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朗如洗,好一幕纯净明亮的星座之夜。流淌向远方的银河,深不见底,抬眼望去时,仿若被吸入了远古的黑洞。
海琴倒退了一步,真的只倒退了一步。眼前那幅被华丽玫瑰窗渲染出冷清色泽的哥特大厅,便变成了这样一帘星宿。
他的双眼不听话地凝滞。
"怎麽……"
海琴叹了口气,旋即做了和透一模一样地选择,向面前的来路冲了回去,以为只要一步,再前进一步就可以重新回到那间侧厅。
他依旧没能成功,不过他没有撞上那面茂密的乔木修建成的墙。他才有迈步的冲动,就一头扎进了两团软绵绵的东西之间。
什麽东西这麽软,这麽有弹性,还温度刚刚好,甚至还有一股子很淡却很怡人的香味。又一次海琴没来得及去完成他的思考,头便被人提了起来,耳朵里清脆的一声:"啪!"顿时左脸火辣辣地痛起来。
等他明白发生了什麽,嘴巴早已经习惯性地骂了出来:"你疯了吗?女人!"
"你才……"雪莉咬着牙齿,憋出两个字,"色狼!"
"色狼?"海琴捂着脸,经过了三秒钟的逻辑推断,他终於知道刚刚阻断了他的去路丶把他的头卡在中间的两团软绵绵的东西是什麽了。
他想明白的同时,视线很自然地落在了雪莉说低不低丶说高也绝对不高的衣领开口处。耳边忽地一阵厉风生起,海琴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臂。
"啪!"好响的一声後,他的右臂也和左脸一样火辣辣的了。
"你疯了!"
雪莉咬着牙,又扬起了右手。这下海琴急了,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雪莉左手又有动作,海琴没办法,又抓住了她的左腕。这下雪莉左右两只手都被海琴紧紧地抓住了。
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刻男孩子的力气比女生要大出很多。雪莉使暗力挣扎,可她脸都憋红了,还是没办法摆脱海琴的控制。
"混蛋!"手上抵抗不了,嘴上还是不会认输的雪莉声音更大,音调更高,"大白痴!大混蛋!"
"你这个女人有完没完啊?"海琴真的火了,无缘无故被狠狠打了两下,还要被她骂,什麽道理?他一运力,就把雪莉提着摁到了乔木墙上。
雪莉根本挣扎不了,海琴看起来瘦瘦的,力气怎麽这麽大?
"你……要干什麽?"这一句话喊出来,雪莉倔强的声音里已经下意识地出现了哭腔。
"我。"
海琴终於意识到他现在的动作有多越界,扣紧女孩子的双手把她压在墙上,貌似激情戏的俗烂开场都是这样的吧。
海琴松开雪莉,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意外地放松了许多,也没刚才那麽剑拔弩张了。
"你打我干什麽?"
"我打你,当然是……"
没有答完的问题,问方和答方都尴尬到了极点。
"算了。"
"我不计较才对。"
更加尴尬……
"喂,这是哪里呀,朋克男?"
"我怎麽知道?"
这一次问答後,两个人都从尴尬中走了出来,进入到了另一种极端感情中。那就是混杂了惊讶丶恐惧丶无奈丶愤怒和埋怨的疑惑。
雪莉和海琴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身後的乔木丛,两个人的大脑里跳出了和透当时一样的想法,穿过去看看。
雪莉挽起裙子想抬腿进去,冷不防身後有一个听了就让她生气的声音用听了就让她生气的调调说:"省省吧,女人。"
"女人怎麽了?"
海琴轻蔑地扫过她身上过膝的毛呢百褶裙,丢出两个字:"麻烦。"
然後一低头钻进了乔木丛,并从里面丢出一句语调更让人生气的话:"老实等我出来。"
要我听你的,猩猩统治地球了吗?雪莉脸一歪,提脚要亲自杀进乔木丛。却不想就在此时,一只手穿过她面前的乔木,又一次直接抵达了她的某个部位上。
随後那只手的主人带了一身的叶子从乔木丛中钻了出来。
"那边跟这边是一样的,看来我们又进入什麽结界或者空间了。"海琴说完,猛见雪莉眼皮直跳,用带血的目光看着他,再往下他看到自己的左手。
"啪!"
