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星期我都按时到市中心的图书音像超市去提货,音像店的老板小开替我用袋子装好书和新碟,看着我问:“这么多东西你要怎么搬过去?”
“坐公车。”我说着,把一个包背到身后,再左右手各提一个大袋子。
“我送你吧,我有车。”小开热心地说。
“不用。”我转身离开。
自从有了“没有名字的故事”,我就一直在小开那里进货。我们认识差不多有两年,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开”字,我们就开玩笑叫他小开。但其实他父亲并不是老板,听说是公务员,攒了一辈子的钱,全给他开这家店了。还好,小开挺会经营,并没有赔本,反而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八月的太阳仍是毒辣辣的,在公车站等车的时候我几乎晕掉。这时,一辆蓝色的宝马轿车停下来,车窗玻璃缓缓摇下来,沈珂雯把半个身子倾出来,十分兴奋地叫:“姐姐!”
司机下车提起我的袋子,沈以年这才露出半个脑袋,说:“一起回去。”
我习惯性地摇头:“不用,谢谢。”
沈以年指了指已经被放到车上的三个大袋子问:“你觉得这样的拒绝有意义吗?”
沈珂雯打开了车门迎我进去,我只得笑笑,识趣地上车。
“姐姐,你每次都提这么多东西回去吗?那你累不累啊?”她心情看起来不错,语气里充满快乐。
“累也没有办法,姐姐得挣钱啊!”我刮了她鼻子一下。
“那你干吗不买车?”
“车很贵的!”
小丫头眼珠子转了一周,问:“姐姐,你生日几号?”
我问她:“干吗啊?”
“你说嘛!”她扯着我的袖子。
我想了一下:“十月十三号。”
沈珂雯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说:“也不远了哦!”又趴到前排的沈以年背上说:“爸爸,姐姐过生日你送她一辆车好不好?”
我尴尬得要死,后悔没让小开送我。
沈以年笑着说:“好。”
车一路平稳地前行,我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建筑物,莫名地想起十一岁的那个夜晚,我跳上一辆开往陌生城市,无归未来的巴士。
院长决定从孤儿院里抽出二十个人到外面上学,过普通孩子一样的生活,我有幸成为这二十个幸运儿之一。头一次上课,老师让大家做自我介绍时我突然想起,我是没有名字的,我只知道我姓许,在孤儿院的十三号家里排第九。可是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知道内情的老师示意我坐下,让后面的同学继续。
可是这并没阻止我成为全校最孤独的一个人。老师对我频频的照顾反倒成了催化剂,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看,那个女生,她是老师的亲戚!”
“我听说她是校长的孙女。”
“不对,她是个孤儿!”
……
我变得沉默而内敛,拒绝一切可能让自己引人注目的机会,然后我就发现,我的性格越来越像阿大,不合群,抑郁。
某一天,我们正在上课,突然所有的学生都看向窗外,我转过脑袋,看到阿大。他倚在走廊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老师走出去,问:“你有什么事吗?”
阿大回答之前,我已经走了出去。老师问:“他是你什么人?”
“哥哥。”
“你不是——”
“她不是孤儿,”阿大说,“我是她唯一的亲人。”然后在老师糊涂和惊讶的目光中把我带走。
那一天阿大穿得很好看,白衬衣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毛衣,很大,显得阿大极瘦。经过操场时有一个班的同学在上体育课,大家看到我就开始叫:“看那个小孤儿哦!”阿大几大步走过去,抓起领头的那个小男孩的领子,一直把他提起来。小男孩吓得哭了出来,阿大就把他放开,扔到地上,再一声不响地离开。
阿大把我领到学校外面的饭馆里,问:“要吃点什么?”
我说:“我不饿。”
他好像没听着,自顾自地看菜谱:“我记得你爱吃鱼是吧?那我们就吃红烧鱼。”
然后再没有说话。
我们都不是多话的人,食物上来后我埋头吃东西,阿大坐在我对面抽烟。我不敢看他,他的眼睛里好像有火,能把人点燃和熔化的火焰,无法无天地燃烧不停。
车突然停了下来,沈珂雯把头伸到窗外,开心地说:“就是这家,这里面的蛋糕超好吃!”然后她穿上车座底下的鞋,兴奋地下车。
沈以年向我示意:“一起下去吃。”不容我拒绝,又说:“这是珂雯的命令,办不到我会被抄家的!”
我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
这是一家儿童食品专卖店,店面不大,设计却很诱人:屋顶是巧克力,窗框是奶油,饼干门,树桩桌子,一切都好似童话故事里的场景。人不多,更显得小店的宁静。
沈珂雯一口气要了三块蛋糕,坐在秋千吊椅上吃得津津有味,我和沈以年一人一杯咖啡坐在对面看着。中途她抬头看了看我们两个,说:“你们说话啊,别光看着我吃,让人以为我欺负你们。”
我笑了笑,伸出手去抹她嘴角的奶油。她瞪大眼睛,一直看着我,我说:“慢一点吃。”她突然就哭了起来,眼泪汹涌不绝,然后一边哇哇大叫一边跑了出去。
我愣住,问:“她怎么了?”
