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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一过,好像每个人都开始忙起来。考试,买新衣服,商量着暑假去哪里玩,又或者换了新恋人。总之无论是教室还是寝室里,都在初夏的蠢蠢欲动之中。好一阵都没有下雨,每天出门回来,鞋上总是厚厚的一层灰。但这些,好像都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只是上课,吃饭,偶尔去图书馆,晚上拎着一堆零食回家。月底时房东来收了一次房租,他还是几个月以前戴着眼镜且略显不安的青年,看起来一直都是那么陌生。他问我住得怎么样,我想了想,说挺好的。他仍然略显不安地离去了。
也就是这天,楼上搬来了新的邻居。送房东出门时,正看见一个人拎着箱子走上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和一顶红色的线帽。他叼着一根烟,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脚步不停,缓慢地向楼上走去。我关门前,也听见楼上的关门声。接着天花板上又一阵劈里啪啦的不知什么声响。接着便悄无声息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这位新邻居。不管是早上出门,还是晚上回来,或者周末整整一天待在家里,楼上也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偶尔看见阳台上晾出的牛仔裤和花衬衫,才知道里面还住着人。牛仔裤和花衬衫也总是那两件,晾出来收进去,收进去又晾出来。
大概是个有意思的人,我想。但只是想一下,很快就忘了。
“最近在忙什么?快考试了吧?”刘小军在电话里问。
“没忙什么,也没忙考试。”我说。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心情不好,还是病了?”
“没什么。”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坏。”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是吗,还好吧。”
“唉,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要是心情不好的话,出来透透气吧。我打电话也就是为这个,明天周末,公司组织郊游,去磨山。我看离你们学校挺近的,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明天吗……”我犹豫了一会儿,“几点?”
“早上就九点集合,中午在磨山烧烤,下午三点散场。不过要是你另有安排的话就算了。”
也许在家里的确闷得够久的了,我想。于是说:“好吧,我没安排,明天早上到哪里见?”
“呵呵,好,那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磨山公园门口集合,别睡过头了。”
挂断电话,突然觉得,也许一个人的生活,并不算是件坏事。我对自己笑了笑,然后吃掉了剩下的半碗面条。
一切都心满意足。我过我应该过的生活就是。
第二天准时醒来。在楼下吃早饭时,手机就响了,刘小军问我有没有起床,我说我都已经在吃早饭了,大概半小时后就到磨山公园门口。他说他也快到了,会在那里等我。我有点惊讶,看了看饭馆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才八点十二分呢,你这么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关系,主要是想和同事错开到达的时间。那为什么呢,我问。他说,怕你看到我和一堆陌生人在一起,会觉得有点尴尬。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那好,我也马上就过来了。
这真是一个细心的人,我想。
吃过早饭,在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往磨山开去。经过一小段闹市区后,窗外的景象突然为之一变。从窗户里吹来略带腥味的风提醒我,东湖就快到了。一个拐弯过后,从前面的车窗便看见宽阔的湖面,还有远处青黛色的磨山。磨山不高,在东湖一侧,和学校遥遥相望。从这里到磨山要从湖中心的公路穿过。两旁是笔直的树木,像是白桦。车开到湖边时,道路也变得狭窄起来,只能容纳两辆车通过。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司机也摇下窗,默不作声地点了一根烟。
这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有点阴沉,看样子很可能会下雨。车快到磨山公园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刘小军站在那里。这次他自然不再穿西服了,而是一件条纹衬衫,深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背包,正朝路口张望。车刚在门口停下,他就走了过来。
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九点。我们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九点左右,刘小军的同事先后到了。他预料得没错,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陌生人,我的确是会有些尴尬的。突然便对刘小军有些感激。幸好来的人很多,没有细数,看样子有二十多个。人多的时候,连打招呼也就省了。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等人到齐后就跟在刘小军旁边,进了磨山公园。
整个上午总的说有些乏味。我永远只是坐在一边,刘小军被叫去做这做那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东湖。那时猛然想起那句话,东湖的水是黑的。现在这样看,东湖的水的确是黑的。黑得有些不可思议,让人恍惚。