右脸终於还是来了一下。
这次挨打总算理由明了,海琴只能忍气吞声。
雪莉打完,不经意发现他衣服上好几个地方都被尖锐的乔木挂出了口子,有一两个地方隐约有血红色。
雪莉不是不明是非的女孩,但她就是不明白,即便是零她也能说出"谢谢",怎麽就这个家伙不行呢?
"又被你带进陷阱了。"
"没人要你进来啊!"
"你明明说你敢不敢,敢不敢。"
"女孩子这麽逞强干嘛!"
"女孩子怎麽了?都什麽时代了,还会有你这样的弱智大男人!"
"什麽弱智……"
"你就……"
这一次周围没有其他人干扰,积累了许久的怨气,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儿两个人都说了出来。直到他们同时发现现在这个环境不是拚命散发怨念的时候,才终於消停下来。
"先想办法出去。"海琴又一次如雪莉所说的很大男子主义地拿主意。
"嗯。"雪莉却第一次依顺了他的大男子主义,也许是突然消失了吵架声的迷宫中,她终於感觉到了那种异常的寂静氛围。
时而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几声婆娑,时而泥下苏醒的小虫吱吱几次沉吟,时而脚下饱饮露水的青草鼾声入梦,却更加让人感到心慌的寂静。
时间在麻痹神经的安静中流水般划过。
转眼,又是一墙茂密得不透风的墨绿。
第五次,第五次走到了死胡同。海琴没有立即回头,长时间在封闭的迷宫中转来转去,他累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愿第五次面对雪莉失望责备的表情。
他等待着雪莉的指责,一秒又是一秒,却什麽都没有。他转过身时,雪莉已经坐到他脚边的草地上。她也很累了吧!海琴注意到了她尖细的鞋跟,於是在她身旁一米远的草地上也坐了下来。
我也坐下来了,她就不会逞强继续走了;我坐得这麽远,她也会休息得安心一些……海琴憎恶地撇了一下嘴,有点不相信他也有这麽细心的时候,更有点对自己这麽细心地做一件这麽平常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
"给。"
雪莉突然打破沉默,递给海琴一支绿色的棒棒糖。
海琴惊讶得不行,面孔却努力维持瘫痪,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那支棒棒糖。
清涩微苦的芳香滋味沿着他的舌苔一直渗透到身体的最底部。
"什麽怪味道啊?"
"我喜欢的味道!"雪莉不爽地回答,头故意歪到海琴看不到的地方。
"哦,挺好。"
"嗯?"这回换成雪莉努力压制惊讶,海琴把头歪到她看不到的地方了。
"昨天的事。"
"什麽事?"
"吃饭的时候,还有後来的事。"
"怎麽?"
"也许是我那个了。"
"哪个了?"
"就是对不起的意思。"
"哼……我早忘了。"
两个人的脸都望着完全背离对方的星空,但星空的奇妙就在於,明明是望着截然相反的位置,看到的却是同一颗闪耀的星。
"其实我也没怎麽生气。"
"嗯?"
"他们的确……唉……"
雪莉叹了口气,用此结束了对族人们才开了个头的评论,低声道:"我没生你的气,你有时也不太惹人讨厌。"
"嗯,你也是。"
"什麽?"雪莉突然大声叫道,还一下子逼到了海琴面前。
海琴完全不知道他这次又干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说了什麽呛辣椒的话,一脸的茫然失措。他不知道你可以说一个女人任性丶骄傲,甚至白痴,就是不能说她丑丶老,还有就是不讨人喜欢。
"你刚刚说什麽?"
"你……也是。"
"我也是什麽?"
"你也是有不太惹人厌的时候的。"
"平时我都很讨人厌吗?"
"也没有,就是有一点……"
"有一点什麽?有一点讨人厌是吗?"
"不,不,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雪莉句句紧逼,依旧茫然的海琴失口道:"是挺可爱的,可以了吧。"
身体一下子就热得发乾了,被他说成讨厌怎麽还好过一些。雪莉咬着嘴唇,再坐下来,距离已经近到几乎要靠在海琴身上了。
"你离我远点。"
"明明是你靠过来的!"
"你……"雪莉红着脸瞪着他,"一点都不绅士!"
"我本来就不是绅士。"海琴嘴又硬起来,"我也不想做绅士。"
"我喜欢绅士的男人。"
"我又没要你喜欢我。"
雪莉忽地安静了,海琴不晓得这是暴风雨前致命的宁静。他又一次在不经意间说了绝对不该对女人说的话。
"我又没要你喜欢我。"这不是说雪莉投怀送抱,还吃了闭门羹吗?
