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丝回到母亲家,开始收拾,扔掉茹灵积攒的好多没用东西:脏纸巾,塑料袋,饭店赠送的小包装酱油和芥末,一次性筷子,用过的吸管,过期的优惠券,里面只剩下小棉球的空药瓶。她把橱柜里那些瓶瓶罐罐全倒出来扔掉,有些甚至都没开封。加上冰箱冷冻冷藏室里那些腐坏的食物,足足装满了四个大垃圾袋。
清理掉这些东西令她觉得好受些,仿佛她清理的是母亲大脑中纠结不清的东西。她一个又一个橱柜接着收拾。她找到了一些印着冬青图案的小手巾,这些圣诞节的礼物茹灵一直不舍得用。露丝把它们放进一个袋子里,准备等一下捐给慈善机构。她还找到自己小时候就开始用的破旧毛巾和大减价时买的便宜床单。新的床上用品还好好的收在百货商店的礼品包装盒里,原封未动。
可是当露丝去取那些旧毛巾的时候,发觉自己跟妈妈一样,舍不得丢掉这些旧东西。它们充满了过去生活的痕迹,有自己的生命,历史,个性,与其它的记忆紧紧联系在一起。比如她手里这条海棠图案的毛巾,她记得自己曾经觉得它很漂亮。她常常用这块毛巾包裹起湿漉漉的头发,假装自己是个裹着头巾的女王。有一天她带着毛巾去海滩,被母亲责怪说不该把“好东西”拿去用,应该拿那条边上都毛了的绿毛巾。露丝从小所受的教育使她不可能像吉蒂恩那样,每年花上千元买意大利产的名牌床上用品,去年的就像过期的旧杂志一样随手丢弃,丝毫不觉得可惜。也许露丝没有母亲那么小气吝啬,可她始终很在意,生怕丢掉了什么东西过后会后悔。
露丝走进妈妈的卧室,梳妆台上有好多香水,足足得有二十几瓶,都原封未动地放在包装盒里。妈妈管它们叫“臭水”。露丝曾经试图跟妈妈解释说toiletwater并不是说厕所水,而是淡香水。可是茹灵说这名字一听就像是厕所里的臭水,何况这些都是高灵他们家人送的礼物,茹灵觉得他们是有意要羞辱她。
“要是你不喜欢他们的礼物,”露丝曾经说,“为什么每次都跟他们说这正是你想要的呢?”
“我怎么能不客气客气嘛?”
“既然你这么讨厌的话,那你就客气客气,完了扔掉就是了。”
“扔掉?怎么能扔掉呢?那不是浪费钱嘛!”
“那就给别人。”
“谁会要这个?厕所水!呸!人家以为我要大大羞辱人家一番呢!”
到头来这二十几只瓶子就摆在茹灵的梳妆台上了,二十几份羞辱,有些是高灵送的,有的是高灵的女儿送的,她们丝毫不知道,每天早上,茹灵一起床,看到这些礼物,就愤愤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出于好奇,露丝打开了其中一盒,拧开瓶盖,果然臭!妈妈说的没错。不过她转念一想,香水的保质期有多长?香水不像葡萄酒,越陈越香。露丝把这些盒子扔进那个准备捐给慈善机构的袋子里,突然意识到此举之荒唐,于是乎,虽然心里觉得很浪费,还是坚决地把盒子都扔进了垃圾袋。还有这盒粉饼该怎么办呢?露丝打开金色饰有百合花纹样的粉盒。这个粉盒至少有三十年历史,里面的蜜粉经过多年氧化,已经变成了橘红色,好像表演口技的木偶脸上的颜色。不管它看起来像什么,这东西肯定有毒,说不定会造成癌症,或者老年痴呆症。世上的一切,不管看上去多么平淡无害,都具有潜在的危险性,在你最不注意的时候,里面的毒素就会渗透出来,感染你,害你生病。这些都是茹灵灌输给她的道理。
她把粉扑拿出来,粉扑边缘结了些粉块,但中央部分非常平滑,显然茹灵曾经每天用它上妆,遮盖脸上的皱纹。她把粉盒粉扑都扔进垃圾袋。过了一会却又急忙把它捡了回来,几乎忍不住哭出来。这个粉盒是妈妈生活的一部分!万一妈妈怀旧、想念这些旧东西的话,可怎么办呢?她重又打开粉盒,对着小镜子审视自己心痛的神情,然后重又看到了那橘红色的香粉。不,此事无关怀旧,这东西有毒,太吓人了。她再次把粉盒扔进垃圾袋。
