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己的天堂,往往是他人的地狱。
这话倒过来说也一样。
小金是他人——
他此刻就在天堂里——
四周的风景,确实很美。
一个碧蓝的湖,它的静谧得让人不忍去挑破。
湖边环山,层林叠翠,倒影映在湖面,而人在画中,画意清凉。
激战、逃亡了一天,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于憩息。
这几乎是梦想中的天堂。
可惜,小金这年轻、英俊、精力旺盛的蠢驴子根本无暇欣赏风景,他在埋头忙碌。
从停在湖边开始,他就忙个不歇。
——从树林里采来了许多阔叶,整整齐齐地码放着。
——折下许多枯枝,聚成了堆。
——挖掘了一条小渠,从湖边通到岸上。
——扳着钢刀,在地面掘坑。
如果有人看见,快刀小金正挥汗如雨,滑稽而殷勤地用刀刨地,恐怕会惊愕得合不拢嘴,舌头都要掉出来吧?
小妹则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发鬓沾满污垢,囚服破破烂烂。
不过她天生丽质,倦容也难掩她的清秀。
这个盲女,将成为快刀小金的梦想吗?
小金边干边说话,他忙着同时“办案”——
“如何送你回去?”他问。
“‘飞刀门’居无定所,我们只需往北而行。”
“往北?”
“是,劫狱消息肯定传开,‘飞刀门’会找到我们。”小妹说。
小金沉默了片刻,他心中尚存疑问。
“本大侠有一事不明。”
“请讲。”
“‘飞刀门’中高手众多,怎会派你行刺?”
“没有人派我。”
“啊?!”小金愕然。
“父亲死后,‘飞刀门’忙着推举新帮主,顾不上替他老人家报仇。”
“你便去了牡丹坊?”
“父亲在那里遇害,”小妹轻声道,“听说凶手都是些捕快!”
“所以,你才逢捕快便杀?”
“没错。”
“官府捕快甚多,你如何杀得完?”
“我杀一个是一个!”
“牡丹坊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不知道?”
“为了父亲,我愿意如此……”
小妹的眼圈红了,她的声音倔强又显出几分单纯。
小金望着她,眼神中露出一丝同情和感慨。
“官府缉拿,江湖险恶,就没有人教过你?”
“父亲从不许我单独出门,”小妹伤心道,“他不在了,我宁可去死!”
小金的表情复杂起来。
随即一笑:“幸好本大侠随处风流,昨日也进了牡丹坊……”
他不再说话,因为坑已经挖好了,长长方方,恰好能坐进一个人。他跃上来,捧了那些阔叶回坑,一张张仔细地贴在坑壁,还用手拍牢。
除了他自己,没人明白他在做什么。
小妹也不会懂,何况她根本看不见。
小金快贴完树叶了。他跃出坑来打着火镰,把枯枝堆点燃。
他再跳进坑里,贴上最后几片叶子。
篝火燃炽,火苗“噼啵”。
小金走到连接着土坑和湖面的水渠旁,拔掉了渠中挡板,清澈的湖水便“叮咚”流来,转眼将坑注满。
小金插回挡板。
他手持树杈,立在篝火后,烈焰衬出了他弓起的身影。
他奋力一推,整堆火爆开,火星四溅,“轰”地倾入水坑。
霎时间水里“嗤嗤”激响,白气蒸腾,吞没了小金的身影。
——现在,只有是有眼睛的人在旁边观看,只要不是傻瓜,都明白小金要做什么。
——小金也很得意,若非像他这样的聪明人,怎么能在荒郊野外,深秋瑟瑟之时,弄出一大池热水呢?
——可惜小妹是盲女。
所以小金脸上的快活一闪便过,他继续忙碌,蹲在坑旁,拿着一片阔叶,细心拂去水面浮起的灰烬。
清水冒着热气,他用指尖试温。
小妹被这些声音惊动,迷惘地听着。
小金起身,把小妹拉过,牵着她的手,往水里探。
小妹明白了!
她脸上的表情是种真正的感动。
以她的丽姿,她过去身份的尊贵,不会没接受过殷勤或者礼物。
可珠宝、首饰、锦衣、美食,都不可能比得过这一池水!
热水荡漾,小妹的心也荡漾。
荡漾在眉梢,在嘴角。
她静静地不动,说不出话。
小金却说——带着谑意:
“女人的衣裳我虽会脱,却不曾备有,只带了套最小的男装。”
他一边说,一边到马鞍处解开包裹,取来衣衫递给小妹。
小妹抱着仍不动。
小金略感诧异,但随即明白——
“你怕本大侠借机轻浮?”他问。
小妹不答。
小金微笑,“呛啷”拔刀。
刀声使小妹一惊,她侧耳听。
小金弹刀而歌,往林中退去——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歌声豪放,渐渐行远,小妹立在那里,竟有些痴迷。
——我得承认,小金数次吟唱李太白诗歌,这一回唱得最是洒脱不羁。
——天生我材必有用。
——他的确是勾引女人的天才!
