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十字路口经常会遇到鬼魂,”年轻女人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大概也会在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吧。”
八岁的于思真切地听到那个声音时,正是深夜。她睁开眼睛,摸索着打开床头的台灯。墙上的挂钟显示是两点多。深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疑惑地辨别着声音的方向,那来自窗外。她从床上站起来,扒开窗帘,向外面看去。
一轮满月白亮亮地浮在天空中,院子里洒满银白色的光芒,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树木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温馨与亲和,在吹来的风中颤抖着的黑压压的枝叶,发出瑟瑟的声响。院子里的石块看上去就像一张死人的脸。
那声音沉默下来。于思心想,除了自己听见,还有人听见呢?爸爸和妈妈也醒了吗?要不要叫醒他们?可是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过。冷飕飕的风突然吹进房间,于思打了个寒战,将被子裹在身上。要不要去厕所呢?她在心里犹豫着,上厕所就必须自己穿鞋,走出门,到院子的另一边去。算了,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她熄掉灯,闭上眼睛,但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窗帘的边边角角投射进来。当那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于思毫不迟疑地坐起来,这回没再开灯,她在身上披一件衣服,掀开窗帘的一角从缝隙里向外看去。
她看见的是两个黑黝黝的身影。两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其中一个佝偻着,走起路来有些僵硬。另一个人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包裹。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来?狗为什么没叫?
黑影们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像是低声商量什么。看不见两人的面部。四下里许久都没有动静。看上去一切都似乎沐浴着虚幻的皎白的月光。于思纹丝不动地趴在窗户的一角,凝视着那两个蹲在地上的黑影,无法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也许是商量好了,佝偻着的那个人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根长长的东西,于思仔细辨认之后发现那是铁锹。他用铁锹在靠近树干的地方挖起坑来。嚓嚓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着。于思心想,爸爸妈妈不久后就会被这声音惊醒。但是,谁也没有醒过来。挖坑的人对四周的动静似乎也不在意,动作有条不紊,恰到好处。不久后,铁锹下就出现了一个大坑,这人将铁锹靠在树干上,站在旁边打量四周的光景。
坑不是很深,大概也就比八岁的于思膝盖略高一些。稍后,他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黑黑的东西。说不定那个人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体——于思想起了父母常在私下里谈论的杀人犯,心脏怦怦跳得厉害。但是从大小看去,也不像是人的尸体,也有可能是猫,或者婴儿之类的。但是为什么偏要埋在我家呢?
她似乎有种预感,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即将发生了。她咬紧嘴唇,不由自主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如果半夜没被吵醒就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可能当做没看见。她把鼻子贴在窗户玻璃上,密切地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已经不再指望爸爸妈妈会起来。如今看来,就是发出再大的声音,他们也不会醒过来了。
那人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包裹里的东西放进坑里去,然后毅然决然地拿起铁锹填坑。填完了以后,又轻轻把表面踩平。之后拎起已经空了的提包和铁锹,慢悠悠地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爸就死了。”于思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窗外。咖啡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大,大提琴低沉的声响在头顶以及四周回荡着。
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继续说道:“爸爸的身体很好,但是妈妈却告诉我他是病死的。为什么一夜之间会突然生病?我想起晚上看见的那两个人,似乎没有影子。奶奶曾经说过,如果半夜看见没有影子的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因为那多半是鬼魂夜里出来找替死鬼。后来我一直认为,那两个人是鬼,他们偷走了爸爸的灵魂,埋在树下,所以爸爸才会死。因为很害怕,所以一直没有将晚上看见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想过要挖开那个坑看看。直到两个多月以后,警察突然出现在我家,这才发现了那个坑。”
“坑里是什么?”我问。
“坑里是钱,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这才知道,那天晚上是两个小偷翻进我家院子,把赃物藏在这里。后来他们在一次行窃的时候,被警察捉住,交代了其他的赃物都藏在这里。而我爸爸,也不是暴病去世的……他是自杀的。”
我无法形容心里震惊的感觉。平日里温柔善良的于思,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惨痛的经历。
“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相信鬼魂一说了。有时我们会把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归为鬼魂作祟,但是后来弄明白了,也就不可怕了。不过都是一些巧合。就像你昨天晚上,很可能是因为睡得不安稳,所以头脚颠倒过来,这种情况谁都发生过。至于脚心的感觉,说不定是张生在你旁边,无意中用手碰了一下。再说人有时做梦也跟睡觉的环境有关,比如外面下雨,梦里可能就真的梦见下雨。比如从床上摔下来的时候,正好梦见掉下悬崖。梦是说不清楚的,但总之不过是梦,不用那么担心啦。”她笑着看我。
我点点头。
她又接着说:“至于张韶涵的海报,我想你可能是前段时间听她们总是提起,所以会在梦里反复出现。这些都不用放在心上,不去想它,也就不会梦见了。”
“呵呵,好,不想了。”我做出轻松的表情。
大提琴仍然在低沉地回响着,偶尔能听见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和人们低低的谈话声。窗外的阳光很刺眼,但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夏天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每每想到这点就不禁有些恍惚。即使是白天,世界大概也分成很多个吧。
我们在咖啡店一直坐到太阳下山。正打算去吃晚饭的时候,林子突然打电话来,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
“干吗啊?有安排?”我问。
“陪我去一下青山吧。我去舅舅家拿东西。”
“干吗非要晚上去啊?”
