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了,挂断它!”杉浦健次大声喊道。
杉浦双手抱头抓住头发痛苦的神态使桐子惊呆了。她想杉浦大概喝醉了,才会有此反常的举止。当桐子知道那青年说出的电话号码是大冢律师事务所的电话,不由得对小伙子发生了兴趣。只见杉浦健次再也不说一句话,目不转睛地盯视面前的酒杯。
“你怎么啦?”在一旁的信子瞧着他担忧地问。杉浦健次不答理她,闷闷不乐地喝酒。当然,信子不会察觉健次要给大冢钦三挂电话,还以为他想给哪个朋友挂的,没准又改变主意了。
“健次,今晚就好好乐一乐吧。”信子讨好似地说,“嗳,跟我跳个舞吧?理惠,给放张唱片吧。”
“算了。”那青年制止桐子去取唱片,不耐烦地说。“我不想跳。”
“今晚你真叫人摸不透。”信子有点无计可施,为难地说,“你怎么啦,究竟出了什么事?”信子凑近身做出副媚态问,可是杉浦把她推开。
“我现在要一个人想想,你在边上别喽嗦!”
信子被健次一推,身子倒在椅子上,她强捺下火气,讨好似地笑出声:“真狠心哪,阿健,你真怪。”
那酒吧的男招待面露笑容瞧着趴在账台上的杉浦健次。这不是普通顾客,是这家店主的弟弟。跟信子的关系倒无足轻重,但是在店里干活的人都得小心伺候着杉浦健次。
“酒保,”健次抬头喊,“给我来杯巴蓬酒①!”
(①巴蓬酒,是一种美国烈性威士忌酒——棒槌学堂注)
信子立即嚷起来:“不行,这酒太凶!酒保,别给他喝。他已经醉了。”
“你别喽嗦!”杉浦瞪起眼说,平时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显得很不听话似的散乱不堪,“我今天晚上要痛痛快快地喝个够!”杉浦醉得脸都发了青,醉眼朦胧直勾勾地瞪着信子,信子吓得不敢开口。
“那么阿健,就给你倒一点儿吧。”酒保用劝说的口气周旋着,从酒柜里取出美国制造的威士忌酒,往他的酒杯里倒了些淡黄色的酒。
“再倒点儿!”杉浦健次说。
“阿健,这酒可厉害了。”酒保也不肯再斟了。
“没关系。喂,再给我倒!”健次坚持说。
酒保见他神色非同寻常,也怕找麻烦,照他吩咐斟满了一杯。杉浦健次把满满一杯不兑水的酒,仰头把大半杯一口气灌进喉咙。信子看了直替他担心。
“呀,不行!”信子走近去抓住他的手,“酒保,把酒杯收掉吧。”
“唔……你干什么!”杉浦推开信子,又把杯里剩下的酒倒进嘴里。
这个时候,要是没有客人再来,说不准杉浦健次的酒疯还撒个没完哩。此刻,从门口进来三、四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客,果然,健次变得老实了些,趴在账台上耷拉着脑袋没再吭声。
“喂,信姑娘。”刚来的客人打招呼了。
是信子的熟客,不能不搭理。于是,信子满脸堆笑说:“啊,欢迎光临!”她又朝一直伫立在电话机边的桐子使个眼色说,“理惠,这儿你照顾一下。”
信子去了客人那儿,桐子这才有机会接近杉浦健次。桐子眼看着头发蓬松趴在账台上的青年想:此人究竟跟大冢律师有什么关系?刚才满肚子不乐意地耍脾气,是不是跟大冢律师有关?或是有别的原因?桐子坐上刚才信子坐的那张椅子。
杉浦健次手拿着一口气喝下肚的盛纯威士忌的空酒杯,低着头,头发垂到账台上。酒保忙着为才来的客人配酒。隔一会儿,杉浦健次抬起了头,桐子对他说:“您喝醉了。”
健次听见一个陌生声音,猛地扭过脸,瞪起眼,显得神色凄楚:“你是谁?”他喃喃地说。
“对不起,信子姐去客人那儿应酬一下马上就来。”
“信子?她不回来也行啊。”健次盯视着桐子。
“哎哟,您真无情啊。”
“你也这么说我?”健次说。
“不是吗?您不象往常见到的杉浦君。”
“你认识我?”健次放下酒杯,两手交叉搁在账台上,身子转过来朝着桐子,一绺头发垂到眼角边。
“嗳,我来这儿,见到过您两三回。可是,今晚才头一回跟您说话。”
“是啊。”健次点点头,“我知道你来这儿。有多少日子,两个来月吧?”
