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个猝不及防的问题,却像魔咒一般牢牢粘在她头脑里了。
尽管那半盒烟早已干了,尽管自己一向视吸烟为恶习,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取出了一支叼在嘴上,并按了一下燃烟器……
她很想吸一支他那一个夜晚在那一幢老旧的居民住宅楼对面吸过的烟。
她很想重温一下自己当时又好气又好笑又有点儿怜悯他心疼他的情绪……
对于她,那是一种挺不错的情绪,像鸡尾酒。即使不饮,看着都会使人醉意微微的……
而此时,王启兆的短而粗的胖手指,礼貌地轻轨地敲在赵慧芝这一位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办公室的门上。敲过之后,里边寂静之声。正欲再敲,门开了,却不见人。他怀着满腹狐疑刚刚近入进去,门在他背后关上了。他一转身,这才看到赵慧芝,她开六门将自己隐在门后了。赵慧芝脸色苍白,一副恨容,亦满面慌张。
王启兆心中立刻明白,发生在度假村里的事,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其实赵慧芝几分钟前才知道。他走进省委大楼时,她刚刚放下电话。
电话是顺安县的县委书记的秘书打到省委的。她的秘书不在办公厅,按照她的吩咐,坐她的专车,护送那个冻得半死不活的人到医院去了。是办公厅一位值班的副主任接的电话,听了几句,感到事态严峻,马上将电话转到她的办公室来了。
县委书记的秘书语无论次地将昨天夜里发生在县城的事件讲述了一遍,接着说今天上午县公安局被砸了,县委被占领了,县长和县委书记被扣押作人质了,而其他几位县里的领导,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安然不明,估计凶多吉少。至于那秘书自己,他说他本人也一度和县长,县委书记一块儿被扣押作人质了,是趁对方们不备溜掉的。……
“怎么办?怎么办还有一部分暴民直扑度假村去了,请省里赶快调军队来进行威慑吧!不调军队来,我看是没法平息的了!……”
那小秘书情急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说起根本不该是秘书说的话来了……
这会儿的赵慧芝,已不记得自己听到紧急汇报之后都说了些什么,作出过什么具体的指示了。
算上王启兆用手机打给她的电话,一上午她已经接到四次电话了。而这第四次电话,使她头脑发懵了。
事实上她只听来着,什么话都没说。更没作出任何指示。如此严峻的事件,又发生得如此宛然,预先连点儿征兆和信息都没有——这种她从没面临过的情况,太超出她也会作出冷静指示的能力了,因而她也就根本没有什么指示可作。
事实上,她一言没发就在无意识之中将电话放下了。
而电话当然立刻又响起来了。
那小秘书求救般地说:“请下指示,请千万下达一个指示!……”
而她却只有反复都哝:“让我冷静一下,让我冷静一下,等我和其他领导们研究之后,等我和其他领导们研究之后再……”
现在,她手里如果有一支手枪,她恨不得一枪将王启兆打死!如果她有足够的胆量,并且也在行,恨不得一枪将王启兆打死之后,再大卸八块,再焚尸灭迹……
尽管她还来不及梳理清楚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和金鼎度假村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和金鼎度假压之间究竟有什么内在的联系,但从暴民们其后又直扑度假村这一点来看,显然是有着因果关系的。那么金鼎度假村,具体说也就是王启兆,毫无疑问难逃追究了!
如果他……
那么自己……
这等严峻的恶性事件,想掩盖都掩盖不成了呀!谁有能力掩盖都来不及掩盖了呀!将肯定惊动中央的呀!……
而自己又哪儿有那种一手遮天予以掩盖的能力啊!
这时这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顿时也暗恨起自己的权力还不够大能力还不够大来……
她瞪着王启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是:“姓王的,你闯了塌天大祸了!”
王启兆一愣,接着不停地眨巴他那双厚眼皮的小眼晴。他本是前来汇报情况,寻求权力帮助的,却不料被劈面训斥了一句。
他张了几张嘴,成功地克制住了隐恼未使发作起来,像一个被冤枉了的好孩子似的自信清白地一笑,以无辜的语调问:“赵副书记,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闯了什么祸了?”