“舅舅家只有晚上才有人在啊,白天都上班去了,再说白天那么热,也不想跑那么远,正好我还有点关于晶晶的事情想和你讲。”
我看了看于思,说:“于思也在,要叫她一起去吗?”
“于思也在?”林子显得有点不自然。
我明白的,她一直和晶晶来往密切,和于思关系非常一般。
于思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感觉有点累。”
我说:“好吧,我在咖啡店等你,一起吃晚饭。于思不去了。”
“哦,好,我马上过来。”说罢林子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于思说:“今天有点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我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一起吃晚饭吧。”
咖啡店就在学校附近,林子不一会就赶了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但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很不自在,好像都有点小心翼翼。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无法找到答案。吃完饭后,于思先回了寝室,我和林子走到公交车站,等待着81路的到来。所谓青山,实际上是一片区域的总称,那附近并没有山,但的确离市区很远,只有这辆晚上12点收班的公交车才到那里。我们坐上车的时候已经是8点多了,如果速度快的话,12点以前应该能够回来。毕竟到青山大约要行驶一个小时。城市不知是何年何月开始变得庞大和杂乱起来的,也许某个时期,它曾经只有一个小镇般大小,人们用步行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地方。城市的周围应该是无人居住的荒野,包括了坟地、猎场、山林,后来城市逐渐扩大,树木自然被砍伐了,那么坟地呢?大约也被铲平,在上面盖了房子。总有人知道一片土地的历史,然而土地的历史最终也会被遗忘掉。
林子背了一个很大的帆布背包,也许是因为要装东西,才背了那么大的包,现在里面空空扁扁的,像是一件倒挂着的衣服。我坐公交车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不爱说话,只要上车,好像就讲不出话来,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车上的人好像都是这样,夜间的公交车里只听见引擎沉闷的声响,或是偶尔有人打手机说那么一两句。车上的人并不多,一路上三三两两地下了又上,上了又下,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钟后,道路两旁的景色开始变得萧条起来。城市仍然是城市,只是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较少,稍微偏远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公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亮起来。引擎低沉的突突声在车厢里响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噪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还有点不适应,连沉默也变得巨大起来。然而绿灯一直不亮,十字路口的那边也没有任何车辆通行,司机看了一阵,似乎是决定闯红灯了,于是发动车辆。引擎突突突地响了一阵,但怎么也发动不起来。
车上开始有些骚动。大家都焦躁不安地看着忙碌的司机。最后,司机检查了一下车前部的引擎,无奈地对大家说:“没办法,熄火了。”接着下车,向路的两旁张望,希望碰见一辆其他的公交车,能把车上的乘客捎上。
“啊,怎么办?”林子在我身边低声说道,“我还要把张韶涵的海报带给别人呢,这下来不及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把海报也带来了?不是说要到舅舅家拿东西吗?”
“是要到舅舅家拿东西啊,但是那个人也住在青山,就顺便带给他了。”
“什么人啊?你不是很喜欢那张海报,怎么又要送人?”
