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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也在我的朋友们中间蔓延。
当我最后一次向大家报告这些勇敢而饥饿的旅行者们时,他们正步履艰难地穿过灌木丛林,前往“无名之地”。
他们相信在那座高山上,有沃特为他们安排的圣诞午餐。
可惜,他们错过了很多美景,只是默默地专注于脚下每一步,绕开倒下的大树和缠绕的青藤。他们弯曲上身,避开多刺的枝叶,那里可能藏有某种昆虫。海蒂相信那会使他们感染上脑炎和丛林热。
但我可以看见,他们经过的这片奇异世界的细节。
凭着佛赐予的能力,我能够安全无阻碍地飞行,因此可以看见隐藏着的生命显现出它们的形态:一条有斑斓花纹的无毒蛇、无数的蘑菇、正在开花的寄生植物,我的朋友们尚未发现,这些神秘之地特有的珍贵宝藏。
真是令人可惜,作为生物的一部分的我们,却错过了如此众多的生物。大自然有百分之九十九是我们未发现的,要发现这些壮观和美丽,需要一双既能够探究细微,又能够远望的好眼力。
我的朋友们继续前进,伴随着嫩枝折断的声音,乌儿清脆的鸣叫,还有求偶的雄树蛙嗡嗡的鼻音,这些声响会聚在一起,犹如一支管弦乐队。
本尼呼吸沉重,每一步迈出都是如此。他自言自语地抱怨,在探险旅行手册上,这种跋涉应被冠以“极度艰难,仅限专家”的字样,警告人们千万不要参与。
但是,我对此嗤之以鼻,这并不那么富有挑战性,薇拉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这旅行再艰辛一些,她就会停下脚步,向众人宣称:“你们走吧,等你们从重病看护中恢复过来,再给我寄张明信片。”
几年前,当我们在不丹爬向塔克桑修道院的路上,她就是这么说的。
当时她说了好几次,最后拒绝再迈出咖啡馆一步。现在她却与其他人一同跋涉。然而奇怪的是,此时她却在背诵法语:“Jetombedelamontagne,tutombeSdelamontagne……”
走了近一个钟头后,队伍停止了前进。他们走到一棵倒下的柚木旁,本尼朝兰那人大喊:“嗨,伙计们!我们能停下歇歇吗?”
黑点和油子转过身说:“不用担心。”
还是那老一套空洞的保证,黑点和油子秘密地交谈了一下。
黑点对他的堂兄说:“你先走,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来了。”
过了一会儿,油子朝前走去,而黑点回到旅行者们中间。
“我的天啊。”本尼用一种讽刺的恭维口吻对黑点说,“你带着我们走过了一小段充满趣味的死亡之路。”
“谢谢。”
薇拉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到那里?”
“很快,我们只要再沿这条路多走一会儿。”
“很快?”薇拉叹了口气,毕竟她已经老了,她用头巾给自己扇风,“他一小时前就这么说。”
她又转向黑点:“对不起,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黑点。”
埃斯米重重地叹了口气,瘫坐在一块巨石上,脸上摆出最为疲倦的表情。小狗同情地叫了一声,跳出头巾的包裹,舔着它的小看护者的手。
她终于又和妈妈说话了,但朱玛琳依然担心,女儿究竟看到了什么?她看见一切了吗?