“您记性好极了,正好两个月。”
杉浦健次胡乱地从口袋里掏出烟衔着,桐子为他擦火柴,她暗暗思忖,要设法接近这个青年……杉浦健次让桐子点上火,喷出口青烟。
“你心情不太愉快吧。”桐子笑着说。
健次作个肯定的表情。小伙子侧影的线条很明显,脸上的皮肤还很滋润、白嫩。
“你,叫什么名字?”健次突然发问,他的眼珠还象个孩子那么清澈光亮。
“我叫理惠。”桐子回答说。
“是的,我听到过。”
“杉浦君,听说你是我们老板娘的弟弟?”桐子问。
“是这样。”健次承认道。
桐子望望客人那儿,见信子正在跟三位客人干杯;又瞅一眼杉浦,他情绪好了些,眼神似乎在说:再跟我一起呆一会儿吧。桐子也想跟这青年说上几句,不,非说不可!
“杉浦君,你为什么不在这儿工作?”话里的意思是,你是店主的弟弟,不在这儿干真有点奇怪。
“为什么?”杉浦对这位新来的,而且头一回当酒吧女,资格还嫩的桐子深感兴趣,他对桐子的态度显然跟对待信子不同,好似在对孩子说话,“人嘛,总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啊。”
“不过,这儿是您姐姐的店,姐弟在一块儿,总方便点儿吧。”
“方便?”杉浦健次笑了,“也许是。在姐姐的店里,既有方便的地方,也有不便之处。不过,也许这样反而好。”杉浦的话指的是什么,桐子还不明白。不过,他已经醉了,醉话是不能当真的。
“您在哪儿工作?”
送完酒闲下来的酒保替他作了回答:“在银座叫‘水无濑’的餐馆,是家第一流的法式西餐馆。理惠姑娘刚来,还不知道吧?”
“不知道。”桐子摇摇头。
“是家有名的餐馆。”酒保用指点般的口气说,“那家店的价钱可贵哩,但给客人享受到人间美肴,所以挺有名气,去光顾的客人都是些少爷阔佬。加上那儿的老板娘长得也美,她的美人照还常常被登上杂志哩。”酒保滔滔不绝地向桐子介绍的时候,那青年趴在账台上、脊梁在一抽一抽地哆嗦着。
“你行了,别说啦!”青年打断酒保的话说,“你说了我干活的店名就得了,还喽哩喽嗦扯到老板娘身上去干吗呢?”
“眼下,您要是有家店,也能当老板啊。”桐子说。
“谢谢。”杉浦健次醉得迷迷糊糊,用力歪歪嘴笑了笑,“为将来当老板,干一杯吧?”
“不行。”桐子制止说,“我不会喝,您也别再喝了。不喝酒干杯就没意思了,对吗?不过,我为你将来当上老板祝福吧。”
“酒保,”杉浦喊,“给这姑娘来点儿什么淡酒吧。”
“好的。”酒保昂起头问桐子喝什么。他知道桐子不会喝酒,给她倒了杯最淡的可可酒。信子坐在客儿那儿,不时往这儿探头张望,她见杉浦似乎好点了才放下心。信子一有机会就会从客人坐的包房里脱身回来。桐子寻思,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她拿起注满可可酒的杯子举到眼前,说声谢谢,喝了一口。杉浦健次果然没再缠着添酒,光点头致意。
“真好喝。”桐子应酬说。
“好喝?那就再喝点儿嘛!”
“不,不能喝了。”桐子眼里露出笑意说,“喝醉了就糟啦。”
“不,有时候醉了也挺不错呀。”健次说,“心情不痛快,酒是最好的药。”
桐子搁下酒杯,装着若无其事地朝杉浦健次凑近身子,放低声音说:“我认识大冢先生。”
杉浦健次听到此话,眼里一下露出惊愕的神色,讷讷地反问:“你说是大冢律师?”