"海琴,在哥根霍夫暖房的那天,我看你时不时用手揉鼻子,为什麽?你有花粉症吗?"雪莉语调超乎想像的温柔,海琴孩子气地扭着脸,没有看见她吐字时眼间划过的凛冽杀气。
"啊,是的,这都看出来了,你好细……"他正努力从他的狗嘴里吐出点象牙来,忽听到雪莉高声笑道:"贝海琴!你知道这些乔木都是什麽吗?百里香,今天你死定了!"
一串高音咏叹,十里八乡连迷宫隔壁的隔壁能开花的东西都开花了。浓烈而且黏稠的香味,抓着海琴的鼻子,瞬间就抓得他整个呼吸道火烧一样地痒,一连串喷嚏伴随着他的鼻涕丶眼泪,还有肺的痉挛爆发而出。
海琴又痛苦又生气,还自我感觉良好,完全不知道哪里招惹到雪莉了。
"你……对……我……用能力!"
"呀哈哈哈哈!是的!哼……"
"好!"
雪莉的笑彻底激怒了"完全无辜"的海琴,他一手抱胸,一手扬起,虽然几乎咳嗽丶喷嚏得不能开口,还是强撑着喊了一声:"幽灵体,现形!"
以低频灵魂波存在的幽灵,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被人看见的。
但海琴的能力就是感应不同低频灵魂波,并能改变灵魂波的频率。所以当他喊出这一句,所有能被他感应到的低频灵魂波便齐刷刷地被调高到能被人类感知的波段了。
如此,当他声音落下……
雪莉脚尖一凉,看到一个白森森被拉长成香肠型的老头从她脚边的地下钻了出来,一边慢悠悠地上升,还一边对她招手微笑。这边香肠老头还有一只腿埋在土里,那边白蒙蒙的又有什麽东西飘了过来。雪莉一看,是个缺三分之一的人脑袋,脑袋线一样的一条牵着张抽乾了风筝似的人皮飞来飞去,同样他也正对雪莉招手微笑。
雪莉可没心情跟他们招手微笑,她嗡地愣了半秒,下半秒就已经大叫着缩到了身边的乔木丛旁。
"你……咳咳……怕鬼……咳咳……哈哈……咳咳咳……"
雪莉倔强地想要否认,冷不丁,耳朵边的树丛里扑腾一下,跳出来一个无头婴儿。要强丶倔强顿时被她丢给了冥王星,一边抱头惨叫一边冲海琴吼:"住手!好可怕!"
"你……咳咳……先……咳咳咳……"
"你先住手,你不是男人!"
"我才……咳咳咳咳……"海琴还要趁势说些什麽,忽然一条红得离奇的线跃入了他的视野。
一根通体鲜红丶纤细丶丝一样的线,粘连在乔木的枝条叶子上,弯弯曲曲沿着墙壁爬行,伸向迷宫通道的一方。雪莉抱着头,手指的位置离那根线不足一厘米。她害怕地尖叫,身体抖动的刹那,眼看就要撞上那根线了。
海琴不知道那根线是什麽,到底有没有危险,他也没去想。在瞬息转眼间,他耳朵里响起的只有两个字:不要!
"不要!"
他大叫一声,朝雪莉扑了过去,一手抱住她的同时,一只手抓住了那条不明的红线。
鲜红的线,触觉却是死亡的冰冷。海琴看着那条线,不禁後怕,为什麽这麽冲动去抓完全不明的东西,因为只有被他抓住才能确保不会碰到雪莉吗?
"你干什麽?混蛋!"
雪莉扬起手,眼看又是一个耳光,忽然她也看到了海琴手里的红线,抬起的手温柔地落到了海琴的胸膛上。
"这是什麽?"
海琴张口就是咳,雪莉连忙收起了她的能力,让那些细白的小花又重新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好像是我无意中召唤出来的,似乎与这个迷宫有关。"海琴哑着嗓子道。
雪莉沿着红线向前看,它就像一个指示,在迷宫中指引出一条道路,道路的尽头就算不是出口,也必然是特定的存在。
"我看也是。我们跟着线走。"
"嗯。"
海琴点头,四目交叠间,他和雪莉同时发现他们正深情相拥着,一个是经典的单膝跪地独臂邀月状,另一个全身依托於对方怀抱中就罢了,居然还将一只手深情地抚在男方的胸膛上。
开始又一次迷宫探险前,两个人彻底地被自己打败了。
雪莉一直盯着海琴手中的红线,海琴忍不住问她:"怎麽了?"
