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二并不讨厌做饭。他一边给倒在床上看电视的桥本做青菜炒肉片一边问,
“喂,吃着怎么样?”
“好吃、好吃!”
正看电视的桥本随口应道,他扭过头来望着耕二说,
“你可真像当妈的。”
耕二把盘子和筷子摆在桌子上,然后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你还要呆一会儿吧?”
耕二问桥本,桥本说还要呆一会儿。耕二就把房间钥匙留给桥本,然后关上窗户,并打开了电灯。他最讨厌晚上开灯时的感觉了。
“那我走了。”
耕二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住房特有的一种湿气扑鼻而来。过去,每次从厚子家回来的时候,耕二都能闻到这种气味。
耕二深知必须自己提出分手。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耕二至今依然认为这个决定是为厚子着想的。
可不知又为什么,耕二每当此时总是体味到一丝寂寞,并不自觉地感到有些后悔。
前几天派对大家散了之后,耕二又跟透在一起喝了酒。透看上去有点无精打采,虽然他本来话就不多,但耕二觉得他那天的话更少。
耕二觉得高中时代的朋友——包括关系一般的朋友——与上大学以后结交的朋友明显不同。现在的朋友相互之间有些隐私是很正常的,但高中时代的朋友相互之间太熟悉了,无论愿不愿意,双方都是每天生活在一起,好像没有能够隐瞒的东西。
耕二觉得那时候还都是孩子。也许是这个缘故,大家之间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
“人挺好的。”
由利后来这样评价透。
“感觉他高中的时候好像是在合唱部。”
由利猜错了。透什么活动小组也没有参加。放学以后,除非耕二叫他,否则总是一放学就径直回家了。虽然后来好像跟诗史一起出去的机会多了一些,但无论是去看展览会还是去听音乐会,又或是去酒吧,透都总是穿着校服。
耕二记得当时透特别喜欢吃零食,午饭的时候总是只吃两个学校食堂做的面包和色拉,还有,他放假时总爱看小说,当时自己还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喜欢听空中铁匠乐队(Aerosmith)的歌。耕二还记得,透和她妈妈两个人生活的那栋公寓房总是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耕二觉得透总有些让人担心,虽然外表看已经是个大人了,可骨子里仍然像个孩子。
喝了三杯白葡萄酒以后,透感到有些微醉。
诗史在旁边轻轻地哼着歌,这家店里播放的歌曲看来都是颇能勾起诗史回忆的老歌。诗史说八点还有约会。
“下面放首ASTEARSGOBY吧。”
诗史对吧台后面负责放乐曲的人说,她好像兴致很高。
“你要是能早点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诗史轻轻摇着手里的酒杯,杯中的葡萄酒荡起一阵阵涟漪。
“这首歌当年对我有特别的意义,真希望当时你能在我身旁陪我一起听!”
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诗史接着说,
“时不时地、我常时不时地这么想。”
诗史微笑着,她上身穿白衬衣,下身穿灰色短裤。透忽然觉得,坐在高脚凳上的诗史是那么楚楚可怜.他冲动地把一只手放在诗史的背上。然而,事实上,他把手放在诗史背上时的动作却显得那么的小心翼翼,根本不像一时冲动之下的动作。
隔着衬衣,透能感到诗史的体温。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自己也许会死的。
“你再那样放一会儿。”
诗史说,
“就把手放到那儿。”
透照办了。
出了酒吧走不多远,透给诗史叫了辆的士。两个人一起走的时候,诗史一直牵着透的手。透心里在想,诗史跟浅野一起散步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但只是想想而已,他没能这样问诗史,
“是要见浅野吧?”
透这样问道。诗史一点头,
“当初觉得结婚好,可能是觉得可以有人一起陪着吃饭了。”
透苦笑。他本应顿足捶胸嚎啕大哭的,可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你下决心了?”
透觉得自己喝醉了。真想立刻回家倒在床上睡一觉。
“没有。”
诗史微微一笑。这时,计程车的门打开了。
“只是把真实情况告诉了他。”
诗史没有吻透,而是把脸在透的脸颊上碰了一下以示告别。
透到家的时候,妈妈竟然已经在家了,真是稀罕事儿。
透正在厨房里喝水,妈妈走过来招呼道,
“回来了!”
接下来的对话也跟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吃饭了没?”