“是的。”桐子有意压低声回答,“方才您叫我打电话,我才发觉是大冢先生事务所的号码,我记得这个号码。”
杉浦健次的脸色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在这之前,他嘴角上始终露出的淡淡冷笑,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怎么回事?”他还有点结结巴巴,“你怎么会认识大冢律师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不是亲戚,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桐子回答说,“而且,跟大冢先生关系并不是很密切的。再说具体些,也许正好相反。”桐子眼望着排满酒的酒柜,仍用低沉省力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讨厌大冢先生。”
杉浦健次听了桐子的话,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桐子,翕动着嘴,似乎想说什么。这时,信子终于从客人那儿脱身回来了。
“你瞧,他心情好多了。”桐子朝杉浦健次笑笑,随后对信子用这话支吾过去。
“嗯,真不容易。”信子说。
桐子见信子来了,知趣地从杉浦健次身边的凳子上蹭下地。杉浦健次却不顾信子,仍扭头目送着桐子去包房的背影。
门开了,以为又来了客,原来是老板娘回来了。
“您回来啦。”女招待们纷纷招呼着迎接她。
“您好。”老板娘向客人点头招呼,走到账台边,一位女招待给她脱下外衣,露出了一套华丽的和服,只是人稍胖些。老板娘眼角里瞟见趴在账台上的杉浦,老大不乐意地唤:“阿健!”但是她弟弟好象没听见似地不答腔。老板娘走进账台,酒保拿票据给她一一过目时,她还不时将视线朝杉浦健次扫去,等她匆匆看完票据走到她弟弟面前,稍微放大点声音喊:“阿健!”
“嗯。”健次好容易抬起头。
“你怎么啦?怎么变得这副模样?”俨然是姐姐斥责的口气——杉浦健次用一只手搔搔头,眼睛变得混浊了——“你喝了多少?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我在这儿喝过,才喝了一半。”健次憋着口气不满地说。
“你店里怎么啦?”
“我今天休息。”
“你怕是偷懒没上班吧?”
“我偷懒不偷懒,你去问好了。”
当姐姐的一下子语塞,只是用审视的目光瞧着弟弟。健次好象为了避开这视线,重又低头趴在账台上。:“你们店里没事吧?”姐姐担心地问。
“马马虎虎。”健次终于把头抬起来,衔了支烟,在口袋里摸索一阵取出火柴。
信子见老板娘来了,有点顾忌,不敢跟杉浦建次靠得太近,也不好意思上前去为他点火,健次自己点了烟,顺手把火柴往账台上一撂。老板娘见火柴盒上的花火商标很显眼,顺手拿了过去。
“哎哟,你去过箱根?”老饭娘瞧着建次问,“这不是箱根F旅馆的火柴吗?”
健次露出很反感的神色,满不在乎地搔搔头,生硬地说了句:“是啊。”
“什么时候去的?”
“今天。”健次瞟也不瞟地姐姐一眼说。
他姐姐盯着问:“你今天不好好干活,倒去了箱根?”——在一旁的信子吃了一惊,瞪视着健次——“为什么去那儿?”他姐姐紧追不舍地问。
“就去玩玩。”键次不耐烦了,把那盒火柴揣进口袋。
“你倒逍遥自在去箱根玩?店里的工作不好好干,太不象话了!”正当老板娘数落着她弟弟的当口,客人在包房里唤她,“啊,这就来。”老板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再开口,推开账台的矮门去招呼客人。
“啊,欢迎,欢迎!”随即传来老板娘应酬客人的声音。
信子走到杉浦健次的身边,露出跟往常不同,带有审视的目光追问道:“阿健,今天你去了箱根?”
“嗯,去了。”健次冷冷地回答。
“跟谁一块儿去的?”
“一个人。”
“瞎说!”
“谁瞎说了,不是一个人去又跟谁去?”
“你一个人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呢,准是带别人去的吧?”