中午时我就不再看东湖了。所有人都在忙着烧烤,刘小军比上午更加应接不暇。他给我送来一些烤土豆和鸡翅膀之后,就再也没能脱开身来。我吃掉了两个烤土豆,已经觉得很饱,于是把剩下的放在塑料餐布上,站起身来,决定四处走走。刘小军在那群人中间,正埋头忙碌着。从烧烤架上升起的烟遮住了他的脸部。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向背后的一片树林走去。
刚才我就注意到这里了。看了不止一眼。小时候我曾经多次爬过围墙,到附近的山里去。那里多种植松树,和现在眼前看到的一样。留在记忆里的爬山的日子总是夏天,我坐在草地上,背靠树干,从伸展的树枝间仰望圆圆的敞开着的天空。可以望见云朵白白的一角。树林对于我来说,既是安全地带,也是更幽深更有挑战性的迷宫。
我走到这片树林前,看清楚了第一棵松树。我决定再往前走走看。
我想试一试这森林究竟能有多深。就像小时候一样,猜想里面大概有某种危险,但却想亲眼看一下、亲身感受一下危险到什么程度,以及是怎样的一种危险。我不得不那样做,有什么从背后推动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约是通向前面的小路。树木越来越威武挺拔,周围的空气密度越来越浓。头上树枝纵横交错,几乎看不见天空。刚才还洋溢在四周的初夏气息早已消失。这里也许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季节。
过了没多久,脚下的路究竟是不是路,我也逐渐没了把握。看上去既像路,又不像路。在扑鼻而来的气息中,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阴暗的与光明的相互混淆。我想了一阵刘小军他们,不知道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发现我已经偷偷溜了出来。道路似是而非,呼吸声在耳畔听起来大得出奇,让人惊讶不已。四周的声息越来越凝重,寒气袭人。
走着走着,突然想:没准我已经迷路了。色调晦暗的树叶在脚底发出不安分的沙沙声。感觉上好像有阴影在背后迅速移动,但猛一回头,它们又不见了踪影。
也许决定是错误的,我边走边想。但无论如何停不下脚步。驱使我的是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我想知道这小路前面有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四周的景物印入脑海,以防忘记回来的路。
周围不时响起莫名其妙的声音: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木板相互挤压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不知道这些声音都意味着什么,连想象都很困难。它们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头顶有时能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响得出奇,估计是由于寂静而被夸张了。每次有声音传来,我就立刻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等待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我继续向前走。脚一踩上落地的枯枝,“咔嚓”的脆响便四下回荡。
说到底,我无非是对这种环境战战兢兢罢了。有什么东西埋伏在暗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并推测我到底要干什么。但我尽量不这样想来想去。我安慰自己,那可能是错觉,但越想,这种错觉就膨胀得越厉害,越真实,很快会不再是错觉了。
我想唱点什么,但一时想不起什么歌来。只有干巴巴地咳嗽两声。
这样走着的时候,突然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方向,没有天空,没有地面。想到刚才还在磨山公园的空地上烧烤,仿佛已经有几万光年之远。无论手伸出多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我孤零零地置身于幽暗的迷宫。周围的空气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气息变得更浓了。我想,我已经来到了森林的深处。
这森林好像永无尽头。这点倒是在意料之外。回去吗?这已经是第二次问自己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不过才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有时间。
路面突然变得平缓起来,走着已经不至于气喘吁吁。有时险些被带刺的灌木丛淹没,但还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来。时而可以透过高大的树枝看见天空,被灰色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但应该不会下雨。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鞋子。一只童鞋,很破旧,外表已经沾满了泥土和树叶,看起来样式也有一些年头了。但在这样的地方看见一只鞋,还是让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默不作声地跨过它,继续向前走着。
然而没过多久,便看见一个人影。我呆了一呆,细眼看去时,发现他坐在一块极大的岩石上,是一个老头。他穿着一件现在已经不多见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皮肤很黑,看上去个子也很小,几乎缩成一团。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座极逼真的雕像。
奇怪的是,看见他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这样一座森林里,就应该有这样一个人。我只是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往前走。
“终于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岩石那里传来。
“你好。”我犹豫着说。
“等你好久了。”
“等我?”