“也是张韶涵歌迷会的,前几天在网上碰见她,她知道我这儿有这张海报,说要拿张韶涵的签名CD跟我换,她也想要这张海报很久了。我想了想,签名CD也是很难弄到的,所以答应了跟她换。”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希望那个要林子送海报的人住在林子舅舅家附近。
车上除了我们,还有三个人。一个坐在我们前面,从背影看是个很年轻的女人,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双臂偶尔动一下,好像在发短信。还有一个在左前方的第三排,是个中年人,夹着一个手提包,正焦急地看着窗外的司机,时不时小声嘀咕几句。最后一个坐在左后方,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坐立不安的样子,同样看着窗外的司机。
奇怪的是,车辆熄火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了,但是居然没有一辆车从这里经过。没有出租车,没有货车,没有任何小型车辆,甚至连自行车也没有,更没有行人。红灯在车头前方虎视眈眈,就是不肯变成绿的。
司机在路口张望了一阵,突然向前跑去。瘦高的年轻人噌地站起来,从窗户探出头去,对司机大喊了一声:“喂,你去哪儿?”
但是司机似乎没听见,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路口。
“可能是到前面哪个路口拦车去了吧。”坐在我们前面的年轻女人回过头来说。她的话也是对大家说的。
“我还要去送货呢,现在都来不及了。要赶在11点之前把货送到啊。”瘦高的年轻人焦急地看着手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也赶时间,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呢。”坐在前面的中年人说。
“不行,我要下车了,跑过去搞不好还来得及。”瘦高的年轻人噔噔几步跑到车门前,跳下车去,在马路上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前面的不远处。
他这一走,剩下的几个人似乎都有点动摇。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死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们到哪儿?”前面的女人语气和蔼地问。
“我们到青山小区。”林子说,“你呢?”
“在你们前一站,正好顺路。要不我们一起下车到前面路口看看?这么晚了也好有个伴。司机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一样是要坐另一辆车,与其等下去,不如到前面拦车。”
我和林子互相看了看。司机确实还不见踪影,到前面路口看看也好。时间那么晚了,如果不早点到林子的舅舅家,恐怕晚上就回不来了。于是采纳了她的建议。
“你到哪儿呢?”年轻女人又问前面坐着的中年人。
“我也到青山,住在那儿。”
“那一起走吧。如果能拦辆车,正好坐下四个人。”
中年人看看手表,也答应了。
于是我们四人一起下了车。顺着这条路望去,前后左右都没有任何车辆、行人,这根本不像是10点多的城市街道,就算是凌晨,也会偶尔有车辆通过的。现在是怎么了呢?路上除了我们,居然什么也没有。
我们沿着81路的路线向前走着。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走过了一个路口,仍没有看见一辆车,也没有看见沿着这条路跑开的司机。年轻女人说她在一家公司做文员,这么晚下班还是第一次,一路上几乎都是她在跟我们说话。那个中年男人一直比较沉默,总是紧紧地把那个手提包抱在胸前。走到第二个路口时,终于看见了人群。一辆救护车从我们身后呼啸着开过去。奇怪了,刚才怎么不见救护车呢?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
“前面好像发生车祸了。”年轻女人说。
的确,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货车,一辆警车,货车正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车头已经变形,不知道司机怎么样了。我们加快了速度,向那里走去。大概是深夜的缘故,围观的人并不多。然而总觉得奇怪,这些人,这些车,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们走了这么久,总应该看见一个两个,但是刚才却一直走在无人的道路上,这真让人想不通。
走近以后,我们看见医护人员正从驾驶室里把司机抬出来,放在地上的担架上,进行基本的抢救。当我们看清司机的脸时,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正是刚才在公交车上第一个下车的年轻人。不会是刚下车去送货,就……
几分钟后,抢救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医护人员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交警说:“不行了。”然后将人抬上了车,又呼啸着离开了。旁边几个人议论纷纷。一个声音传入我们的耳朵。
“都一个多小时了,能不死吗?”
一个多小时?!我看见林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的脸色也不好。
从那个年轻人下车到现在,不过是二十多分钟,而车祸却发生在一个多小时前,也就是说……
“我们还是走吧。”一直没开口的中年男人突然惊慌地说道。
于是我们匆匆地离开了事故现场。此后的路上,大家一直沉默着。很快,我们发现,路上又变得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了。
“刚才那个……”林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会是鬼吧?”
