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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糖豆

    从那以后,睦月的朋友们经常来家里玩。(柿井和坚部只在晚上睦月在家的时候来,而阿甘只在白天睦月不在家的时候来。)睦月说大家都喜欢我,我也喜欢大家,所以特别高兴。睦月依然对我体贴入微。我们结婚已经四个半月了,从相亲见面算起已经有八个月了,我们没有吵过一次架,我觉得这可能就算是家庭和睦、一帆风顺了吧,但我却时常焦躁不安,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有时我对睦月的态度非常恶劣,一天内不止一次地用充满敌意的讽刺或恶性的玩笑伤害他。进入五月份后,情况越来越糟。而且我本来就害怕五月份,因为这个时候外面会突然变得色彩斑斓,世界开始热闹地呼吸,所有的植物都生机盎然,连家中阿甘送的青年树也容光焕发地伸展着叶子。

    「工作忙吧?」今天早晨睦月问。

    「怎么问起这个了?」我稍微歪了歪头。

    「没什么,只不过看你最近好像很疲惫。」睦月说。

    睦月穿上鞋,把钥匙放到口袋中,打开了房门。「今晚我值夜班,你要注意锁门关窗,还有煤气,别太拚命工作。」

    「睦月,你好久没有值夜班了,真让我高兴。」我说。睦月怅然地露出了苦笑,光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确实,我并不讨厌睦月值夜班,因为一个人待着很放松。我喜欢睦月,所以才和他结婚,但并不完全相信爱情,并不想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和他在一起。尽管如此,我并没有打算把这些心里话当面说给睦月听,因此话一出口,我立刻懊悔得想哭,我这是怎么了。

    忘了什么时候了,瑞穗曾经说过,她对丈夫唯一的不满就是他出差太频繁了,每次她丈夫出差,瑞穗都会给我打电话,发牢骚说自己刚结婚就被扔到一边,说早知如此,真不知为什么当初要结婚。如果我毫不客气地说一句:「到手的鱼儿当然就不用给鱼饵了。」瑞穗会立刻不假思索,前后矛盾地说:「不是这样的,其实他也很寂寞,笑子,这些你不明白。」而且她还会有点生气。这样说来,最近通电话时她没有发过类似的牢骚。

    我合上字典,关上台灯,站起了身。工作毫无进展,即便只剩下一个人,还是得不到放松。我把威士忌倒入杯中,走进浴室,堵上浴缸的塞子,拧开了水龙头。我眼睛盯着喷出的水流,把舌尖伸进了威士忌中,酒杯中立刻荡起了小小的涟漪。我看着那涟漪,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因为我总担心电话铃会响。

    我把酒杯放在洗脸池上,从卧室取来睡衣和干净的内衣,放入小筐中。浴缸里才放了一半的水,所以我又回到客厅,为紫色大叔唱歌。唱完《雨》和《枸橘的花》后回到浴室,浴缸里正好放了八成水。我一边喝威士忌一边洗澡,还把电话线拉到放衣服的地方,把电话机放在睡衣上。

    好久没有边喝酒边洗澡了,睦月不许我这样做,结婚前我经常这样手拿酒杯泡在浴缸里。如果洗澡时喝酒,感觉酒会全流到脸部和头部,血液的流动似乎一下变得通畅了,感觉非常好,浑身的血液犹如变成了碳酸苏打,过一会儿,又像滑水船的「激流勇进」,脑子一片混乱,同时又奇妙地清醒。

    睦月曾说过:「这样对心脏不好,你要向我保证,不再这样做,绝不能再这样做。」我同意了,不过只是点了点头而已。我「劈里啪啦」地拍打着水。我一直觉得撒谎算不了什么,但结婚后的四个半月里,我竟然遵守了这个约定,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不停地拍打着洗澡水,水花四溅,手心都麻木了。

    洗完澡后,我一口气喝干了一小罐凉啤酒,在眼睛深处,刚才的威士忌和现在的啤酒好像汇在了一起,波涛汹涌,让我感觉头昏眼花。

    电话没有响。

    和往常一样,睦月买回了许多炸面包圈。睦月的医院规定,值完夜班后上午可以休息,但下午必须正常上班,所以在医院休息效果更好。但睦月每次都会回家,抱着炸面包圈回来,和我一起吃早饭,冲澡,换上新衬衣后再出去。「新的一天必须有一个新的开始」,这是睦月的基本原则。

    「天气很好。」睦月用刷子刷着刚脱下的西服,对我说。

    「我知道,窗户开着呢。」

    睦月的手停住了,瞅了我一眼,不过马上用明快的语调问:「有一种新的炸面包圈,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纯葡萄干做的,你打开看看。」睦月用下巴示意放在桌子上的盒子,「笑子,你以前说过,为什么有葡萄干的面包圈总有肉桂的味道。你说喜欢葡萄干但讨厌肉桂,这次可是纯葡萄干的,你肯定喜欢。」