“当然。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来这里。”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样。除了我,大概不会有人走这么远的路到森林深处。
“就是没想到要等这么长时间。”
“是,我走得有点慢。”我答道,甚至略带歉意。心里又一面奇怪着,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你已经忘了很久。”
“你知道我会来?”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当然,你也可以原路返回。反正到底怎样,只取决于你。”
“那就进去吧。”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既然走到这里,恐怕就非进去不可了。”
他点了点头,从岩石上缓缓起身,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向森林更深的地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接下来只是走路,再没有出声。
接下来的路变得很难辨认——其实,脚下早已经没有了路,我们踩着杂草,跨过矮灌木前进。森林越来越深邃和庞大,脚下的坡也陡峭得多。草木释放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郁。我也越来越奇怪,怎么竟然会来这样的地方。老人背着背囊,一言不发,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我努力追赶他的脚步,时不时拿出手机来看看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路突然变平坦了。
“我们差不多已经到山顶了。”他说,“接着要下山,小心脚下。”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不好走的陡坡路。但速度却比刚才要快很多了。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又拐了一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水潭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老人已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他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却表示:这里就是那个地方。
我没有想到在森林深处,还有这样一个水潭。和东湖比起来自然并不算大,但也很可观了。我略微比较了一下,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是平坦的草地,再远一点仍然是山。潭水沉静无比,没有一点波纹。
水潭边有一座小屋。我想大概是要到那座小屋里去,但老人却动也不动,直直地看着水潭上的一点。顺着他的视线,我朝水潭上那一点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孩。小女孩。
她仰面朝天,漂浮在潭水上,头部周围黑色的一圈应该是她的头发。我看了看老人的脸,他没有一点吃惊的神情,好像这个场景已经看了很多遍。我急忙走下最后一点山坡,来到水潭边上。
这次看清了女孩的衣服。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裙子,裙摆被水泡得鼓胀起来。再近一点又看清了女孩的脸,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表情。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想。从脸上看,皮肤没有浮肿,也没有难看的青紫色。据说溺水死亡的人都很难看。但她没有。她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静静地睡了过去。
“喂——!”我大声喊了一句。
但女孩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这时我回头,却猛然发现,刚才那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一下子慌了神。
“你在哪儿?”我又冲着刚才老人站着的地方喊。可四下里除了回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呆呆地站了一阵,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现在就返回吗?我仔细想了一遍来时的路,大概还是回得去的。可并没有马上动身。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大概是有原因的吧。我想起老人之前说过的话。他说,这里发生的事我已经忘记很久了,于是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也许刚刚才暗示过自己,一时间竟觉得这里十分熟悉。这个水潭,水潭边的草木,甚至……水潭里的那个女孩。
我又仔细看了一阵她。这时看到露出水面一半的两只脚,其中一只没有穿鞋。而另一只,和我刚才在树林里看到的那只鞋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快。这景象……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可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被那接踵而来的熟悉感弄得心烦意乱。
要不要救她上来?用树枝?我不敢那么做,在谜底尚未揭开之前,也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有效。我看了看身后的那座小屋。小屋也很熟悉。它用不齐整的砖块搭成,屋顶是灰色的瓦片,木门……
木门虚掩着。
既然门开着,就进去看看吧,我想。于是下定决心不再想潭里浮着的女孩,转身向小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手放在木门上的感觉很不真实,过去我从没打开过这么破旧的木门。眼前是一团幽暗,虽然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一时间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只闻到木头腐败的气息。这种地方,屋里大概没有灯。我决定稍等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光线。
不久,屋内的光线稍微增加了亮度。我蹑手蹑脚地往房间正中走了几步。
这间屋子并不需要仔细查看。因为整个并不算大的房间里,只摆着一样东西。
一张书桌。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张书桌……它静静地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上面隐约可见一层薄薄的灰尘。我盯着它看,又觉得从那张书桌上有某种类似视线的东西冷冷地投射在我身上。这感觉并不好。察觉到的时候,身上已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走上前去仔细看看这张书桌,但又久久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心里的感觉竟然是恐惧。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一张书桌而已。
我想到那个老人。如果说,这森林里,真有什么是我已经遗忘的,那又会是……
随之而来的沉寂让人窒息。手心微微出汗。又恍惚着站立了片刻,我决定离开这里,原路返回。
我转身走出小屋,并轻轻地带上了门。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门闩咔嗒的一声。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去看,发现原本虚掩着的门,此刻关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隙也没有。我愣愣地看了一阵,又迟疑着走上前去,伸手推了一下。门稳稳当当的,一动不动。
有人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这景象……竟然和寝室里一模一样。
我连忙后退了几步,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好一会儿无法正常思考。突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了起来。会不会……我再也走不回去了?