“不知道……大半夜的别说那个字。”我也有点害怕。
“据说十字路口经常会遇到鬼魂,”年轻女人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大概也会在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吧。”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种话。从刚才看到货车司机开始,这个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似乎都变得有点不对劲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要死的好。”中年男人说,“比如我吧,其实已经半年多没工作了,可是我都不敢跟老婆说,因为她也下岗一年多了。每天早上我假装去上班,其实是在找工作。我也根本不赶时间,只是老婆如果看我这么晚还不回家,会打电话到公司去问,那就糟糕了。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事无成,家里小孩上学的学费都是借来的,有时想想真不想活下去。也想过自杀……”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他慌忙打开自己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那是一罐透明的液体,尽管盖子塞得很紧,还是能隐约闻到汽油的味道……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幸好瓶子还是满的,还没有用……”
“其实,”年轻女人说,“我和你也差不多的。我和男朋友……应该说是以前的男朋友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高中时也约定好考同一所大学,最后也真的如愿了。但是大学毕业的那天,他却告诉我,他在大学里早有了另一个女朋友,而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相处了半年多。我和他分手了,但是分手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他。就在前几天,听说他和那个女人一起外出旅游时,发生了事故,两个人都死了。如果那个人还在这世界上,即使不是我的男朋友了,心里总觉得还有个牵挂,至少这个人还在。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我今天刚刚去了他家,出来以后,过马路时很想向哪辆车撞上去,死了算了。幸好当时看见这辆回家的公交车,才没有做那样的傻事。”
我现在真的觉得两个人有些不对劲了。这个晚上怎么了,他们怎么突然开始讲起自己的这些事?林子和我攥在一起的手都开始变得冰凉。此后我们就一直在路上走着,我几乎不敢和这两个人说话,心里焦急地盼望着能出现一辆出租车,赶紧办完今天晚上的事,然后回家。
但是我们始终没看见任何车辆。又走了十多分钟以后,突然路边的远处出现了一点火光。那里着火了吗?我们停下来,向那里张望着,那似乎是一栋楼房的楼顶。
“是那里……”中年男人呆呆地望着那点火光,低声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不是没用吗?怎么会这样……”
接着,他突然向那个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建筑物在地面投下的黑暗之中。
“他不会也是……”林子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声音比刚才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同行的最后一个伙伴。年轻女人一直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们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不住地用眼角观察她的动静。我和林子的手心都在不停地冒汗,时间越长,两只手越像是要粘在一起。
走了一阵,林子终于忍不住了,她站住,拉紧了我,对年轻女人说:“你不会也已经死了吧?”
她抬起头,似乎林子的问题在她意料之中,她笑着向我们伸出手来,“摸摸我的手。”
我壮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是温热的。
“是热的。”我对林子说。她也伸手去摸了一下,然后舒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林子笑了,“主要是刚才……呵呵。”
年轻女人颇为理解地点点头,“要是我,也会怀疑的。啊,终于有车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一辆出租车远远地开过来。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安慰。而且,上帝保佑,还是空车。我们连忙伸手去拦,车辆在我们面前拐了个弯,然后停下。
我们分别坐上了车的后排,年轻女人坐在最里面,我和林子坐在外面。
“到青山。”林子说。
然而上了车才发现,应该让年轻女人坐在外面的,她比我们要先下车。但是车辆已经启动了,只有到时候我和林子下车让她出来。我看了看表,11点过一点,现在似乎离青山也不远了,说不定还能赶最后一班公车回去。车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也许大家都有些疲惫。
几分钟后,到了年轻女人说的那一片住宅区。林子急忙叫司机停车,说要下一个人。
我们打开车门,我先下了车,然后是林子,最后是那个年轻女人。她出来后,我和林子又上了车。但是这时,司机突然很奇怪地回头看我们。
“怎么又上来了?”他问。
“没有啊。”林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她猛地看向我,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
我们回头看去,在车辆后方的道路上,根本没有那个年轻女人。
我努力向司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看错路了,还是到青山吧。”
我不敢告诉他,其实刚才,还有第三个人。
……
“你是说,你又做噩梦了?”张生头也不抬地说。
“嗯。就在公车上,睡着的那么一小会,做了这个噩梦。到站的时候林子叫我,才发现只是个梦,虚惊一场。不过后来海报终究还是没送到那个人家里,刚一下车,林子的手机就没电了,找不到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只好下次再送去。后来我们到她舅舅家拿了东西,然后就一起回来了。”
张生抬起头,仔细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
“不,你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做梦的。”
“什么意思?”