“你有完没完?”健次皱起眉说,“好吧,就随你怎么去想吧。”
信子撩起嘴,还想刨根问底弄个明白。不巧,这时又进来一位客人,二十五、六岁光景的青年,瘦高个儿,这是近来常能见到的一类无赖痞子,一副逞凶霸道的流氓腔,也是属于最流行的“款式”。此人进来之后,大大咧咧地朝坐在账台边的健次肩上拍了一下:“喂!”
“噢。”健次扭头,蓦地表情呆滞起来。
“我要找你,去了你店里,说今日休息。我猜你在这儿,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吗,请坐吧。”健次挥手叫信子走开,叫她把椅子让给他朋友。
“欢迎,欢迎!”信子尽管嘴里这么说,但一面孔的不乐意。这个人以往来过好几回,总是跟健次一起来,据说是健次的朋友。
“请坐,山上君。”信子让出椅子。这个叫山上的小伙子对此只嘻嘻一笑,便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酒保对这新来的客人点点头笑了笑,表示欢迎,那小伙子要了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
“买卖干得怎么样?”健次问。
山上也许闻到健次满嘴酒气:“你喝醉了。在这儿泡了多久?”
“不,才来。”健次摇摇脑袋说。
“外头喝过了,又转悠到这儿来的吧?你混得不错嘛!”山上反问,“我吗,这种地方没一点儿油水,实在没劲儿。嗳,我早想跟你说点儿事,待一会儿,出去走走怎么样?”
健次日不转睛地凝神听着,他的声调一下子变了,点点头爽快地说:“当然好。你就慢慢喝吧。”健次好象掩饰什么似的朝四下看着,只见信子在一旁瞪眼瞧着他,他避开她的目光,招呼正好走过这儿的桐子。
“喂,理惠姑娘,你来一下。”健次招手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山上武雄,也是咱们九州老乡。”
“来了。”桐子走了过来。
“这是新来的。也是K市人,信子的朋友,才来两个月。”
——那青年瞟桐子一眼,只是冷淡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什么也没说。
“理惠姑娘,你是K市人,大概也知道吧,他在K高中打棒球,山上的名气可响哩。”
桐子知道K高中,那是棒球闻名全国的学校。然而,桐子对棒球这玩艺儿一窍不通:“是吗,那您也是K市人喽?”桐子扭头问山上。
“不,我离K市还有点儿路。”青年低声说。
“不知道你熟悉不熟悉,”健次接过不愿多开口的山上的话茬说,“离K市不远有个N村,知道吧?”
“啊,N村我知道,那儿有我高中的同学。”
“对,他就是N村人。”
“那离K市很近嘛。”
这么一问一答间,山上不停地啜着杯中淡黄色的酒精液体。
“这位先生什么时候来东京的?”桐子在客人面前总得找点话扯扯。其实,山上什么时候来东京,她压根儿没有兴趣,只是跟健次没话找话,东拉西扯。
“什么?我一直呆在东京!”山上冷不防冒出这句话来,随即又说,“呆在那乡下太没意思了,一出学校就来这儿啦。”
“他是棒球选手,提起K高中的左撇子投手山上,谁人不知,可赫赫有名呢。所以,一毕业就来东京进了职业棒球队。”
“是吗?是位职业棒球选手喽?”桐子瞪大了眼睛。
“不,眼下不是。”健次否定说。虽然他在眼神里并没有表露出来,但在话中却带着讥讽口气,“现在是预备队员,大冢都认为将来是个大有希望的球星,不过,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却放弃了这个行当。”
“啊,太可惜了。”桐子说。
“有什么可惜,”突然,山上插话说,“那玩艺儿跟我没缘分。念高中的时候被人家捧着,甚至想当个好球手。不过,没多久我明白自己走错了路,老打替补,哪有出头的日子,最后还是死了这条心。”
“不过,你再忍耐一阵子,也许就有出头之日了。”键次转而对山上说,并不象出自肺腑的真心话,倒有点揶揄的味道。
“那种干不出名堂来的地方,再泡着也没意思,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
“哎哟,你再咬咬牙挺一下,说不准会象金田,义原那样成为不可多得的左撇子投手,被人家当成宝呢。”
桐子听了这番话,仍不知道这个曾经当过职业棒球队员的山上,眼下在干什么,而且山上的举止行为总给人一种来历不明、捉摸不透的神秘感。乍一看,既象个无业流氓,又象个干什么工作的,反正没法猜透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喝了一会儿酒,把两杯兑水的威士忌灌下肚之后,山上拍拍健次的肩说:“走吧。”
“好。”健次把最后一点酒仰脖喝下肚去,作了个很神气的应答,然后对酒保说,“酒钱记在我的账上。”
山上笑了笑说:“就算是你开的店,账还是要付,我的账我来付。”
酒保问了问会计,山上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健次装着没看见,任他付钱。
“姐姐!”健次向包房喊,“我回去啦。”
老板娘朝客人点点头,赶紧脱身出来,打量着弟弟,目光里露出想多留他一会的神色:“你要回去?”
