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沉寂的高原之夜,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
白玛曲珍家门前,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可见两个姑娘似乎仍被捆绑在树干上。两个看守士兵抱着枪躲在大门后的暗影里打盹。有一个已发出轻轻鼾声。
院里,从屋子的小方格木窗里透出亮光。
屋内,吴排长和梁富贵正躺在床上抽大烟。另一边,有几个士兵正在睡大觉,靠墙摆着七八支步枪。
村里传来几声犬吠。吴排长忽然想起什么,向梁富贵呶呶嘴,吆喝道:“出去看看!”
梁富贵似乎还没过足烟瘾,懒洋洋地走出屋。走到院子门口,猛地朝两个正在打盹的看守踢了一脚,骂道:“妈的!睡睡睡!你们他妈的不要命了?我早就说过,要是让两个女人跑了,老子要把你们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
两个士兵蓦地跳起来。一个揉着惺忪睡眼的士兵侧过头去看了看不远处被捆绑在树干上的两个姑娘,申辩道:“那两个丫头不是还绑在那里吗?”
梁富贵没好气地说:“是死是活你们也不瞪大两只眼睛盯着,要是人死了让她们招不了供,我看你们怎么交差哟!”
其中一个士兵迟疑地走到捆绑两个姑娘的地方,抱怨道:“我说你们也真是,早点招供了也不至受这皮肉之苦,何必还连累老子们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呢……?”
没有动静。
“装啥子嘛!妈也——不要跟老子散谈子哟!”
还是没有动静。
士兵索性走到那里去摸了一把,突然尖叫起来:“妈也!跑毬啰!”
梁富贵和另一个士兵惊惊慌慌地跑来,仔细一摸,才知道那里是两个麦草人,而那两个姑娘已不知去向。这个士兵吓得突然瘫倒在地。
梁富贵跑进院里,边跑边喊:“吴排长,吴排长,跑了、跑了,那两个姑娘逃跑啰……”
吴排长倏地从烟榻上弹起来:“还不快给老子追!”
院子里突然响起尖利的哨音和咒骂声。
接着,吴排长带领一队士兵追出来,可是白玛曲珍和志玛央宗已是无影无踪。……
明净的夜空。滚滚东流的雅砻江。
江畔的小路上,格达、益西群批、符子忠、唐桂生站在一个山丘上,翘首以待。
远处,月色里隐约走来一队人马。
近了,才看清骑马走在前头的是白玛曲珍和志玛央宗,后面跟着十个女红军伤病员,再后面,跟着几个藏族小伙子。
白玛曲珍和志玛央宗走来。格达和益西群批、符子忠、唐桂生把她们扶下马。格达分别握着她们的手,说:“你们的身体怎么样?能行吗?”
不知为什么,这时白玛曲珍却禁不住流起眼泪来。
格达安慰她说:“眼泪是软弱者的朋友。往后的日子是很艰难的,道路是漫长的,但是要坚强起来,勇敢地去面对未来,面对人生,面对一切。”
白玛曲珍慢慢地拭干泪水,说:“我们倒也能坚持,就是这伤病员中,有的姑娘腿伤严重,骑马困难。”
格达说:“那怎么办,她们都来了吗?”
志玛央宗说:“我们有办法,请仁波切放心吧。”
女红军伤病员陆续骑马走来。
格达紧紧握着白玛曲珍的手说:“你们这次带着大家转移,担子不轻啊!这不仅是红军首长的嘱托,是博巴政府的嘱托,也是整个藏族人民对你们的嘱托!”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白玛曲珍:“你们到了那里后,把我这封信交给沙马寺的多呷仁波切,多呷仁波切是我在拉萨学经时认识的好朋友。他会把你们安排好的。另外”他指着符子忠和唐桂生:“我还要给你们增加两位红军伤病员,他们都担任过班长、排长,你们有事多同他们商量,好吗?”
符子忠和唐桂生同两个姑娘亲切握手。
远处传来激烈的犬吠声。
白玛曲珍双手合十对格达说:“仁波切!请放心吧!雅砻江作证,我们一定会拼尽全力去保护他们!一定不会辜负红军首长和乡亲们的嘱托。”
“不过,我们准备的乘马还差一匹……”
“是吗?”格达感到有些意外。早在两天前,他已同向巴泽仁商量好,由向巴泽仁去负责准备乘马以备急时之用;今天黄昏以后向巴泽仁还告诉他,包括转移符子忠和唐桂生的马都已准备好,怎么会出现乘马不足的情况呢?于是,他把走在转移队伍后面的向巴泽仁请上前来对他说:“马还差一匹啊,怎么办?”
