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说他碰到过一些诡异的事情。一次是在小时候,一次是上中学。还有一次,据他说,就在几个月以前。
小时候那一次,远在1990年。王树还住在老家那个小镇上,上小学三年级。在这年的春游活动中,一个女同学掉下山崖,摔死在山涧旁的石头上。王树站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女孩的死状。
头部只流出了一点点血,王树说。
但不幸的是,这女孩不仅是王树的同学,还是他的邻居。事后的几天,王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看见停在家门口的棺材。这是当地的风俗。一口小小的棺材,黑色。王树尽量不去看它,总是一出门,拔腿就跑。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尽管王树怀疑是否曾听见棺材里有异常的响动,可毕竟几天过去,没有任何事发生。
第七天,他清楚地记得那是第七天。父母在吃饭时,无意中说到,今天是邻居家女儿的回魂夜。王树快速地扒着饭,不敢问,但不由自主地揣度着“回魂夜”三个字的含义。他有些害怕。女同学的脸整晚都在他眼前晃。他三口两口吃完晚饭,早早地回到自己屋里,关好门,就再也没有出来。
睡前,他让灯一直亮着。夜里醒来时,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心想大概是母亲替他关了灯。他不知道是几点。外面路灯的光线已经消失了,猜测时间大概是过了午夜。他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去。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响动。
好像有人正从父母的房间里走出来,是父亲还是母亲呢?
微弱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徘徊了一阵,没有进厕所,也没有开灯。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朝自己房间走来的。王树开始紧张起来。他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盯住了房门。
门锁发出咔嗒的轻响。然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不清面容。但从头部披散下来的长发,以及那身影的样子来看,是母亲。王树看清之后,就迅速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进屋里,来到王树的床前。她轻声喊着王树的名字。王树,王树。不知为什么,母亲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竟和平时完全不同。王树闭着眼睛,犹豫了一阵,决定继续装睡。
声音停了下来。王树微微睁开双眼,从缝隙里看见,母亲正离开自己的床,向书桌边走去。她要做什么呢?王树屏住呼吸,盯着这身影的一举一动。母亲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开始逐个打开每个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母亲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让王树想起了过年时看过的木偶戏。
一阵悉悉的响动之后,母亲停了下来。她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被母亲握在手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她既没有帮王树将书桌恢复成原样,也没有关上房间的门。
脚步声从这里一直走到客厅,接着是大门门锁清脆的响声。母亲出去了?这么晚,她出去干什么呢?王树忍不住从被子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见母亲正一步一步,缓慢地靠近那口棺材。那里正躺着他死去的女同学。
王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太阳穴两边突突地胀着。他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亲在棺材旁停了下来。她拿着东西的那只手突然举起,然后翻转,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母亲手中落下,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嘭”的轻响,很快又向上弹回。接着,又是一次。王树这才知道,母亲从自己书桌里取走的是什么。
一个花皮球。
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因为他想起了,那个花皮球正是两年前他从女同学那里借走的。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因而早已忘了这件事。
母亲还在那口棺材旁,一下一下地拍着花皮球。嘭,嘭,嘭。王树的血液也一下一下往头顶冲,这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终于,母亲停了下来。她再次将花皮球握在手里,而另一只手,则开始用力推棺材盖。四下里都很安静,棺材盖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条缝隙。然后,母亲将手中的花皮球扔了进去,又绕到另一边,将棺材盖推回到原样。
然而,推到一半,她突然停下不动了。王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母亲的身影。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转过头来。
王树顿时吓得跌倒在地上。他看见了母亲的脸,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不是母亲的。那表情,确定无疑地属于死去的女同学。而王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双眼睛,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也看见了自己。那诡异而凌厉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王树,他不该拉开窗帘,去窥视刚才发生的一切。
王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把门反锁了好几道,又搬来椅子顶住,然后才钻进被子,把头蒙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很快,大门又被推开了。接着是关门声。最后,“她”走进了父母的房间。关门声再次响起之后,这晚,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可王树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吃早饭的时候,母亲没有出来。父亲说她病了。后来的十多天里,母亲一直在生病。而棺材在王树家门口又停了两个星期之后,终于被搬走,下葬了。
他不敢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的很多年里,也不敢对别人提起这件事。他怕别人把他当成怪人,也怕说出去对母亲不好。他曾经小心翼翼地观察过母亲几次,但那晚的表情和动作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发生在他上初中暑假的一个夜晚,是周末。他在同学家一直玩到很晚。晚到路上不见一个人。他骑着自行车往回赶。他经过一片田地。风有点凉。过了这里,再往前是亮着路灯的马路。可这里很黑,只有看守田地的棚子里发出隐约的灯光。
他不经意地朝田里看了几眼。一个白色的,正在移动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田鼠吗?还是野兔,或者黄鼠狼?他放慢了速度,盯着那东西看。起初,它只是在田里穿行,在王树看见它以后,那东西就不动了。只是一小会儿。几秒后,它突然改变方向,向王树这边移动过来。
很快,王树看清了它。他原本踩动着的双脚,瞬间僵硬在车踏板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惨白的,有如骷髅一般的手。它向上伸展成凌厉的爪的姿态,正朝自己移动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自行车已经停下来了。王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站在这里。他立刻跨上车子,用力踩脚踏板。他快速地离开了这片田,来到灯光明亮的公路上。但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正在追赶。脊梁骨一直冷飕飕的,车座后方,也许是心理作用,比刚才要沉很多。
就好像坐着一个人。
他不敢多想,只顾拼命地蹬车。
父母看到推门进来的王树时,都吓了一跳。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额头上全是汗。衣服也已经湿透。他们问王树,你怎么了?王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刚一走到客厅,就再也撑不住,倒在了椅子上。
这时,父亲说了一句话。他说,王树,你怎么回来的?