“吃过了。”
“正好,家里连个菜叶子都没有。”
“这有什么稀罕的。”
“可冰箱里平时总该有吃的吧?”
“没有吗?哦,很长时间没去买东西了。”
妈妈还穿着外出时的衣服,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洗水池那边,推开窗户,点燃了一支烟。
虽然妈妈没有问到哪儿去了,可透却觉得妈妈已经知道自己是去和诗史约会了似的。
“我想先去洗个澡。”
“去吧。”
透感觉妈妈看自己的眼神很让人不舒服。
“还歪着呢。”
耕二手里拿着一个空杯子说,
“你摆球的时候总是往右偏。”
女的穿着迷你短裙,留着一头蓬松的短发,有些地方还染成了绿色。她已经一个人在那儿打了两个小时球了。
“我哪儿不对,给我指点一下好吗?”
耕二走过的时候被她叫住,就只好给她指点指点了。台球场里这个时候人还不很多。
“这样行吗?”
“再往这边点儿。”
耕二说着帮她把球摆好。
“好了。直着打。不要看前面那个球,瞄准目标球的中心打!”
一声清脆的击球声。台球按照计算好的路线,转了两个弯儿之后乖乖滚进了右边的中仓。
女的扭过头来看着耕二希望得到赞扬。她虽不算漂亮,但还算可以,眼睛和嘴巴都大大的,脸上表情也很丰富。她的眼皮上涂着浅蓝色眼影,颧骨处还贴着小小的星形闪光贴片。耕二觉得她不这样化妆就好了,显得人太轻浮。
“打得好!”
听到耕二的夸奖,女的高兴地笑了。
“怎么不让你的同伴教你呀?”
耕二问道,
“你不总是跟那个高手一起来打球的吗?”
女的听了幸福地笑了,这笑和刚才的笑是全然不一样的。
“他够帅吧?”
女的说着又把球摆回原来的形状,重新开始练习。
“谢谢你的指导!”
她对着耕二的背影大声表示谢意。
进入六月以来,连续几天都是晴空万里,气温也很高,像夏天一样。耕二喜欢夏天。
电话铃响的时候,耕二和由利正在床上。
“耕二吗?”
对方是喜美子。
“在家里吧?”
耕二说在。由利过来一下子把身体贴在他微微出汗的背上。
“我想见你。”
“现在?”
喜美子说是。
“现在不行。”
他们已经说好明天见的。
“是么,那就算了。”
喜美子的声音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生气。
“出什么事儿了吗?”
平时耕二总是经常给喜美子打电话的,也许是最近不怎么打了的缘故吧。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耕二没有说话。由利在的时候只有这样。况且他很清楚喜美子只要一上劲儿,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我怎么老忘了你是个冷血动物呀!”
喜美子叹气道,
“算了,反正明天就见面了。”
接下来的话听起来更刺人,
“对不起,没说好就给你打了电话。”
耕二把听筒夹在耳边,顺手点着了一支烟。喜美子没再说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是谁呀?”
耕二仰面躺着,吐出一口烟,然后回答,
“老板。”
明天又要费力逗她高兴了。耕二心里琢磨着。
女人为什么都这么任性呀!别人也需要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空间!这样一个连孩子都懂得道理难道她们就不懂吗!虽然心里恼火,但坐在路边的咖啡厅里的时候,耕二却是一脸诚恳道歉的样子。那家咖啡厅就在喜美子学法语的辅导班附近。
“我当时真想立刻就去你那儿的。”
喜美子喝着冰茶,没好气地说。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行吗?是我不好。”
耕二连声赔罪,咖啡厅里空调温度调得很低,让人觉得有些冷。
“你高兴一点儿好不好?”
喜美子什么话也不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我好想见你的!”
“有时会忽然特别想见一个人,这没错吧?我也知道今天就能见面了,可我当时就是想立刻见到你呀!”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
“想见的时候却见不到的男人是最坏的男人!”
耕二忽然仰天叹道,
“你说话前好好想想再说嘛!想见的时候却见不着的明明是你嘛!拖家带口的不是我,是喜美子你呀!”
喜美子气极了,
“你竟敢这么说!”
接着又摆出一幅往常的架势,将她那带着戒指的两只手摊开在桌子上,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控制自己情绪的!说到底就是你对我没有兴趣了,所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真是不可思议,看到喜美子这样气极败坏的样子,耕二真的是进退两难。明明心里觉得是可以分手的时候了,可两只手却心不由衷地想抱喜美子。
“说够了吧!”