“本来是不少的,可是……”向巴泽仁抱怨说:“就是那个说话不算数的白登,听说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一时间回不来,他就反悔了,硬是把他的那匹马牵回去了……”
“啊!是这样。”格达说:“那大家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有啊?”腿伤严重的符子忠说:“不是只差一匹马吗?我可以走路呀!活佛你请看……”话未说完,他就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瘸着腿向前走了几步。
“符排长!”格达急忙制止说:“别走了,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此去不是一两天,而是三五天,路途遥远,你就这样走了,我们放心吗?要是让乡亲们知道,我怎么向他们交待?”
腿伤比符子忠还要严重的唐桂生这时也凑过来说:“我的伤都快好了,我可以走路。”
白玛曲珍、志玛央宗和其他几个伤病员都纷纷提出了让马。向巴泽仁更是坚决要求说:“我可以走路!再说,这差一匹马的责任主要在我。如果我骑马而让病员走路,我会痛恨自己一辈子,觉仁波!”
“请大家都不必争了!我已决定将我的这匹白龙驹送给为我们藏族人民的幸福而光荣负伤的符排长,让他骑到沙马草原养好伤后一直骑到北方去追赶部队,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人群中没有一人回答,格达从益西群批从手里接过马缰,凭感觉这不是他握习惯了的那条牛毛绳,不禁一怔,道:“群批!我的马缰绳是哪一条你还不知道吗?”
“仁波切!就把我这一匹马给符排长骑走吧!”益西群批的话声中带着哭音。
“没有什么可以争的,就这样定了吧!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也许只有白龙驹才更适合符排长骑!”格达不由分说地从益西群批手中接过白龙驹的缰绳,抱着马头贴了一会后才把缰绳交给符子忠,但符子忠迟疑地不忍接手。格达说:“在红军里,你是一个排长,你的战士当然要听你的指挥,然而,我是甘孜博巴政府的副主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我的这一决定是正确的话,当然你就该听我的了,对不对?”
符子忠一时不知应当怎样回答。想了好一会才满含热泪地说:“无论今后我走到哪里我都会永远记住,在这康藏高原上有你这样一个好活佛,虽然我已留下来养伤,但我还是一个红军战士,我一定尽我的全力去保护好我的战友和所有关心、帮助我们的人。”
格达的眼里也含满泪水。他拉着符子忠的手,再三叮嘱说:“你快骑上马,你们都快上路吧!也许敌人已经朝这里追来了,要特别当心啊!还有,这次护送你们的白玛曲珍、志玛央宗、向巴泽仁和那几个小伙子,他们并非博巴政府所派,都是自告奋勇要来护送你们的,都是我们高原人民信得过的好儿女。有他们护送你们,你们同我们留下的人都可以放心!祝你们平安吉祥!向巴泽仁,志玛央宗,请你们留步,我有话要说。”说罢,他双手合十,目送符子忠、白玛曲珍他们同伤病员一起离去后,怀着沉痛的心情,对志玛央宗说:“你阿爸的后事,我已托人办理。你阿爸是我们藏族的英雄,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英雄,劳苦大众是会永远记住他的。希望你们把对反动派的仇和恨,把失去亲人的悲痛,化作对红军伤病员的爱,帮助他们早日康复,重返部队,这样,你阿爸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息。”
志玛央宗突然一阵晕眩,向巴泽仁一把将她扶住。但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格达对向巴泽仁说:“你这次护送他们转移,一定要照顾好央宗姑娘,她受的伤比较重,而且身体虚弱,对她要多加关照。这样我们才对得起她那死去的阿爸!也好让我们放心啊!”
向巴泽仁不住地点着头。接着,益西群批帮着他把志玛央宗扶上马。格达双手合十,祝他们一路平安,目送他们消逝在月夜里。
35
几个红军伤病员被民团押着踉踉跄跄地走在雅砻江边的羊肠小道上。为首的旺扎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挥着皮鞭,显得得意洋洋。
昨天深夜,郎呷接到密报,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隐藏着几个红军男女伤病员。遂令旺扎带人去搜捕。今天黎明时分,猝不及防的周排长等男女伤病员被俘。当穷凶极恶的旺扎第一眼就认出了周排长时,仇人相见格外眼红,他恨不得一枪把周排长给崩了,但他立即想到郎呷对他的承诺:抓到红军排长以上的伤病员奖励十个大洋。他用手枪敲着周排长的脑袋咬牙切齿地说:“算你有福气,落到我手里才不会让你马上进地狱!”