玛琳感到头顶有水滴下,湿度使他们头顶的树枝充满了水汽,她将阳伞撑过头顶,水滴在平整的油纸上。猴子从一根树枝蹦到另一根树枝,它们像本尼一样汗流浃背。
“嗨,妈妈,”埃斯米喜形于色地宣布,“我们这把伞真是带对了。”
“你完全正确,孩子。”
朱玛琳点点头,因女儿高兴而高兴。更多的水滴掉在伞上,令玛琳想起了柏哈利扑火的举动。想起了那件浸透水的连衣裙,被他拿来拍向火苗,想起了床上和地板上的灰色小点。她想象着柏哈利裸身站着,神情困惑,还搞不懂蚊帐烧焦的严重性。他看上去非常茫然,有点孩子气。
“妈妈!”她听见埃斯米叫她,“我们还有吃的吗?我饿了。”
顷刻间,她身上产生一种母性的颤抖,立刻从包里翻出了糖块和干果。
怀亚特四肢张开躺在一根原木上,温迪将她的爱人卷发上的树叶拨走。她沿着他的鼻子,朝他眼睛上挑逗地吹气,他只能微笑着用手挡开说:“停下吧。”
但她不依不饶地接着吹。
“停下,”他不想让她来打扰自己休息,“求求你。”
她需要他持续地注意自己,这是他们互相爱恋的证据。但他至今尚未说出“爱”这个字,于是她又吹了起来。在怀亚特看来,这种幼稚的游戏令人窒息。但愿温迪只是觉得好玩而已,而不要太当一回事了。
鲁珀特模仿着当地人,用一种背部弓起、身体蜷缩的方式坐着。他发现了一棵参天大树,想偷偷摸摸地溜开去爬树。但他的父亲已严厉地警告过他,要和团队待在一起,他只能从背包中摸出书读了起来。
薇拉用头巾擦擦脸,她正琢磨着要做一次振奋人心的演讲,鼓励大家要有勇气。她想到的都是她曾祖母时代流行的陈词滥调,或者她以此为主题写一本书,就从今天的旅行说起——
“因为在那儿的我,是一个六十岁的女人,缺乏攀爬相当于一百层楼的体力。虽然我可以要求别人的帮助,但在精神上,我必须依靠我自己。
这就是精神的忍耐力……“
其他人则靠在树上。植物嘎吱嘎吱的响声停息了,粗重的呼吸声慢下来,渐渐归于平静。静谧笼罩大地,树木顶端偶尔传来“呜——呜——”
的猴子叫声——抑或是别的什么更危险的东西。
“那是什么野兽?”
温迪惊慌失措地向树林深处望去。
马塞先生发出巫师一样的笑声:“哇——狮子,老虎,还有熊。”
“事实上,”莫非逗趣地说,“在兰那王国确有老虎和黑熊。”
温迪转过头来说:“你在开玩笑吧。”
海蒂补充道:“璧璧整理的资料中提到过,这里有一个完整的动植物群落。”
接着,莫非开始列举这些动物:“会叫的小鹿、像驴一样大的貘、长臂猿和亚洲象,当然还有狐蝠、犀牛以及常见的鹦鹉和孔雀。也有恶心的会咬人的昆虫,更恶心的水蛭,甚至更加恶心的会喷毒液的眼镜蛇,还有一种毒液能致命的金环蛇,可以通过麻痹你的肌肉,令你在一个小时内死亡。更不要说你碰到熊或老虎时会发生什么了。”
这时本尼出声了:“我确信旅游公司检查过这里,并确保我们是安全的。”
自从离开丽江以来,大家从未觉得本尼的意见有多重要。他们慢慢抬起脚,检查后腿是否有吸血的生物。
海蒂自豪地说“这就是我为什么穿着喷洒了氯菊酯的衣服,还带了百分之百纯度的避蚊胺。”
“你听上去像在做广告。”莫非打趣道。
“那就是我带着这个的原因。”
海蒂举起一根用细长的树枝做成的简易拐杖。
马塞先生嘲弄道:“你觉得这东西能保护你不被老虎袭击?”
“是蛇!我把它放在我将要停留的地方。看见了吗?”她翻起一堆树叶,下面一只滑溜溜的甲虫跑开了,“如果有一条蛇或别的什么东西,它要么攻击树棍,要么逃开。”
其他人开始在地面上寻找合适的木棒,包括马塞先生。拥有了这件装备后,他们又踏上了旅程。每隔几分钟,就会听到他们的尖叫或诅咒声,这表示他们发现了什么恶心的生物附着在裤腿上。黑点听到都会及时赶过来,快速地将侵犯者驱逐。
“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本尼不耐烦地问,“是个村庄吗?”
“不是,比它要小。”
“比一个村庄要小?好吧,比如部落、定居点、郊区……私有土地、少数民族聚集地、环有围墙的公社……微型城市、集中营、监狱……”
薇拉听到本尼列举的名词,禁不住笑了。
“那是一个地方,”黑点平静地答道,“我们称之为‘无名之地’。”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达这个‘无名之地’?”
黑点保证道:“很近了。”
本尼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我们早就听过这句话了。”
几分钟后,黑点指着一处穿过山谷的河床说:“穿过它就到了。”
然而当他们逐渐走近时,才看到那条绵延起伏的裂谷,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这条裂谷有二十英尺宽,错综复杂,蜿蜒迂回向下延伸,根本看不见谷底,看起来犹如地核崩裂,硬生生地将山脉分开。
“可能是一个灰岩坑,”富有经验的马塞夫人说,“我们在加拉帕戈斯看到过。据推测有六百英尺深。没人知道具体深度,因为所有下去探查的人都再没回来过。”
本尼颤抖着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
连接深渊两岸的,是一条用绳子扎起的竹板桥,看上去弱不禁风。绳子两端绑在巨大的树干上,我觉得它更像一只木制衣架,显然我的朋友们也这么认为。
海蒂惊声说:“他们要我们走过这座桥?”