(二)
——我这时才知道,小金马背的包裹里鼓囊囊都装了些什么?除了干粮,还有一套给小妹的换洗衣裳。
——我不得不承认他很细心,我怎么就没能这么细心呢?
——作为捕头,我当然心细如发,我细致地制订了计划的每一个环节,从安排小金乔装客人去牡丹坊,到他冒充随风劫狱,甚至教他背诵了李白诗篇,但与小金相比,我还是自愧不如。
——我缺乏男人对女人的细心,也就是说,我不懂得女人需要什么。我一贯是个没有情趣的老男人。
——小金的衣裳打垮了我,使我突然间对自己失去信心!
——可即便我让小金准备了衣裳,小妹也不会知道,她仍然会把感激归于小金!
——哦,我觉得自己快生病了。
小金慢慢地到了林中深处,他看到这是来时的小路。
他想起自己的职责,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黄布条。
他高高一跃,将布条挂上树梢。
他的势姿很漂亮,显得心情也很好——当然了,刚跟女人献过执勤,他的情绪怎么会坏?
可他落下来,猛然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树丛中有一张愁眉不展的脸,不出声正对着他,是——我!
“大哥?”小金惊讶地说。
我沉郁地对他摆摆手,指指那边,示意他别说话。
“嗨,小妹泡在热水里呢。”他不以为意。
我仍然苦着脸不说话。
“弟兄们呢?”他问。
“在后头。”我说。
“屎坨子的伤不碍事吧?”
“没事。”
“你怎么一个人来?”
“不放心你。”我迟疑着说。
“都查清啦,”小金兴奋地说,“我们跟着小妹往北走,便能遇到‘飞刀门’,这一回,说不定还能一举拿下他们新帮主!”
我抱着刀,愣愣地想心事。
“大哥!”
“大哥!”
“哎,兄弟!”
小金一连喊了我几声,我都没听见。
小金注意到我在发抖。
“大哥,你生病了?”
“哦,你要当心。”
“没事的,今日到此为止啦,”小金安慰说,“我和小妹不赶路了,大哥你也回去歇歇。”
“我不放心你。”我呆头呆脑,又重复了一句。
“就我和小妹——不放心什么?”小金笑道,“怕她会刺我一刀?我可是随风大侠!”
我抖得厉害,呆呆地望着他。
“我今晚再来,现在说话太冒险。”我说。
“好。”小金说。
“我走了,你千万当心!”
“会的。”
“要记住,我俩是兄弟——好兄弟!”
我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
小金看我的眼神奇怪而感动,嘴上却在笑:“大哥,你怎么忽然婆婆妈妈的?”
——我婆婆妈妈吗?
——不,我只是病了,我觉得小金也就快生病了。
——我只有小金这么一个兄弟!
(三)
小金没觉得他会生病。
往回走的时候,他可能会估摸一下:我这个大哥脸色难看,可真的病了——很有可能。从昨晚探访牡丹坊开始,大伙儿就一直在折腾,早晨还装模作样打了一仗。大哥毕竟三十多啦,精气神不比他这样的小伙子,可小金不太担心,他想,让我睡一觉就好啦。他了解我,对我有信心。
这么一想,小金又高兴起来了。
他没什么需要烦恼。
他是个快快活活的年轻人。
他倒是该想起来,小妹的澡洗得够久,早该完了吧。
可当他走到湖边,远远看到宁静的夕阳里,小妹仍静静地浸在水里,雪白的肩头裸露在湖光山色中。
那一切很美,很肃穆,小金不禁放慢脚步,渐渐停住——
他在欣赏。
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机会欣赏这样的美女入浴图。
山静,夕阳金灿,湖面如缎,美人如画。
小妹背对着他,像在想心事。
她会有怎样的心事?
小金想回身再走开,可小妹说话了。
“我的衣裳呢?”她轻轻地问。
小金看见那套男装就搁在她旁边,他刚想提醒她,可忽然记起她是一个盲女。
他不忍心让她湿淋淋地起身摸索。
他便走过去,俯身拿起衣裳递给她。
他克制住不要朝她水中的身体看——
大侠就要有大侠的风范嘛,怎么好意思盯着一个女孩的胸口……
他转过身。
接着听到背后小妹出水,拭擦身子,穿衣的一阵悉索声。
他听得心痒痒的。其实看一看,她也不知道,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接触越多,他对她便愈添怜爱与珍重。
“大侠请回头。”
他听见小妹轻盈的声音,带着隐隐欢快。
他回头。
怔住了。
看到了一个崭新的小妹!肌肤雪白,湿漉闪亮的黑发低垂到胸际,她身着男装,戴着男帽,娇羞中却有异样的飒爽,清纯中透出天然的质朴!