这样一想,我便真的回忆了一阵来时的路,发现并不是那么有信心。可天色已经在接近黄昏了。于是立刻转身,朝树林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然而很快,预感便得到了证实。我真的迷了路。发现这点时,我已经四次经过那块岩石了。再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原地。一定有哪里出了错,我想,不能慌张,这时如果没了主意,只会变得更糟。我拿出手机,但一点信号也没有。只能用来看时间,早已过了下午三点,不知道刘小军他们离开了没有。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来找我。说不定早就给我打了电话,但无法接通。也许会认为我提早离开,生气了,或者别的什么。尽管安慰自己不要慌张,但焦急还是有一点的。
我从未在这种地方迷过路。也没有一点野外生存的经验。假如走不出去了,我也只有靠在一棵树下等死。这场景进入树林时就设想过。难道真的会发生吗?这样想着,我就坐在岩石上,有点期待还能看见那个老人。但心里却又清楚,大概他不会出现了。
全身酸痛。因为出汗,又有点冷。喉咙里干渴得厉害。刚才走了太多的路,现在又不可能喝水。渐渐地便生出一些绝望。为了不使这绝望没完没了地扩张下去,我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而现在唯一可想的,大概就是那座小屋,还有水潭里的女孩。
书桌。女孩。老人说,那是我忘记了很久的事。也许不一定仅指书桌和女孩。我宁愿相信那只是象征,或者暗号一类的东西。那间小屋在我离开后突然锁上了,也就是说,不可能再看见它第二次。我仔细回想那女孩的面容。和水潭周围的其他景象一样,女孩的长相也很熟悉。
我究竟忘了什么呢?一件命案?不太可能。那么水潭和森林又表示什么?我曾经来过这里吗?我可以确定没有来过。在上大学之前,除了1989年到娟娟阿姨家,我几乎没来过这座城市,更谈不上到磨山深处的这个森林里来。
于是又想起昙华林。想起死去的娟娟阿姨。想起王树的照片,那扇窗户。
一切都在哪里有所联系。只是通道……通道究竟是什么呢?