周排长冷笑着说:“哼!还不知道谁先进地狱哩!”
昨天晚上旺扎把抓来的红军伤病员锁进一间小屋子里。他自己由于极度兴奋,一夜没有合眼。今天一早,他就让他的队员用牛皮绳将伤病员五花大绑准备押送去郎呷官寨,邀功领赏。
伤病员中有两个女红军。一个名叫杜小英,今年还不到十七岁。由于她身体纤弱,身上的伤势又重,步履艰难,这时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一个民团队员吼叫道:“还不快起来走!”
另一个女伤员王秀莲急忙打算去把她扶起来,无奈她也被反剪着双手。其他伤病员虽然着急,都同样无法救助战友。周排长见此情形,愤怒地盯着旺扎说:
“你们不把她扶起来,她怎么站得起来呀?”
骑在马上的旺扎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不能站起来!”说罢,“叭”地就是一皮鞭抽到杜小英身上。杜小英痛苦地挣扎着。
“住手!”周排长一声怒吼。其他伤病员也跟着怒吼起来。
恼羞成怒的旺扎见势不妙,立即吩咐他的队员说:“你们把其他‘红汉人’都带走吧!”留下这两个女人我来押送!”
伤病员们都不肯离去。旺扎对他的队员冷酷地说:“怎样才能把他们带走还要我来教你们吗?一群笨驴!”
于是,心领神会的民团队员把五个男的伤病员强行分别拴到马鞍上,骑上马拖着走去。
被拖着走的周排长边走边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对旺扎说:“今天落到你手里,算我和我的战友们倒霉!但是,我要警告你,如果我的两个女战友有个三长两短,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放过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周浩然说话从来是算数的。”
红军伤病员被拖着愤怒的离去以后,旺扎跳下马来,逼近王秀莲恬不知耻地说:“姑娘,虽然我们是仇人,但也可以变成朋友,你甚至还可以变成我的女人,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
王秀莲痛斥道:“呸!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癞蛤蟆,作梦去吧!”
旺扎哈哈笑道:“不愿意是不是?那好,如果今天我把你送到郎呷官寨,那里决不会有好日子过,他会把你丢进蝎子洞,让几千只蝎子去慢慢吸干你的血,吃掉你的肉!”
王秀莲愤愤地说:“我宁愿被蝎子咬死也不愿同豺狼走一条路!”
“好啊!”旺扎咆哮着:“我偏要你跟着我……!”他边说边去拉王秀莲,杜小英在地上滚过来,死死抱着王秀莲的腿,不让拉走。旺扎怒从心上起,拔出手枪就要向杜小英开枪。王秀莲试图用肩膀去撞旺扎,可为时已晚,枪响了,击中了杜小英的胸膛,她渐渐含恨合上了眼睛。
旺扎一时也愣住了。王秀莲趁他不防,迅速奔到雅砻江岸,纵身跳进滚滚洪流……
王秀莲、杜小英遇害以及周排长等红军伤病员被押送到郎呷官寨的消息很快便传到白利寺。这天,格达到一个大雪山脚下的一个村子安排好一批红军伤病员回到寺庙后,住持急忙赶来把这一情况告诉他,使他再一次地震惊不已!他再也找不到一句恰当的语言来诅咒这群恶魔!他只是不住地摇着头。良久,他仿佛才从恶梦中醒来,征求住持的意见说:
“我打算现在就去郎呷官寨,住持啊!你看……?”
住持急忙说:“别!别!仁波切你这不是把自己往老虎嘴里送吗?杀红了眼睛的郎呷是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的!”
“我去试试吧!估计他现在还不敢把我怎么样!”格达说着,把在起坐间门外的益西群批叫了进来,吩嘱他尽快去备马。
格达和益西群批来到郎呷官寨的时候,挂在空中昏沉沉的太阳已经开始偏西。大门口那两个门卫曾经见过格达,知道拦不住他,也就不闻不问地让他俩走进官寨里面去了。来到二楼客厅前,却被狐假虎威的吉村挡在门口:
“仁波切,你这是……?”
“找大头人有重要的事!”铁青着脸的格达说,“他这时应该在家吧?”
