽云的妓女。他说:“我还有其他相好的女人。我只把她介绍给你。她已经徐娘半老,但我希望你喜欢她。我是从大哥那儿把她接过来的,我感到有责任。”大哥统文在承文之前来过苏州。大概这女人也和统文相好过。
哲文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掀起帘子。河面上有各种各样的船只。那些五彩绚丽的船称作“画舫”。它是一种游览船。不过,他的眼睛却看着窗子下面的一只邋邋遢遢的舢板船。五六个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的儿童,从茅篷里伸出头来。他们皱着眉头,黑黑的脸上带着惊讶的神情。
妓女丽云从哲文的身边探出身子。也许是缠足的缘故,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翡翠耳环在耳边摇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哟!今天没有来呀!”妓女调皮地瞅着哲文说,“你相中的船老大——那个大脚美人好像没看到呀。”
哲文一句话也没说,放下手中的帘子,然后皱着眉头,喝了一口杯中的酒。
他经常上丽云这儿来,并不是出于对哥哥们的情义;而是因为经常停靠在这家青楼窗下的一只舢板船上,有一个长着一对滴溜溜的大眼睛、充满健康美的女船老大。
这天,连哲文跟他的老师周严第一次去拜访林则徐。
十八岁的连哲文评价人物时,往往是凭一瞬间闪过的念头——即第一印象。这主要还不是经验不足,而是因为他生性就喜欢摆脱一切麻烦的程序,一下子抓住事物的核心。这也可以说是艺术家的气质吧。
他不承认世俗的舆论,以不抱成见而自夸。但他对林则徐这样的人物还是感到敬畏。见到林则徐,他确实受到感动。但他顽固地掩盖住所受的感动。因为周严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表情。
周严那种强加于人的目光,就好似说:“这就是林则徐先生。怎么样?是个杰出的人物吧!你很钦佩吧!”
他对周严的这种目光有反感。归途中他来到这座青楼,这也是他精神上的一种反抗吧。
他接连呷了几口酒,跟丽云搭话说:“生意怎么样?”他想用说话来赶走他心中的什么东西。
“不行啊!”丽云含糊地回答说。
丽云的话并没有送进哲文的耳朵。哲文压根儿就未打算听。
他为什么要把林则徐的形象从自己的心中赶走呢?他和一般人一样——不,比一般人更加怀有崇拜英雄的心情。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显然具有杰出的才能、甚至被一些人看作是时代的救星的林则徐从心里赶走呢?
有卓见的观察家会这样告诉连哲文说:那是因为你是艺术家。如果有什么使你担心会束缚自己,不管是人是物,你都会把他(它)排除开的。这也可以说是你命中注定的自我防御的本能吧。尤其像林则徐这样的人物,他是很可能把你的心紧紧束缚住的。
丽云给哲文的杯中斟满了酒。“你在想什么呀?”她说,“你们兄弟几个性格完全不一样。统文大哥从来没有摆过像你这么奇怪的面孔,他随时都能像放鞭炮似的爆发出一阵大笑。承文二哥嘛,嗯,他如果有考虑问题的闲工夫,恐怕早就找女人谈情说爱去了。”
丽云今年二十七岁。在这个行业里,这样的年岁已经被人们认为太老了。
“请原谅我在这里谈起你的哥哥。我派人给你找个朋友来吧!”
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朋友们的面孔。每一张都使他感到有点不满意。……焦急不安的面孔,灰心绝望的面孔,顽固地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愿看的面孔,……各种各样的面孔充塞了他的脑子,就连那最温和安详的面孔也使他感到悲伤。
对,这是时代。这是什么样的时代啊!简直像一潭发臭的死水!只要还有一点志气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伸进手去,把这潭死水搅动。生活在这样时代的青年是多么悲哀啊!
哲文拿起酒杯狂饮起来。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他感到十分羞愧。他不愿让饱经世故的丽云看出自己的这种心情,慌忙朝她瞅了瞅。
丽云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扭歪了,露出极度慌乱的表情。她的眼皮在抽动,那强作笑颜的面颊也好像突然僵硬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她本来就十分消瘦,现在看起来,她的面颊好像突然陷下去了似的。她的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汗珠。
“你怎么啦?”哲文问道。
她痛苦地扭了扭身子。她那僵化了的面孔和眼睛极力要流露出一点表情。——过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才表露出一点好像要说什么的表情。
哲文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好啦,我明白了。……是鸦片烟完了吧?我带你到抽鸦片的地方去。是我的哥哥教会你抽鸦片,我应当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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