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侧面看去,政浩的面孔很像那个受伤倒地的武士,尤其是他那缓慢下滑然后陡然倾斜的下巴。长今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尽管当时是白天,但是松坡码头附近的树林里却是阴森森的。
再说,军官倒地的时候,面孔几乎被脱掉的战袍覆盖了,长今只能看见他的嘴角和下颚。而只看见嘴角和下颚,其实就跟什么也没看见差不多。男人的下巴上都留着胡子,怎么能区分开来呢。
当时的长今正忙着寻找药草并将药草捣碎,根本没时间仔细去看男人的脸。再说就算有时间,她也不敢掀开战袍仔细观察男人的脸。尽管如此,有一个地方她还是看得十分真切。给男人包扎伤口时,长今清清楚楚地发现男人的肩膀上有三颗正三角形的痣,仿佛滴了三滴墨水。
长今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闵政浩。他现在身穿一件灰色官服,头戴一顶单角纱帽,他的职务是内禁卫从事官。因为自己的父亲曾经当过内禁卫军官,所以长今对内禁卫感到分外亲切。
一想到父亲,长今脑海中又浮现出校书阁书桌上的三色流苏飘带。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把父亲的遗物找回来。
“大人,您还记得我去校书阁那天吗?”
“记得啊。”
那语气分明是说,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那您还记不记得问我为什么要到校书阁的那位大人?”
“你是说那个问你宫女为什么到校书阁来的李正冕吗?”
“李正冕……”
“你问他干什么?”
“其实……”
长今刚想说话,突然闭上了嘴巴。她不能问那个人肩上是否有三颗痣,更不能询问有关书桌上的三色流苏飘带的事。
“不,没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情?难道他因为宫女去校书阁的事难为你了?”
“不是的,我好象突然产生了错觉。”
长今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但她不说话,闵政浩也就不便追问。但是政浩看得出来,长今好象有很多话要说。
两个人都觉得现在应该告别了,但是谁都磨蹭着不肯离去。最后还是政浩迈出了第一步,他意识到背后的目光。但是两个人不能并肩走,所以长今只能在政浩身后五六步远的地方慢慢地走着。
走到爱莲亭湖边,政浩突然停下脚步。过了这个湖,就是宫女出入频繁的路口,所以应该在这里分开。政浩不无惋惜地回头看了长今一眼。
“每次修建楼阁时都要挖地造湖,湖中又建小岛,这是为了形成天地人的格局。”
“那么哪个部分代表人?”
“中间的松树就代表人吧。”
一块浑圆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湖水中央,上面是淡雅幽静的爱莲亭,爱莲亭前耸立着一棵松树。一座湖容纳了天、地、人。
长今默默地向湖里看去。白色的是小小的荷花,黄色的是月亮。一片湖水而已,竟然承载了那么多涵义在其中,更何况是人心!
往湖里看着,长今突然感觉到宫女的身份竟是如此分明,几乎渗透进骨髓了。宫女只在两种情况下可以离开王宫,年迈生病,或者服侍的主子去世,此时需要服三年丧,直到主子的灵位进了宗庙或祠堂,然后才能回家。
即便回家也不能结婚,甚至就连妾室也不做不成。一旦成为宫女,则不管宫里还是宫外,直到生命结束,永远都是君王的女人。
因此,有些宫女就以湖里的鱼来比喻自己的心情。
闲依栏杆问湖鱼,
问汝何故游到此?
海阔江深曾记否?
来而无回竟似我!
王宫就是一片湖水,而自己就是这个湖里的鱼。可是,此刻正静静地向自己靠近的目光,又该如何面对呢?长今没有回避政浩从容投射过来的目光,而是勇敢地与他迎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强烈而又温柔,恐怕也只有政浩的目光了。
举行过内人仪式,长今和连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本来连生和令路住一个房间,但是曾被令路折磨得每天夜里流泪不止的连生哭着哀求最高尚宫,最后才有了这样的安排。
成为内人以后,长今正式出宫休假。临行前的那天晚上,韩尚宫把长今叫进自己的房间。她静静地把一个绸缎包裹的东西塞给长今,表情十分悲壮。
“这是刀。现在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内人,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刀了。”
“您什么时候把刀也准备好了?我会一辈子把它带在身边的。”
“这是我最亲密的朋友用过的刀,就是那个遭人陷害被逐出宫的朋友。”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可以给我呢?”
“……你不是说你一辈子都会带在身边吗?”
“是的,嬷嬷。”
“《论语·雍也篇》里有这样的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了解它的人不如喜欢它的人,而喜欢它的人又不如把它当作乐趣的人。”
“不错。一个人不管多么了解并为之努力,都赶不上从心眼里喜欢。以前我教你的只是料理的技术。如果你超越不了技术的范畴,就永远达不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就算你成为最高尚宫,也不过是个才华过人的人。出神入化何其不易!它取决于心术,从现在开始,你要战胜的对手就是你自己!”
“可是尚宫嬷嬷,就拿给大王做御膳这件事来说,怎样才能达到以之为乐的境界呢?”
“《庄子·养生主篇》里曾经讲过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最初庖丁杀牛的时候,眼睛看见的只是一头庞大的牛而已,然而三年以后,他只用心灵与牛接触,再也不需要眼睛观察了。”
“真的能用心杀牛吗?”