    「睦月。」我实在按捺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善良,虽然我在心中一直希望他不要再说话了,睦月却意识不到。

    「我问店员了,今天碰到了一个脾气很好的店员,他让我尝———」

    「行了,别说了。」

    刚回家,他说的竟然全是面包圈,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笑子?你为什么生气?」睦月问,他一直认定任何事情都有原因和结果。

    「我并没有生气,肚子也不饿,不想吃什么面包圈。睦月,你刚值完夜班也累了,没必要专门再回来。」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地说着,然后说自己要睡午觉,于是回到了床上,蹲在床单上开始哭。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哭的时候竭力想不出声,所以嗓子、眼睛、鼻子都感到刺痛发热,每次呜咽都让我痛苦不堪。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细缝,传来了睦月的声音:「我走了。」

    「你光哭,我哪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瑞穗在电话那头说,「你怎么了?睦月在吗?」

    「不在……」我抽泣着,「睦月,呜呜,在医院,昨天值夜班,呜呜呜……」

    「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睦月昨天值夜班……」

    我又泣不成声了。

    「这我都知道了,然后呢?」

    「……就这些。」

    「笑子?」

    我在电话里号啕大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在浴室里喝了威士忌,睦月没给我打电话,以前每次值夜班他都会给我打的。他回来时给我买了面包圈,可我却说得很难听,尽管我并不想那么说,但……」

    「你先冷静下来再说。」瑞穗说,「你在向我炫耀自己甜蜜的婚后生活?」

    「不是……」

    「不是吗?他总是给你打电话,给你买面包圈,但昨天没有电话和面包圈,所以你才生气。」

    「不是这样的,他给我买了面包圈。」

    「这些都无关紧要,」瑞穗叹了一口气说,「你还是生个孩子吧。」

    「你说什么呀!」

    「有了孩子,情绪就能稳定下来。以前我丈夫出差时我会很寂寞,但自从生了佑太后,就感觉无所谓了。」

    「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瑞穗断定地说,「如果你总是情绪不稳定,你爸妈怎么能放心呢?而且睦月也太可怜了。」

    「可是……」

    「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生孩子。」我勉强反驳了一句。

    「确实是这样,但……」

    瑞穗还要再说什么,我却挂断了电话。瑞穗无法理解,瑞穗无法明白,我不知该怎么办了。脑子里回想起了瑞穗的话:「如果你总是情绪不稳定,你爸妈怎么能放心呢?而且睦月也太可怜了,结婚是为了什么?」

    「好久不见了。」这个人冲我微微一笑。他脑门宽大,赤铜色的皮肤上刻着无数条深深的皱纹,整体感觉像条章鱼,皱皱巴巴的白大褂也和以前没有任何变化。

    「你看上去精神不错,这次怎么了?来找我咨询?说说看。」

    见我一言不发,他几次冲我点头示意。这个人,是我结婚前经常去找的精神科医生。

    「新婚生活怎么样?」

    「还算顺利。」我回答道。

    「太好了,你的父母总算可以放心了。」

    「但是……」

    「但是」之后,我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闭上了嘴巴。为什么只要我结了婚,父母就能放心呢?

    「但是什么?」

    「但是,我和以前一样,还是经常焦躁不安、悲伤、生气,最近比较严重,还非常……」

    「非常?」医生问。这个人的诱导方式很职业,我觉得十分滑稽。

    「感觉自己非常残酷。」

    「例如?」

    「例如,今天早晨的刁难、昨天的讽刺、前天恶意的玩笑。」我一一给他说明,同时又觉得就算说了也没用。

    貌似章鱼的医者,耐心地听着,一一点头,有时会无关痛痒地附和几声,「噢」、「原来如此」。

    「你只是对你丈夫这样吗?」

    我点点头。

    「噢。」

    这个人抱着胳膊,好像在认真思索。但是我知道他只不过摆了个姿势而已。我之所以能断言他每次都在假装思索,是因为我能猜出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每次都是那几句套话,先摆出一个笑脸,教导似的对我说:「没关系,不用担心,这是常有的事情。」

    「没关系,不用担心。婚后环境忽然改变了,所以情绪才会出现不稳定,这是常有的事情。」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果不出所料,我彻底失望了,他以前说过只要结了婚,情绪不稳定的问题自然可以解决。可这次又这样说,真是自相矛盾。