耕二拿了付款单站起身来。喜美子虽然还有些气恨难消,但还是乖乖地跟在耕二后面走了出来。事实明摆着,无论再怎么斗气,最终还是归结于一个意思——想和人家在一起,想跟人家睡觉。
刚走出咖啡厅,耕二就抱住喜美子疯狂地吻起来。喜美子也双手摩挲着耕二的头发,呼应着微启朱唇。真可谓一拍即合,两个人的欲望已不可遏制,血液也沸腾起来,周围的空气开始燃烧。耕二急不可待地向喜美子的胸部摸去,喜美子好不容易才挡住了他。两个人小跑着下了台阶,头顶上的焦阳正似火般照耀着大地。两个人钻进车子,发动引擎,奔着“大和饭店”急驰而去。五分钟不到,两个人便到达了目的地。
透和由利第二次见面是在耕二的哥哥结婚的当天晚上。两个人没有被邀请参加他们的婚礼,可不知为什么,又都被邀请参加晚上的聚会。聚会在大楼顶部的旋转餐厅举行,参加的客人很多,热闹非凡。因为新人同是医生,所以参加者多是医院方面和医大时代的朋友。
耕二穿着双排扣西服,透觉得这身打扮颇有豪门公子的意味。虽然耕二跟哥哥的关系并不是很好,但跟哥哥的朋友们却似乎很合得来。这也是耕二的与众不同之处。
由利和透一个穿着连衣裙,一个穿着西服。他们在这里都没有熟人,所以一直站在角落里,觉的很无聊。
从旋转餐厅的大玻璃窗可以将东京的夜景一收眼底——远处闪烁着的霓虹灯,还有夜幕中皇居的轮廓。此外,玻璃窗还映照出整个餐厅里的情形。两个人的耳边不时地传来主持人的声音,他也太不会使用麦克风了。
“好漂亮呀!”
一旁的由利望着窗外赞叹道。
“透,你一直在东京?”
“嗯,你呢?”
透反问道。
由利浅浅一笑,
“静冈。上次聚会的时候我都说过了,你好像没怎么跟大家说话吧。”
确实是个爽朗的女孩子,透心里想。看来自己那天确实没怎么注意她。
“耕二高中时候是什么样子啊?”
由利问道,仿佛是在询问一个遥远的故事。
“跟现在一样。固执、性急。”
说完,透又补充道,
“要是喝了酒就更暴躁了。”
由利听了笑着说,
“真羡慕你,能见到那时候的耕二。”
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真羡慕你。”
由利又感慨道。
耕二——这个“淘气的弟弟”大口喝着对了水的威士忌,忽然替家里的父母操起心来。哥哥过去一直都住在父母那儿的。现在家里忽然只剩下两位老人,他们能适应不?
哥哥跟往常一样,只是站在那里。早纪却忙前忙后地照应客人,与其说是今晚的新娘,倒不如说是同学聚会的主角。
看着哥哥那些大多是医生的朋友们,耕二不由得在心里想,他们不过才刚刚三十来岁,怎么就一个个变得像老头子一样了。从今天晚上自己的观察可以得出推论:医生这个职业的肥胖率和秃顶率应该是相当高的。
对耕二来说,变成老头子简直是一种罪恶。
他忽然想起哥哥订婚那天晚上,早纪的父亲在大门口低头鞠躬的情形——“这孩子不懂事,还请多多包涵。”
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感觉到一种悲哀呢?
喜美子和厚子会不会也都是这样出嫁的呢?
上水果拼盘的时候,耕二开始寻找由利的影子。但找由利的同时,脑子里却浮现出喜美子的身体来。
喜美子。
喜美子是魔鬼。耕二一边回忆在咖啡厅之后的那几个小时一边想。那样做爱实在是对身体有害的。虽然饭店的房间里有空调,可两个人竟然都忘记要打开。他们已经等不急互相给对方脱衣服,而是各脱各的,甚至连斗嘴的功夫都没有。他们喘息着,虽然大汗淋漓,却毫不在意,只是贪婪着对方的身体。
“说到底是你对我没有兴趣了”
“我好想见你的!有时会忽然特别想见一个人,这没错吧?”
耕二看着在窗户边正和透说话的由利,一边把手伸向水果盘,一边痛苦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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