“这是因为他停止了对于外界的感觉,听凭内心的指令去行动。庖丁说,优秀的屠夫一年换一把刀,而普通的屠夫则需要每月换一把刀。一年换一把刀是为了切肉,一个月换一把刀是因为他要吃力地砍骨头。然而庖丁十九年间杀了数千头牛,却从来没有换过刀。他既不切肉,也不砍骨头,而是把刀插进骨头缝里寻找空隙,然后下刀。这样一来,骨头便分裂了,整头牛土崩瓦解,肉也很容易就分离开来。”
“这是道家才能达到的境界啊。”
“庖丁的故事讲的不是技术,而是道。如果只沉迷于技术,便无法以之为乐;不能以之为乐,便无法达到道家的境界。所以,你是一辈子用这一把刀,还是以后再换其他的刀,这就取决于你自己的心意了。”
长今打开绸缎,小心翼翼地把刀取出。仿佛刚刚在磨刀石上磨过一样,光芒锋利。望着这把锋利的刀,长今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亲切感觉和思念情怀。
“……我的这位朋友也想做最高尚宫。她和你一样,好奇心很强,而且有着侠义心肠。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重情重义的朋友。如果你能通过这把刀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的朋友也会高兴的,就像她自己的梦想实现了一样。”
“我记住了,嬷嬷。”
长今盖上绸缎,重新把刀包好,她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就是这把看似不起眼的刀,竟然凝结了长今和韩尚宫以及韩尚宫的朋友的心愿。
“明天一早你就要出宫休假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今收好刀,离开了韩尚宫的住处。那些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犹豫彷徨不知何去何从的悲伤的夜晚,逐一浮现在韩尚宫的脑海。她的凄凉之所以能被融化,并不仅仅是因为岁月,亲爱的朋友含恨离去,而自己却依然苟活于世的伤感,被这个即将成人的弟子融化了。
长今也是如此。她以一个孤儿的身世进宫,在世界上最冷酷无情的地方遇到了韩尚宫。尽管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却视自己如己出,并让她感受到血缘的亲情,这是一件值得祝福的事情。就在她以为自己失去一切的瞬间,却仍然能够活下来,原因不就在这里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德九一家也算得上是她的家人了。
“这回就算板上钉钉了?”
受礼时心满意足的面孔已经消失不见,德九媳妇很快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听完她的话,德九暴跳如雷,差点儿够到了天棚。
“啧,现在长今已经是正式内人了,从九品的品阶呢,你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说话?您说是不是这样,长今呀……”
“一会儿‘您说是不是这样’,一会儿又‘长今呀’,这是什么话呀?”
“请您还像以前那样说话,如果没有您二位,我怎么能有今天呢?”
“那也不能……”
“人家长今不是让咱随便说嘛。”
“真的可以……这样吗?”
“当然啦,你们就像是我的亲生父母。”
听了长今的话,德九媳妇的脸上立刻变得温和起来。
“今天你去别的房间睡吧。”
“真的?那你以后可不要为这个找我的茬儿?”
“你这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娘家母亲和闺女有很多话要说,你上一道房间里去睡吧!”
直到这时长今才突然意识到,自从进宫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一道。现在,一道也该长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一道还好吧?”
“这个臭小子呀,你提都不要提他。让他娶个媳妇,他死活都不答应,还整天嚷嚷着参加什么内禁卫。”
“那怎么了?谁说我们一道就不能当内禁卫了?”
“内禁卫是谁都能当的吗?那可是在大王身边保护大王的地方,要有结结实实的后台,出身要好,还得有钱才行?就那么两个东西挂两边,还想当什么内禁卫军官?真是活见鬼!跟人打架倒有一套!”
“喂,就这么个儿子,你干吗非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我看你恨不得吃了他啊?”
“就因为只有一个,我才不能吃他。要是有两个,我早就吃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长今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用门牙咬了咬嘴唇,按捺住了。两个人一见对方就吵个没完没了,但是一旦失去任何一个,剩下的那个都会失落而无聊,甚至失去了生活的乐趣。
铺好被褥并肩躺下,长今隐隐有种回到娘家的感觉。八岁时失去母亲来到这里,这里是她寄居两年的巢穴。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离开时是少女,现在刚刚成为内人回来。突然,长今感到无比悲伤,有种想哭的冲动。
“这是你自己喜欢而选择的路,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做宫女可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身旁德九媳妇的说话声听起来很遥远,恍惚是在梦中。
“自古以来,女孩子长大成人就该投进男人的怀抱,继而生儿育女,这就是我们女人的一生。你现在这个年龄是女人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要是一辈子只做宫女直到凋谢,我都为你惋惜……”
“什么凋谢呀,如果我能成为最高尚宫,为大王料理御膳,我生命的意义绝不亚于一辈子做男人的女人。”
“哎呀,你就这么喜欢做饭?不要光想着给大王料理御膳,还是想想怎么能陪大王睡觉吧。既然一辈子都要在宫里度过,大王的怀抱可比御膳房的炉灶温暖一百倍。哦,肯定温暖多了。别想着当什么最高尚宫,还是试着做大王的女人吧。”
“……我更喜欢做最高尚宫。”
“到死都是处女之身,你竟然这么喜欢。哎,你既然这么说,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也不知道是叹息,还是呻吟,德九媳妇哼了一声,叽里咣啷地翻了个身。翻过身去,她的嘴里仍然念念有词。
“其实,我每天夜里还不是过着宫女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长今放下碗筷便站起身来。
“你这就要走吗?吃完晚饭再走不行吗?”