他痴痴地看。
小妹说:“怎么,我穿上男装不好看?”
她略感不安,跟任何一个换上了新装的女孩一样忐忑。
小金笑了:“幸好你在牡丹坊没穿男装。”
小妹不明白。
小金一本正经道:“若你当时穿了,本大侠一定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看的装束,会命令牡丹坊全体姑娘换上男装,岂不把那里闹得大乱?”
小妹也笑了。
她不会听不出这是对她的恭维。
她的笑很浅,像天边的一抹晚霞。可盈盈的笑意能印入人心底最深处,令人铭记不忘。
小金盯着她看。
他忽然看到了小妹笑意中的一丝酸楚无奈。
晚霞虽美,可消逝前不也给人这样的感觉?
小金不愿让小妹的快乐消失。
他上前一步,再递给小妹一件东西——一根在树林中削好的藤棍,他早发现小妹需要这个。
小妹接过,拄着试探着走了几步。
“如此好了许多。”她说。
然后她转向湖边,对着夕阳下的山与湖。
夕阳快要沉入山背,光线变幻,绚烂无比。
对一个盲女来说,眼前却永远是黑暗。
这一天中的黑暗,也正在来临。
小妹的背影看去是忧郁的,因为黑暗的到来。
小金在她背后。他是单纯、热情、健康的年轻人,他厌恶黑暗。
他想靠近她——正如他陶醉于眼前的美景,甚至不想让它消失。
他动手替小妹整理帽子,抚平她肩头的衣裳皱折。
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想了就做,不会压抑自己的想法。
小妹不动,任他摆布,她肩颈之处,散发出清新的少女体香。
小金低下头去嗅,他手中的动作也开始变慢,变成了抚摸!
小妹轻轻呻吟一声,像叹息——
“现在我相信,你的胆子很大。”
“是吗?”
“你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吗?”——女人在这种时候,都会问这样的话。
“其实,你也挺大胆。”
“为什么?”
“你明知道我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却不推开我。”
“你想让我推?”
“你会吗?”
“你就像风,”岂料,小妹低低地说了句实话,“我推不动——”
小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颤抖,好像生了热病一般!
她耳根泛红,似乎发着高烧。
小金知道,这既不是病也不是烧。
如果它是病,那么他得了同样的病,而且比她还重。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急迫、晕眩和狂热,于是小金就不再控制——
他一把揽过了她——
其实他已经很多次揽过她,在牡丹坊,在劫狱时的牢房,在马背上,在树林中,可哪一次也没有这么冲动,这么忘情!
他甚至忘了两个人是站着的。
他不知不觉拉着她躺在了地上。
他搂得很紧,把年轻炽热的唇贴住她的脸。
那气息能使少女融化。而小妹确实也融化在他怀里。
他动手解她的衣裳,动作很疯狂。
他渴望彻底地融化。
但——她突然地反抗,猛地推攘他!
她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挣扎的病人。
她害怕什么?是什么使她如此恐惧?
小金停住,惊讶地看她。
他看到她眼角竟然有泪。
他不安地温柔地轻轻抱住她。这是安慰的拥抱,他不想让她觉得受到一种威胁。
小妹闭着眼,带着哭腔说:“你别碰我。”
“为什么?”
“碰了我,你会死的!”
——小金哑然,他玩味着这句话。
——因为她是柳云飞的女儿,这是“飞刀门”的禁忌吗?
他没有深想,任何一个男人在这种时候都不会深想,因为他仍沉浸在被拒绝的懊恼中。
于是,他站起来。
他慢慢地走到了一旁,离小妹远一点。
他有一种被伤害自尊的感觉。
他甚至觉得做随风大侠也没什么好……
夜幕降临了,天地昏黑,只有一池曾经碧蓝的湖水闪着暗光。现在它是幽幽的蓝,无比深邃。
一男一女,一立一坐,距离很远。
当然黑暗也能融化隔阂。
黑暗中别人便看不太清他俩的距离了。
“过来,陪我。”
小妹低低地恳求。
小金挪步,他不会拒绝别人。
他在小妹身旁坐下,面对着暗蓝的湖。
只能陪她面对,却没法陪她同看——她看不到的。
“好静。”小妹说。
“是。”
“很美吗?”