“到这时候了,你还在我面前装糊涂!顺安县城里昨天一夜死了三个人,一名女警,一个小保姆,还有一个两岁多的孩子!人命关天的大事件,县城里的人和周边农村里的人一块儿闹起来了,砸了公安局,占据了县委,扣押了县委书记和县长!这么大的事件能不惊动中央么?!还有谁能替你摆平?!又有谁敢替你摆平?!你来找我又有什么用处?!你,你……弄出这么大的事件来你不是作死吗?!……”
赵慧芝一边说,一边在王启兆面前不停地走动。从他左边走到他右边,再从他右边走到他左边,绕着一段看不见的弧线走。走得王启兆别提有多么的心烦意乱了。而且,她的话每一严厉,她的一根白嫩细长的手指便从不同角度指王启兆面门,有几次差点儿戳了他的眼。
王启兆却半步没退。相反,他尽量将他那五短身材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即使在她的手指几乎戳着了他的眼的时候,他也还是一动不动,只不过将头朝后仰一仰而已。她的话也使他心内震惊不已。度假村离县城那么的近,昨天夜里也就是大年三十儿的夜里县城里死了三个人,他却直到此刻才从赵慧芝这一位省常委副书记的口中知道!他因自己之消息闭塞的程度而在她面前感到羞惭。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明白。
非但什么都没明白,反而如坠五里雾中,更加疑惑多多,糊涂一片了。
等到赵慧芝终于将她的话说完了,在他正对面站定了,瞪着他认为他没有任何必要再继续愚蠢而又可憎地装糊涂了,期待着他对他惹起的“塌天大祸”给出某种交待时,他才尊口打开。
他说:“死人的事,那是天天发生的。那一年的日历上都没写着三十儿晚上不得死人。党中央也是没有下过这样的红头文件的。我母亲还是三十晚上死的呢!顺安县城里那也毕竟十来万人口,三十儿晚上死了三个人那也只能说是天意。是他们命定的事情。和我王启兆又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我王启兆雇黑社会杀掉他们的!我王启兆也从不跟黑社会有什么瓜瓜葛葛的勾当啊。我所认识的人,又哪一个不是正人君子呢?比如你,比如胡副市长,都是倍受尊敬的人物啊!那三个人更不是我亲手杀掉的呀!我整天把心思放在事业方面,忽然杀人玩儿干什么呢?你看我像变成一个杀人狂了吗?”
尽管疑惑多多,糊涂一片,但因自己确实跟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没有任何关系,王启兆的一番话,居然还能说得从容镇定,振振有词的。
赵慧芝也像刚才似的张了几张嘴。他刚才那样,最终还是问出一句话来了。而她却干张了几张嘴,一时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失语了。
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绝非王启兆他雇人杀掉的,也绝非他亲手杀掉的;这一点赵慧芝那还是确信不疑的。此刻她对人的认识能力悄悄告诉她,王启兆根本不是那种敢做出杀人行径的一个。即使他有过那么一种念头,也绝不会有那么一种胆量。正因为几经他的考验,证明了他不是那种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全然不计后果的难操难控之徒,她不是才决定“扶持”于他的么?
既然顺安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根本不可能与王启兆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那么自己刚才的一通当面指诉,不是太近于是强加在他头上的莫须有的罪名了吗?不是很失态吗?
她也感到有几分羞惭,几分内疚了。
她那张由于惊慌失措而苍白了脸,渐渐的红了。
王启兆见她哑口无言,小声问了一句:“我可以坐下了吗?”
赵慧芝这才稍稍的恢复了一点常态。她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儿坐下去,朝沙发摆了摆她的下巴。
王启兆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将自己胖乎乎的双手夹在膝盖之间,垂着目光,字斟句酌地说:“赵副书记,我来,也是要向你当面汇报一些突然情况的。可以说,也是属于一桩恶性的突然事件。今天早晨,也有许多人闯入度假村去进行破坏,乱砸乱毁,还要把咱们那尊金鼎用大绳拽倒……”
赵慧芝一皱双眉打断道:“你用词考虑点儿,什么‘咱们’那尊金鼎不金鼎的!”
