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龙蛋子正在河边给花满枝掰脚丫子,并没有手伸进岸下的泥窝掏螃蟹。
他离开老桑树下坟地,嘬起嘴唇吹一支小曲,眼盯着大河脚下却拐了弯儿;河滩上的羊肠子小路三盘四绕六出五进八卦阵,龙蛋子转出一片柳棵子地,一头正撞在花满枝家的篱笆根上。花满枝家的篱墙内,一溜三棵摇钱树,年年能摘十几筐绿叶红嘴儿大蜜桃。家家到庙里进香,给祖宗上供,老人家整寿,小娇哥满月,都买她家的蜜桃取个吉利。这三棵摇钱树是那年她爹牵驴赶脚,南下深州偷来的秧子。深州大蜜桃到了豆棚村,虽说多少走了味儿,可也比豆棚村土产的五月鲜几个大口甜。花满枝的爹花进宝,把这三棵蜜桃视如财神,管这三棵蜜桃树叫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三姑奶奶。花满枝更得挫一辈儿,管大姑奶奶叫大姑太太,管二姑奶奶叫二姑太太,管三姑奶奶叫三姑太太。每年桃枝发芽,全家老小给姑奶奶道喜。阳春三月桃花开,四面夹起围障给姑奶奶当闺房,怕的是狂风吹落桃花少结果。等到绿叶成荫子满枝,蜜桃树下更是日夜不离人,好像给姑奶奶侍候月子。蜜桃长到鸡蛋大,每一颗蜜桃挂一草兜儿,有如潞河中学女洋学生的奶罩,防的是蜜桃沉重,坠断了枝权,半生不熟落了地。眼下正是五黄六月,个小的蜜桃也有半斤八两,只等涨满了甜汁熟了个透,便可采摘上市卖大钱。此时此刻,恰似生死关头,花进宝两口子黑夜看守,白天不能不下地,三棵摇钱树就交给女儿满枝和谷家的串儿护卫。
龙蛋子不想偷桃,只想把谷串儿从花满枝身边赶跑。
刘黑锅教子,头一条就是一辈子手脚要干净,饿死不能偷,穷死不能抢。龙蛋子五岁那年偷了邻居一把酸枣儿,刘黑锅子心狠手辣,铁砂掌打得龙蛋子皮开肉绽,小红兜肚儿护犊子,也被打得半死。从那以后,直到一九六二年,五十岁的龙蛋子饿得全身浮肿,穷得一贫如洗,也没吃过一口不义之食,拿过一分不义之财。
他跟谷串儿前世无冤,今生结下死扣子,一知半解的都说是为了争夺花满枝,却不知道开头的起因竟是花满枝的一双脚。
刘、花、谷三家,同一年来到豆棚村落户,祖辈便是通家之好。刘黑锅、花进宝和谷串儿的爹谷三千,小时候拜过把子,亲如一条娘肠子爬出来的同胞兄弟。长大了刘黑锅走船而又扛长工,花进宝扛长工而又赶脚,只有谷三千到镇上当了牙行,靠耍嘴皮子吃饭。女大十八变,男大变化也不少。刘黑锅变得顶天立地,花进宝变得财狠食黑,谷三千变得长毛赛过活猴儿,不长毛是一条泥鳅。刘黑锅看不起花进宝为了一个小钱便不要脸面,更恼怒谷三千为了一个小钱插圈拴套,挖下陷井坑人。他临死之前几年,跟这两家已经不大走动。但是,三家的孩子又像他们三人小时候那么亲近,刘黑锅、花进宝和谷三千三人也就没有割袍断义,划地绝交。
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龙蛋子肠子直,谷串儿心眼多,花满枝嘴儿甜。青梅竹马,三小无猜,谁跟谁都半斤八两,五寸半尺,不轻不重,不近不远。在谷串儿、花满枝、龙蛋子八岁那一年,五月初五吃粽子那一天,就像一把火烧着了两座柴垛,谷家和花家同一个时辰窝里斗,两家的两口子打得里出外进,难解难分。吓出了屎的谷串儿,尿湿了裤子的花满枝,一个脚前,一个脚后,都跑到小红兜肚儿家哭秦庭,扯胳臂搬腿,死缠活绕刘黑锅出马到两家劝架。
大病缠身的刘黑锅手拄一根青秫棒,来到花家敲了敲门,花家两口子马上鸦雀无声。又到谷家门外跺了跺脚,谷家两口子的吵骂也冥然而止。他懒得跟两个干哥哥照面,也不愿看见两个干嫂子,两家各罢干戈,他也就转身而回。
两个干嫂子,一个潘金莲,一个潘巧云,他奉两个干哥哥之命,把这两个淫妇打得正气上升邪气下降,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谁想,好心不得好报。贼咬一口,人骨三分,二贼各咬一口,跳到大河也洗不清白,背上了一辈子也卸不下来的黑锅。潘金莲咬定武二郎趁火打劫摸她的xx子,脏心烂肺的谷三千不但信以为真,而且觉得头上又多了一顶绿帽子。潘巧云更会栽脏诬陷,哭哭啼啼有鼻子有眼儿说他这个拼命三郎假戏真唱,摸了xx子还掏了裆。枕边风吹得花进宝耳软心活,对桃园三结义的干兄弟也就另眼相看。
小红兜肚儿是个爱管闲事的脾气,二狗撕皮她也插一腿,四个人打架她就更要从中取乐儿。刘黑锅转身而回她原地不动,手牵着龙蛋子进了花家串谷家,一出一人摸透了两家的脉;原来是一桩儿女结亲的纠纷,却又是四个人五个心眼儿。