吉村从格达的语气中掂出了份量,立刻装出笑脸说:“仁波切请进客厅稍坐,我这就去禀告大头人!”
格达走进客厅,刚一坐下,一个面貌姣好的女佣就来给他斟上一碗酥油茶。他气忿地坐在那里,环顾屋内绘满壁画的四周。
郎呷迈着方步傲慢地走进客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现在这种高贵身份似的。当他旁若无人地坐下来后,才瞥了格达一眼,没有寒暄,就直截问道:“古学今天来官寨是……?”
“为了被你抓来的那些红军伤病员。”被郎呷的冷漠激怒了的格达没好气地回答说。
郎呷讥讽道:“古学的消息来得真快,不知你是否比俗人多长了两只耳朵,难怪你是活佛啊!”
“这与活佛没有什么关系,”格达说“俗话说得好,恶狗吠声充满一处,恶人行为扰乱一方,昨天旺扎一伙的罪恶行径,不是路人皆知了吗?何况那些伤病员都被关进你的官寨,谁不知道啊!”
郎呷胀红了脸,狡辩道:“那不是我派人去抓的,而是旺扎抓来送到我的官寨的。何况我并没有对他们怎么样,尽管我的蝎子洞还空着。他们都在那儿安心地养着伤呢!还有那个死在路边的女红军,也是我派人去把她水葬了的。”
“阿啧!你还做了善事啊?”气愤不已的格达说:“你应当知道,那个女红军是被旺扎开枪打死的,而另外还有一个女红军是被逼投江的,当时正好有一个过路的人躲在一旁亲眼所见。你们的心真狠啊!”
“那都是旺扎干的,与我无关!”郎呷尽力推脱责任。
“怎么无关?”格达反驳道:“旺扎这个臭名昭著的土匪头子,难道不是你这个民团副总指挥把他弄来担任大队长的吗?他不倚仗你的势力,敢如此胆大妄为?”
“嗯……”郎呷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旺扎的恶行,早已激起乡亲们深恶痛绝,”格达说:“俗话说法王多大,都不能遮挡罪孽。我要奉劝大头人一句:如果大头人继续纵容旺扎为非作歹,你在乡亲们的眼里就会比旺扎好不了多少。再有,自从红军来到甘孜后,并没有动你一根汗毛,你为什么对红军如此这般仇恨?红军北上之时,朱总司令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们最迟十至十五年就要回来,如果你不改弦易辙,将来红军回来,如果那时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话,你将如何面对?所以我说大头人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多做善事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啊!”
郎呷眯缝着狡黠的小眼睛一迭连声说:“沃呀!沃呀!古学你请放心,让这批伤病员养好伤我就把他们送走。”
“这就对了!”格达说:“但是,如果你真的有诚意放他们走又何须等到他们把伤养好了呢?如果你还有诚意,我现在就打算把他们带走。”
郎呷犹豫不决:“这……”
“如果现在就放了他们,无论过去你对他们做过些什么,我都将代表甘孜博巴政府和乡亲们感谢你。”
“好吧!”郎呷终于说:“我可以把他们现在就交给你。至于交给你以后又发生一些什么事情,那就与我无关了……”
“当然,如果发生了什么,那是我们的事。”
格达随着郎呷一道很快走到楼下。当郎呷叫人打开一间又小又暗的牢房放出周排长等五名红军伤病员时,活佛来不及对身心遭到严重摧残的伤病员进行抚慰,便同益西群批带着他们迅速离开官寨,来到雅砻江边的一个渡口。
直到这时,格达才有机会对周排长说:“我们要趁郎呷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赶快离开这里。我怀疑郎呷的诚意,他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江边停靠着一只小木船。益西群批领着伤病员们登上木船后,格达便示意船工王志祥尽快划船过江。
王志祥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壮年汉子。他是一个从内地流落到这里的汉族人,具有自由身份,不是土司、头人管辖的农奴。三年前当他流落到这里时,格达得知他从小生长在长江边,水性好,会驾木船,便托人从内地请来造船工匠,制造了这只能载十多个人的小木船,由他在这个渡口摆渡,靠过往人员或送一碗糌粑,或送一小块酥油的“随缘功德”维持生活,并在岸边建起了一间仅能遮风避雨的小土屋作为栖身之地。他视格达为恩人。特别是红军来了以后,他亲自感受到红军才是真正为“干人(穷人)办事的,所以,为了红军,也为了对格达报恩,今天将红军伤病员渡过江,再大的风险他也再所不辞。他此时奋力划着船靠江岸往上游而去,到达预定的地方再调转船头向对岸划去……
就在刚才格达带着伤病员们离开郎呷官寨后不久,旺扎就怒气冲冲地闯进官寨二楼客厅。
郎呷吃惊地问道:“旺扎,你这是……?”