开始探险後第一次有人说话,两个人都慌得不知道望哪边才好。过了一会儿,海琴听到雪莉低声地对他说:"那条线摸上去感觉怎样?"
海琴正在奇怪这个,按理说这条红线是在他改变了灵魂波後才显现出来的,那麽即使能够被看见,能够被他抓住,也应该跟抓住其他低频波生命时的感觉一样,不应该有抓住真实物体的触觉。
但这条线,握在他的手里,尽管温度低得可怕,却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感,微微有一点刺手,亚麻线的感觉。
"有一点像亚麻线。"他有点顾虑地回答。
"是吗?"雪莉却好像证实了什麽,对海琴说道,"你听说过米诺牛的迷宫吗?"
海琴虽然不喜欢历史和神话,但他却为那些做过很多研究工作,雪莉一问,他便自然地流利回答:"当然知道,说的是有位国王叫米诺斯,因为他的儿子在雅典的阿提刻被人阴谋杀害。为了替儿子复仇,他向雅典的人民挑战,叫他们每年供奉七对童男童女,送到在克里特岛上他建造的一座迷宫里。在这个迷宫的纵深处,他养了一只人身牛头的野兽,那就是米诺牛。"
"嗯。"雪莉点头继续道,"後来雅典的国王爱琴的儿子忒修斯混在供奉的童男童女中,来到了迷宫,并在弥修斯国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公主的帮助下,用她给他的魔剑和线球,最终战胜了米诺牛,走出了迷宫。"
"迷宫和线?"海琴握线的手抖了一下。
"你觉得这是巧合吗?"雪莉问时,靠海琴更近了一些。
"我不清楚,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条线的一头是迷宫的中心,另一头是迷宫的出口对吧?"
"嗯。"
"呃,刚才我们发现这根线的地方是一个死胡同对吧?那麽线的一端是死胡同,就不是迷宫的中心,那麽线的另一头呢?是什麽?"
海琴的问题让雪莉由脚底凉到了喉咙,与神话相连而生的联想让迷宫突然变得可怕阴森起来。
"是我们想多了吧?"
"不……不是。"海琴好像想到了什麽,对雪莉道,"你闭上眼睛。"
"我为什麽要闭上眼睛?"
"因为我要把这里所有的不可见的灵魂波全部调出来看一看,我怕又会召唤出奇怪的东西。"
"奇怪的东西,你又想吓我?"
"我不是要吓你。"说着,海琴挡到了雪莉身前,"我是要看一看还有没有我们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存在。"
"哦。"
应允後,雪莉听到了海琴的呼唤声,她猛地一缩,闭上眼睛的同时害怕地蜷缩起了身体。不过旋即她就感受到了可靠和安心,海琴很霸道地挽住了她的肩膀,虽然依旧没有得到她的允许,不过这一次她原谅了他。
"可以了。"
雪莉半信半疑丶不安地将眼帘打开一道缝,马上双目就被看到的画面强行撑大了。
墨绿的乔木墙上交错并行着十多条鲜红的线,每一条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而每一条都来自於不同的通道。
"好多线,不是一条。"
"而且每一条来源的通道都不同。"海琴沉思道,"我想它们的一边都是死胡同,而另一边共同指向迷宫的中心。"
"迷宫的中心到底有什麽?"
"延着这条线走下去不就知道了。"海琴杨了下眉毛,"你怕吗?"
"才不会!"雪莉道,"我是担心你不行。"
"我怎麽会不行?"
