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才刚刚开始,在耕二的记忆中这个暑假是最热的了。到目前为止,自己和由利的关系进展还算顺利。除了打工之外,还接受了班聚会干事的差事,所以这个暑假便显得格外忙碌。不过忙归忙,自己就业的准备工作也有了一个满意的开端。应该说,现在已经万事齐备,各方面发展态势良好。
连续三个晚上,耕二跟着爸爸一起出去请客吃饭。
爸爸所在的医疗中心名气很大,被公认为向名医咨询健康问题的绝佳去处,会员都是些商界人士、名人和富翁。耕二的爸爸是医学中心的重镇,而且颇具政治头脑,所以耕二找工作时第一步自然迈得不错。
耕二决定要是到企业中就业的话,一定得选择大企业,他知道在就业时有种力量比学习成绩更重要。
“贵公子前途无量啊。”
爸爸的朋友们对耕二都交口称赞。什么“比其他的年轻人有进取心啦、前途无量啦”等等,耕二当然不会被这些在饭店的包间里或者会员制的西餐厅里听到的客套话冲昏头脑,不过受长辈认可这一点,他向来都是很自信的。
对耕二最感兴趣的是外资企业的一些头头,临别的时候,他们都会一只手有力地握住耕二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地拍拍耕二的肩膀夸道,
“小伙子真不错!”
“肯定能超过你父亲!”
听说外资企业容易请假,这对耕二很有吸引力,另外,只要不被炒鱿鱼,好像工资升得也很快。
让人不太舒服的是商社里的那帮老头子,他们总是意味深长地说,
“嗯,有进取心自然是不错的……”
“好好加油干!”
在家呆的一段时间里,耕二的生活节奏明显慢了下来。他开始有点想由利和喜美子了,因此决定明天回公寓去住。
透从轻井泽到家的时候,妈妈正穿着睡衣冲咖啡喝。今天天气晴朗得很。
“我回来了。”
透向妈妈问候道,
“怎么这么快?”
妈妈来回打量着透说。
下午一点刚过。透心里烦极了,也不想跟妈妈多说,一个人独自走进自己的房间。
坐在回来的新干线上,透有一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感觉,好像自己并不存在似的,周围的人也都看不见自己。阳光、站台、还有周围的喧闹,所有这一切好像都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透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他没有时间去理解和把握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整个回家的路上,透都是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之中。
浅野没有问妻子任何关于“朋友”的事。放着酒杯的床单、全裸的妻子……,这些留在他家里的一切痕迹,对浅野来说好像都不存在似的。
诗史没有做任何掩饰,依然镇定自若。好像根本没有藏过人似的。
透往窗户下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和一般的夫妇没有什么两样——一对和睦夫妻,相携同到别墅来度假。
“行李?不需要的。”
诗史昨天这么说的时候透感到两个人都成了自由身,但明摆着的事实是诗史的行李都由他丈夫给包了。
“我最讨厌打高尔夫球的男人了。”
诗史也这么说过,不过当时眼前就摆着两个高尔夫球袋。透简直不能相信,诗史和浅野现在正打着高尔夫球。
几下敲门声过后,门被推开了。
“昨天晚上耕二给你打电话了。”
妈妈端着咖啡杯站在那儿说,
“让你回来以后给他回个电话。”
透说知道了。但妈妈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接着问道,
“什么?”
“我本不想多说来着……。”
妈妈的声音——尤其是喝完酒的第二天早上——有些沙哑,
“不过你要知道,凡事要适可而止。”
“你在说什么呢!”
平时没发过火的透一下子爆发了。他烦透了,妈妈没有直接回答,
“说什么?我不是在问你吗?”
透一生气,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孩子。透之所以平时不大愿意发火,这也是原因之一。
“不是知道了嘛——!”
“就是因为不知道我才问你的呀。”
妈妈答道。
透不想去琢磨妈妈到底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她管得太多,想让她快点儿离开。
妈妈叹了口气说,
“怎么动不动就发脾气呀?像小孩子一样。”
透不说话了。
“午饭吃什么?”
透说不想吃。
心情糟糕透了。在轻井泽发生的事现在想来就像在梦中一样。
跟由利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今天她穿了件灯笼袖的衫裙套装。
“好漂亮呀!”