看德九的表情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可见这不是他随口说出的客套话。德九媳妇什么也没说,长今已经走出大门时却把一个包袱递了过来。
“拿着吧。第一次出宫休假嘛,本来就应该给你做些吃的带走……”
长今为她的良苦用心而激动。德九在一边瞪大了眼睛。
“喂,你什么时候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谢谢你,大婶。”
“有什么好谢的……这个,你也拿着!”
德九媳妇递给长今一本小册子,翻开看时,每一页都写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做了内人,俸禄也涨了吧?我给你做的食物总共花了十两银子,你每个月还我两升白米。那么一年,再加上辛苦费,你还一年半就可以了。你我之间一定要算清楚,别忘了在这儿做个标记,免得以后麻烦。”
“我说嘛,你这个铁公鸡怎么这么大方,怪不得……刚才还说什么娘家母亲……”
“我只是想告诉她一个道理,天底下没有白吃白拿的好事。要想在宫里生活一辈子,必须坚强而且毒辣才行。”
“喂,你这个吝啬的婆娘,从你身上真是一根毛也甭想拔下来。”
就以这每月两升白米换来的食物代替野草莓,长今来到母亲的石头墓前。从最初的约定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深秋时节的山脚下已经没有了野草莓,只有麒麟草依然茂盛。
无忧无虑奔跑在白丁村后山上的懵懂时节,她喜欢和男孩子们打赌看谁捕到的蝴蝶更多。如果谁能找到成堆的麒麟草,谁就算赢了。因为他们都知道,一种名叫红珠绢蝶的蝴蝶定会在那里产卵、吮吸花蜜并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娘……”
长今在母亲坟前跪拜磕头。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洞穴里的石笋与十年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而当年的八岁小丫头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堆起来的石头仍如十年前一般冷漠。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既不成长,也不消亡,因为它们没有悲伤。既然没有悲伤,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表情了。
她是一个温柔的妻子、善良的母亲。尽管做宫女的梦想破灭了,然而降生于她那挫败梦境的生命如今正站在她的面前。正如麒麟草养育了红珠绢蝶,每一个生命都会养育另外的生命,而作为宫女却不得不违背这条天理,站在母亲的石墓前,长今彻骨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然而,人能孕育的难道就只有生命吗。长今强忍眼泪,回想着自己的梦想,也许从来到人间那一刻起,这个梦就已经在自己的心底扎根了。
成为御膳房内人之后,长今开始接受正规的料理训练,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大王突然降旨,原来预定五天后进行的狩猎活动提前到第二天。这个消息顿时让御膳房忙得天翻地覆。
内侍府慌忙送来了早就准备好的食物清单。最高尚宫指定了由韩尚率领前往猎场的内人名单。今英到保管银器的别监那里取银制餐具,长今则到司饔院去取材料。韩尚宫和闵尚宫对照食物清单,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包括调料在内的各种料理材料。
大王打猎一般定于十二月的腊日(冬至之后的第三个未日,例如,己未日、乙未日等——译者注)左右,并由内殿烧厨房准备内餐带去打猎,回宫后做腊日汤,这是惯例。今年的狩猎日期没有选在腊日,看来是大王的情绪不好。
当中宗还是晋城大君的时候,曾与慎守勤十三岁的女儿成婚。自从慎守勤的姐姐成为燕山君的后宫,慎守勤便从承旨一路攀升到左议政,他不但是大王的娘舅,更是大王最亲近的心腹,权势赫赫,不可一世。燕山君之所以没有杀死同父异母兄弟晋城大君,也与他是爱妃的侄女婿不无关系。当朴元宗密谋反正,拥立慎守勤的女婿晋城大君时,慎守勤拒绝了。中宗反正成功之后,慎守勤被柳子光一党杀害。对于慎氏来说,丈夫荣登王位之日,即是父亲面临死亡之时。
晋城大君登基不久,便开始讨论册封慎氏为王后的问题,却遭到反正功臣的强烈反对。他们的理由冠冕堂皇,说慎氏的姑母原来是燕山君的妃子,父亲则是燕山君的娘舅。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害怕慎氏一旦成为王后,便会为死去的父亲报仇。终于,慎氏在丈夫登上王位后的第八天,被逐出宫。
面对反正功臣们的重压,中宗不得不抛弃了糟糠之妻,然而他却瞒着臣下将自己最喜欢的马匹送给了慎氏,这也是他不忘夫妻之情的证明。
慎氏亲手为御马做粥,一边对马诉说起了自己心中的感慨。
“你是个牲口,我还能见到你,可是大王殿下却不能到这里来。你要吃饱,回去好好伺候大王殿下吧。”
面对那些将自己拥立为王的功臣们的压力,中宗不得不赶走了慎氏,但是大王对慎氏的感情却是特别的。慎氏被逐出宫以后,住在河城尉郑显祖的家里。为了能够眺望景福宫的楼阁飞檐,慎氏经常独自跑到仁旺山上。大王在相思难耐时也会登上宫中最高的楼阁,远远地注视着那一边。慎氏的娘家人得知这件事以后,为了看起来更加显眼,便把慎氏的大红裙子铺在岩石上。然而后来,慎氏的住所迁到竹洞宫,两人之间的想念之情也就彻底断绝了。慎氏与中宗经历生离死别,至死也没有再见到这个令她割舍不下的人,含恨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一段仁旺山裳岩的传说。
忠诚地策马往返于前后之间,统帅御驾队伍的人正是内禁卫从事官闵政浩。他唤马的技术和身穿官服的模样显得相当沉稳,当他发现长今跟在队伍后面,眼睛就更加明亮了。
狩猎场上文风不动,万里无云,秋日的阳光灿烂地普照大地。在中浪川与汉江相接的辽阔平原地带,早在朝鲜初期就修建了养马场。从夹在河流之间、绿草青青的马场洞,到沙斤洞、踏十里、杏堂洞、纛岛,这片广大的地域用来放牧是再合适不过的了。纛岛也是国王检阅军队的地方。每逢有重大活动,首先要把作为活动象征的纛旗插在这里,所以得名纛岛。
青草荫荫,绿柳成排的纛岛上,大王纵马跑在队伍最前面,身后的王室贵胄和臣子们列成一排。
“谁打到最大的野兽,重重赏赐,大家努力吧!”