“早知道大头人会把那些红军给放走,我抓到他们时就该把他们统统都杀掉,最多浪费我几颗子弹!”旺扎没好气地说。
“杀杀杀!你只知道杀!作为一个民团大队长,你扛在肩膀上的脑袋是用来干什么的?应该动动脑筋,在我的官寨里能把他们杀掉?当然,如果现在你要报仇还来得及,估计他们现在还没有渡过雅砻江。”郎呷挤了挤他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说。
“啰司!”旺扎心领神会说,“我知道该怎么办啦!”
旺扎带着一队民团冲到雅砻江边,远远地看见格达带着伤病员刚刚登岸离去。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起来。
江对岸。王志祥漫不经心地划船离开岸边,不时侧头看看格达他们是否已经远去。对岸不断传来旺扎等人的吼叫声和咒骂声。王志祥还没把船划到江心激流,便猛地调过船头把船往下游划去。对岸立即响起激烈的枪声。无数子弹带着啸音飞过他的耳旁。他无所畏惧地继续把船往下游划去,渐渐消逝在浪涛汹涌的江面上。
36
扎西每次路过朱倭,或由甘孜去成都、雅州(安)进货之前,他都要专程去一趟白利寺拜访格达。此次也不例外。虽然自从红军离开后,形势急转直下,国民党和地方反动势力卷土重来,仅仅几天时间,甘孜就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然而扎西毫不惧怕,仍然我行我素,每天照常做生意。因为对甘孜军、地两方面的首首脑脑,该烧香的烧香、该拜佛的拜佛,他们对他都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还不会把他怎么样。至于他们下属的那些难缠的“小鬼,”对他也更是无可奈何。所以他来去都比较自由。今天是早上从甘孜出发的,到达白利寺时已经喝过午茶了。可是格达刚刚离开寺庙不久。他只能在住持的陪同下坐在格达活佛拉章里的起坐间里边喝茶边天南地北聊天等格达回来。
格达这天回到寺庙已是夜阑更深。他从住持那里知道扎西已来到寺庙里的客房住下,也就没有去打扰。第二天早上扎西见到格达时的第一句话便是:“古学你是不是不欢迎我来这里,昨天一天都故意躲着我啊!”
“啊啧!”格达急忙说:“大驾光临,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不会是脖子以上的话吧?”扎西还想继续开几句玩笑,一看格达的情绪有些低落,立即沉默不语了。他深知,目前格达同所有的红军伤病员和支持过红军的人一样,正面临着一场大的劫难。俗话说,乐时同吃山头草,苦时共饮浑河水,我应多为他分担忧愁,而不能老是从他那里去找乐子。于是他自我解嘲地说:“我知道古学不是那样的人,你从来都没有对老朋友说过违心的话。”
“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格达笑笑说:“你此次来白利寺不单是找我这个老朋友叙旧的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扎西说:“我此次来白利寺,主要是想告诉你,我近期要去一趟内地,看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办?”
“当然有啊!”格达接着转过话头说:“看你满面红光,春风得意,这一趟生意又赚了不少吧?”
扎西认真地说:“这一趟啊,赔本。”
“你不是在骗人吧?”
“不是我的大部分货物都送给红军了吗?”
“那你是真的亏了!”
“谁让我同红军有缘份呢!”
“这就对了!以后定会生意兴隆,财源如雅砻江流水滚滚而来……”
“真有那一天,鄙人一定给白利寺点一千盏酥油灯,给寺庙每个喇嘛布施一块大洋!”
“太寒碜了吧?”顿了一下,格达说:“不过,我现在倒想同你作笔生意。”
“那要看有没有赚头,别忘了,我是生意人!”
“肯定有赚头,但是,现在还不能兑现。”
“啊啧!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有那么一天,朱、毛带领红军打回来,普天下的穷苦大众人人有衣穿有饭吃。”
“那不太遥远了吗?也许,那时我已上天堂去了。”
“不,朱总司令说过,顶多十至十五年就会回来。”
扎西急了:“到底有什么事啊?”
在一旁的住持说:“看把你急的,仁波切的意思,是打算请你此行带一部分基本恢复健康的红军伤病员出藏区。”
扎西爽快地答应道:“这很简单,多少?”