"汗都出来了,还嘴硬,用能力是很耗体力的。"
"不要你管。"海琴嘴依旧硬,嘴角却有不易察觉的微笑,非常甜蜜。
雪莉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两个人随着线的指引,一步步向迷宫深处探去。
越向里走,墙上的线就越发地密集,更多从支路上引过来的红线,纵横交错互相纠结着攀爬在墙壁上。稠密的红色,彷佛把组成墙壁的乔木都捆绑束缚了起来。走到一个拐角的地方,海琴看到身体两边的墙壁都看不到墨绿的颜色了。满目都是刺眼的红,血一样地横流充盈了墙壁,像砒霜中毒後看得清每一条毛细血管丶鲜红的人的胸膛。
他有一种异常的感觉,这些线的源头就在拐角後的地方。
雪莉看到他停了下来,紧紧地靠在他的身边,注视着他的脸。星光下,海琴栗色的眸子,依旧坚定,充满攻击性,这是他令人讨厌的根源,也是他区别於一般男孩的标志。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神的人一定是死到临头也不会低头的战士,但此刻海琴的眉间却有不属於他的犹豫,好像在顾虑着什麽人。
在顾虑我吗?雪莉猛地给了他一拳:"混蛋!我神血值比你高呢!"
"呃。"海琴缓过神来,下意识的表情证实了雪莉的猜想。
"你感觉到那个东西就在後面吗?"
"是的。"海琴回答後,目光终於在那次尴尬後,再一次落在了雪莉的眸子里。
"那还等什麽,管它是什麽怪物!米诺牛丶美杜沙,别犹豫啊!海琴!"
走过被红线占满的拐角,呈现在海琴和雪莉面前的不是传说中的米诺牛,也不是更可怕的怪物。
红色的线从墙壁上倾泻下来,流溢到柔软的草坪上,并汇聚成一条条溪流一般的粗线。粗线的源头是更为巨大的红流,而且海琴和雪莉寻找过来的这条通道只是八条於迷宫中心交汇的红流中的一条。
八条鲜红滚动的粗大红流,蛇一样交缠在迷宫中心的圆形祭坛上。在它们的正中间,是一个纤弱苍白的少女的躯体。
比少女的四肢粗大许多的红流勒紧了她的脖子丶手臂丶腰和双腿,盘绕着,彷佛锁链,又彷佛喷着热气的蛇。奇怪的是,红蛇中央的少女,表情却是一种近似麻木的平和。
正是这种与她的处境极其抵触的平和,掩盖掉了她身体发着冷光的苍白丶血液飞溅在金发上留下的深棕以及那些彷佛还在移动的绳索让人胆寒的鲜红。那笑竟是如此恐怖。
"你是谁?"问过後,海琴才想起游魂是不能说话的,除非得到他的引导,於是他把同样的话在心里对少女又说了一遍。
少女将头一偏,望向了他和雪莉。
海琴听到一个声音在他的肚子里对他说:"我是阿里阿德涅公主。"
"阿里阿德涅公主!"海琴惊讶地复述了出来,这正是在米诺斯的迷宫中帮助忒修斯战胜了米诺牛的那位公主的名字。
"阿里阿德涅公主?米诺斯的迷宫!"雪莉拉住海琴问,"她是阿里阿德涅公主,她告诉你的吗?"
"嗯。"海琴说完,又听到了公主对他说,"你们是谁?是来救我的吗?"
"救你?你真是阿里阿德涅公主,是谁把你召唤出来,束缚在这里的?"海琴问完,公主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说,"当我醒来时,我就在这里了,被我的线团束缚,怎麽也出不去,这也许是……"
海琴感到她有什麽话没有说完,雪莉不知道公主对海琴说的话,连忙问他到底怎麽了?
海琴告诉她:"有一些人因为生前有强大的念,在死後,并不会随着时间逐渐转化为神的原力,重新投入自然循环。他们会在世界上游荡,会以为自己还活着,死对他们而言只是一场梦。阿里阿德涅公主告诉我,她醒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被人用她的线团束缚着。也就是说有人捕捉到了阿里阿德涅公主的游魂,将她封印在这里,用她的灵魂力支撑起这个迷宫,她就是这个迷宫的核心。"
"那麽她知道迷宫的出口了吗?"
海琴没回答,将目光移向了公主。
"是的,束缚我的人告诉我,我就是这个迷宫的支撑,解放我迷宫就会瓦解。"
"解放她,迷宫就会瓦解。"海琴复述道。
"解放她,什麽意思?"
"解放她的意思就是净化她的灵魂。"
"净化她的灵魂?"雪莉有点不明白,"她的灵魂有需要净化的地方吗?"