“那家伙,好象有事跟我说。”健次朝山上那边努努嘴。
“啊,山上先生,”老板娘对这位弟弟的朋友说,“还早着呐,不再多玩一会儿?”
“谢谢了。”山上说着从凳子上蹭下地,“我还有点事儿。”
“酒保,我的账先记上,下回一块儿付。”健次对酒保说。
“你不回这儿来了?”一直在一旁站着的信子,上前一步对健次说。
“啊,今天太晚了,回家啦。”
信子那含怨的眼神瞧着健次,众目睽睽之下,只能说那么一句,不好再讲什么。山上用肩推开门走了出去,健次扭头说声:“再见,姐姐。”
“要好好干哪!”老板娘在身后紧追上来。
“你放心吧。”门外传来健次的答声。
三、四个女招待直送到门外。信子还想送几步,只听得身后传来老板娘恼怒的叫声:“信子!”
桐子她们送到店门外那个拐角上站住了。这两个年轻人肩并肩地走着,路人看来还以为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朋友哩。
“可真冷啊。”桐子身旁的一个女招待自言自语地说着,转身奔进店去,只有桐子位立着没动。街灯映照在身上,她悄悄躲在屋檐下,远远地望着健次的背影。
晚上挺热闹的街,一过十一点,差不多家家户户都闭上大门,街上变得昏暗冷落,只有孤零零的路灯映照地面。路灯灯光洒落在两人的肩上,桐子只见他们突然停下脚步,好象在商量什么,声音挺大,但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决不是亲密朋友间的交谈,杉浦健次好象火气挺大,而那个山上却象在尽力说好话。不久,两人的身影重合在一起溶进昏暗的道路,桐子再也瞧不清了。店门开处,信子探出身子往外瞧,桐子转身进了店,但信子却走出店外去张望了。
打这以后,杉浦键次再也没出现,桐子却眼巴巴地等着他,可他一次都没来,连同他的那位朋友山上也是这样。从那天晚上之后,两人仿佛说定似的,再也没见他们的人影。桐子想,只有尽力从信子那儿打听健次的消息了。
桐子和信子同住一间房子,六叠大小的房显得很狭窄。桐子就因为跟信子是同乡又是同学,所以才跟信子住在一块儿。起先,她不知道,慢慢才发觉自己来这儿之前,信子原来似乎是跟健次一块儿住在这儿的。店里工作干完之后,信子常找些理由让桐子一个人先回去睡。桐子明知道她在撒谎,准是在什么地方跟杉浦健次睡一晚才回来。每次回来脸色发灰,衣服总有点儿凌乱不整。
“我在这儿不打扰你吗?”桐子常对信子这么说。
于是,信子愤愤然地摇摇头说:“是我邀你来住的,不用顾虑什么,我说你就别多心啦。”
信子是位好心肠的女人,她挺照顾桐子。然而,这位信子姑娘一见到健次,就象丢了魂似的。这些都是桐子在店里亲眼目睹的。只要问问店里别的女招待,她们都会用很郑重的口吻告诉你,信子跟老板娘的弟弟要好得可热乎啦。实实,世上女人的毛病也就是明明是暧昧的事,她们却自以为洞若观火一清二楚。
桐子还想跟杉浦健次打听一下,他跟大冢律师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他却要给大冢律师的事务所挂电话,突然又不愿挂了,当时那副痛苦不堪的神态非同一般。桐子直觉到里头大有文章。杉浦健次跟大冢律师之间准有什么纠葛。当然,这是桐子的推测,也是她想得到证实的事。可是,既然这关键人物健次再没露过面,那么也就无从问起,只有从熟悉健次的信子那儿打听些情况。
桐子问过信子:“健次君为什么不在自己姐姐店里工作呢?”