“它看上去很不稳固。”
薇拉附和着。
“我做不到!”小女孩埃斯米尖声说,一边快速地转动她的阳伞。
“你待在那儿别动。”朱玛琳突然严厉地呵斥,紧紧抓住女儿的手臂。
鱼骨来到竹桥中间,上蹦下跳,以示这座桥安全稳固。他只用了几秒钟就过了桥,他身手矫健地跑到对面,然后又回到桥上伸出双手。
“这座桥肯定是安全的。”本尼对人群说,“我打赌这里必须达到严格的安全标准,才能被指定为旅游景点。”
莫非朝峡谷望去,只见峡谷宛如张开的一张大嘴,里面岩石密布,灌木丛生。他捡起一块石头扔向谷底。石头先是击中了一个突起处,然后又砸在一百英尺下的岩层,弹起后又坠落了五十英尺。石块撞击的声音,持续到看不见这块石头后很久。
“我先来,”莫非勇敢地说,“一定要拍几段录像,万一我死了,你们就有证据控告建这座桥的人。
马塞夫人指了指她的摄像机说:“把这想象成人猿泰山的神奇冒险吧。”
莫非深吸了几口气,咬咬牙向前迈去。当走到下垂的桥中间时,他发出拖着长音的颤抖:“哇——嗷——嗷——”
重新找到平衡后,他稳步地向前移动。之后他叫鲁珀特接着上。这一幕如果被他前妻看到的话,她一定会把他送进监狱的,因为他将儿子置于危险之中。
“抓住两边的绳子!脚步放稳,尽量迈得柔和些,随着桥的起伏调整你的身体,而不是硬要反抗这种起伏。”
鲁珀特不解地问:“你的意思是,不要照你的样子做?”
接着,人们看着他顺顺当当地大步向前走,两手悬空,像在走钢丝。
“伙计们,这真棒!”
他走到了桥的另一端,黑点、老手和鱼骨都看到了。
其他人接二连三地走过这短短的距离,有的慢,有的快,有的被连哄带骗,或由黑点扶着走。
马塞夫人是最后一个过桥的,她把摄像机给了黑点,黑点又将它递给了马塞先生,这样就可以把她过桥摄下来了。
当所有人都安全地踏上地面,他们兴高采烈地祝贺自己,不断地重复刚才那危险的动作。海蒂忽然提醒他们:“午饭后我们还将走回去。”
得意洋洋的人群立刻安静,低下头继续前进。
而在他们的后面,桥的另一边,还有三个带着弯刀的年轻人。他们挑着粗大的竹竿,上面挂着十二伏蓄电池和发电机架,还有客人们的外套和丰富的食物。
他们走过吊桥,将东西放到地上。然后将吊桥绳子解开,将它绕在另一棵树上,做成一个绞盘。他们小心翼翼地放开长绳,降下吊桥,使它像一架毫无用处的梯子,悬挂在对面的崖壁上。他们不停地晃动绳子的末端,直到它和藤蔓混为一体,不留丝毫痕迹。绳子另一端捆在树根上,蕨类植物彻底地将其覆盖。
利用这种隐蔽的方法,“无名之地”的人们可以利用这座吊桥。但站在峡谷另一边的人,是无法看出这里有吊桥的。他们让自己与外人隔绝,藏身在不为人知的神秘世界。
过去的一年里,吊桥每周吊起一次,当他们需要外界的供给,并觉得自己很安全时。如果国王的军队发现了这座桥,南夷人就会跳下山谷,这样也要好过被他们抓住。如果没有机会自杀,他们就会挖出自己的双眼,这样就看不到士兵杀害他们的亲人。
季风季节他们最害十白军队。大雨冲刷掉小屋的茅草,他们被迫生活在泥浆里,吊起竹网吊床睡觉,每隔几分钟就要拍打掉身上的水蛭。那时国王的军队来了,他们从后方接近村落,将村民们逼向湍急的河流。士兵们站在河岸,端起步枪射杀目标,甚至向水中扔手榴弹——“无名之地”的人们就这样失去了家庭。
这是伟大的神降予他们的苦难。
不过现在是旱季,国王的军队正在准备独立日大阅兵,暂时还不会来侵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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