王启兆的话就嘎然而止了。
他抬起头,转脸看赵慧芝;而她也正瞪视着他。二人的目光,互相较量了几秒钟,还是王启兆首先妥协了。他不再看着赵慧芝了,缓缓将脸再一转,接着又低下头去,目光又瞧着自己的膝盖了。
他并没有对赵慧芝因而解释什么,很快回到自己的思路上继续说下去:“刚才你告诉我,顺安县城里死了三个人,还有一名女警。而我刚才也告诉你了,我和那三个人的死毫无关系。直到你刚才告诉我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件事儿。我想,情况会不会是这样?——是县公司安的人不知为什么与民众发生冲突了,闯下祸了,要不人们砸公安局干什么呢?而县委处理事件的方式方法又不够及时,不够得当,对县公安局有偏袒,致使事态扩大了,矛盾激化了。要不人们占据县委干什么呀?这年头,心里憋着一股窝囊气的老百姓多着呢,有时候沾火就着。何况,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测的人扇风点火的可能。结果呢,不论是县城里的,还是周边农村的,心里有这股火那股气的老百姓,可一下子逮着了一个什么理由,于是就群起闹事,心想法不责众,所以胡作非为,集体发泄。而度假村,就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老百姓一旦变成暴民,破坏一旦带来了痛快,可不哪儿好哪儿高级就蜂涌到哪儿去进行破坏呗……”
王启兆第二次抬起头,第二次将脸转向赵慧芝;而赵慧芝却正低着头,用她叉开着五指的手撑着她的额。
王启兆说时,她一直在认真听。自己既已惊慌失措,丧失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了,她倒很希望听听另一个的看法了。不管对方是王启兆或不是王启兆。
她觉得他的看法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王启兆见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得不试探地问:“你认为我的分析也多少有点儿道理吗?”
这时倏的他,内心里充满了对赵慧宽阔这一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的鄙视。他是依据从她口中获得到的情况来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的。而一经形成结论,他便对自己推导出的那一结论深信不疑起来。于是此前缠绕心头的不安的预感,种种疑惑和糊涂全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似的。
金鼎度假村不幸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这看法使他的心理开始平定了。
事后谁们将来承担度假村的损失呢?——他竟开始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了。
赵慧芝将手从额上放下,与另一只手交叉握在一起,扭头望着窗台上的腊梅和水仙,祈祷似的说:“但愿是你说的那样吧!”
她仿佛不再打算看王启兆一眼了,仿佛希望他赶快从自己面前消失。
王启兆心里又恼火起来。
然而他不动声色,语调平静又缓慢地说:“您看,我和您,再加上胡副市长,还有郑岚,我们四个人,是不是应该聚在一起,共同的,进一步分析分析情况,防患于未然?总不能都像没事儿人似的,任凭破坏的行为在度假村里继续下去吧?……”
不料赵慧芝的脸猛朝他一转,瞪着他冷言冷语地说:“郑岚算老几?度假村的一切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启兆一愣,随即讪笑道:“她虽然年轻,却是个明白人,思考能力挺缜密的。而且,经得起事,是我们信任的人……”
赵慧芝却不胜其烦地说:“得啦得啦,你给我立刻打住好不好?第一,她仅仅是你信任的人!以后你在我面少提她。非提她不可的时候,更别‘我们’、‘我们’的!第二,我喜欢的恰恰是糊涂人,我讨厌那些个所谓明白人!许多事情,不是坏在糊涂人身上,而恰恰是坏在明白人身上!所以我警告你,有些事,你少让她知道!更要少让她掺和进来!……”
“明白,明白,我只不过以为,多一个多一种思路……”
王启兆喏喏连声。
他第一次遭到她如此这般不留情面的训斥。
他刚才说郑岚“经得起事”时,将那四个字说出了格外强调的意味。弦外有音,其实也等于在说——“您赵副书记也经得起点事儿好不好?”
