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没做梦。
“到了!”
她是被胖子司机吼醒的。
浑身一激灵,猛睁双眼,见胖子司机的头正从她耳边“撤”回去。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向后座扭回自己的头看她的保护神,后座上却已不见了那个长发男人。再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四野漆黑,哪里是她要回到的地方!
她的神经不由又高度紧张起来。
司机嘲讽地说:“那不男不女的家伙在那儿哪!他不是不陪着你来就不放心吗?现在,你领他找你的院长伯伯去吧,没我什么事了。”
黑暗中,烟头一红一红,是那个长发男子在吸烟。
“可……可这并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呀!”
“你不是要到郊区一个有旧水塔,旧水塔下有铁轨的地方吗?!”
“可……可旧水塔在哪儿呢?……”
“好,我就让你看旧水塔在哪儿!”
胖子司机自己先下了车,也不绕过车头替她来打开她这边的车门了——他抓住她一只手,硬是将她从司机座那边拖下了车……
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阴了,月亮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看样子就要下雨了。不,已经稀稀落落地掉起雨点儿来了……
不待她站稳,胖子司机便甩开她的手,指着说:“那不是你的旧水塔是什么?!”
果然,一二百米远处,依稀可见有座“水塔”耸立着……
但它并非她所眼熟的水塔。
“我说的水塔,下边有……”
“有铁轨,是吧?!好,再让你亲眼看见你的铁轨!”
胖子司机又抓住她一只手,扯拽着她大步腾腾就往“水塔”那边走。她被动地跟在他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了一片蒿草地……
她扭回头求援地望向她的保护神——他的身影伫立原地一动也没动。叼在他嘴上的烟一红,又一红。显然,他正冷眼地,事不关己地望着她被扯拽而去……
她对他的当众承诺顿时大觉失望起来。
天边响起了雷声。听来仿佛是从地下响起的。沉闷,但是那么地令她感到不安,感到悸怕。仿佛骤然间,就会携带着一个巨大的火球,猝滚至她跟前,顷刻惊心动魄地将如墨的夜空炸裂……
她的脚踝被蒿刺刮得一阵阵疼。
她踩进一片水洼里去了。她觉得那洼被晒了一白天的水温温的,却又黏糊糊的。她的头脑中立刻凭着想象浮现出一片令人作呕的污秽肮脏的水。她脚踝上被蒿刺刮过的地方更疼了……
她尖叫道:“你放开我的手!”
“你当我喜欢抓着你的手哇?!”胖子司机放开了她的手,指着前边十几米处又说:“看清楚了,那不是铁轨是什么?!”
雷声不断。雨点儿大了,而且,起风了。无障无挡的风,刮得特别肆虐,刮乱了她的头发。
她瞪眼看时,但见胖子司机所指处,果然横着两条铁轨,宛如两条黑色的大蛇卧在那儿,似乎随时会从蒿草丛中高高地蹿昂起蛇头,向她吐射出有毒的猩红的信子……
她调转身就往回跑,双脚又“啪哒啪哒”地踩进那片温温的、黏糊糊的水洼里,连两条裤腿也溅湿了。不知有什么脏东西,黏糊糊地浆挂在腿上了。她一路往回跑一路恶心,干呕了几次,却并没从口中吐出什么……
“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胖子司机在她背后大声骂着。显然,他也踩进水洼里去了……
她跑到停车的地方,犹豫了一下,往她的保护神跟前走了两步,万分慌乱地说:“大哥,我……这真不是我要到的地方……我要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呢?”
远处的闷雷变成了近处的霹雳。
一道闪电撕裂了半个夜空。
在闪电耀亮的那一瞬间,她看清了对方的脸。对方也正看着她。他脸上的表情阴冷阴冷的。他的眼神儿眈眈的,目光里分明地在积蓄着股邪恶之念……
她浑身不禁又是一激灵,还想说的话不说了,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像一只不慎走到了野兽跟前的小猫似的,提心吊胆地,悄没声儿地往后退,退……
胖子司机也走过来了。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用两根指头从扁扁的烟盒里钳出一支,却没能再从兜里掏出打火机来……
他向长发男子伸出了一只手。长发男子便将指间的小半截烟递给了他。他对着烟,猛吸一大口,还那小半截烟时,长发男子朝他摇头。
他二指一弹,将那小半截烟弹出去老远,又猛吸了一大口烟后愠怒地说:“她怪我把她送错了地方,可她上车前明明告诉我……”
“告诉你她要到的地方有一座旧水塔,水塔下有铁轨,是吧?”
“本市郊区就这么一处地方有水塔……”
“但那不是水塔。那是砖窖的高烟囱。那两条铁轨是当初为了往窖里窖外运砖才铺的。我对这儿很熟悉。这儿原来是砖场。我在这儿干过临时工……”
红卫兵肖冬云见两个男人聊了起来,非常担心他们一聊就聊成一伙儿的了。如果他们真的成了一伙了,那么她该怎么办呢?
她打算拔腿就跑。四下里望望,荒郊野外的,往哪儿跑哇!