“你估计你的商队能带多少?”
扎西:“十个、二十个?”“就二十个吧!仁波切,你看呢?”
格达笑道:“那就拜托你了!怎么样?这笔生意就算成交?”
扎西也笑了起来:“有了这一笔呀,就会有第二笔,看来古学你是成心让我破产啰!”
“不,这些红军训练有素,人人能打仗,要是给他们配上枪支弹药,你走在路上如遇不测,定能克敌制胜。”
“这我相信,可是……”
“所以,你的生意一定越做越红火。祝你好运!”
两天后,扎西率领他那有一百多头(匹)骡马的商队出发了。骡马帮沿着雅砻江畔的驿道迤逦而行,浩似一支庞大的骑兵队伍。
商队中,不少身着红军服装、外穿青色藏装的年轻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红军伤病员。其中有周排长。
这天早上,格达和住持站在一道山梁的高处送行。看着远去的商队,格达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们双手合十,目送远去的队伍,默默地祝商队一路平安。
良久,住持说:“仁波切啊,绒巴岔那里有十多个已经恢复健康的红军伤病员要离开甘孜去追赶部队,可是粮食和衣物一时还难以筹集,国民党和民团又查得那么紧……”
“你的意思是……?”
“能不能再从寺庙僧众的口粮食中挤出一百斤糌粑。另外,住在我们寺庙的红军伤病员的生活也一定要安排好,绝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养伤……”
他们正说着,突然有人骑马向他们飞驰而来。送信人下马向格达弯腰施礼,气喘吁吁地道了一声“仁波切吉祥!”然后,双手递给格达一封信。
格达打开藏文信,只见上面写着:
我村又有两名红军伤病员遇害。还有七名处境危险,需尽快转移。
格达揉着信纸,满脸悲愤。他请住持回寺去安排糌粑的事,自己带着益西群批很快来到桑登官寨。
红军离开甘孜后,格达还是第一次来官寨。此时一见面桑登就说:“谁料局势会转的这么快。那些人的心真狠哪!”
格达闷闷地说:“他们的心不狠红军就不会管他们叫反动派了。出现目前这种状况,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但没有想到灾难会来的这么快。”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桑登忧郁地问道。
格达淡然一笑道:“该来的灾难已经来了,不该来的灾难也将接踵而至,但我无所畏惧,因为我早已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倒是担心大头人你,他们不会对你……?”
“目前还不会对我怎么样,”桑登递给格达一份县政府的函件,你看县政府还通知我去参加他们的一个重要会议呢!”
“该不会是设下圈套让你去钻吧?”
“有这种可能。但这样的会也不能不去参加呀!何况在这种会上还有可能看到各种精彩的表演,就像红军到甘孜来之前那次会议一样。”
“是呀!在时局变幻莫测的今天,各式人等都将出来表演啊!”格达说:“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来这里表演,而是想对大头人说,此次红军北上,你积极响应博巴政府的号召,对红军给予了大力支援。为此,我谨代表博巴政府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桑登谦和地说:“我只是尽了一点微薄之力,不足挂齿。”
“可我现在,又准备给您添麻烦来了……”
桑登慷慨地说:“只要我能办到的,您尽管说!”
“您不仅能办到,而且一定会办得很好。”
“何以见得?”
“大头人您在这一带地方算得上是一个积德行善的大好人……”
桑登笑道:“老朋友啊,直说了吧,究竟有什么为难之事?”
“是这样,河西村昨天又有两名红军伤病员遇难,剩下还有七名伤病员需要尽快转移。”
“你是说……?”
“打算把他们转移到你这里来。”
“你认为我这里安全吗?”
“应该是甘孜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不怕我告密?”
“要是那样,不怕把你自己也套了进去?”
“要是我不同意呢?”
格达笑了笑说:“三宝在上,你会受到惩罚的!”
“别诅咒我。你认为我这里有地方把他们掩藏下来?”
“当然再增加几名也无妨。”
“你的嘴真厉害,那好吧,我们看看去?”
格达随桑登走下宽大的木板楼梯,向后院走去。
桑登叩开后院大门,原来,后院是一座秋菊、月季花、红苕花盛开的园林。在园林里住了一大批红军伤病员,有的在理发,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打草鞋。
看着眼前这一切,格达和桑登会心地一笑。
格达说:“答应了?”
“你的要求,我能不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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