“大概是想她的妈妈了。”沈以年转着咖啡杯,眼神变得忧郁而脆弱。
“她——怎么了?”我没敢说出我的猜测。
“我们离婚了。”
我知道再说下去就该超出朋友的界限了,更何况我们连朋友都不是,于是找个理由离开:“我去洗手间。”
再回来的时候沈珂雯已经在座位上吃第四块蛋糕了。看到我,调皮地一笑,许是哭过的原因,眼睛里水波盈盈。而另一双眼睛——沈以年柔情似水,是一种父亲的卑微和心疼。
如果我有爸爸,他也会这样看我吗?
若是这样,我愿意在他这样的目光中死去。
回家的路上沈珂雯睡着,司机已经先回去,此刻车上就我们三个人。
“我们离婚的时候她不过一岁,还未断奶。”沈以年突然说了这句话,于是我准备好耳朵听。
“我花了很多钱获得珂雯的抚养权,因为我爱这个孩子。”
“珂雯长大后她妈妈来看过她,可是每次都被她赶跑。也许她是个挺记仇的女孩,但她心里,肯定还是渴望有一个妈妈的。”
“我平时很忙,没办法抽多一点时间陪她,家里只有一个保姆负责她的起居。那个保姆已经跟了我十几年,对珂雯的脾气和性格了如指掌。”
我问:“难道事业这么重要吗?”
“可是这是活下去的根本,而且我想珂雯过得更好。钱也许买不到全部,但起码能买到三分之二。”
我不说话,但并不同意他的观点。
他笑笑,问:“比如你小时候,最想得到的是无数的玩具还是父母的一个拥抱?”
他不知道他戳到了我的伤口,他不知道无论哪一个对我而言都只能是幻想。
车在音像店门口停下来,沈以年帮我把东西搬进去,告辞。
刚进门小绘就跑过来无比羡慕地说:“那位先生好帅,你真幸运!”
“是吗?”
“对了,刚才有位周先生打电话找你。”
“周?”我好像不认识什么姓周的啊!
“嗯,他让你回来后给他回个电话。”
“哦。”
洗完澡,一张一张地翻名片。周,会是谁呢?
啊,找到了!周垠开,原来是小开。
把电话打回去,问:“有什么事吗?”
“没,就是看看你到家了没有。”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格外好听,有一层淡淡的磁。
“嗯,回来了。”我说。
“吃过晚饭了吗?”他问。
“没呢。”
“那出来吃好吗?”
“啊?”我愣住。怎么突然想到要请我吃饭呢?
“啊什么啊?我已经在去你家的路上了,你千万别拒绝,不然浪费我汽油钱。”
“那——”
“就这样定了,待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今天怎么搞的,两次都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别人将军!
“怎么了?”小绘问。
“有人约我吃饭。”
“啊?又是我一个人啊!”她抱怨道,“我要加工资!”
“好,给你加!”我说。
“开玩笑啦!”她咧咧嘴,又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你应该再请一个人才是。”
“嗯,考虑。”
我就是喜欢小绘这一点,毫无心机,亲切得如同姐妹。
五分钟不到,小开的车就已经停在店门口。他走进来,傻傻地笑:“嘿嘿!”
真没个老板样!
跟小绘打了招呼,然后随小开离开。
他带我到附近的一家日食店里,叫了两盘生鱼片。那家店非常精致,空气里飘着日本民歌,有种怪怪的感觉。不知道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服务员穿着和服,将食物端上来。我尝了一口,生辣生辣的。
“怎么,不好吃?”
我不置可否。
“那就不吃了。”他推开盘子,叫道,“结账!”
“太浪费了吧?”我小声说。
“没关系。”他说着,扶我站起来。日本女人还真是难当,动不动就要跪。
在车上,小开问:“我们去吃泰国菜吧?”
我摇摇头。
“那法国菜呢?”
我摇摇头。
“意大利菜?”
我再次摇摇头。
“那吃什么啊?”他皱眉问。
我想了一会儿,说:“拉面吧!”
“哦,我还以为你口味很高呢!”
我笑。
小开找了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面馆,要了两碗拉面。等面的空当,突然有人大叫:“小开?阿久?!”
我转过头,看到梅朵姐。
“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她惊奇地问。
小开反问:“为什么我们不会在一起?”
“我以为你们不认识。”
“嘿嘿!”小开卡通十足地笑,然后问,“大姐,你一个人吗?”
“不是,和我老公。”她向站在门口的鹏哥看了看,然后说,“我不打扰你们啦,先走。”
“嗯,拜拜!”
梅朵姐冲我暧昧地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真适合去当媒婆!
可是看到她与鹏哥的双双背影,若说没有羡慕,那一定是假的。
送我到家,小开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
“我以为你会吃一顿好的。”他说。
我大叫:“原来我在你心里就这点出息啊!”