她眼盯着他们,暗暗叫苦不迭。她悄悄退到车旁,从车内将自己的书包拎了出来。她想,现在,自己究竟能不能保护得了自己,全靠书包里一块砖了。
她将书包带在手上绕了一匝,又绕一匝……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长发男子这么说:“哥们儿,你车越往这一带开,我心里越明白,你根本不能把那傻妞儿送到她想去的地方。这一带根本就没什么疗养院……”
又一道闪电。
闪电中她见他向自己扭头一望,并且,笑着……
她由他那种邪狞的笑明白,对于自己,那一个误被她当成保护神的男人,是比胖子司机更难对付的一个坏男人无疑。好比一个是条见软就欺的狗,而另一个是条随时准备张牙舞爪咬死人的狼……
“那你为什么路上不说?”
胖子司机的手将烟送至嘴边,手臂却僵住了。
“为什么要说?水塔不是那座水塔,铁轨不是那两条铁轨,地方也不是她要去的那个地方……”他向肖冬云扭头望着,嘴里却继续对胖子司机说:“这多好嘛,简直好极了……”
“好个屁!我他妈看出来了,你不是学雷锋,你心思不地道!”
胖子司机朝他的车转过了身……
“哥们儿别急着走,”长发男子的手搭在了胖子司机的肩上,放低了声音说,“既然你看出来了,我也就当真人不说假话了。我的心思在那傻妞儿身上,要不我干嘛白给你一百元钱?可惜她已经坐在了前座,如果她和我一块儿坐在了后座,半路上我就把她给弄了,谅你这种人也不会停下车来干涉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胖子司机也不禁放低了声音。
“你这种人比我强不到哪儿去,”长发男子又向肖冬云望了一眼,扯着胖子司机的袖子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更低地说“哥们儿你看这么办好不好?干脆咱俩轮着把她给弄了,然后把她撇这儿,咱俩一道回市里。一个外地傻妞儿,她还不干吃哑巴亏呀?即使她好意思报案,公安局肯为她认真当成件案子破吗?”
“你怎么知道不会?”
“如今大要案多,流氓案挂不上号哇!抓流氓那只能是派出所的事儿。而且,事儿发生在郊区,也只能是郊区派出所的事儿!”
“为什么非拉上我一道干?”
“我不拉上你,你一举报,一指证,判我罪不就容易多了吗?”
“你考虑得可真全面。说完了?”
“说完了。该你考虑考虑了。”他再次向肖冬云望去,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了。
“呸!”胖子司机朝他脸上啐了一口,大声骂道:“你他妈王八蛋!看你人模人样的,我起先还当你是个搞艺术的,没想到你他妈是个流氓!我虽然比你强不到哪儿去,但还不是流氓!……”
胖子司机骂罢,大步朝他的车走去。
那流氓也不抹脸上的唾沫,站在那儿发呆。
因为除了胖子司机所骂的话,他们前边的一段对话是小声进行的,所以肖冬云一句没听清。虽没听清,她也知道肯定是在说她。胖子司机一开骂,肖冬云更加没了主张。相比起来,究竟谁个好点儿,谁个更坏,谁个是凶恶的敌人,谁个是装出不很坏的样子,她完全失去了判断。
她也站在那儿发呆。
胖子司机一眼都不看她,钻入出租车,转瞬间将车调头开走了。
出租车一开走,红卫兵肖冬云才急起来。
她追着车喊:“停下!停下!大哥求求你别把我扔在这儿呀!”
回答她的是一道闪电,接着是一声霹雳……
密集的雨点自天而降,顷刻将她的短袖衫淋湿了。一阵冷风刮来,她猛打了个寒战。她觉背后有喘息之声,由轻微而粗重,渐渐逼近着自己——是那个被自己误视为保护神的男人要来伤害自己了,她这么想。即使在那一时刻,她也努力镇定着。她明白,这会儿除了镇定能拯救自己,别无他法。来吧,来吧,王八蛋,红卫兵肖冬云今天和你拼了!……
她猝转身,用力将书包一抡——却抡了个空。装着一块整砖的书包在空中飞快地划了一道弧,击在自己迈出的一条腿的膝部,疼得她那条腿一屈,几乎跪倒在地……
她听到的,其实是她自己由轻微而粗重的喘息。
一双男人的有力的手臂,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搂抱住了。她的手臂被男人的手臂箍住着,于是她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男人的脸从后贴向她的脸。
她感到男人的两片湿唇衔住了她的耳垂,像是上火的人将她的耳垂当成了一片败火的薄荷叶子……
“别怕,乖点儿。陪我到砖棚底下玩玩去,雨淋不着,风吹不着,是很美妙的事儿呢!……”
男人喁喁的话语,传达着他强烈的欲望,真实又无耻,像是在哄劝……
“来人啊!救命呀!”
她大声喊起来。
其实她并没有喊叫出声音。从未喊过“救命”的人,即使在危急时刻,往往也是不能像自己所想的那样,一张口就大声喊出“救命”二字的……
闪电点燃惊雷……
倾盆大雨自天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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