“很美。”
“只有我们两人?”
“是。”
“要是不回‘飞刀门’就好了。”
小金没接话。
“我一直有个梦想——”
小妹说了一半,却停止了。
“什么?”小金忍不住问。
“可惜,明日还得赶路。”小妹忽然不愿深谈下去了。
她的表情苦涩,让人看不明白。
小金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他忽然发觉,这种苦涩的表情,怎么有一点儿熟悉?难道是夜色,使一切都变得苦涩迷离了?
(四)
——苦涩是会传染的。
——其实小金在小妹脸上看到的苦涩,这些年来在我这里,他看了早不知千遍万遍。他还年轻,年少不知愁滋味!所以他一时竟想不起来我的苦脸。
——我浑身上下不舒服,嗓子眼、舌尖、鼻腔、眼眶、肠胃、心脏,无一不泛着苦味。让人哭也不是,吐也不成。
——我已经说过我病了。
——捕快这个活儿,简直没法做!我都病成这样了,仍得坚守岗位。
——我摸着黑,到树林边窥看了一阵小金和小妹。我担心“飞刀门”趁夜幕降临时突然来至。
——可我看到的却是两人滚成一团!小金似乎就要得手,但我很快断定他没有,因为他气乎乎地走开,后来小妹又招呼他,他坐了回去。
——黑咕隆咚,往后的情形就看不清了。这一夜还很长……
——我病得愈加厉害,坚持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我俩的约会地点,就是小金傍晚系布条之处。
——我抱着刀,浑身抖个不停。
——我至少有一个理由提醒小金,这么胡闹会影响我们的计划!小妹不是柳云飞的女儿吗?他万一喜欢上她,动了恻隐之心怎么办?
——我把刀抱得那么紧,好像它就是一个女人,跟生病的我一起发着烫……
小金过来了,他蹑手蹑脚,我估计那边的小妹已经睡了。
我背身而立。
我病得那么厉害,以致于没有分辨出他的脚步声,当我听到身后的脚步,我猛然一惊,然后做了件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的事情——
我拔出了刀!
我拔得很快。
就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刀光一闪,我整个人就向袭击者扑去!
小金一定惊呆了!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大哥不仅很少拔刀,而且不会向自己的兄弟拔刀。
更令他惊讶的是,我的刀之快,不逊于他的。
震惊之际,他傻在那里,像个愚蠢的新手。
如果他不喊出声,恐怕我这一刀真要砍中他。
他喊道:“大哥!”
我醒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的刀陡然变慢。
我又变回“抽刀断水”,慢吞吞的刘捕头。控制住了刀的劲道,这样刀刃只是压在了小金的脖颈上。
“哦,兄弟,”我慢吞吞地说,“是你。”
“你以为我是谁?”
“我走神了,没听出来,险些误伤了你。”我苦涩地承认。
“还不收刀?吓人一跳!”小金说。
“哦——”
我慢慢地收刀,“嚓”地归鞘。小金大概注意到,我的手在抖,几乎对不准鞘口。
“大哥,你真病啦?”
“哦,我病了吗?”我心不在焉道。
“你有点不对头。”
“我累了。”我说。
“我带着酒,你喝一口吧。”小金诚恳地说。
他果真递来一只小酒囊。若按平常心境,我会责备他,毕竟我俩都在公干,挟带着“飞刀门”的重要人质小妹,不能贪杯误事。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酒囊便默默地饮了几大口。我得承认,酒的味道不坏,是陈年佳酿。酒一入肚,我呼出一口气,觉得舒坦了许多,于是我举起酒囊,“咚咚”又饮了几口。
放下酒囊,我看见小金也放松了,他在黑暗里笑。
“兄弟,你笑什么?”我说。
我的声音奇怪地暗哑,也许是喝多的缘故。
“大哥啊,你今晚让我大开眼界。”他笑嘻嘻道。
“哦?”
“以前我以为,你是个古板捕头,办案不拔刀,滴酒不沾,原来我错了,你藏得挺深。”
“我藏什么了?”我暗哑地说。
“你拔刀和喝酒,其实都很快,可以说飞快。”小金盯着我,一本正经说道。
“哦。”
“劝你两件事——”小金说。
“什么?”
“第一,下回拔刀时,得看清楚。我是你的兄弟嘛,不是‘飞刀门’的人。”小金开起玩笑。我知道他心情不错,他跟小妹调了一晚上的情,不像我——钻在黑乎乎的树林里,忍受着蚊子小虫的叮咬。
“嗯。”
“第二,别把我的酒一下子喝完,”他笑道,“兄弟就带了这囊酒,也许还要赶几天路呢,没酒可不行。这一路大伙儿走的尽是荒郊野外,连家小店都见不着。”
“是。”
我把酒囊还给他。
“等办完了这案子,”我闷闷地说,“请你痛痛快快喝一场。”
“案子没问题。”
“你怎么知道没问题?”
