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蒲柳春离开万宅,穿过一条胡同,拐过两道小巷,来到西海子公园。
西海子公园座落在通州西北角的城墙下,方圆百亩碧水,没有围墙,沿右栅栏.四处绿柳垂扬,花木葱茏,绿荫里鸟啼燕啭,花丛中彩蝶纷飞;几道弯弯曲径,分割南北三片荷塘,蜻蜒点水,鱼儿在盘盘荷叶下穿梭。游人曲径通幽,观赏村野风景,呼吸花香水气,弯堤岸柳下并没有绿漆长椅,走累了便倚树席地而坐。西海子公园里也没有亭台楼榭,只有散落几处的茅棚草亭,供游人风雅聚会。
通州县衙门将西海子公园的三片荷塘,包租给三家专卖鲜鱼水菜的杂货铺,养鱼、植莲、产藕。蒲天明走大船的时候,在通州东关码头结拜了一个盟兄弟,光棍一人,卖苦力为生,被一家杂货铺雇来看管荷塘,住在水边窝棚里。蒲柳春住不起潞河中学的宿舍,也不愿挤住在郁寒窗家,就跟这位盟叔作伴,在水边窝棚里借宿。
蒲柳春在弯堤曲径上绕来绕去,阵阵荷风,吹皱碧水,掀动荷叶,十分赏心悦目。忽听西荷塘岸上的柳荫深处,草亭中笑语喧哗,听得出是两男一女。蒲柳春又向前走了几步,不远不近望去,只见那两个男人,一个是西风,一个是王二皇上的儿子王庆仕。王庆仕从潞河中学毕业,在他表哥殷汝耕属下的警务处,当一名侦讯科长。那个女子,是过去常到运河滩跑野台子的蹦蹦戏坤角挑帘红。挑帘红常到蒲家的瓜田买瓜吃,蒲柳春爱听她的戏,卖瓜好吃多给;年年如此,俩人便姐弟相称,挑帘红比蒲柳春大好几岁。
挑帘红在京东几县的城镇乡村,唱得很红,叫得山响。
她七岁被卖到一个跑野台子的蹦蹦戏班里学艺,写的是死契,啃三年板凳头,十岁登台。旧戏班子里,师徒都是文盲,只靠口传心授。艺徒有个荒腔走板,触犯戒规,班主便下令狠打。艺徒趴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掌刑的师叔便抡起杉木板子打屁股,一不许滚,二不许喊,滚下板凳或喊出声来,要重新打起。所以,艺徒挨打的时候,前额顶住板凳,牙咬住板凳头,憋住一口气,一声不吭熬出这顿毒刑。于是,从小坐科,行话叫啃板凳头出身。挑帘红先在京东几县的乡村跑野台子,唱出了小小的名气。后来,进入通州,撂地摊儿卖唱,以色艺双全而名噪京东首邑。通州万寿宫天乐茶园开张,戏园子老板拴班儿,挑帘红挂了头牌,从露天演出走上正式舞台。
虽然名气大了,戏份儿也挣多了,但是挑帘红仍然有名无实,身不由己。她像一棵摇钱树,不但前台卖艺,而且被迫卖身,忍辱屈从,不能自主。班主为了叫座儿,挑帘红不得不常演粉戏,也就落下个荡妇淫娃的恶名。
“红老板,对不起,我要棒打鸳鸯,把王科长拐走了!”西风甜腻腻地跟挑帘红调笑。
“夜戏给我留一个正中的雅座儿!”王庆仕吩咐挑帘红一声,挽着西风的胳臂到警务处去。
西风和王庆仕走远,蒲柳春快步向西荷塘岸走去,跟草亭上凭栏怅望的挑帘红正打个照面。
挑帘红二十四五岁,明眸皓齿,蛾眉樱唇,杨柳细腰,神态也并不轻狂。可惜沦落风尘年深日久,浓妆艳抹,花枝招展,丧失了天生丽质的本色,而显得粗俗和浅薄。
“红姐儿!”蒲柳春奔上草亭,瞪着眼睛,“你怎么跟姓王的这个恶狼鬼混?”
“谁在我身上花钱,我就侍候谁!”挑帘红拉长了脸儿,满面愠色,“王科长要把我的身子整个儿包下来,租一座小院,金屋藏娇。”
“他不是好东西!”蒲柳春发了火。
“好东西谁肯买烂桃吃?”挑帘红冷笑道,“你还是离我远一点儿,免得沾上我的晦气。”说着,就要走。
“等一等!”蒲柳春跳到草亭出口,张开胳臂,像横起一道铁栏杆,“我带你认识一位桑榆先生,长长你的见识。”
“桑榆……”挑帘红脸色一变,“刚才西风来找王庆佳,就是为了合谋暗算这位先生。”
正说着,弯堤曲径上传来桑榆的喊声:“柳春,你哪里?”
桑榆身穿夏布长衫和纺绸裤子,脚下一双皮便鞋。风度翩翩而又英气勃勃地走来。
“桑先生!”蒲柳春连连招手,“快上草亭,有要事相告。”
挑帘红的脸色一阵惨白,惊疑不定的目光越过蒲柳春的肩头,凝望着穿花过柳而来的桑榆。
蒲柳春刚要开口,给这二人引见,桑榆和挑帘红却同时惊呼起来
桑榆喊的是:“露水珠儿!”挑帘红叫的是:“俞剑耕……公子!”
