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八卦河网四面沙丘,荒村寒舍土匪窝子。
张老砧子的贼伙,是一帮乌合之众,却又不是一盘散沙捏不成国儿。这个贼伙很像野台子戏班子,大当家的张老砧子就是那拴班的班主,挂头牌的角儿。老少尼姑同床共枕,一个狗头军师,一个掌管钱粮,左膀右臂两个内掌柜的;女儿张三姑虽是这个贼伙的散兵游勇,却也不算客串搭班。张老砧子每回打家劫舍,用人多少全看生意大小。他的几十名喽罗,平日都不显山露水;有的走船,有的赶脚,有的扛长工,有的打短工,有的挑货郎担子,贩卖针头线脑,糖豆瓜枣。张老砧子一有行动,便散下点将腰牌,有时八大金刚,有时十三太保,有时三十六天罡,有时七十二地煞。都是夜出抢劫,天亮四散,又各自于本行营生,不留痕迹不露声色,官兵捕快望风捕影十有九空。
张三姑独自一人绑不了龙蛋子,只因有人暗中相助才把龙蛋子诓到手。
一到麦收时节,龙蛋子便大显身手,四乡八镇出风头。他拔麦子眼疾手快,两脚生风,怀中抱月,猫个腰一条垅到头,拨马回头游龙戏水;就像赵云大战长扳坡,甘宁百骑劫魏营。每天起五更饿着肚子到人市,两相情愿被雇主领走,到东家的桌子上吃早饭。这天头顶星星脚踩月光来到人市上,上市的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昨夜晚在河边的野麻地里跟花满枝相会,一言不合打了一场嘴架,回家只睡了个狗眨眼小觉,浑身酸软心里憋闷,便肩靠背倚着人市上的一棵歪脖子树,犯困打盹儿响起了呼噜声。
“龙蛋子,我给你找了个肥主儿!”有人一巴掌把他拍醒,“东家是个杭大辫子的二八俏佳人,水灵灵鲜嫩嫩看着就解渴,两肋插刀给她卖命都愿意。”
把龙蛋子拍醒的这个小子,一个麦季常跟龙蛋子在人市上搭伴;奸懒油滑,贫嘴长舌,最喜欢跟龙蛋子耍骨头,却又顶怕龙蛋子的拳脚。
龙蛋子揉着眼睛问道:“工钱多少?”
“她,八亩麦子。”这个小子叉开姆指和食指,又捏了个圈儿,“你,两个蛋(石)。”
“傻丫头缺心眼儿。”
“拔完了麦子你还得给她精耕细作,堤梁下种。”
“什么饭食?”
“早晨菜盘子里漂着香油,晌午饭桌上见得着荤腥儿,晚上喷鼻香的原封美酒管你够。”
“这块肥肉你怎么不一口独吞?”
“我没长着你那三十二颗能咬开铁核桃的好牙。”
“善财难舍,活儿够累的。”
“想吃别怕烫嘴。”
“我得见一见东家。”
“大姑娘家怎能到人市上抛头露面?我是说一不二的大总管。”
麦收已近尾声,雇工的人少卖工的人多,店大欺客压行市,人市上争吵叫骂一片乱哄哄。龙蛋子不愿白跑一趟,死硬的骨头都敢啃,到了嘴的肥肉怎能不吃?
他跟着这个小子走进一家小酒馆,三盅猫儿溺入了肚,便天族地转口吐白沫儿,一头栽倒昏迷不醒。不知过了多少时光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赤条条光着身子,头上脚下都捆着拴贼扣儿,肚子上苫着一块捂锅布。
龙蛋子躺的正是张三姑的炕头,只是没有钻被窝儿。
“好个有眼力的丫头、三姑娘、三姑奶奶!”张老钻子走进屋来一见龙蛋子,满腔怒气化作一片笑声,“你可了心也全了孝,咱们爷俩双喜临门同一个吉日良辰,送往迎来伙用一顶花轿。”
张三姑白瞪了她爹一眼,说:“我是独守空房的坐家女,顶花黄瓜带花的藕,青春年少正该嫁个如意郎君。你土埋半截干柴棒子,炕上横躺竖卧着两个母和尚,别在我的大喜日子你闹丧!”
“三姑奶奶,两个母和尚躺在我的炕上,可算不得我屋里的人。”张老钻子一脸苦相儿,一副哭腔,“我要给你娶个准斤足两够尺寸的后娘,能叫你眉开眼笑脸上放光。”
“谁?”
“此人当了你的后妈还是你的干婆婆。”
“小红兜肚儿!”