而赵慧芝头脑虽然有点儿乱了,大失方寸;耳朵却依然如故地敏感,听出了王启兆的话弦外有音。所以她也一下子恼火起来了。所以她当即予以训斥。绝不允许王启兆在自己面前有放肆的表现,这是他们之间的原则。她自己单方面确立的原则。即使现在这么一种面临考验的情况之下,她也还是要本能地维护那一套原则。
王启兆却“喷儿”地笑了。
赵慧芝生气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王启兆是在笑他自忆。她既然已经声明了她讨厌明白人,而自己却一迭声地说“明白”、“明白”,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蠢,却又实在是蠢得可爱。同时,内心里对赵慧芝的鄙视一下子又增加了许多。想到郑岚对她的印象那么好,她对郑岚的态度也增伪装得那么亲善,他不禁的替郑岚倍觉悲哀,也将赵慧芝这一个和自己一条绳拴两端的女人的虚伪又看深了一层。
面对赵慧芝的质问,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为好,电话突然响了。
于是二人的目光都落在电话上了。
电话连响数声,赵慧芝伸手缩手,想拿起又不敢拿起,似乎那不是电话,而是一颗定时炸弹。
王启兆忍不住说:“您毕竟正在值班,接,肯定比不接要好……”
赵慧芝这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电话。
“对,是我……”
接着她就嗯嗯啊啊起来。
王启兆察颜观色,想要听出点儿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
她感觉到了他那种迫切的目光,竟站了起来,一转身,背对着他了。
赵慧芝又嗯嗯啊啊了一阵,终于放下电话。她放电话时仍背对着王启兆。之后低下头,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王启兆望着她背影,屏息敛气。
那一时刻,办公室里静极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慧芝长出一口气,终于缓缓地向王启兆转过了身。
她们一手托肘,一手托下巴,也不看盾王启兆,自言自语的说:“是胡崇汉打来的电话。他了解到了确定的情况。看来你分析的对,发生在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和我们毫无关系。”
由于起初的好心情早已荡然无存,此刻余悸未消,连对胡副市长她也干脆直呼其名了。仿佛破坏了她好心情的责任,对方也是有一份的。而且,她也“我们”起来了。仿佛可以那么说仅仅是她一个人的特权,王启兆是根本不配也那么说的。
然而王启兆咧嘴笑了。和她相反,他的种种不好的心情,此时也一扫而光,荡然无存了。他自从进入她的办公室以后,第一次有心思将目光望向了窗外。接着,往回一收,落在他送给她的腊梅和水仙上。
他谄媚地说:“你将那两盆花待弄得可真好!”
斯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外面的寒风止息了,办公室里的阳光更加明耀了。
王启兆内心里也充满了阳光。
一颗心业已笃定,他倒盼着快点儿结束谈话;快点儿回到他的汽车里,回到郑岚身边去;快点儿将自己又充满的阳光的好心情带给予她了……
赵慧芝放下手臂,重新坐在椅子上,身子朝后仰,舒服地靠着椅背,语调不紧不慢地又说:“有些具体的情况,对于你也就不必非得保秘了,免得你大难临头似的。顺安县城里的事件是这么引起——昨天夜晚县公安局刑侦科一名姓张的副科长带着二男一女两名手下……”
王启兆说:“我知道那个张副张长……”
赵慧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打断我的话干什么?如果你自己什么都知道了,你还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您接着说,您接着说……”
王启兆赶紧显出卑恭之相。
赵慧芝就接着说道:“他们公安局的四个人,在县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叫什么‘红楼酒家’里,和老板发生了暴力冲突。那一句女警被扣留了,结果县公安局就去了更多的人。而老板胆大包天,居然用自制的枪支打死了那一句女警,现在正与一句同伙驾车逃亡。那名小保姆,是那个张副科长的枪支走火打死的。至于那一个孩子的死因,现在还不太清楚……”
把个王启兆听得顿时心惊肉跳,面如死灰!