“晚上你根本就没和林子出去啊。晚饭后你就回来了,说很累想睡一觉,然后就睡着了。”
我惊讶极了。
“怎么会呢?我明明记得和于思坐在那个咖啡店里。快吃晚饭的时候,林子打电话来,说要我们在那里等她,再然后于思回了寝室,我就和林子一起出去了。”
“你下午6点多回来后,说是有点累了,就睡了,你看,”他指了指床上的被单,“你睡过的痕迹都还在的。”
的确,床单上有一个皱皱巴巴的人形,枕头中间深陷下去。而早上我出门之前,明明是整理好了的。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下午6点多曾经回来过。我只记得,和林子坐最后一班车回来以后,看见张生正在桌前看书,就没说话,直接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下,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1点多了。
“那么,我应该在床上醒过来才是,为什么会在沙发上呢?”
“你的确是在床上醒来的,大概就是半个小时前,你起来倒了杯水,喝了几口,迷迷糊糊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水杯现在还在茶几上呢。”
我面前的确有个水杯,里面剩下浅浅的一层水。
“我觉得,你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张生忧虑地看着我,“要不要考虑去看一下医生?”
我静静地想了一下,隐约觉得,我似乎在下午6点多回来过,然后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可能也确实喝过水。
“可能是我最近休息不好吧,噩梦做得太多,所以精神有点恍惚。过一阵看看再说吧,实在好不了就去看医生。”
“或者开点安神的药先吃着也行。”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又困又乏的感觉仍然没有散去——即使按照张生所说,我已经睡了六七个小时。我去洗了个澡,出来时看见张生放在沙发上的背包。
“你今天没去上课?”
他沉默了一下。
“嗯,没去。”
“怎么不去呢?”
“突然不是很想去,就在家里待了一天。”
“哦。”
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倒在床上,连动也懒得动一下,就这样睡着了。
半夜我醒来过一次,蒙蒙眬眬听见窗外有鸡在叫。我翻了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显示是凌晨4点多。而张生仍然坐在房间一角的桌前,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埋头睡着了。我的隐形眼镜早已摘下,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张生的样子,只感到台灯的光十分刺眼。我说:“张生,你听见鸡叫了吗?”
他没有回答。而我实在太困,抬起右手放在额头上,遮住一部分光,接着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了。我刚一醒来,便想起凌晨看见张生还没睡觉的事。接着,我发现,我的头再次放到了床的尾部,而脚正放在枕头上!
我急忙推醒张生。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干吗?”
“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头和脚颠倒过来?”
“什么头脚颠倒……”他的眼睛又快要合上了。
我又用更大的力气推他。
“我今天醒来又是这样了。”
他的眼睛总算是睁大了一些。他看看我,明白了我说的意思。
“那你做噩梦了吗?”
“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你本来睡觉就不是很老实。”
不对,在此之前,我睡觉一直都很安稳,连被子也没踢过,临睡前什么样子,醒来就是什么样子。然而张生又睡着了。已经8点了,我急匆匆地从床上下来,冲到卫生间里,洗脸、刷牙,然后穿好衣服。我心里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为什么,一连两个早上,我醒来时都是头脚颠倒着?这与那个梦有关系吗?姜为说,睡觉时别把脚放在枕头上就行……接下来,会不会又发生些什么……
我拎着在楼下小吃店买来的早点,一边吃,一边沿着东湖向学校走去。一路上总是碰见晨练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今天并不是一个好天气,一大早就阴云密布,即使是东湖边也没有一丝风。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总是浑身不适,上腹部的肌肉痉挛着,呼吸也很不顺畅。好像有什么一直在身体内部,沉甸甸地拽住五脏六腑一般。我走在路上好几次都在犹豫,今天要不要去上课,但是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学校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又强忍下来。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宿舍楼底下。门口站着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地方指指点点,一辆警车停在门口。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了警车一眼,里面没有人。我接着走到那群人旁边,从缝隙往里面看,发现地上有一个人形的图案,是用粉笔画的。这种情况我很熟悉,电视里经常看见,是发生了凶案的现场。怎么,难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我站在一旁,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胸口实在闷得不行,于是站了一阵,就走上楼去。
“你的脸怎么白得这么厉害?”于思看见我,惊讶地问。
我无力地笑笑,“有没有水?”