由利听了耕二的夸奖很是高兴。下午两点,等由利喝完冰茶一起回到公寓的时候,离打工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耕二非常满意,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多也不少,关键要高效率地加以支配。
由利嘴里含着吸管,白嫩的脸颊鼓鼓的,耕二特别喜欢由利那干净白嫩的肌肤。喜美子的脸颊瘦削,而由利的脸颊则圆圆的。在耕二的眼里,由利圆润白嫩的脸颊是那么尊贵,他决心要让这张尊贵的脸远离不幸,永远幸福。
“你还是别去“嗯老头儿”那儿了。”
耕二把三天晚上请客吃饭的情形讲给由利听了之后,由利建议道,
“要是公司发现不了你的价值,你不就太屈才了嘛。”
由利最擅长给人起绰号了。那个商社的专务董事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先“嗯”上一声,所以由利便给他起了这个绰号。
“还拍拍你的肩膀夸你,一听就知道那是客套话。”
由利用吸管拨弄着冰茶里的冰块说。耕二认为由利的话一般都是无害的,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点着一支烟吸了起来。
这个夏天必须跟喜美子分手。在父母那儿呆的几天里,耕二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一定要在喜美子完全丧失理性之前,在自己被她折腾得狼狈不堪之前付诸行动。
“今天天气真好。”
由利欢快地说。冰茶已经基本上喝完了,耕二急着想让她把那件灯笼袖衫裙给脱掉。
在回公寓的路上,由利告诉耕二自己和朋友一起去听了场现场演唱会。她的那个朋友只知道以貌取人,而不是以实力选择歌手。那些个靠相貌出名的歌手在由利看来一点儿都不帅气,用由利的话说就是,只是些“幼稚的公子哥儿”。
耕二并不关心由利说话的内容,他只是喜欢和由利在一起,尤其是当由利一边用手挽住自己的胳膊,一边用鼻尖蹭着他的肩头说“我觉得你才帅气呢”的时候,他就更觉得由利可爱了。
跟喜美子见面的情形和跟由利见面时的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在喜美子的要求下,耕二只得带她去了自己的公寓。可同样是自己的公寓,喜美子在的时候,总让人觉得像是不正经的情人旅馆之类的地方。耕二心想,对自己喜欢(应该是的)的女人竟然产生这样的想法大概意味着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差不多了。
喜美子一开始心情就不好。进了屋以后,首先像视察似的把屋里扫视了一遍,然后说道,
“到底是年轻人的房间啊!”
“打扫房间和洗衣服都是你自己做吗?”
耕二回答说当然是自己做的,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喜美子好像并不相信。
“喝点儿什么吗?”
耕二问道。喜美子要了红茶。
耕二往水壶里沏上水,然后从“由利专用”的茶叶盒里拿了茶叶。
“我也挺忙的……”
喜美子开口说道,
“平时要学习,家务事也不能撒手不管,还得经常陪着婆婆说话,要忙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耕二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那怎么了?”
他把茶叶和茶碗摆好,随口问道,
“所以我想……”
喜美子说话的声音中夹杂着歇斯底里的笑意,
“……咱们干脆结束关系吧。”
耕二吃了一惊。他回头看着喜美子,喜美子微微一笑,
“结束关系?”
耕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是说你也挺忙的,既然咱们两个人都这么忙,也就没必要再这样勉强下去了。”
不好,耕二自言自语道。喜美子发火了。虽然还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发火,但现在正在发火确实无法回避的现实。
“祝你还能把这种生活方式继续下去。不过,我想你是能的,毕竟是冷血动物嘛。嗯,肯定能的。”
喜美子已经不能自已了。
“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你要真不在也就算了。可白天和夜里你都不接电话,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喜美子哽咽了,但她没哭,只是强忍着不再说话了。
“对不起。”
耕二道歉说,
“你要在电话里留个言就好了,那样我会很快就回电话给你的。”
“你怎么这么蠢!”
喜美子打断了耕二的话,
“谁会那么做呢?要是你的女朋友、或者妈妈、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女人听到了怎么办?”
这次轮到耕二打断喜美子的话了,他无法再让喜美子继续说下去。耕二用嘴唇堵住喜美子的嘴,喜美子却使尽浑身力气拼命地挣扎着推开耕二,退后一步瞪着耕二又说了一遍,
“你怎么这么蠢呀!”