他心里的阳光完全消失了,变为一片黑暗了。
此时他才有点真正地明白了——为什么许多人直扑他的度假村而来进行破坏。
这座城市有数座跨江大桥。
最后竣工也最新启用的一座江桥,相对应的乃是城市的一处边缘。隔着冰封的江面,从彼岸望过来,城市的灯光显然疏少了许多。
那是远离城市喧嚣之声的彼岸。即使白天亦如此。即使昨天——三十儿的夜晚,一阵比一阵密集的爆竹声,在江的这一段彼岸听来也是依稀的、遥远的。
而此刻,这里是静谧的。
风势傍晚收敛了。
此刻这里只能听到一种声音。一种在光秃秃的高树梢头和干枯得极其锋利的草尖上掠来掠去的声音。那是寒风的残势不情愿消失而去的幽啸。不定什么时候响起,不定从哪儿传来。像是伏敌相互进行联系所吹的口哨。它刚一引起人耳的注意,人耳刚一打算捕捉到它的方向,它却消停了。
于是四周又开始静谧着。
这里沿岸排列着十几幢小小的木板房,造型各异。若在白天,颜色也不同。它们有的有主,门上钉着写有主人姓名的木牌,还一一落着锁。有的却没主,门已脱轴了,或歪斜敞开着,或干脆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
它们属于本市的钓鱼爱好者协会。
若在夏秋两季,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那儿的岸边总是少不了垂钓者或立或坐的身影。白天小房子的烟囱会冒出缭绕的炊烟,意味着有刚从江里被钓到的鱼儿可怜地成了锅中之物。晚上小房子的窗口发散着光亮,或拉着窗帘,或没拉,人影绰约。如果拉着,意味着里边并没有鱼在遭受苦难,而是有人在享受快感……
钓鱼爱好者们既然深爱此道,那么在冬季里也是兴趣高涨的。
江面上这儿那儿凿穿了冰层的一些钓口便是明证。像江面这个大棋盘上仅剩数子的残局。怕发生意外有人掉下去,每一个钓口都用环状的铁刺障碍围住着。
此刻,江面上只有一个人。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冰上盖雪的江面。
他显然不是一个垂钓爱好者。
因为他没带任何一样钓具。
他仿佛是为了观赏满天星斗才仰躺在那儿的。
在他和一个钓口之间是铁刺。月光使每一个铁刺的尖端都寒光闪闪。
那钓口的直径宛如缸口。结了一层薄冰。在一米多厚的冰面下依然故我地涌流着的江水,似乎企图从这个冰面最薄脆之处往上翻溢,致使刚结满的那一层薄冰不时地微微浮动一下。
然而水既已结为冰,往往就变成水的克敌了。
薄的冰仿佛具有某种韧性。它靠了那特殊的韧性,尽管危机显见地伏动着,却就是不再轻易破裂了。似乎要向江水证明,它结为冰的天然使命正是防止江水向上翻溢。
那个钓口还证明,尽管这一个夜晚是大年初一的夜晚,但还是有一个酷爱垂钓的人刚刚离去。
那人大约是用钓竿的握端在深雪上画写出了四个大字是——“命中注定”。
不知那四个字意味着他满载而归还是一无所获。
仰躺着似乎在观赏星星的人,走到这儿发现了那四个字,于是就选中这儿仰躺下去了。
他正好躺在了“命”字的上下结构之间,如同是那个“命”字粗而短的一横。
他是王启兆。
“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身无分文的乞丐意味着流落街头无家可归;对于真正的流浪汉却意味着天下之大,可处处为家,流浪到哪儿算哪儿,走一步看一步。很随便的那么一种态度。此种态度也堪称是一种人生的哲学。其玄妙之点在于,相信“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故流浪汉们虽也沿途乞讨,但与乞丐们相比,骨子里却总是多多少少透着份儿达观甚至没什么来由的乐观的。同是“无处可去”这一句话,对于亡命之徒,比如王启兆的小舅子之类,则只能意味着是“无处可逃”的别一种说法了。
但对于王启兆颇为不然。
对于他,“无处可去”意味着不知哪儿才是自己愿意去的地方。起码,在大年初一的当天是这样。在此日,从本省本市到外省外市,从国内到国外,他可以直接去或间接去的地方,那还是很多很多的。所谓偌大世界,欲往便往,没什么阻因的。只要那轻便的文件箱没丢失、也没被窃被抢,去到这个世界的哪儿,起初的日子都会是无羁无绊,无忧无虑的。只不过虽然如此,却哪儿都是他并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罢了。
是的,这确乎是他离开胡副市长说是别人“借给”自己的那一幢别墅后的心境。
但哪儿都是不怎么愿意去的地方,那也必须去某一个地方啊!因为还有郑岚就要和他在一起了啊!二人不能总是呆在一辆小汽车里啊!