谷三千的娘儿们想占下花满枝,给儿子串儿当媳妇,谷三千却嫌贫爱富。只想高攀不愿低就。花家那方面,能把女儿嫁到谷家,花进宝正是求之不得,他的娘儿们却死活要把女儿嫁给龙蛋子。这个女人虽然叫刘黑锅背了一口黑锅,却一直眼馋心爱着拼命三郎。龙蛋子是个小刘黑锅,女儿也是自己的化身;花木兰替父从军,花满枝正是代母出嫁,跟刘黑锅不能做夫妻,结成亲家多少也算称心如意。于是,两家的两口子各不相让,打开了一场烂仗。
赶上这一出文武带打的好戏,小红兜肚儿怎能不插一脚?她给花进宝的娘儿们帮腔,骂得花进宝的脑瓜子扎进裤裆里;又给各三千敲边鼓,谷三千的娘儿们被打得卷起舌头改了口。最后,她指使谷三千当媒人,到花进宝的娘儿们面前给龙蛋子和花满枝保媒,三言两语就办妥了这门亲事。谁想,得胜还朝回了家,却碰了刘黑锅一鼻子灰,多亏不敢犟嘴才免了一顿拳脚。
花满枝不是谷串儿的,也不是龙蛋子的;三小无猜一块过家家,花满枝有时跟谷串儿拜花堂,有时跟龙蛋子人洞房。花满枝跟谷串儿拜花堂时,龙蛋子充当喜棺儿;龙蛋子跟花满枝人洞房时,谷串儿扮演大全福人。
直到花满枝裹脚,龙蛋子和谷串儿才二虎相争。
北运河的女儿家,裹脚跟订亲、出阁、生育同属头等大事。说媒的人,头一眼相脚,二一眼才看脸。一双三寸金莲,眉眼儿不算俊俏,媒人挤破门框;眉眼儿俊俏而两只大脚,媒人不迈门槛。裹脚是女儿家一辈子吉凶祸福的头一道关口,爹娘不敢大意,自个儿更得小心。晚裹不如早裹,早裹骨肉柔嫩,裹出来小巧玲珑,最能讨俏。但是,女儿家年岁太小不知利害,难免吃不了苦受不了罪。爹娘心肠一软,裹了放放了裹,便走了形不成个样子;起五更赶个晚集,欲速则不达,反倒误了大事。所以,花进宝的娘儿们给女儿裹脚。选定的是花满枝九岁那一年,不早不晚不慌不忙;裹不成金莲也算得上玉笋,算不上玉笋也像端午节的枣泥粽子。
头一个来陪伴她的是谷串儿,谷家和花家只有一墙之隔。
“串儿疼死我哩!”花满枝眼泪汪汪,像一株雨中桃李。
谷串儿正念私塾,学打算盘,满脑瓜子的女儿经弟子规,便板起面孔一脸正色,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你咬定牙关受够了罪,鸡窝里就飞出了金翅鸟儿。”
“串儿,你喜爱我裹小脚儿?”花满枝哭着问道。
谷串几点点头,说:“财主奶奶官太太,一个比一个脚儿小,走起路来才风摆杨柳好身段。”
“串儿,你长着一双贼眼!”花满枝啐了一口,“我一不想当财主奶奶,二当不上官太太,裹出两只粽子脚卖给谁家?”
“疯话,罪过!”谷串儿瞪起眼珠子喝道,“我给你削两根拐杖,架着拐杖走路脚不沾地,熬过这几天你就眉开眼笑了。”
谷串儿离开花满枝到河边砍柳权子,满头大汗的龙蛋子又来了。
刘黑锅病弱之躯,武艺不能失传,耍不动长枪大刀,手捏着柳条竹筷子教儿子习武,一招一式不许偷工减料。龙蛋子刚练过三路刀六趟枪、十二套拳脚,刘黑锅才放他出门,一溜烟儿来到花满枝身边。
“龙蛋子,疼死我哩!”花满枝又眼泪汪汪哼哼卿卿起来。
“那就扯开裹脚条于,松快松快,风凉风凉。”龙蛋子蹲下身来,抬起花满枝那套着红鞋的双脚,就要动手。
花满枝“哎哟”一声痛叫,哭着问道:“龙蛋子,你不喜爱小脚儿?”
“小脚儿又臭又丑。”
“你怎么知道?”
“我干娘打开裹脚布洗脚,咸臭成臭的呛鼻子,熏得人能把一挂下水吐出来,江米小枣的粽子我都不想吃一口。”
“龙蛋子,你娶媳妇,要小脚儿的,还是要大脚的?”
“我要大脚板子的,就像跑马卖艺的女戏子,站如松走如风。”
‘哪你就给我……解开缠在脚上的……一丈三尺布条子吧?”
龙蛋子捂住鼻子,扒下花满枝的红鞋,剥下一层又一层的裹脚布;打开一看,不像金莲,不像玉笋,也不像粽子,活像两只猪蹄儿。
从九岁到十一,花满枝年年裹脚年年偷放,最后这一回是通州潞河中学的女洋学生撕碎裹脚布,剁烂了风头鞋。花进宝两口子不敢得罪有洋人撑腰的二毛子,只得忍辱屈从认了头,谷串儿在他们耳边哺哺咕咕也不听了。
花满枝那裹了放放了裹的一双脚,大不大小不小,长不长短不短,尖不尖扁不扁,鸡爪鸭掌四不像。她常到河边泡脚丫子,龙蛋子也想把她那十根弯折扭曲的脚指掰开捋直,都枉费心机,白费气力。
他们在河边看见,大脚板子的张老砧子的娘儿们,跟一个野男人在柳棵子地里滚来滚去,噗通一声滚下了大河也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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