她连忙给我倒了一杯。
“可能有点晕吧,今天天气很闷,再说也没休息好,半夜总是醒……我跟你说,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头脚颠倒着。”
“又做那个梦了?”
“梦倒没有做,因为昨天晚上根本连睡都没睡好。张生一直坐在桌前看书,灯开了一晚上。半夜醒过来还听见鸡叫。”
“不会吧,鸡叫也能吵醒你?”
“可能是睡得不安稳,先醒了,然后碰巧听见了鸡叫。对了,楼下怎么了?”
“张师傅死了。”她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203寝室的女生贾梅就已经醒来,和平时一样,她穿好衣服洗完脸,就要去东湖边跑步了。贾梅走到一楼,正打算叫收发室的张师傅开门的时候,发现宿舍的大门已经打开,张师傅不知道哪里去了。接着,她看见门外不远处的路边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这个人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只穿着一只拖鞋,而另一只被丢在了门口。贾梅第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一个醉汉。他面朝下躺在地上,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当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是不是晕倒了?贾梅缓缓地走过去,蹲下来查看。这时她立刻发现,这个人就是宿舍楼下看门的张师傅。于是她叫了一声“张师傅”。但是地上的人没有回答。她又伸手去推,摸到了张师傅已经变得冰冷的胳膊。
贾梅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张师傅的身体翻过来。不久后,203寝室的女生们被惊惶失措的贾梅叫醒。她喘着气,一只手扶着门框,全身颤抖着说:“快来人啊!张师傅死了!”
警车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张师傅的尸体被一大群学生围着,据说脸上的表情极其可怖,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张得十分夸张,脸上隐约透着青白的颜色。当时在场的人听见警察作出初步的鉴定,认为死者是心脏病发而猝死,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3点左右。早上7点多,尸体被救护车运走,警察则留下对学生进行问话。
我目瞪口呆地听于思讲完这些,仍然有些不敢置信。昨天,我还看见张师傅好好地坐在收发室里看报纸,今天怎么就死了?而且,张师傅的身体一向很好,还经常帮我们拎行李,一口气爬上五楼都不在话下,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脏病呢?
“别想了。”于思说,“走吧,快上课了。”
我点点头,这时猛然发现,从刚才开始,寝室里就一直少了个人。
“林子呢?”我问。
“昨天晚上就没回来,大概在舅舅家过夜了吧。现在说不定已经在教室里了。”
“你说什么?”我的心脏一下子怦怦地狂跳起来,“你说昨天林子去了她舅舅家?”
于思奇怪地看着我,“昨天不是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吗?”
“等一下,”我深吸了一口气,“于思,我问你,昨天下午,我们是不是在一起喝咖啡?”
“是啊。”
“一直喝到下午6点多?”
“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然后呢?”
“然后林子就打电话来,说要你陪她去舅舅家拿东西。当时我说想回寝室,就不去了,然后你们两个就出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张生昨晚明明说,我是下午6点多就回去了,然后睡了一觉,我好不容易相信了他,现在,于思又说,我昨天的确是和林子去了林子舅舅家。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难道,我又在做梦?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林子是带着张韶涵的海报出去的,那么,如果张韶涵的海报还在寝室里,就证明张生的话是对的;如果不在了,就证明林子的确是去了舅舅家。
于是我抬头向林子的床上看去。
原本贴在墙上的海报,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那里是空白一片,隐约可见透明胶的痕迹。
“难道我不是在做梦……”我呆呆地看着于思,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怎么了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完全糊涂了,发现张韶涵的海报不见了之后,就更加糊涂了。海报不见了,加上于思的话,说明昨天,我确实陪林子去了她舅舅家。那么,张生说的是假话了?他为什么要说假话?但是,难道他真的说了假话吗?