他心里很清楚,对于自己,过了初一,初二将会怎样,那已是一件相当难说之事了。即使初二也平安无事,初三初四则断不会仍然平安无事的了。当局的神经一旦大受刺激,所作必然反应极为神速。这一常识他是有的。也就是说他很清楚,对于自己山穷水尽是注定了的,柳暗花明是毫无指望的……
最终他所选择的去处是“鸿祥宾馆”。它是由从前的省委招待所改造成的四星级宾馆。受传统的影响,那儿仍是个严肃的地方,也仍以接待省委省政府的客人为主。严肃的地方等于寡趣的地方。当今之中国人,无论男女,出门在外,大抵都是希望找点儿出门在外才有机会亲身体会的乐子的。所以一般来到这一座城市的人,对于那样的一家四星级宾馆是敬而远之退避三舍的。即使在夏冬两个旅游旺季,它也还是喜欢清静的人们理想的下榻之处。而省委省政府,并不认为它有必要不是一个严肃的地方。反正各种会议惠顾着它,再怎么寡趣也不至于亏损。
王启兆在接到郑岚之前便决定了去“鸿祥宾馆”,不是多么青睐于它的严肃,而是属意于它的清静。
郑岚一听他说不回度假村了,显出了一丝丝的不快。自从成为金鼎休闲度假村的副经理,她对城市是越来越从心理上开始主动的疏远了。以至于一来到城市里,感觉上就特别的空虚。如同从前的一个中国人,确切地说是如同从前的一个没有城市户口的女人万不得已才进城了一样。而只有在金鼎休闲度假村里,她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因而是一个心里充实的人。一个真正受到理所当然的尊敬的人。
关于尊严和尊敬,她心里太清楚了。她在城市里所见的那些人,也就是替王启兆或代表他所见的那些人,其实根本没有谁真的尊敬过她。在他们心目中,她只不过是王启兆的情人而已。甚至只不过是他的姘妇而已。他们对她的尊敬态度无一不是伪装的。是由于他们和王启兆本人的种种特殊关系所决定了的。而她的尊严,则是她靠了自己对尊严的强烈要求和维护尊严的高超能力从他们那儿“争夺”来的。她也清楚自己的尊严是先天的残缺不全的。所以她对它的要求反而格外强烈。所以她维护它的能力反而特别高超。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是真的尊敬她的。而不仅仅是爱她。这是他与别的许多男人不同的地方。她不是那种只要被爱就如愿以偿的女人。
是他使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残缺不全的。
却也正是他竭力修补了那一种残缺不全。
用他既有感恩成分也有崇拜成分的爱。
于是每使她觉得修补得比完好无缺还好。
所以使她觉得自己从他那儿所获得的尊严接近着是合成后的尊严。好比是从一团普通面粉揉成的面团中揪下了一块,之后揉入了大小相等的精白粉面团,于是使原先的面团更具有“筋劲儿”了。
但是她已经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睡她所异常熟悉的金鼎度假村里的那一套属于他们的房间的那一张属于他们的床上,而是睡在另外一张床上,不管是四星级宾馆的床上还是五星级宾馆的床上,那她都是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彻夜失眠的。
事实上自从他们固定性地拥有了那一套房间那一张床,她就再没有在任何别的房间里的任何一张别的床上睡过。会失眠只不过是她的一种想像罢了。也是她不愿在这一座城市里过夜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宝贝儿,不知为什么,我这会儿实在是有些困倦了,都快睁不动眼睛了。我怕在这种情况下还硬撑着开车,安全没有保障……”
他将自己的理由陈述得也很正当。
“那由我来开车。一路你尽可以躺在后座睡上一大觉……”
她还是希望他能改变想法。
“宝贝儿,听我说,咱们是要去鸿祥宾馆住一夜。鸿祥宾馆你知道的吧,就是以前的省委招待宾馆。大年初一的,那里肯定住客极少。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喜欢清静。我想那里今天肯定更清静了。我们去开一间套房……”
他迂回地、尽量地争取使她同意他的想法。而且希望她能够同意得高高兴兴。
听他说是鸿祥宾馆,她果然有点儿高兴起来了。
“那好吧,听你的。”