拉斐尔一族虽然也拥有同样净化灵魂的力量,但他们基本上没有运用过,所以雪莉对这个并不那麽了解。她认为需要净化灵魂的应该只有那些可怕的凶灵。
"我才说了,一般的人死後,灵魂力很快就会被分解掉。能够被召唤控制的都是那些对生时的记忆有强大的念的游魂。净化灵魂,所说的就是完成它们的念,或者直接用能力分解掉他们,使他们重新投入原力循环。"
"你要怎麽做呢?"
海琴侧过头,奇怪地盯着雪莉。雪莉连忙解释:"拉斐尔一族很少用这种……"
"我知道。那群老混蛋,你不用说。"
雪莉点头,心中好一阵温暖,但身体的感觉却越来越冷。她很快意识到这冷绝对不是自然产生的,再看海琴的手臂上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白霜。
"你要干什麽?"
"直接分解掉她,摧毁迷宫啊。"海琴果决得丝毫没有罪恶感。
"你怎麽这麽残忍?不是说还可以通过完成她的念来净化她吗?"雪莉激动地抓住了海琴的双手,白色的霜顿时侵入了她的皮肤。
"疯子!我会伤了你的。"海琴忙收回了能力,寒气反噬他的身体,他猛地咳了好几下。
"对不起。"
再多的怨气也被这一句话以及雪莉水汪汪的黑眼睛化掉了。海琴撇了下嘴:"说得简单,你怎麽知道如何去完成她的念,你以为她自己会说吗?越是深的念,人类就越不能自我感知啊!这就跟爱到最深处就感觉不到爱是一个道理呀。"
说完他脸就红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脸红什麽,他也越来越不能自我感知了。
"这个……我也许知道。"
让海琴惊讶的是雪莉的回答,还有她回答时莫名忧伤的眼神,幽幽的复杂难懂。
雪莉向少女走了过去,海琴赶忙拉住了她,她迟疑了一下,叫海琴放心。但海琴的表情说明他是死都不会放心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固执到讨厌的男生,这辈子变不了了。
於是,雪莉又走回了他的身边,开始跟他复述那个遥远的神话。
神话中英雄为了拯救雅典的人民,孤身来到迷宫。而公主为了爱情,违背了她的父亲,用属於男人的神剑和属於女人的线团帮助了英雄,杀死了怪物,拯救了雅典,也成全了自己的爱情。
这个神话正是在迷宫中行走时,他们所说到过的那个米诺牛和米诺斯迷宫的故事。
海琴不明白雪莉为什麽要向他复述这个故事。不过他没有打断雪莉,静静地听她慢慢讲完才说:"我知道这个故事。"
"我知道你知道这个故事,但是你一定是从书上看到的这个故事,是不是?"
海琴确实是通过看希腊神话才了解这个故事的,他不解地点了一下头。
"可是我不是。"
"你,怎麽不是?"
雪莉道:"我很小的时候,负责照顾我的是族里一位最老的巫女,她跟我说过很多神话故事,和书上记载的都有不同,其中就有这个。後来族里的人告诉我是她老糊涂了,但我觉得也许她说的才是真的。"
"为什麽照顾你的人不是你……"海琴狠命打住,转口说道,"说说这个故事另外的结局吧。"
雪莉看着他,澄清的眼眸里似乎泛起了一阵涟漪,深呼了一口气後,她才继续说道:"故事的结局,非常的不同。"
她开始讲述故事不同的结局时,那种奇异忧伤的表情又占满了她的眼睛。看得海琴的心也沉了下去。
"忒修斯杀死了米诺牛,到这里,之前的经过和神话中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是後面。忒修斯沿着线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他的线断了,断头上是令人绝望的焦黑。有人烧毁了线,因此,就算杀死了米诺牛,忒修斯还是迷失在了迷宫中,再也没能走出去。所以爱琴国王才会跳海,因为他的儿子是真的死在了他乡。"
"线被人烧毁了?谁?"
"你不会相信的。"雪莉摇着头,海琴几乎要制止她继续说,因为雪莉还从未在他面前如此脆弱过。
"是阿里阿德涅公主亲手烧毁了线。"
"阿里阿德涅公主!"