“小妹相信我——”小金说。
“我正要跟你谈小妹——”
我的语气变得郑重,两名捕头开始谈案子了。我希望我们之间有这种感觉。我努力找回熟悉的谈话方式。
“不要跟小妹太亲热……”我斟字酌句,慢悠悠地说。
“我没有跟小妹亲热!”他一口咬定。
“我是说不要。”
“你看见了?”
“我没有看见——”我被呛了一下,“我只是提醒。”
“大哥,没必要嘛!”
我能够察觉,小金不乐意谈这个话题。
“有必要。”我冷冷地道。
“好好好。”小金道。
“你别不当真,我可当真——”我说。
“我也当真啊,把小妹哄得很好。”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哪个?我,还是小妹?”
“对你俩都不放心。”
“为何?”
“怕你——对她动心。”我终于把忧虑说出来。
岂料小金却笑了:“什么心,色心?”
我脸色难看起来,说:“你要是被她迷住,就会坏了大事!”
小金仍嘻嘻哈哈:“她怎能迷倒我,除非我迷倒她。”
“呛”地一声——
又有人拔刀——
还是我!
雪白的钢刀又架到了小金脖子上。我们俩的脸贴得很近,小金不相信地看着我——连我也不相信,刀怎么就出鞘了?仿佛拔刀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我。
我们俩面面相觑,小金头一斜,把目光慢慢挪到刀上。
“大哥,认识你这些年,我从没有见你拔刀这么勤,今天晚上,这是第二次了。”
他声音很慢。
我们俩仿佛颠倒了过来。
我指的是速度。
小金也意识到,跟我开玩笑:“不过,你拔刀的速度倒越来越快啦!”
“别逼我生气。”我冷冷道。
“以前你也从不生气,”小金道,“大哥,我看你不是病,是有点儿疯!”
我心想他倒是说得一针见血!但我嘴上不会承认。
“我怎么疯了?”我说。
“先把刀拿掉,”小金不快地说,“我的脑袋还想留下来等酒喝呢。”
我把刀拿开了,缓缓归鞘。
“兄弟,别怪我。”我说。
“没人怪你。”他说。
“我压力太大——”我怏怏地向他承认,“我怕出事。你想,我们带着十几个弟兄,他们都有家有小……”
“不会出事。”
“可小妹是‘飞刀门’帮主女儿,说不定诡诈多端,骗了我们。”
“谁骗谁?这圈套不是我们设的吗?我们十几个人,难道还对付不了她一个?”
“她跟你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有一个梦想——那是小丫头的玩艺,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小金迟疑了一下说。
“哦,梦想?”
我陷入了沉吟。
“反正她想什么,跟案子无关。大哥,你不用费神想。”小金看着我,又关切起来。
我不吭声,仍在琢磨。
“大哥,我知道你盯紧了‘飞刀门’,紧张得都犯病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去歇歇吧。”
我抱着刀,愣在那里。
“大哥?”他喊我。
“所以,你千万不能和小妹亲热。”我没头没脑冒了一句,把话题绕回来。
“噢——”小金苦笑道,“为什么?”
——苦笑,或苦涩这玩艺,确实会传染。
——我把答案告诉他:“沾上了她,你说不定会死。我不愿看你死。”
——我说得很慢、很慢,眼睛也像钉子一样地盯着他。如果说目光是锤子,那我希望把这根钉子慢慢、慢慢地打进他心里去,让他牢牢记住我的话。
——“因为,我们是兄弟!”我再加上一句——补了一根钉子。
——我自以为两根钉子打得挺漂亮,小金会感激我这个大哥。
——然而,当他抬起眼睛时,我明白我错了。
“大哥,案子是案子,其它的你别管!”他说。
他的声音也发哑,像喝多了酒,或者是被人触中了心中一块脆弱的地方。
他对小妹动了真情,方才如此敏感吧!难道才走了一天,他就开始维护她,竟不愿与我深谈了?
“今日在树林,我们已骗过小妹,你们跟着走就是了。”
“还要走几日?”
“需要几日,我们就走几日,你怕她跑掉不成?”他冷冷地说。
小金走了——
带着怒意,悄然消失在树林里。我知道他回去陪小妹了。
他居然为了小妹——一名女犯,跟我这做大哥的冲撞起来。
——我很悲哀,也很痛苦。
我喝下去的几口酒在胃里翻腾!