额角开始隐隐作痛。思前想后也没有一点头绪。我靠在岩石旁的树干上,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恍惚中一只手正推着我的胳膊。声音在头顶说,喂,快点起来,别睡了。声音是那么焦急,好像有颗定时炸弹就在旁边,只要稍稍犹豫就会爆炸似的。但手脚发沉,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声音又重复一遍。快起来。这次更焦急了。我正打算张嘴说点什么,一只胳膊突然被拎起,随后整个身体脱离了地面,摇摇欲坠地依靠着拉我的手,站了起来。我立刻睁开眼睛,但还没来得及站稳,那人又拉着我朝某个方向跑了起来。力气真大,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一边跑一边看眼前的人影。
一个女孩。长发,白色连衣裙。让人惊奇的是,在她肩膀上居然挂着一个挎包。难以想象如此颠簸的奔跑之中,挎包仍能稳稳地挂在肩上。而身影如此陌生,我想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谁?”我问。
“别问了。”她急急地答道,“先出去再说。”
出去?对了,我是在森林里呢。这时才发现已经天黑了。我居然在岩石上睡了那么久吗?我想拿出手机来看时间,但跌跌撞撞的奔跑之中,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成,于是只好放弃。眼前的景物看得并不真切,只能听到树林里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以及脚下踩到枯枝的咔嚓声。
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跑。看情形,似乎即将发生什么危险的事。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周围的黑暗之中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不能多想了,我对自己说,先跑出去。
路渐渐变得有些熟悉。好像正沿着白天的路返回。心下顿时很庆幸,同时也更疑惑了。不知道这女孩是怎么发现我的。我看着她的白色连衣裙,还有背后甩来甩去的黑色长发,渐渐地又有些昏昏欲睡。
“喂,提起精神来!”她大声责备了一句,“马上就快到了。”
“哦。”我不好意思地答了一声。
很快就到了。远远的已经能望见树木间开阔的空地。那正是白天我们吃烧烤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间用于出租的木屋孤零零地耸立着。我们跑过最后的几棵树,又跑下山坡,直到空地上才停下。
“总算出来了。”女孩松开了拉住我的手,转过身来。
这张脸我没有见过,但我看到她时,不知为何有些惊讶。像是看见了一个久未见面的熟人,但又分明,的确,肯定地没有见过她。我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但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危险了。”她的语气中仍然带着淡淡的责备,“怎么能在那种地方睡着?”
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白天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在那儿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就睡着了……”
“嗯,”她沉吟一阵,“那种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
我心里突然一动。
“你见过一个老人吗?”
“哼,什么老人,他是……”她看了我一眼,“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快点回家吧。”
“可是,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
“有人接你进去,自然也有人接你出来。多余的事就别问了。”
“可我……”
“我也不是义务带路的,”这时她打断我,“既然救你出来了,帮我个忙吧。”
我愣了一下。
“什么忙?”
“你见过一个叫姜为的人吗?”
我想了想:“没见过。”
“哦,这样啊,”她似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会见到的。见到他,帮我向他问声好。顺便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就这么简单。”
“但是……”
“好了,现在就这样了,你回去吧,再见。以后也别再来这里了。”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我,转身朝森林里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那一片幽暗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手机在口袋里滴滴作响,拿出来看,已经有了信号,手机上是两条短信,都是刘小军发的,一条是,你在哪儿?另一条是,已经回家了吗?而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还不算太晚。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山去。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像在做梦。我默默地回想着,只感到疲惫不堪,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安。
公园大门近在眼前,已经关闭了。但值班室还亮着灯。我对保安说,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后来又睡着了,所以现在才出来。就在我拿出门票给保安看的时候,突然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铁门这里跑过来。
是刘小军。他怎么还在这儿?
刘小军气喘吁吁地跑到铁门外面,脸上是一副欣喜的表情。
“你果然在这里。”他说,“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一直无法接通,我就想,是不是你根本就没回家,所以过来看看。”
“我迷路了。”我从铁门里走出来,“就在旁边那个小树林里。”
“啊,真危险。”他惊呼一声,“那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刚刚发生的事自然不能告诉他,于是我说:“后来很辛苦才找到了路,就出来了。”
“还好,还好。”他松了口气,又笑起来,“那肯定饿坏了。”
他这一说,倒真觉得饿了。刚才在树林里完全没注意到。
“去吃饭吧。”他说,“就是可能要走着去了。这个时间,附近也拦不到出租车。早知道刚才应该叫我那辆等一会儿。”
“没关系,山里都走了一整天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于是我们沿着东湖边的公路,朝学校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自然又少不了被他责备一通。我有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不知想些什么。这样一直走到明亮的路灯光下,看见了街道与行人,看见路边还开着门的店铺,才想起来对刘小军说,你能出现在那儿,我真意外。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看着他的脸,突然感到,大概在我还没预料到的时候,命运早就已经越来越奇怪地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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