地上的红线猛地颤动了一下,线的中央,阿里阿德涅公主的脸上露出撕裂般的痛苦。那些记忆疼痛之深,刺激得她都能感受到她本不能感受的人类语言了。
"是这样的,果然是这样的!"雪莉惊呼道,"果然是公主你亲手烧掉了忒修斯活着出来的希望吗?因为受到了魔鬼的蛊惑,你以为迷宫中并不存在米诺牛,而是存在另一个天堂般的伊甸园,而你的忒修斯进去之後就投入了其他女人的怀抱,对你不忠,你手中的线也就变成了你期望与绝望交织的源泉。烧掉它,你才能从痛苦中解脱?所以你烧掉了,烧掉了你和他的希望,也让自己彻底绝望,是这样的吗?"
海琴立即将雪莉的质问向少女复述了一遍,并努力去听她的回答,但他听到的只有一片呜咽声,那样轻,却异常的哀伤。
"她说了什麽吗?"雪莉问。
"没有,她一直在哭。"海琴听了一会儿,接着说,"她不会对我说什麽了,我想,她会这样一直哭下去。你不是说你知道如何完成她的念吗?你告诉我方法,我来替你完成。"
"嗯。"雪莉陷入了沉思,许久双唇都艰难地紧闭着。
"海琴,你帮我把这些话告诉她。"
"什麽话?"
雪莉攀着海琴的肩膀,踮脚在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复杂的表情在海琴眉间不停翻滚,等雪莉说完,他望着她,她对他肯定地点头,目光坚定。
海琴将视线从雪莉的眼睛上移开,虽然十分疑虑,但他没有犹豫便在心里对少女复述了雪莉要他转达的话。
公主的神情又一次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彷佛一个结在解开前松动一些,却变得更加混乱。
海琴紧紧地盯着她,他已经没有了疑虑,交锋到关键的时刻,疑虑就是致命的,他明白这个道理,这个时候他只能完全相信雪莉。
突然,极度扩张的光在公主的瞳孔中挣扎翻腾出来,雪莉再也不能保持沉默,大叫道:"是真的!我们拉斐尔一族是整个欧洲大陆唯一流传到今的光明家族,我的话你难道不相信吗?"
少女的口张合了两下,雪莉听不见她的声音,但此时她已不需要海琴的翻译,她想她知道少女在说什麽。
"去吧,不要再为他伤心了。"
细小的崩崩声在四野中不绝响起,密密麻麻,好像是许多泡泡瞬间爆炸,又好像蚂蚁从四面八方涌入。鲜红的碎片在声音汇聚成波浪的咆哮声後,飞腾而起,似被狂风袭击的玫瑰花田,断裂成满天的红色碎片,升起丶消失入无底的黑夜。
少女身上的白色长裙在获得自由的刹那绽放开来,彷佛一朵初开的茉莉花。但只是一眼,它也碎了,化成一片一片的白色,融解了一样,带着少女最後的笑容一起消失了。
终於什麽也没有了,两个人面前只剩下一片寂静的深绿。
"这是……成功了吗?"
"这是成功了。"海琴转过头看着雪莉,"你成功了。完成了她的念,让她安心被解放了。"
"为什麽?"海琴随後问,"为什麽你要我告诉她,忒修斯的确是在迷宫中找到了别的女人和伊甸园,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从没有想过要出来?这是真的吗?"
"这不是真的,忒修斯死了。"雪莉默默道,那种无奈的忧伤又出现在她的眉间。
"但只有这样骗她,她才会安心。只有知道忒修斯最终还是得到了幸福她才会安心离去。"
"这样不会让她的憎恨更加激烈吗?"
"不会。"
"为什麽?"
"因为牵绊住她的东西并不是恨啊!"雪莉有些激动,"你看她的样子,看我说出故事真正的结局时她脸上的表情。她在责备自己,千百年来不曾停止,因为爱得太深而伤得更深的责备。她因为这种责备留在这里,几千年,直到遇上我们。所以唯一可以解脱她的就是让她不再责备自己,而这就只有让她知道忒修斯最终还是得到了幸福。因为——真正牵绊住她的是爱啊!"
"是爱吗?爱?人……真奇怪。"
"是啊。"雪莉笑道,忽然感觉到了手上的温暖,原来他们的手一直紧紧相连。
人真是很奇怪。
两个人牵着手站在星空下的花园,一时间忘记了所有,只有风波过後平静的欣慰。但不多久,两人就意识到了蹊跷。
如果这个迷宫的支撑者是阿里阿德涅公主,那麽在她被解放後,迷宫也应该出现对应的变化,可是这里什麽事也没发生。
就在这时,海琴看到了一双眼睛,打了霜丶蓝灰色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