我这人向来不擅饮酒——只能说,我已经尽心尽力劝说小金了,我真的很绝望!
因为我想起了他最后那句冷硬的质问。
还要走几日?
——我真的不胜酒力,觉得好难过,我奉劝世人不要饮酒!
——因为每一口酒,都是苦酒,喝了酒,人便发狂。
——小金算是好酒徒吧,可他不也正为小妹发着狂?只在我们上路的头一日便弄成了那副模样。
——小金动作快,每一日他都能干出许多事;我动作慢,但一日也够我干不少事了。
——如果有人问我,这头一日过去,接下来将遇上什么?
——那么,我会老老实实,慢慢地,慢慢地回答道:
——“第二日。”
(五)
第二日。
风和日丽。
空气中有令人微醺的味道。
第二日属于小金,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这样说?
我提前告诉你们,小金将充分地震撼性地体验这一日。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一连串的震撼将从此日开始。
开始了——
他骑着高头大马,搂着小妹正跑在路上。
他没有挑大路,专走无人的小路,有时还抄近路,方向没错就行。
往北。
他心情仍极佳,一半是因为沿途风景颇好,一半是因为他睡足了觉。
人睡足了,头天晚上的疲劳多半会一扫而空,对新的一天充满憧憬。小金便是这样子。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日开始时,他心里想了什么?
这永远是谜,当然也不太重要——至少我可以肯定,他没有想李太白的诗,我曾经逼他背过的诗——
其中一首里有四句堪称千古绝唱:
“行路难,
行路难!
多歧路,
今安在?”
假如人生都是坦途,大诗人用得着反复咏叹吗?
行路难,做人难,破案难,破案的时候选择方案更难——假如不选择小金装扮随风大侠,这案子也不会误入歧途——
大半日过去了。
他和小妹穿出了一片山谷。
小妹斜挎刀囊,握着藤棍,小金则弓箭腰刀俱全。快马侠侣,纵意江湖,人生快乐莫过于此!
小金勒住了缰绳,跑了大半日,人和马都需要休息一下。他下马,把小妹也扶下来。
小妹拄着藤棍,试着走了几步。她闻到了什么,轻轻地转头,对着前方。
“前面有花盛开?”她问。
“正是。”小金道。
山谷前,一大片花海绵延着。深秋的花,娇艳缤纷,在风中摇曳,在寂静中怒放!
那像是一片魔毯,又像是人生梦想中的天堂。
人生不是天堂,梦通常很短暂,花开花谢,同样短暂,所以人都愿意在梦里多盘桓一些,当看到难得的鲜花美景,人们定会驻足。
小金选择在这里歇息,理由也差不多。
他凝视着那片花海,心想可惜小妹看不见。
他的生活中,一向只有酒、刀和朋友,女人们迷恋他,但她们只是匆匆过客,从来在他心里留不住,然而现在他居然停下来,一本正经地赏起了花。
他不是独自赏花,而是替小妹赏花。
他想,小妹若看见这片美丽的花海,一定欢喜得很——
他居然替一个女孩操起了这份心,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这片花丛很广阔吗?”
果然,小妹轻轻地问。
“简直望不到头——”小金向她如此描述,不禁恨自己语拙。
也许,跟大哥多背些诗歌就好了——恐怕小金正懊恼地这样想着。
“美吗?有多美?”
“有——”小金灵机一动,说道,“好像风把颜色吹散了,洒满了山坡。”
小妹笑了。
“我几乎忘了,你是随风大侠,张口闭口都是风。”她说。
小金发现,她的笑容比眼前的花儿更美。
他于是不再看花,而是痴痴地看她。与远处花海相辉映,她的笑别有一种魅力。可惜她以前很少笑,所以她这一笑,小金便禁不住盯着看。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花痴!
想到这里,小金苦笑,他发现认识她之后,他有些喜欢上苦笑了。
原来苦笑意味着痴——
心痴。情痴。
“你知道,在牡丹坊哪句话让我印象最深?”小妹说。
“哪句?”——小金其实懂得答案,但他故意不说。
——他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单纯,他不愿破坏她的单纯。以前都是女人们千方百计地来讨他欢心,可他现在却千方百计地想让小妹高兴。
——与她相处,他愿意做单纯的傻瓜。
“你曾说,”小妹果真轻叹道,“要带我来山野烂漫处……”
“是啊。”小金深情地回应了她。
“我从来就没摸过山野之花。”
“为何?”