“不是不是,”他辩解,然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我不应该把你和普通女人比。”
这算是夸奖吗?但这句话让我极其喜悦,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与众不同呢?
他又问:“我可以再约你吗?”
“呃——”我解释,“我店里只有两个人,很忙。”
“哦!”他有点失望地挥手,“那,再见。”
“再见!”
看着他驾车离开,我会心一笑。有些时候,他真像个小孩。
还有,他不说话的时候,和某人挺像。
寒假的一天夜里,下雪了。我突然醒来,看着窗外簌簌落下的洁白花朵,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我口渴了,拿着杯子去厨房倒水,刚出门,就看到阿大,他蹲在窗下面抽烟,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他的眼睛在夜里如狼一般闪耀着星点的光辉,让我不自觉地靠近。
他抬起头,脸上湿湿一片。
他哭了。
面对这个无声哭泣的男孩,我一点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这样地为所欲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自由到他这样无法无天。
愣了一会儿后,我跑回房间,拿了卫生纸给他,然后坐到旁边。
阿大说:“其实我不是个孤儿。”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继续说:“我爸爸是杀人犯。”
我呆住,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那你妈妈呢?”
“一年后被车撞死了。”
阿大还在哭泣,而我心里又凉又惊,大脑一片混乱,很多画面在里面纠缠,厮打,血,头撞到了墙上,尖叫,警笛,监狱,还有什么,不会说话的小孩,惶恐地看着一切,刹车声,阴霾的天,孤儿院,倔强的小孩。
那我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呢?他们也有相同的命运吗?
无尽的恐惧淹没了我,我猛地抱住阿大,眼泪迅速流了出来。
阿大也抱住我,我们呈一种很奇怪的姿势纠结在一起。像两株角落里的藤类植物,分也分不开。阿大突然地咬住我的肩膀,疼痛如水。我沉溺。可是灯亮了,强烈的光线刺痛了我们的眼睛,妈妈们惊讶的脸变得扭曲变形。
如果可以啊,我多么希望我们是两棵树,可以无声地立在那里,等待春天的到来。
打电话给梅朵姐,托她再帮忙找一个店员。
“嗯,没问题。”她欣然同意。
“那谢谢哦!”
“不谢!”她突然口气一转,兴奋地问,“对了,你跟小开怎么样?”
我搞不清楚:“什么怎么样?”
“嫁给他啊!”
“什么啊?”我大叫,“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梅朵姐笑笑,道:“你也不小了,该嫁人了。”
“才二十一。”我说。
“可是你的身份证上是二十五。”梅朵姐很认真地说,“阿久,有机会就嫁个过得去的,别再拼了。”
我不语,她问:“你还在想着一野吗?”
我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梅朵姐,这个话题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久!”她大叫,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算算你还有几年青春可浪费!那个混蛋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他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你只是他的一个工具而已!”
我几乎是哀求地跟她说:“别说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我过得很好。”
奇怪,为什么我没有哭?难道这不是一个好好流泪的理由吗?
梅朵姐又说:“还是考虑一下嫁人吧,为人妻为人母,好好扶持一个家,这没什么丢人的。”然后她挂了电话。
我发了一会儿呆,也放下电话。
这时,沈珂雯推门进来,她嘴里嚼着一块口香糖,扎了两根辫子,穿着校服,很乖巧。
“咦?你怎么没去上课?”我问。
她没回答我,而是吐掉口香糖,严肃地问:“姐姐,你现在忙吗?”
“怎么了?”
“我要被请家长。”她低下头,无助地说,“老师说我家长不来我就不用上学了。”
“你爸爸呢?”
“我找不到他,他昨天晚上没回来。”
我没说话,沈珂雯抬头看我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一次是真的。”她无辜地说。
我接过名片,按照上面的电话拨号,得到的是“你所拨打的用户不在通话区”。
“会不会出差了?”我问。
“我不知道。”沈珂雯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问,“姐姐,不去吗?”
“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解释:“我跟你爸爸不太熟,对你的情况不是很了解,而且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家长,我又不会撒谎。所以,我建议,你去找别人。”
沈珂雯看着我,突然就哭了起来。一开始是干巴巴地大声哭,接着她突然坐到地上,捂着脸,肩膀不停地抖动。
我过去拍拍她:“喂,你来真的?”
她边哭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们都讨厌我,我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妈妈没有朋友,我成绩不好,还天天倒霉。我就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
“没有的事。”我说。然后问:“难道你没有别的亲戚吗?”
“我爷爷奶奶早死了,姑姑在美国,两个叔叔比爸爸还忙,乔姨又不认识字,除了你我再找不着大人了!我该怎么办?”
我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去!”
她咧开嘴笑了笑,脸上还挂着泪珠,又傻又可爱。
出门时,我问:“对了,你为什么被请家长?”
“我骂老师老妖婆。”
天!
我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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