锣鼓声惊天动地。大王手握缰绳,纵横驰骋。
“鹤翼阵!”
闵政浩一声令下,内禁卫军官立刻组成仙鹤翅膀的阵形,围绕在大王身后。
在一排溜遮阳篷里,长今一边洗菜,一边倾听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闵尚宫尝了尝肉汤的咸淡,然后摇了摇头。
“很奇怪。”
调方赶紧接过来说道。
“为了除去怪味我又多放了点儿酒,可这怪味还是除不掉。”
闵尚宫和调方不停地舀汤品尝,每次尝完之后都把头摇得更厉害了。
韩尚宫也过来舀了一勺,然后把头扭向一边。
“拿把大勺子来!”
调方拿来大勺子,韩尚宫在筛骨汤中不断搅拌,同时观察肉汤里的材料。沾在筛骨上面的指甲般大小的白色油块看来有些异常,颜色微微发蓝,比一般油块要硬。
韩尚宫取了小块放进嘴里,立刻就吐了出来。
“刚从海螺里摘出来的有毒物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放到一边了。”
闵尚宫一边回答,一边举手朝那边指了指。调方的目光随着闵尚宫手指的方向看去,她的脸色突然间苍白如纸。
“那……那边盘子里装……装的东西……我以为……那……那是筛骨的软骨……”
“什么?难道说你把那东西也放进肉汤里了?”
韩尚宫瞪大眼睛问道,闵尚宫顺势倒在地上。
“天啊!”
“闵尚宫!闵尚宫!”
“嬷嬷……晕倒了……”
长今和今英听到叫声,赶紧放下刀跑过来。就在这时,调方也一头栽倒在闵尚宫的身上。她们两个并非彻底昏迷,只是一时休克动弹不了。三个人把闵尚宫和调方挪进了临时住所,不料更雪上加霜的是,韩尚宫也有些不太对劲,瞳孔没了焦点,额头上不停地冒冷汗。
长今吓坏了。
“嬷嬷,那毒素是不是致命啊?”
“不会死人的,三四个时辰就会醒过来……”
“嬷嬷把海螺的毒素都吃下去了,这可如何是好?”
“当务之急是大王酉时就会回来,现在还剩下几个干活的人?”
“内侍府的人都跟着打猎去了,这里只有我们和烧火的仆人。”
“看来只能靠我们三个人了……”
悲壮的决定。韩尚宫脸上的肌肉已经麻痹了,说话声音越来越小,瞳孔几近扩散,根本就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就是这样,韩尚宫仍然歪歪扭扭地迈着步子。
韩尚宫目不视路,踉跄而行,最后绊倒在一块石头尖上,今英赶紧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您这样太勉强了。”
“不!大王打猎回来时,一定饿坏了,我们不能让殿下等着。就用剩下的肉做汤给大王……”
韩尚宫没有完全清醒,吃力地睁着眼睛,却时刻不忘大王的膳食。长今再也看不下去了。
“就算找遍整个猎场,我也要把长番内侍令监找出来!”
“就算找到长番内侍,没有材料又能怎样呢?”
韩尚宫咬紧牙关,想要抓住遮阳篷的柱子站起来。她的执著让人为之泣下,然而还是不行,韩尚宫又一次倒下了,她绝望地叫着长今。
“长今啊,你帮帮今英。今英啊……”
“是,嬷嬷。”
“从现在起,整个料理间就由你负责了。你从小做过各种各样的食物,我相信你能够做好。幸好还有几样菜,主要菜肴可以用官员们打回来的猎物做,你们只要做几样配菜和主食就可以了。你们……能行吧?”