“因为我的父亲。他仇人太多,官府要捉他,江湖豪杰也跟他为敌,他们对他无能为力,便只好打我的主意了。”
小金听着,他猜想身为柳云飞之女,小妹的幼年一定不寻常。
“父亲不能每日陪我,也提防我的行踪被人知道,”小妹说,“我被锁在一个大院,身旁只有老妈和老仆,他们不敢带我出门,更不敢从外面采花进来,因为这样一来,别人就知道院里住着个小女孩了。”
小金动容。
“谁能想到,”小妹忧郁地说,“‘飞刀门’帮主的女儿,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得到一朵花。”
——她的样子,很是凄美。
——因她的人生被长久辜负。
小金不再说话。
他立即转身上马。
他打马朝山坡下飞驰而去。
天地之间,花海荡漾,倘若有人旁观,会见到远远一骑驰骋在艳红画中,很冲动,也英姿勃发!
在花海里,骑手和马显得渺小,像一叶扁舟逐浪。
风劲吹,吹乱一坡的红。
小妹拄着杖,静立着。
远方的骑手从马背俯下身来,将手抄入红色花海。
待他左手盈满花儿,再侧身将右手探下。
沙沙沙,是风声;刷刷刷,是花飞起!
于是那骑手也被染红,那男儿催马更矫健!
小金转眼又策马跑回坡上,他两脚夹紧,弃了马缰,因为双手无暇。
他跳下马,把手伸给小妹。
一大束烂漫无比的野花,每一朵都散发芬芳!
小妹陶醉了——花朵拥满了怀。
她的脸离花那么近,像花一样充满红晕。她珍爱地低下头去嗅。
然后——她微笑。
——跟小金在一起,她笑得为何这么勤,如此多?
——她的笑,那么娇艳,令满山鲜花失色,她正笑在山野烂漫处,笑在小金这年轻男人身旁。
——每一次笑,都令小金发痴。他看她不够。
小妹低声问:“哪一朵美?”
小金一怔,立即醒悟到她的意思。
他上前细细察看,挑出了最灿烂的一朵。
他把这最灿烂的一朵花举起来,别在小妹鬓间。
小妹侧头朝小金,像索问一个美丽的答案。那问题就是:花与她配不配?她美吗?
——哦,当然美!任何人,若非白痴,都会这么说。
——小金居然连白痴都不如,竟痴痴地忘了说话。
于是小妹的脸色就忽然冷了。她慢慢地转头,像听着风声。
小金疑惑地盯着她。
风带来了花海的气息,还有那里的声响。
小妹脸色愈沉,像被一种不快袭扰。
小金愈发奇怪——难道她不喜欢花?
这时,小妹淡淡地说了一句:“花地有人,追兵到了。”
小金一惊!
怎么可能有追兵?
追兵这出戏昨日在树林里不是演过了吗?
他转头,大惊!
风中,远远的花地里,果然已立着两名盔甲整齐的蓝衣武士,左手盾,右手刀,虎视眈眈,杀意寒冷。
风也都变冷了。
小金本能地握住刀柄。
他的手掌全是冷汗。
因为他目光一扫,望向了花地边缘——他一向拔刀快,可这一眼,使他的手不由发软,竟拔不出刀来!
什么事情使小金如此惧怕?
他的震惊迅速被小妹感觉到——
“怎么了?”
小金慢慢吐出了两个字:
“‘八队’!”
“‘八队’?”
“‘八队’一出,刀刀拼命,只攻不守,只进不退!”
——十六个字,是人们对这支州府精锐的充满畏惧的评说。
小金说得不错,也没看错:花地边缘,静静立着十六匹马,其中两匹马上无人,另十四名蓝甲武士冷冷骑在马上,每一个都提刀持盾,都像死神!八二一十六,十六名死神。
——“八队”跟它的名称一样,其实可简化为两个字:杀人。
——风吹山坡,蓝天花海间只有小金和小妹。
——所以,他俩显然是他们的目标!
——为什么来杀他们?
小金不知道!
他只体会到恐惧,因为“八队”即使杀剩到最后一人,也决不收队!
小金快要被风吹僵。
他僵不了多久。“八队”现身,立即便会发起攻击!
假如有神,神会看见,那是一幅绝伦古怪的美景,花在深秋中最后绽放,而两个年轻人惶然无助地立在天地间,过不了片刻,俩人可能就会像花一样凋谢!鲜血将会喷洒,被斩下的四肢也会似花瓣飘零,在花根的泥土中腐烂!