两个人站在那儿互相盯着对方,终于,喜美子把头靠到了耕二身上。
“多让人担心呀!”
喜美子说话的声音本身就不十分甜美,此刻还夹杂着一丝愤怒。耕二用左手拥了喜美子,腾出右手绕到喜美子身后,把煤气炉关了。水壶里的水早就开了,一直冒着热气。耕二拥着喜美子朝床那边移动过去,边走边连声向喜美子道着歉。耕二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几乎是道歉和亲吻交错进行的,移到床边以后,耕二把喜美子压在床上,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瘦削的脸颊。
虽然已经决定要和喜美子分手了,而且确实是已经决定了,但今天看来还不是时候。
耕二又是在电话里留的言,肯定是在打工或者是在约会的时候打的电话。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然后朝窗外望去。时间已经是傍晚了,透翻开昨天在书店找到的《PEACOCKPIE》,翻到“THESHIPOFRIO”那一页。
诗史还在轻井泽。
那件事发生以后,她是怎样跟浅野一起过日子的呢。
他们夫妻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似的,躲在洗澡间里的透显然被忽视了。他的存在与否根本不重要,好像他只是一个不值一提、微不足道的角色一样。
“今天真高兴。”
诗史下楼之前对自己说。说完以后便没事儿似的到浅野那儿去了,透实在无法理解他们
之间的关系。
透仰面躺下,闭上眼睛,想要回忆起浅野来到之前的轻井泽,想重新体会在那里的种种感觉。
然而无论透怎么辗转反侧,努力回忆,在轻井泽时的感觉照样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无论是和诗史一起听过的音乐,还是和诗史一起看过的书,都无法让透平静下来。他烦燥地站起身到厨房里走了一遭,却依然两手空空原样回来坐到了沙发上。房间里的空调开得过强,让人觉得有些发冷。透很羡慕耕二,羡慕他有地方可去,有事情可做。
六点多,窗外完全黑了下来。远处,东京塔静静地耸立着。
电话铃响了两遍之后,透拿起了听筒。
“是透么?”
耕二和往常一样穿着白衬衫黑裤子的制服,从休息室给透打电话,
“终于找到你了。”
透苦笑了一下,
“不好找的应该是你才对吧?我都给你打过好几个电话了,你总是不在。”
“不好意思。我回爸妈那儿了。咱们班要聚会你知道不?我现在正在打工,所以只拣重要的跟你说吧。聚会时间定在下星期五晚上六点,能来吧?地图我会寄给你的。内田好像也要来。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是咱班聚会的筹会干事。他们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非要我当不可,唉,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干了。以后再给你打电话。哦,对了,前段时间由利麻烦你了,嗯,她回来以后高兴极了。好了,挂了啊。嗯?哦,挺好挺好,你呢?我就不问诗史好了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跟诗史说的。记住啊,下星期五,那时候见。这次我挂了啊。”
耕二说完挂了电话。在休息室里就听到外面的喧闹声,原来是有学生集体来了。耕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多让人担心呀!”
白天纵情享乐一番过后,喜美子又说了一次。
“只要一想到你可能出了什么事儿,我就担心得浑身发抖。”
喜美子显得比平时娇小多了,看上去竟然有些楚楚可怜。她把头靠在耕二的肩头,身体紧紧地贴在耕二身上。
“你是不可能知道的,欲望对年轻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
“欲望?”
耕二说着折起身,把垂在自己脸上的头发拨开。喜美子开心地笑着一仰下巴。
“你才三十五岁呀同志,满口都是年轻人怎么怎么的。”
耕二笑道。
喜美子哧哧地笑了。她睁开眼睛,静静地望着耕二,
“你是绝对不可能理解一个三十五岁女人的欲望的。”
喜美子说话的样子让人禁不住想笑,但同时,耕二的心头一惊。
“论欲望的话,我绝不次于你。”
耕二说着又压在喜美子身上,但刚才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喜美子不好应付,这个自己以前曾隐隐感觉到,而现在则变成了事实。
“早上好。”
打工伙伴走进来跟耕二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耕二回道。
休息室、烟灰缸、垃圾桶、壁橱、窗户外面闪烁的霓虹灯……。桌子上放着不知是谁吃剩下的炸鸡,整个屋里都弥漫着炸鸡的味道。
耕二收回思绪,朝喧闹的台球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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