韩尚宫艰难地问道。今英没有立即作答,长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轮番打量着今英和韩尚宫,忍不住站出来说道。
“我们两个怎能担当如此的重任……”
“我们试一试吧。”
今英毅然决然地打断长今,长今意外地望着今英。今英的脸上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显得异常地果断。
“好,我还动弹得动,你们去吧。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现在必须抓紧了。”
把韩尚宫留在住所,长今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内熟说所走去。今英却是步履如飞,一口气跑了过去,她只往材料堆里瞥了一眼,便抄起了菜刀。
“首先准备凉了也能吃的鱼膳和黄瓜膳,你洗鱼,鱼脯我来切。”
长今心里积攒了许多话,此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牛肉汤已经煮好,该把萝卜放进去了。你把萝卜收拾好,然后用勺刮,注意不要刮得太厚……”
“……”
“葱卷肉片在水里烫一下马上就好,所以最好准备这道菜。哦,对了!葱卷肉片里要放肉片和煎鸡蛋,这个也要事先做好准备。”
“……”
“还要准备牛肉炒蔬菜,蘸酱吃的。”
今英根本不在乎长今的反应,只顾埋头做事。看着今英的这个样子,长今倍感郁闷,无法安心干活,只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长今叹了口气,然后去抓鱼,但也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上面。
今英把黄瓜切成斜刀,又把剥了皮的黄姑鱼肉挖出来,把牛肉切成细条。今英切鱼脯的手艺让长今叹为观止。
长今心里想的是煎鸡蛋、择菜、包葱卷肉片,可是视线总不由自主地转向今英,做出来的每一件事都一塌糊涂。
大王的御膳准备完毕,她们又开始折叠装饰用花。这时,大殿别监进来找韩尚宫。今英和长今不约而同地问道,大王是不是已经打猎回来了。
“你们带冰来了吗?”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长今和今英的问话,大殿别监没头没脑地到处找冰。冰倒是带来了,为了保持鱼的新鲜。
“冰倒是有,您要用它做什么?”
今英惊讶地反问。
“带了就好,上膳内侍令监吩咐你们准备冷面。”
“冷面?”
“殿下打猎打得汗水淋漓,想吃清爽的冷面。各位宗亲大人的冷面也要准备出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应该吃些暖和食物才好啊?”
“这是殿下的吩咐。”
别监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就匆忙离开了。长今失魂落魄,今英想着种种问题,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我们俩来做冷面吧。大王回来以后,肯定先吃刚打的猎物,我们不就多了点儿时间?”
“话是这么说,可是你拉过面条吗?”
今英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从没拉过面条,却说要做冷面,真不知道她是哪儿来的勇气。另外肉汤也是个问题,且不说肉够不够做肉汤,首先时间就不充分。
长今心想还是举手投降算了,嘴上却稀里糊涂地冒出一句。
“萝卜泡菜汤!”
听完这句话,今英赶紧打开装有各种大酱的白磁坛子。长今也急忙跑了过去,可惜的是萝卜泡菜汤只剩一半,根本不够给王室宗亲做冷面汤,若是加入梨汁充数,味道肯定大打折扣。
今英和长今盯着汤默默不语,然后转移视线到了对方脸上,谁都是束手无策。即使这样,她们还是不肯轻言放弃。如果现在放弃,她们就可以从攫紧心脏的压力中摆脱出来了。尽管心情无比沉重,但自己总能找个借口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两个人生生地把放弃的话咽进了肚里,只是观察着彼此的表情。
突然,长今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好主意。
“有个地方我要马上去一趟。”
“什么?还有什么事比这个更急吗?”
“在我回来之前,你先把面条拉好,把肉汤煮好。”
“长今,你去哪儿啊?”
今英尖利地问道,但是长今只说了句“马上就回来”,脚步已经迈出了遮阳篷。
刚出发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快到了反而觉得无限遥远。可是既然来了,就要在这条路上走到终点,长今这样想着,哪里还顾得上死活啊,只见她一只手提着水桶,另一只手挽着裙角,不停地跑啊跑啊,也数不清到底摔倒多少次了,反正脸上连撞带划,早已伤痕累累。汗珠不停地落下来,落到被树枝划破被石头擦伤的部位,火辣辣地痛。汗水渗到嘴唇里,咸咸的味道。
距离来时看见的山泉足有二十里远,幸好找到了。水流很慢,在等待水桶盛满的过程中,长今的心里急得都要冒烟了。
好容易装满一桶水,长今要下山了,可是两腿发软,身体总往一边倾斜。为了不让水洒出来,长今费力地挣扎着,可是没有用,她终于还是把水桶放在一边,自己倒下了。
水彻底流光以后,水桶自己往下滚。长今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场面,情不自禁地抽泣着。她知道哭也无济于事,然而除了眼泪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抚慰此时此刻的悲惨心情了。
长今放声痛哭,却忽然发现腿有点儿不对劲。可能是摔倒的时候扭伤了,她掀开布袜一看,高高肿起的部位难看极了。勉强站起来走了一步,可是路太远了,这样一瘸一拐走下去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现在不要说泉水,就连能否赶在日落之间回到今英身边都是个问题。
长今惘然若失,呆呆地望着滚落到下面的水桶,现在也是遥不可及了。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山坡下面的崎岖小路上走来。士兵看见长今,飞也似地跑上前来,不无担忧地问道。
“我刚从附近经过,听见有人惨叫,姮娥先生到这儿来干什么?”
听长今说完以后,士兵皱起眉头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什么。
“大王打猎还没结束,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
“那么,附近应该有很多士兵了?”
“是的,水我可以帮您再提一桶,可是如果姮娥先生不回到内熟说所,那不也是徒劳吗?我去把您的情况解释一下,帮您找匹马来。”
“您对我的恩情太大了,让您这么辛苦……”
“您不也是为了给大王做冷面吗?”