    「晚上有没有睡不好的情况?」

    「没有。」

    「食欲呢?」

    「正常。」

    「好吧,你没必要吃精神安定药和增进食欲药,无罪释放。另外你最好尽快要个小宝宝。」章鱼医生说。

    通向车站的林荫路浓绿欲滴,十分美丽,清爽怡人的风吹拂在脸上。我想,精神科医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个医生并没有错,这是任何人都无法解决的问题。我在售票口买了票,突然想到,最关键的是搞不清「精神」这东西到底是什么,连本人都没有见过,所以医生也不可能拿出治疗方案。我抬头看了看发车时刻表,把票递给了车站工作人员。剪票时发出了悦耳的声音。我脑子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好主意(或许应该说想到了一个好人)———坚部是脑外科医生,他并不治疗「精神」这样抽像的东西,而专门治疗人脑等具体的东西。

    那是一所大医院,院子里种着带有南国风情的植物。我被领进的屋子很小,白色的屏风式窗帘把房间隔开了,从而更加突出了屋子的狭小。

    「也就是说,你又为自身换了家更高级的医院。」坚部说着,露出了微笑。

    这时已是黄昏,从窗外能看到散步的患者从院子中走过。

    「是的。」我点点头,呆呆地看着有乌鸦飞来飞去的天空。这时突然听坚部说道:

    「说实话,我不喜欢吃鸡肉。」

    我不知所以然地盯着坚部那张苍白的脸。

    「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桌上不是有炸鸡吗?说实话,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把那东西吃下去了。」

    「……啊?」

    我怀疑这个人是否听到了我刚才的话。

    「在初次见面的女人面前,竟然能那么放松自然,这同样很不可思议。」

    放松自然?

    「这,是你的心理疗法?」

    「你说的『这』指什么?」

    「这是常有的情况吧。乍一看好像没有任何关联的对话,实际上却要把对方的内心活动……」

    坚部笑了,眼中流露出愉快的神情。

    「不凑巧,这不在脑外科医生的管辖范围之内,我无法为你实施心理疗法。不过,」坚部说着拉开了抽屉。「我可以给你开药。」他拿出了一个黑色的装糖豆罐子。

    「请吧。」他伸出的手掌心中,躺着五粒红、绿、橙、粉色的圆圆的糖豆。

    我默默地接过糖豆,微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墙上的挂历有些晃动。

    回到家后,我发现瑞穗来了。

    「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担心。」她说。

    睦月已经回来了,正在往苏打饼干上涂黄油。

    「你必须给我说清楚!」瑞穗怒气冲冲,小佑太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我去医院了。医生给我开了很好吃的药,分给你一些吧。」

    「你说什么呀!」瑞穗发出了刺耳的叫声,「我不需要什么药,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儿?让我这么担心。」

    「对不起。」

    看到我道歉,睦月从旁边摆出单手作揖的样子,「是我不好。」

    「先等等,睦月,为什么你总站在笑子那边?」瑞穗说。

    「站在笑子那边?」我觉得这类似小孩子吵架的说法特别奇怪,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可不是好笑的事。」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瑞穗自己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难道就我一个人是傻子?开什么玩笑,睦月,你也该适当地发点脾气。」

    睦月一边开橄榄油沙丁鱼罐头,一边笑着说自己习惯了。瑞穗发了一大堆牢骚,把沙丁鱼放在涂了黄油的苏打饼干上,「咯吱咯吱」地吃着,喝干了三瓶矿泉水才回去。一直到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她始终怒气冲冲的,估计她觉得事情太荒谬了……

    「晚饭咱们吃面包圈吧。」

    听我这样说,睦月坦率地说自己不太愿意,但他还是马上为我沏好了咖啡。我把盘子、刀叉摆好,在等咖啡泡好的时候,我向睦月汇报了今天去找坚部的经过。

    这让睦月惊讶万分,「去坚部那儿了?」

    睦月如此吃惊的表情让我有些意外。「是的,我想他是脑外科医生,应该有办法。」

    「这完全是两码事。」

    睦月的语气异常粗暴,吓了我一跳。「你生气了?」

    睦月马上恢复了平静的语调,「没有生气。那,诊断结果是什么?」

    「坚部说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

    睦月轻轻地故意咳嗽了一声,「我也是一名医生。」

    「你不行。」

    我低下了头。睦月不能为我治病,那样我的精神状况不会有任何改观,而且只会让我越来越依赖睦月。

    见我默不作声,睦月笑着说:「我在患者那儿颇有人缘呢。」这句玩笑话没有任何新意,而且不像睦月的作风,让我觉得过于虚假。我的心缩成了一团。

    「人并不是只要善良就够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慌忙大口地咬面包圈。

    「看来这是主治医师的失职。」睦月边倒咖啡边说。

    我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面包圈,淡淡的咖啡很热,葡萄微甜,有股油和白糖的味道。我又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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