王树虚弱地答道,骑车回来的。
那车呢?父亲说,刚才你同学打电话来了,说你把自行车忘在他家门口了。
王树呆了呆。不可能,我的确是骑自行车回来的。
父亲奇怪地看着他。王树,你不是发烧了说胡话吧,你到门外看看,哪有车?
王树连忙站起来,打开门。然而院子里空空如也,刚才他停车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这不可能,他说,这怎么可能?
父亲站在王树的身后,沉默了一阵,说,王树,你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王树的故事听得我浑身发冷。那是真的冷。被子里的手脚都已经冰凉,只是直到王树讲完,我才察觉到。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认识一个有如此诡秘经历的人,而且这个人还躺在我旁边。感觉上,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他讲完第二个故事之后,却没有再讲下去。
“那刚才你说的,几个月以前的那件事,又是什么?”我问他。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我有点困,睡吧。说着,就伸手去关灯。我说,别关灯。于是,灯开了个整晚。王树闭着眼睛,但我却感觉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他睡着了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看时间是中午了。我缺了一上午的课。王树睁着惺忪的双眼,躺在我旁边。我想起了昨晚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王树,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他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我。“怎么,你还记得?”
我点头:“说了一半又不说,怎么忘得了?”
“算了,没什么,不值一提的。”他说。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并非如此。
“好吧。”我点头。想了想又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发生过一次。你好像是比较容易看见怪异事情的类型。”
“可能吧,我身体不太好。”
“那……你在我们这间屋子里,看见过怪异事情吗?”
王树突然沉默了,有半分钟之久。然后说:“怎么可能。”
其实,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关于怪异事情的对话。一个月就那么过去了,感觉上像是过了一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宿命感。就像我见到王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是必然会遇到这个人的。这以前,宿命感对我来说是个浪漫的词。但现在我知道了它的真正含义。所谓的宿命感,就是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每一天都像是已经过去的一年。你们尚未经历的所有事,都像是已经经历的所有事。这一点也不浪漫,只是你该走的路,该遇到的人。
那段时间,我和王树常常到教室附近的食堂吃饭。很多同学看见了我们。好朋友尹霞提醒我,不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问她为什么呢?她皱着眉毛说,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尹霞的话,我只是笑笑就算了。
直到有一天,我打开门,发现王树已经不在这里。他带走了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床下那本神秘的相册。甚至烟缸里的烟蒂。没有字条,没有短信留言,没有E-mail。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解释。
我坐在沙发上,想起了在火车上认识王树的第一天,他说他一直在逃跑。他说他逃跑是因为无法摆脱的恐惧(当时我只当做是文艺青年的胡诌)。他还说他要去西藏自杀,为了凡高。他还说了什么呢?他好像还说,他正在花掉自己的全部积蓄。他挂着一个相机,穿着军绿色的外衣,戴着一顶土黄色“凡高帽”(实际上是渔夫帽)。他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瘦的人了。他说只有他母亲不觉得他丑。他说自己在幼年时撞坏了脑袋,只有沦落成为这个世界拍照。他说他有理想,又说他总是在失败。他说他希望碰到一个女巫。他又说希望这个女巫是运动型的(而我显然不是这种类型)。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又说碰到你真幸运。他说他优柔寡断(这点我看出来了),说他热爱女人(这点我始终没看出来)。他说,你好,姑娘。我就笑。
现在,我想了一阵他,决定不再想他。
而图书馆女孩是这样说的——她说,这一年,你将遇见五个男人。她还说,你会因其中一人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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