士兵的回答令人欣慰,长今的忧虑随之减轻了许多。
长今空着手坐在地上,伤口仍然疼痛难忍。长今心想与其这样坐着,还不如先把水桶拣回来,正当她跌跌撞撞走向水桶的时候,士兵回来了。果然不是吹牛,士兵的身后跟着一匹马。
骑在马上的军官似乎有些熟悉,原来是闵政浩。政浩一见长今,立刻跳下马来快步跑到长今面前。
“我听士兵一说,心想说不定是你,于是就过来看看,真是姮娥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啊?”
长今一时间无言以对,连耳朵根都红了。
“脚受伤了吗?”
“好象是吧。”
政浩单膝跪地,轻轻碰了碰长今的脚腕。不料只这轻轻一碰,长今就疼得差点没尖叫出声来,终于拼命忍住了。看着她的这副模样,政浩对士兵说道。
“得上夹板才行。你去找一块用得上的木头!”
“大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提水!”
政浩转身凝视长今。看着他的目光,长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那锐利而炽热的目光让长今难以抵挡,勉强与他对视片刻终于还是转移了视线。
士兵听到提水的命令,赶紧去找水桶。
“在水提来之前,无论如何你都得在这儿等着。所以,现在……可以上夹板了吧?”
“……每次我都感觉非常抱歉。”
政浩默默地站起来,穿过山坡旁边的草丛消失在树林里。在等待政浩回来的时候,长今环顾四周,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周围的风景。山坡下面是一片宽广的高粱地,浩瀚的天空下,收获之后的高粱杆矗立在风中。
政浩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块可以用做夹板的树枝。
“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政浩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怜惜。长今望着那双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政浩双手紧抓住长今的膝盖,略做停顿,然后猛地用力。就在扭曲的骨头重新归位的那个瞬间,长今再也忍耐不住,尖声叫了起来。疼痛比想象中严重。其实这也难怪,想让错了位的骨头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不管什么方式,都不可能没有痛苦。
政浩瞥了一眼长今,接着为她上好夹板,然后把自己的衣里撕下一块,包住了上夹板的部位。他的表情那么认真,仿佛除此之外,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他投入的事情了。
长今突然变得严肃,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政浩。他的五官棱角分明,搭配得近乎完美,完全配得上保护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的称号,保护君王的内禁卫军官……父亲生前的面孔重叠在政浩的脸上,长今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冲动。
“现在好了。”
政浩抬起头来,与长今四目相对,长今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麻雀在碧蓝的天空里排列成镰刀的形状,展翅飞翔。
这时候,提水的士兵回来了,遮住了流淌在两人之间的尴尬的沉默。政浩让士兵提着水桶走在前面,长今骑在马上,他自己则手执缰绳。一滴水也不能流出来,所以他们走得很慢,不能加快速度。
没等到达目的地,远远就看见了急得团团乱转的今英。
“这么晚才回来,这可怎么办啊?”
今英跑过来,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当她看见政浩几乎是把长今抱下马来的时候,不由得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提水的时候扭伤了脚,正巧从事官大人就在附近,是他就帮助我的。”
长今匆忙说完,赶紧往内熟说所走去,她那一瘸一拐的样子显得更加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想到自己连声谢谢都没说,于是转过头去,却发现今英和政浩正面对面站着亲热地聊天。他们两个竟然认识!这多少有些令长今意外,当然,意外的感觉很快就被急于煮肉汤的迫切冲淡了。
“从事官大人,真的好久不见了!”
今英一反常态,声音中夹杂着几许羞涩。刚才还翘首期待长今归来的今英,此时此刻却把冷面彻底抛在了脑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政浩。
“崔判述大房还好吧?”
“还好,你在三浦倭乱(1510年,朝鲜三浦发生了日本侨民暴动事件,史称三浦倭乱——译者注)中立了大功,升为内禁卫特别从事官的消息,我都听说了。”
“她的脚腕只做了临时处理,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忙完之后还得赶快叫医女。另外她走路会有很多不便,还请崔内人多多帮忙。”
“我知道了……”
今英立刻就显得闷闷不乐,闭上嘴巴不再说话。政浩郑重地点了一下头,转身离开了。望着政浩渐行渐远的身影,今英转身朝内熟说所走去,表情冷冰冰的。
长今接过了今英的活儿,正忙着调制冷面汤。
今英已经熬好了肉汤,长今往里加了点儿水,略微尝了尝,然后摇头说道。
“给我梨汁!”
按照长今的指示,今英找到梨汁递了过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今英一下子怒从心起,想到她二话不说突然离开,让自己在这里苦苦等待,再想到政浩搀扶着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的情景,今英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
“你回来之前,上膳令监来过了,因为你事先不禀告就擅自行事所以对你大加责备,他还说了,如果殿下或者王室贵胄对今天的御膳稍有不满,惟你是问。”
“给我点醋好吗?”
“万一事情搞砸了,不但你我,就连韩尚宫也摆脱不了干系。这对信任我们并把重任托付给我们的韩尚宫来说,真是莫大的侮辱。”
今英滔滔不绝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而长今却只顾埋头做事,只见她加醋、加糖、撒盐,有条不紊。调料加完之后,长今拿一把大勺来回搅拌,然后先尝了尝味道。
“你有信心吧?”
“……我第一次做冷面肉汤,所以我也不大清楚,只能靠感觉了。”
“你说什么?”
正在这时,别监进来了。
“上冷面!”