“亲上加亲炭火盆儿,不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
躺在炕头的龙蛋子,虽没有捂眼却被堵着嘴,挣扎着身子太阳穴青筋暴起,呜呜呀呀脸憋得黑紫。
张三姑只当他喝多了酒口渴,忙到外屋大缸里舀来一瓢凉水,从他嘴里掏出棉花团子,葫芦瓢递到他嘴边。
龙蛋子一口气吸进嘴里半瓢水,胀鼓了两腮像打肿了脸。
“噗!”龙蛋子嘴里的半部水破口而出,“张老砧子,你打个九丈九的佛龛把我干娘供起来,我干娘也不想当你家的活祖宗。”
半瓢凉水满喷在张老砧子脸上,张老砧子连打了三个喷嚏叫骂道:“龙蛋子,小黑锅儿,你羊人虎口落在我的掌心,我一声令下就要你的小命儿!”
“你敢杀他,我就宰你!”张三姑一掌把张老砧子搡出门外。
张老砧子气得乱蹦,喊道:“三儿,三丫头!亲不过父女。”
“张老砧子,我偏近不如夫妻!”张三姑针尖对麦芒儿,唇枪碰舌剑,“铺多高,盖多厚,比不上肉挨肉,我跟龙蛋子同生共死。”
“先嫁由爹娘,后嫁才能由自己!”张老砧子搬出北运河的陈年古例,念起了头疼咒,“你是大姑娘出门子头一回,我不点头你坐不了花轿。”
“只要嫁给龙蛋子,不坐花轿我骑驴!”张三姑一厢情意,给龙蛋子递个眼色,“我跟龙蛋子从小就相好,好得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忘不了他天天白送我几捆青柴,更忘不了有一回他把九捆青柴扛到咱家门口。女大十八变,变得了身子变不了心,我心上只有龙蛋子,不嫁他又嫁谁?”
龙蛋子虽然身外险境,却不想顺水推船,喝道:“张三儿,你搅浑了大运河水,也别想浑水捉着我这条鱼。”
“蛋子哥,你五尺多高男子汉,怎么比我这个黄花闺女的脸皮儿还嫩呀?”张三姑铁嘴钢牙,面不更色,“一年多前在河边柳棵子地,你的那些甜言蜜语,难道还得我提醒儿?”,
“这么多年我就没跟你说过一句话!”
“嘻!你说过没说过我跟花满枝是一甜一辣?”
龙蛋子耳根下一阵发烧,满脸通红像关公喝了酒。
“你说过没说过我跟花满枝是一黑一白?”
龙蛋子低着头,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你还说花满枝的头发又黑又多又长,能搓一副马笼头,等着瞧我梳起五尺长的大辫子。”
“头两句是我的话,后一句是你的词儿!”
“羞死了,羞死了!”张老砧子手捂着耳朵蹲了腿,“原来你们早已勾搭成奸,叫我在江湖上挫下半截儿直不起腰。”
张三姑呜呜咽咽哭起来,说:“龙蛋子不肯娶我只有一死,活在世上也没脸见人。”
“龙蛋子,我女儿一朵鲜花叫你咬了蕊子,你不娶她我刨你爹的坟!”张老砧子又拔地而起,一脚蹬着炕沿,凶眼恶眼对龙蛋子说。
“蛋子哥,你还是吃我的敬酒,别喝我爹的罚酒吧!”张三姑敲着边鼓,柔中有刚,“光棍不吃眼前亏,死心眼子才桑木扁担宁折不弯;你成全了这门亲事,我爹也不走马换将要你的干娘。”
“小红兜肚儿我早就尝过了一口。”张老砧子咂着滋味儿淌口水,“能哨的鸟儿不长肉,吃到嘴里不解馋。”
“张老砧子,不杀你这个恶贼我就是亲爹干娘的不孝之子!”龙蛋子咆哮一声,向张老砧子一头撞去。
拴贼扣儿牵扯了龙蛋子,虽没有撞着张老砧子,却也吓了他一跳。
“撕票,撕票!”张老砧子气急败坏,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手叉子,“儿呀,你亲手剜出他的心给爹下酒,爹脱袍让位扶保你坐头把金交椅。”
“你是条疯狗给我滚出去!”张三姑夺过她爹手叉子,叉尖逼住张老砧子的胸口。
老少两个尼姑只当他们父女窝里斗,双双赶来哄走张老砧子。
屋里只剩下龙蛋子和张三姑两个人。
“张三儿,你本该是一条好汉子,可惜投错了胎!”龙蛋子长叹一声。
张三姑却侧着身子坐在炕沿上,一对一对掉眼泪儿,说:“龙蛋子,我偷你的青柴,是恨你眼里只有花满枝没有我。”
龙蛋子怕软不怕硬,连忙哄劝道:“咱俩今生不能做夫妻。下辈子也许有缘份儿。”
张三姑哼了一声,说:“你骗我镜里看花,自个儿也免不了水中捞月。”
她把龙蛋子装进闷葫芦里,又到关押谷串儿的肉票柜子;一个利诱一个威逼,双管齐下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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