(六)
我来晚了。
我和弟兄们的确骑着马跟在小金后头。
我们不能跟得太紧,小妹带小金去找“飞刀门”,虽然小妹是瞎子,可你别以为我们就能大模大样,跟在小金马后几十丈。
小金沿途作了记号,我们跟着记号,那些黄布条。
小金和小妹在花地逗留时,我们有充足的时间赶到。
甚至可以认为——我赶到了,就悄悄呆在旁边看——但我不想说这个——
权当是个谜吧,关于我在不在场——即使我在旁边,也干不了什么。“八队”素来横行霸道,蛮不讲理,不会理睬一个县城的小捕头。
他们出动,就为了杀人。
谁敢拦住他们,一样被杀!
所以,我真正潜入花地时,已经是深夜。
满天星斗,花地像寂静的海,哗哗地翻动着。白日在阳光下娇艳鲜红的花朵,此刻在星星照耀下是惨淡的,颜色苍白。这很古怪,可我保证看到的是事实。谁敢与我争辩呢?无人会在半夜无人时,潜入一片荒凉的花丛中徜徉——除了疯子,大概惟有克尽职守的捕头。
我没带弟兄们,把他们都留在了后头。
我担心花海那边仍有危险,不愿让弟兄们冒险。
弟兄们对我都挺感激。
我虽然貌似刻板、不近人情,可单凭这一点,他们都认我这个捕头!
我先到达了小金和小妹停留过的山坡,蹑手蹑脚,必要时还伏下身,察看辨别地上的每一道痕迹,像一头警觉的猎犬,把自己捕头的天份发挥到淋漓尽致。
我看到了洒满一地的花。
我凝视着这些花,山坡离花地还有距离,一定是小金替小妹采来的。
我闭上眼,设想小妹捧着花时,苍白的俏脸浮起怎样的笑靥?她和小金说过了怎样的话?然后小金陡然发现“八队”,两人是如何的惊慌?
花枝散得很乱。
显然是小妹慌忙间失手撒开。
我离开了山坡,摸向夜色中黑暗的花海。
好香啊!一进入花丛,迷离无形的芬芳便扑鼻而来,令人不由沉醉。我翕动鼻翼,敏锐地嗅出有浓浓的血腥味。不是鲜血,而是凝结的血块散发出来的。在捕快忤尸房,我多次掀开蒙尸布,从被乱刀砍死的尸体那里闻过这种气味!我得承认,捕快这行干久了,凝血的腥味会让人兴奋,有一种奇特的快感!
我俯下头,发现许多花枝被践踏,踩断。
这一切痕迹,说明此地发生过一场鏖战。
摸上去满地的断枝。我置身之处,必定曾是一场围攻的战场。
血腥味也越来越呛人,简直压过了花香!
我的身体又在颤栗,不知是因恐惧、兴奋、发飚还是紧张?
可怜的花!它们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
生在荒野之外,享受着风和阳光,可居然难逃一劫!我继续想,如果没有此劫,它们在绽放之后,也一样要凋谢的吧?我既替它们感到难过,心里也同时略感平衡。我想,美终究也是会被毁灭的——人是种难以说清道明的怪物,罪恶感随时都可能涌上心头。
我继续摸索。
我摸到卷刃的钢刀、被凿碎的盾牌。
盾牌由厚木制成,厚约五寸,沉甸甸像一块小门板,把这种盾牌撞碎,需要怎样的勇力和愤怒?
我真不敢再往下想像这一场激战了!
我捧起一片花瓣,举在星光下,果然看到上面沾满凝固的血。
是谁的血?
如果血能说话,是她的血,我情愿将它珍藏入怀。
可我无法断定。
我只能颤抖着,让花瓣从我的手里跌落。
我再向前走,踢中了一个圆乎乎的玩艺儿,很沉重。
我疑惑地蹲下察看,顿时就呕吐了。是一颗头颅!
头颅戴着蓝盔,可从颈根处被刀劈下,它怒目瞪视,像还有生命,仍是愤怒不屈!
噢,要砍下这颗头,刀得怎样快?挥刀的人,得怎样疯狂?
我趴在花丛中,胃液翻涌,几欲晕厥。
我不能再设想下去了!
我必须想一些不那么疯狂的事——
什么事不疯狂?与杀戮相反的是爱情,与丑恶对应的是梦想!
谁有梦想?
至少小妹有——她对小金提过。
不过她没有细说,她的梦想是什么。
我嘴角挂着酸臭的胃汁,躺倒在夜色中,旁边是花,还有那颗血淋淋的头,我以捕头的思路努力地猜测,在残酷的围攻来临前,小妹是否来得及说出——她的梦想。
我真想知道那个答案啊!
其实,这才是本案的关键!
小金根本就不知道案情的关键——于是,我继续在黑暗中想着小妹的梦想,停止了呕吐。
我要把呕吐留给小金。
统统都给他:死亡、恶梦、逃命、崩溃、十六颗头、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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