长今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望着今英。无论如何,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呈上去了。
两个人仿佛下定了决心,彼此交换着无声的眼神,又忙起来了。按照刚才配好的调料比例,长今做出了大量的肉汤,而今英也拿来了盛有面条和冰块的碗。肉汤浇在碗里,她们的工作就算告一段落了。
狩猎餐桌摆在草原正中,前面是竹签串起的山猪肉,骨头峥嵘。中宗大王和王室贵族们吃着烤山猪肉,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快感。大王在狩猎场的膳食,通常都以捕获的野生动物为材料做成腊平汤(腊日食用的汤),这已成惯例。然而今天的餐桌上却呈上了冷面,而不是腊平汤,这就显得有些例外。
终于,大王用筷子夹了口冷面放进了嘴里。长番内侍目不转睛地注视大王,他的目光冷若冰霜。今英和长今远远地守在一边,宛如窒息一般。闵政浩望着她们两个,脸上的表情也是分外紧张。
“这种味道是怎么出来的呢?”
大王问长番内侍。长番内侍没明白大王的真正意思,正在犹豫。这时,大王又尝了一口,满意地笑了笑。
“以前在宫里可没吃过这种味道的冷面啊。”
“殿下,小人也有同感。”
吴兼护观察着大王的脸色,满面阿谀地插嘴道。
“萝卜泡菜汤的味道固然清爽,可偶尔不还有臭味吗?然而这道汤清凉可口,打猎之后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着长番内侍脸上露出笑容,长今和今英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政浩远远地递了个眼神过来,长今低下头去。今英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一扫而光。
“你从未做过冷面汤,怎么会想到加矿泉水呢?”
韩尚宫仿佛从来就没有麻痹过,脸上始终带着欣慰的笑容。此时餐桌刚刚撤掉。
“以前嬷嬷不是让我了解各种各样的食用水吗?那时我就品尝过很多水的味道。”
“原来如此。”
“您曾经告诉过我,小堂里梅月堂的矿泉水最适合腌萝卜泡菜。我们来的路上也看见有山泉,我就想这里的味道会不会也合适呢。很可能只是个普通的山泉,水的味道跟小堂里梅月堂的矿泉水有天壤之别,幸好老天保佑。”
韩尚宫用力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今英。
“好!今英从来没有拉过面条,长今不辞劳苦远道取水,你们两个都辛苦了。如果没有你们,今天这场危机我就无法安全度过。尤其是今英,单独留下来也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沉着应对,功劳最大。”
向来不喜欢多说话的韩尚宫,此时此刻却毫不吝啬赞誉之辞。
太阳落山了,打猎场上搭起住宿的帐篷。政浩统领士兵在帐篷之间往来巡视。
“今天晚上,大王的安全就掌握在你们手中。绝对不允许片刻疏忽,知道了吗?”
政浩严格管理手下的士兵,威风凛凛。
检查完最后一座帐篷,政浩向内熟说所走去。沉浸在秋夜的习习凉风中,内熟说所安安静静,根本不像刚刚发生过混乱,只有帐篷偶尔沙沙做响。
突然,政浩听见某种奇怪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长今正趴在帐篷旁边的凹地上,好象在写什么。尽管这个晚上月光皎洁,但那小册子看上去却是那么小,借着月光写字实在太过勉强。
政浩担心长今会害怕,于是先干咳了几声。
“你的腿不是受伤了吗,这么晚还在写什么?”
长今连忙端正坐好,整理了一下衣服。蓝色裙子和玉色小褂,羊角辫和红色蝴蝶结,搭配起来真是和谐极了。
“我每天都把料理的材料和方法记下来,免得日后忘记了。”
“比起这本小册子,你的毛笔太大了。”
说完,闵政浩把手伸进袖管,翻了半天好象也没找到要找的东西,便不无遗憾地说道。
“哦,我换了衣服没带。我有一管毛笔,跟你这本小册子正好搭配……”
政浩说的是三色流苏飘带上的毛笔。长今当然不知道,只是很感激政浩的良苦用心。
“您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虽然没接到,但也没什么分别。”
“什么也没给你,还说跟接到了没什么分别?下次我一定拿给你。”
长今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回答政浩的好意,政浩也是一时语塞,羞涩地笑了笑,便将视线转向天边。漆黑的夜空里,皎洁的月亮是那么美丽。
“长今啊,长今!”
今英在叫长今。声音越来越迫近了,长今和政浩全都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当今英发现他们时,两个没犯错误的人却是一副罪人的表情,今英越发闷闷不乐了。
“本来她正要回去了。”
政浩礼节性地冲今英说道,然后回头看着长今,目光和看今英时截然不同。
“明天还要走很远的路,早点回去休息吧。”
长今点了点头,政浩便不再耽搁,匆忙离开了。今英目送政浩的背影走远,眼里充满了遗憾。当政浩消失在视野之外,今英有点儿神经质地说。
“你们两个这样在一起,要是被别人看见了会怎么样?幸好我知道他是个本分人。”
“对了,我没想到姐姐你也认识从事官大人。”
“他经常到我伯父那里去借中国书籍和其他物品,很久以前我就认识他了。你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他吧?”