“姐弟在一块儿毫无约束会很任性的,这样就学不到真本事,所以在别处找个工作。”信子似乎是代替健次作了解释。
“健次君早晚会有自己的店,为了作好事业上的准备,才出去工作的。自己拥有一家那样的西餐馆是健次君的理想。”信子此时说话的神态,仿佛已成了健次店里的老板娘。
“健次君是不是学过法律?”桐子进一步试探着发问。
可是,信子很干脆地一口否认:“法律?跟他可没缘分。你打听这干吗?”
“没什么。”桐子天真地摇摇头笑了。看来,早晚得当面问健次,从信子这儿是摸不到多少情况的。
“健次这一阵子怎么没来?”桐子说。
于是,不知怎么信子露出厌烦的样子说:“他很忙,准会来的。”
其实,桐子心里明白,信子一定是背着她常跟健次幽会,从信子的行动上看得出来。打从桐子搬来信子这儿,无意中往往察觉信子有时变得心神不定,而那种日子,桐子就断定信子和健次在幽会。可是,近来信子的神色越来越阴郁,虽然有迹象表明她仍然和健次常常幽会,但在信子的脸上却找不到以往那种心醉神迷的快活模样。大概,两个人之间闹什么磨擦也未可知。然而,这类情人间的风波跟桐子毫无关系,她对杉浦键次感兴趣的只是跟大冢律师的某种关系而已。
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个电话,正巧桐子在电话机旁,顺手操起电话。
“是海草酒吧。”桐子说。
“健次在吗?”对方突然问,话语粗鲁又带些醉意。
“不,不在这儿。”桐子回答说,心里砰砰直跳。
“是吗?那算啦。”对方挂断了电话。
桐子放下电话才想起这个来电话人的声音,听来准是那天晚上跟健次呆在一起的山上。老板娘站在账台里问:“谁来的电话?”
“问键次来过没有,姓名也没说就挂了。”
老板娘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光皱了皱眉。离健次从箱根回来的那天晚上,已经过了二十来天。
阿部启一好久没来电话了,今天又接到他挂来的电话。他邀桐子明天下午四点在老地方见面,桐子有件事已经托阿部去打听了。
桐子利用上班出门的空隙在咖啡馆见到阿部启一,为此,他们总约在临近黄昏时分相会。
“我有个熟人的妹妹在‘水无濑’工作,所以,你托我的事很顺利打听到了。”阿部启一很高兴地告诉她。上回见到阿部,求他去打听这件事。当时,阿部问:为什么要打听这种事?桐子并没有告诉他原委。阿部虽然感到很奇怪,但还是接受她的要求一心去办。
阿部掏出本记事册边看边说:
“‘水无濑’的女店主,是位三十一、二岁光景的美人儿。我不认识她,听说好几本杂志上登载过她的相片。你让我了解那个你曾经委托过的大冢律师,听说他俩的关系很好,不只是顾客和餐馆老板娘的关系,似乎好得非同一般。‘水无濑’店里干活的人都有点儿风闻。这是朋友的妹妹告诉我的。那个老板娘至今姿色犹在,必然会有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然而,大冢律师是她的老相好,这是店里人都知道的事实。我想是确实无疑的。”
桐子正在细细地琢磨着这番话。阿部瞧她咬住嘴唇,目不转睛的目光凝视着一点,显露出她特有的神态。
“你在想什么?”阿部支起胳膊肘问。他不知道桐子在转什么念头,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热衷要打听大冢律师的私生活。没想到,她竟然说得出“水无濑’,餐馆老板娘的名字,阿部吃惊地觉得,这个姑娘想得比自己深得多。
“我只想知道些情况。”桐子对此是这么答复的。
她自从在酒吧干活之后,多少有些变了。以往那种执拗的个性,也开始磨去些棱角。眼下,她这么回答的时候,脸上还绽开笑容。
“我有些明白了,你对大冢律师有着特殊的兴趣。”阿部偷偷地打量对方的表情,“不过,也许我猜错了,你心里还是念念不忘令兄的事吧。”
“我哥哥的事?”桐子抬起眼,一种不以为然的目光。
“是啊。令兄蒙受冤枉死去,你还是在尽力想为他恢复名誉,对不对?所以你才特别留意大冢律师,因为他是个关键人物。”
桐子一声不吭地听着,要是从前,她也许会激烈反驳。可眼下只是平静地说:“当然,我没法忘记哥哥的事啊。不过,哥哥已经死了,既然人已死了,一切也都完了。”