“哎,算了,边走边说吧,快迟到了。”于思打断了我思绪。我看了看手表,的确快迟到了。我拿起书本,和于思一起走出门去。
楼下那个用粉笔画的人形仍然在地上,好像具有了某种生命一般,躺在那里说“我就是以那样的姿势死掉的”。
张师傅,他为什么会在凌晨3点醒来?是什么让他决定打开门走出去?如果只是单纯的心脏病发,他的一只鞋为何会丢在门口?
想到这些问题,以及可能成为答案的答案,我的后背就开始发冷。然而这种不安的感觉,却不是从刚才开始的,也许是很早很早以前。
我们到达教室的时候,已经开始上课了。我和于思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为了不引人注意,坐在了最后一排,但老师还是给了我们一个责备的目光。我打开笔记本,却完全无心听课,而是一直用眼睛从第一排扫描到最后一排。
“林子不在教室里。”我低声对于思说。
于思也挨个看了一遍,然后点点头,“确实没来。不过别担心了,她舅舅家那么远,说不定她现在正在赶公车过来。”
她提醒了我。的确,林子舅舅家远在青山区,坐车要一个多小时才到学校,她不来上第一节课,也是合理的。
我开始等待,等待林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然后吐一下舌头,笑着说:“我迟到了。”
但是第一节课、第二节课都过去了,林子一直没有出现。中午,我和于思在食堂吃了饭,在寝室待到下午2点上课。最后,下午4点半下课时,仍然没看见林子。
寝室里,我拿出手机,给林子拨了一个电话,但是她关着机。我开始有些焦虑,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
“没事的,她可能就是在舅舅家待了一天。”于思安慰我说。
“我真的……昨天和林子一起去舅舅家了?”我犹疑着开口。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早上你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做梦,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对于思讲起了昨天和林子一起出去,在公车上做梦,接着回到家里,睡了一觉醒来,却被告知,我从来就没和林子一起出去过,我是从6点多就开始做梦了。
“本来我都相信了张生的话,以为自己的确在做梦,但是今天你却告诉我,我和林子昨天晚上去了她舅舅家。”
“我也有点糊涂了,”于思一脸迷惑地在我对面坐下,“可是昨天你的确和我一起喝过咖啡,而且昨天林子也确实给你打了电话的,对了,你看看你的手机上,有没有昨天林子的电话?”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快速地拿出手机翻看。果然,昨天下午5点47分,有一个和林子的通话记录。
“有。这么说,昨天的确和林子出去了。但是张生又为什么要骗我呢?”
于思低头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我觉得,倒有一个可能,张生没骗你,而你也确实接到过林子的电话。”
“那不是互相矛盾吗?”
“不矛盾。是这样的:你昨天下午接到林子电话以后,就在店里等她,之后她也来了,你们出门去的时候,你突然不想去了,于是就回了家,然后睡着。林子一个人去了舅舅家。因为你下午才和林子见过,所以回家后做了一个关于林子的梦,也不奇怪。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说你和林子出去过,而张生又说你6点多就回家了。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你昨天晚上到底和林子出去了没有,当时你接完了林子的电话,我就回学校了。”
于思说得有道理,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假定为张生和于思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就只有这一种可能:林子是一个人去的舅舅家。
我的心里一阵释然。但同时另一种不安又冒了出来:我不会真的有些精神恍惚吧?
“等林子来了,我再问问她就知道了。”我说。
晚饭后,我回到家里。张生又比我早回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放在沙发上的背包,看样子今天是去上了课的。
“我们宿舍的张师傅死了。”我对张生说。
“啊,什么时候死的?”
“说是凌晨3点左右吧,心脏病发作。”
“哦。真没想到。”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他的脸。我说:“张生,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这么说?”
“你最近不爱跟我说话了,而且……还有点……说不上来。”
“是吗。可能是最近要写的论文闹的,有点心烦。”
我没再说话了。但是我觉得,张生的不对劲,不仅仅是论文的原因。但又是为什么呢?他变得让人难以琢磨。每次看到他,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上,沉甸甸地压着。他开始变得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包括刚才说到张师傅的死……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刚才,张生听说张师傅死了的时候,为什么会说那样一句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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