她之所以有点儿高兴起来了,乃因她心里的不安一下子又云消雾散了。她想,看来并没有什么真的值得她忧虑的事发生了而他一直瞒着她不愿说吧?否则他还会选择去到鸿祥宾馆住下吗?纵然他真的有什么事瞒着她不愿说,那也肯定的只不过是使他心烦之事,而断不会是使他感到不祥之事。令他或她心烦之事,隔不久就会生出一件的嘛!只要非是不祥之事,那么她的不安便真的多余了。他选择住在鸿祥宾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与省委省政府的关系依然良好如初吗?而这就足以令她大大地安心了呀。
他偏偏选择鸿祥宾馆去住下的目的于是达到了……
鸿祥宾馆的大堂当班小姐是知道王启兆这个人物的,荣幸之至地为他们登记了一间套房。经理正巧在那时出现,显得比当班小姐还倍加荣幸。对于他这样一位与省委赵副书记关系非同一般的人物的光临,经理几乎当成是赵副书记亲自来开房一般重视地亲自接待。并且亲自将他和郑岚陪送到了房间门口。
这使郑岚更加有理由大大地安心了。
权力的辐射线射到哪儿,它就在哪儿作用于人们的关系。有时使人对人亲;有时令目目恶对。
当套房的房门一关上,郑岚立刻就走到床边坐下了。继而仰面躺了下去。
从早上到下午几乎一直坐在车里来着,她也觉得有点儿乏了。
她感到他走到床边来了,躺着没动。
当他帮她脱靴子时,她才慵懒地缓缓坐起来,却见他是双膝跪在那儿动作轻轻地代劳着。
她任凭他双膝跪着将她的两只靴子都脱了下来。
没有一个女人不曾幻想过有某一个男人双膝跪在自己跟前替自己轻轻从脚上脱下靴子或鞋子。正如没有一只小猫或小狗不爱被主人抱在怀里予以抚摸。
那一时刻她那一种女人的尊严和虚荣心满足极了。
满足着而又迅速膨胀着。
于是她的眼神儿就温柔并且妩媚了。
“唉,你呀,你对我好得常常叫我自己不知怎么办才好……”
她习惯成自然地摩挲他那粗硬的染得漆黑的刷子般的平头。还将手伸入他那竖起来的羽绒服的高领里边去,摩挲他那短而结实的脖颈。
而他,像捧两轴精裱的名画似的,将她那双被丝袜裹得更加优美的秀腿慢慢捧起,轻轻放在床上。接着,就想将她压住在自己身下……
她嗔道:“门呀!……”
他双手从她的身体两边按在床上,撑起上身,扭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了那么多地说:“管它呢!……”
她却一滚,从床的那一边下了地,踮着脚跟跑到门前,将安全锁也锁上了。刚一转身,被他拦腰横抱了起来……
她小声说:“野猪!……”
自从他们离开了度假村,各自的神经就几乎都没有稳定过。一忽儿紧张,一忽儿松弛;一忽儿忐忑不安,一忽儿否极泰来;一忽儿她由于从他脸上看出了隐患而自己忧心忡忡,一忽儿他出于照顾她的感受而强作镇定,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此刻,他们都想要放松放松他们倍经折磨的神经了。
他们的神经也都十分默契地怂恿他们随心所欲了。
狎昵,亲爱,如胶似漆,缠绵难分……
做爱成为自然而然之事……
他们的神经都渴望达到亢奋的高xdx潮……
但是他却疲软了。
疲软得无可救药。
对于王启兆这一个雄野猪一般慓壮的男人,这是从没发生过的现象。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他都发生过精神疲软的经历。却一次也没有过在床上,在和女人做爱的关键时刻一软到底的纪录。从她成为他惟一的女人那一天起,他一次也没令她扫兴过,更没使自己沮丧过。
“嘿他妈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他内心里谙知其故,却做出百思不解的表情。
仿佛是一个明明被出卖了,又偏不肯承认被出卖了的人。
然而她也并没觉得多么的失望。她的神经初步亢奋了一阵之后,也随之疲软了。正如他之生理性质的疲软。
她抚慰了他一番,让他怀拥着自己,竟渐渐睡过去了。
事实证明,人这种三分之一生命在床上度过的动物,虽然高级,但毕竟也只不过是动物。真的倦意袭来,对床是没那么苛刻的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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