“是的。我在茶栽轩的时候认识主簿大人,他派我到校书阁送信,那时候是第一次遇见他。”
“是这样啊。以后最好还是小心点儿。”
长今吃惊不小,但还是没怎么多想,也就过去了。她哪里知道,八年前的那个晚上今英曾经给一个人行礼,那人正是闵政浩。
回宫以后,长今得到意外的喜讯。调方因为打猎场上的失误而被调离退膳间,长今被安排顶替调方的位置。现在,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找寻母亲的料理日记了。想到这里,她心里既兴奋又不安,宛如小鼓在敲打着胸口。
怀着急切的心情,顾不得腿上的伤口,长今朝退膳间跑去。正好遇见迎面走来的闵政浩,长今立刻低下头去,只以目光代替问候。
“看你跑得这么快,我就放心了。”
“什么?”
“我是说你的脚腕,看来已经彻底恢复了。”
“哦,是的……还没有……不,都好了……”
长今有些难为情,两腮生出一丝绯红,政浩的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
“大人,上次您借给我的书,我已经抄完了。”
“那么多书你都抄完了?真是没想到。”
“不知道该怎么还你……”
“……最近几天有训练,我可能不在宫里。等到十五申时见面吧,还在上次见面的地方。”
“好的,多保重。”
长今郑重地道别,然后匆忙赶路。刚迈几步腿还有些瘸,走着走着,脚下就像生风似的,越走越快了。
望着长今的背影,闵政浩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外表柔弱而内心坚强,文静之中略带豁达,性格骄傲却又不无亲切,如果她不是宫女,真想与她共度此生。想到这里,政浩的脸色不由得阴了下来。
与此同时,今英的脸色正如死灰般难看,心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
“讨厌!”
“你说什么?”
“我不需要做这种事,凭我的能力早晚可以担当御膳房的重任。我们家的后台,再加上我的能力,再说我也会努力。只要才华和能力具备,还有什么不能成功呢?”
“你说能力加努力?”
“是的。可是您为什么让我做这种事呢?”
“……你害怕了吗?”
“不是害怕。是伤了我的自尊心。”
“你竟然说什么自尊心?”
崔尚宫面带嘲笑地奚落今英。
“你的想法大错而特错!的确不假!我们家的前辈尚宫们个个都具有做最高尚宫的能力。但是你要明白,能力也只是能力。你以为只要有能力就一定能坐上最高的位置吗?”
“我相信只要尽最大的努力,一定能做到!”
“你给我闭嘴!你仔细看看这座王宫,这里面的人哪个不努力?还有,你以为其他尚宫们每天都是懒洋洋地玩乐,最高尚宫的位置才轮得到我们家人来做吗?你应该清楚,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础!”
要说能力和努力只是基础的话,那么除此之外还应该具备什么呢?今英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苦涩的屈辱感。
“掌握这个世界的不是才华和努力,而是力量。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地方比王宫更苛刻地遵循这条原则。王宫从来都只容有势力的人存在,我们家族就是因为每次都能看透力量掌握在谁手里,所以才能存活到现在。这才是我们家族走到今天这步的真正原因。”
今英不由得暗自呻吟一声,家族的势力和自己的才华给她带来了自信,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个假象。就连这个假象,也让崔尚宫真切地戳穿了。
“这个位置绝对无法保障我们家的贵族地位,但它能够为我们带来比贵族更多的财富。既然不能拥有权力,就只好努力拥有金钱!然后再以金钱去买权力,你懂吗?”
“如果非这样不可,那也可以雇人去做,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亲自去做呢?”
“这是从前辈尚宫那里流传下来的训育方针。我们家族的女人,不管是谁,成为内人之后必须做一件大事!”
如此说来,这就是与生俱来的使命了。拒绝这个使命就像企图改变崔家的姓氏一样,根本不可能。此时此刻,今英不得不承认现实。今英无法忍受这悲惨的事实,她咬紧牙关,嘴唇渗出了鲜血。
“当年,内人仪式刚刚举行完,我就做了这样的事。甚至因此……给一位朋友造成灭顶之灾。我难道没有痛苦吗?但是,只有经历恐惧才能真正变得强大,温室里的花草怎么可能具有坚韧的生命力?要想在弱肉强食的王宫站稳脚跟,就只能变得坚强!”
拒绝?还是接受?答案只能是二者择其一。即使拒绝,家中的长辈倒也不至于置自己于死地,问题在于仅仅凭借才华和能力难以坐到最高尚宫的位置。然而,今英很想成为最高尚宫。现在,欲望和自尊正在今英体内进行斗争,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依然痛苦万分。
可是自尊心究竟是什么呢?今英忽然感觉心中一片迷惘。不知不觉之间,她的脑海里竟浮现出长今的面孔。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你会听我的话。来!把这个符咒藏到退膳间去!”
这是一张诅咒王后腹中胎儿从王子变成公主的符咒!
最近,吴兼护正在密谋让自己的侄女成为中宗的后妃,当然他的最终目标是王后。如果王后产下王子,他的美梦就将化为泡影。所以他跟崔判述共同策划阴谋,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王后产下王子。
今英把脸扭向一边,不去看崔尚宫递过来的符咒。当她偶尔抬眼看见符咒的瞬间,突然有种抓住的冲动。想到这里,她对自己有种深深的憎恶感,就是这个自己让她觉得恶心。
“我做不到!”
“今英!”
“讨厌!”
今英冲出房间。崔尚宫在迷蒙中跟了出来,很快便又坐了回去。
“她会回来的,她不能不回来,就像我当初一样……”
崔尚宫低头望着手里的符咒,失神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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