挑帘红忽然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从花旗袍的腋下纽扣上撕下手帕,捂住了嘴,但是仍然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她跑出不远,钻进一片花树丛中,双手蒙脸啜泣。
“桑先生,你们……早就相识?”蒲柳春愕然地问道。
桑榆凄然一笑,说:“生离死别已七年,不想他乡遇故知。”
蒲柳春向他的盟叔借来一只采莲小船,桑榆和挑帘红便驾上这一叶扁舟,划人苇丛,一叙离情。
原来,七八年前,挑帘红的艺名叫露水珠,桑榆本名俞剑耕。当时,桑榆还是个高中学生,暑期回乡度假,露水珠正在他的家乡跑野台子,桑榆常看露水珠的戏,俩人台上台下眉目传情,桑间陌上偷偷相会,私订终身。不想,当地的一霸,也看中了露水珠,传话给露水珠的养父,叫露水珠到他家陪酒过夜。这个当地一霸是桑榆的表哥,桑榆挺身而出,不许表哥胡作非为。表兄弟翻了脸,桑榆就动了刀子,将那个当地一霸刺伤。桑榆想把露水珠带走,露水珠的养父却把她捆住手脚,送到当地一霸的后宅去,到底失了身。官府抓人,桑榆仓皇出逃,从此便不能再回故乡,也就得不到露水珠的消息,更不知道露水珠已将艺名改为挑帘红。
芦苇丛中,小船定住了桨,挑帘红低头垂泪,桑榆满面悲忿,俩人都沉默无言。
一阵风来,扁舟摇荡,桑榆怕挑帘红倾倒落水,慌忙伸出胳臂想把挑帘红拢入怀里。
“别碰我!”挑帘红急忙躲闪,“我的……身子……脏……”
但是,小船颠簸不定,挑帘红身不由己地投人桑榆怀抱,伤情地哀哭起来。
“当年我没有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你才落到这步田地。”桑榆沉痛地说,“这几年,我见过了一点世面,也结交了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一定要带着你比翼齐飞。”
“你的情义,我不配领受。”挑帘红摇摇头,含泪苦笑。“通州城小,虎落平阳被犬欺,你一人难敌西风和王庆仕这两条狗,还是远走高飞吧!”
岸上,有个太监嗓子叫嚷:“柳春老侄,你看见我家红儿了吗?”
挑帘红的身子打了个哆嗦,恐慌地低声说:“我的养家爹,找我来了。”
“这个老东西怎么变了口音?”桑榆奇怪地问道。
“不是原来那一个了!”挑帘红咬牙切齿,“这七八年,我给卖过三回;落到这个老狗手里,我就像倒栽葱掉进苦水井。”
挑帘红这个养家爹,外号叫鬼推磨,是一条人蛆。他瘦小枯干,面目丑恶,就像医院里福尔马林溶液泡过的一具阵年旧尸,又从玻璃匣子里活过来,令人一见作呕。
蒲柳春正心情沉重,只觉得眼前的花光水色,笼罩着层层阴影。一听鬼推磨那刺耳的声音,又见他那可惜的面目,十分恼火,便粗声大气地嚷道:“红姐儿给你卖艺挣钱,你还逼她卖身,天理难容。”
“老侄儿此言差矣!”鬼推磨涎着脸儿,振振有词,“人无十年消,花无百日红,红儿眼下青春貌美,被王科长看中,正交一步红运。不趁早大把抓钱,等到人老珠黄,花开败了,还有哪个冤大头肯掏腰包?”
“一本万利,红姐儿给你赚了多少金银?”蒲柳春粗脖红脸地吵道,“你要不是贪得无厌,早该给她找主儿嫁人了。”
“下九流的戏子,谁肯明媒正娶?”鬼推磨摇头叹气,“跟王科长多姘上几年,也算是红儿命中有福了。”
“滚,滚,滚!”蒲柳春忍无可忍,火冒三丈,大吼起来。
鬼推磨带着一股阴风,落荒而逃。
一会儿,采莲小船划到这边的荷塘,船上只有桑榆一个人。挑帘红已经从芦苇丛中的那一边上岸,匆匆回家去了。
“桑先生,你快救救红姐儿吧!”蒲柳春心焦地说。
“屈子当年赋《离骚》,可怜无有杀人刀!”桑榆从胸膛里呼出一团火气,“舞文弄墨何所用,绿林响马更逍遥。”
蒲柳春惊问道:“桑先生,你怎么忽然如此感伤?”
桑榆的脸色,像天要下雨,瞪着直勾勾的眼睛问道:“你们此地可有水泊梁山,我想人伙。”
“河东七十二连营,有一哨人马,他们是一伙进关的东北难民,当家的叫阮十二和阮十三。”蒲柳春心中一动,“桑先生,您想……”
“鸟投林,鱼人水,七十二连营是我的归宿。”桑榆目光炯炯,脸上扫尽愁云,“通州是露水珠的火坑,也给我挖下陷井,还是重操旧业,当响马去吧!”
“可是,《乡风》杂志岂不半途而废了吗?”蒲柳春沮丧地问道。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等创刊号出版以后才走。”桑榆喜气洋洋起来,“我向万盛亨掌柜举贤荐能,聘请寒窗兄接替我主编《乡风》,你给他打打下手。”
说罢,他扯着蒲柳春的胳臂走下草亭,乘坐那只采莲小船,在西海子上放歌荡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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