“啊!”阿部瞪大眼睛,“你想法有点儿变了,从前可不这么认为。”
“是吗?”桐子认真地点点头,她已经不再坚持过去的想法了,“阿部君,”她唤声对方,“我的想法,请你别声张,行不行?求你再帮我一次忙好吗?”桐子凝视着阿部的眼睛射出了强烈的目光,阿部见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可以照你说的去办。”
“那就拜托你了。”
“这一回要我帮你做些什么?”阿部作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在‘水无濑’餐馆干活的叫杉浦健次的人,我想知道这个人的一些情况。”
“什么?这个人的情况吗?”阿部把这人的名字记在纸上之后问。
“这个人是我那家酒吧老板娘的弟弟,据说当领班,我想知道‘水无濑’餐馆的人对他的看法。”
——阿部觉得这个要求很奇特,不由得朝桐子瞟了一眼。
“阿部君,你想问为什么要打听这些吧?”桐子似乎察觉出阿部的心思笑着说,“不过,我自有打算,不久你会明白的。”
日子又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对桐子来说,生活仍旧那么单调、刻板。杉浦健次和他的朋友也没来过酒吧。信子的神情还是那么郁郁不欢。这几天,信子显得格外哀愁。这又怎么啦?桐子仔细留意起成天萎靡不振的信子来。
阿部来了电话。
“前儿天你托的事,我打听到了。”电话里传来阿部的声音。
“是吗?太谢谢啦。”
“还在老地方见面吧。”
“我也这么想。”
“那么,还在那个时间等你。”
“真对不起。”桐子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阿部有一次曾经对桐子说:“令兄肯定是无罪的,大冢律师心里明白。我想再去请教一下大冢先生,用我们的杂志来证明令兄是无罪的。”阿部的话洋溢着热忱,充满了真心实意,不仅是对桐子有了某种感情,而且也是为追求真理产生的一种正义感。
“算了。”桐子制止他说。
“为什么?”阿部问。
“我自有打算。什么打算,让我慢慢告诉你,迟早你会知道的。”近来,她老是用这句话回答阿部。
在约会时,阿部向她报告打听的结果:“我照你说的去打听了杉浦健次的事,人们对他的印象还不赖。”阿部边喝咖啡边说。
“是吗?我要知道得更详细点儿。”
“杉浦健次正象你说的,在‘水无濑’店里当领班,对店里的活儿倒挺认真,听说连那些老资格的同事都见他畏惧三分哪。这畏惧三分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明白,反正见他就象见了老板一样地害怕。这不用说,准是杉浦健次为店里卖命干活引起的。我朋友的妹妹也这么告诉我,处处想到这家餐馆认真干活的人,听说也只有杉浦君一个。”
桐子低垂着眼帘听着,但脑子里却紧张地在思考。那些有资格的同事见了杉浦健次也奇妙地惧怕他三分,而且,杉浦自己为了“水无濑”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力气,这是为什么?桐子想起那天晚上,健次从箱根回来时一反常态的举止,健次不过是老板雇佣的,为什么可以随随便便不到店里上班去箱根?他给大冢律师挂电话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以后,那么大耍脾气也令人生疑,其中定有奥妙。看来,这跟信子近来的失魂落魄不会没有关系。但是,问她也白搭,而且,也不想跟信子说什么。
桐子的眼前又浮现出健次和他那个职业棒球手的朋友,在路灯下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健次象在斥责,山上却连连道歉,这一切都是围绕着大冢律师发生的。
……
阿部启一象探索什么秘密似的盯视着桐子那双怕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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