傍晚时分,起居室的一角堆满了露丝认为妈妈用不着的种种物事:一部老式电话机,缝纫图版,积年的旧水电账单,五个磨沙玻璃冰茶杯,还有一堆印着标语的咖啡杯,样式颜色各不相干,一个三头台灯,其中一个头早已不知去向,当初放在门廊上那个蚌壳形状的旧躺椅,一个老式烤面包机,电线都磨毛了,机身弧形的线条像是别克车上的挡泥板,一个厨房闹钟,表面的指针分别是刀叉和勺子的形状,妈妈的毛活袋子,里面放着好多没织完的紫色,青色和绿色的拖鞋,过期的药品,还有一个蜘蛛脚似的破旧晾衣架。
天色已晚,但露丝越干越来劲,她环顾四周,扳着手指一一检视房子里什么地方需要修补,以免发生意外。墙上的插座要换,烟雾探测器该换掉,热水器的水温调低以免母亲洗澡的时候不慎烫伤。天花板上那块褐色的污渍是漏水造成的吗?她仔细追踪可能被雨水淋到的地方,一路看到沙发边的地板上,她审视的目光停了下来,冲上前去,把地毯掀起一角,盯着地板看。这里是妈妈藏东西的秘密地点之一,她总喜欢把值钱的东西放在里面,怕是万一打起仗来,或是用妈妈的话来说,出了“想像不出的天灾人祸”,这些东西就能派上用场。露丝按住木板的一端,只见咯噔一下,地板的另外一端就像跷跷板一样翘了起来。啊哈!蛇纹金镯子!她把镯子拿出来,得意地咯咯傻笑,活像是参加电视游艺节目的选手选对了答案,开对了门。当初妈妈拖着她跑到杰克逊大街上的皇家玉石馆,花一百二十美圆买了这只镯子,茹灵曾经对露丝说,这是二十四开纯金的,万一急用的话,可以拿去称重量,全价把它转卖掉。
茹灵别的秘密收藏点都怎么样了呢?露丝从向来不用的壁炉炉膛里取出一只放影集的篮子,然后摸到一块松动的炉砖,把砖头拿开——哈哈,果然还在!太不可思议了!一张二十美圆的钞票里面卷着四张一美圆纸币。如今重又找到这一笔小小的财富,她少年时代的见证,她觉得一阵恍惚。当年她们母女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茹灵把五张二十美圆的钞票藏在那块砖头下面。露丝隔三差五就去检查检查,每次都发现钞票位置没有变动。有一天,她学一部讲少年侦探电影里的样子,把自己的一根头发放在这卷钞票上面。过后她每次去检查,都发现自己的头发还在那里。露丝十五岁的时候,开始从这卷钞票里面“借钱”,来应付自己的不时之需——也无非就是偶尔拿一两块钱去买睫毛膏了,电影票了,万宝路香烟之类这些妈妈禁止的东西。一开始的时候她总是很焦虑,非得把钱放回去才安心。钱一放回去,她总是松一口气,庆幸自己没被逮住。她给自己找理由,觉得这钱是自己该得的,她整理草坪,洗盘子,没事动不动就被妈妈骂一顿,得点报酬也是应该的。渐渐的,她把那几张二十元的钞票换成十元,然后是五元,最后就只剩下几张一美圆的卷在仅有剩下的一张二十美圆里面了。
如今,三十一年过去了,面对着自己当初作案的证据,她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又仿佛隔着长长的时光,回头观察少年的自己。自己曾经是个不快乐的女孩,心中充满了激情,愤怒和种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她曾经犹豫:到底是应该相信上帝呢,还是做个无神论者?是信佛教呢还是做个激进的嬉皮士?不论选择什么信仰,妈妈常年的痛苦不快,到底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世上真的有鬼魂存在吗?若没有的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妈妈其实是精神有问题?世上真的有红运当头这种事吗?不然的话,为什么她的表兄妹能住在萨拉托加的高尚住宅?有的时候,她下定决心要做个跟妈妈完全相反的人。她不要整日怨天尤人,而是要做些有建设性的工作。她要参加维和部队,到遥远的丛林去服务。或者她又想做个兽医,救治受伤的动物。再后来,她又想做个特教老师,教那些智力低下的孩子。她不会像妈妈那样,整天说女儿半截大脑都不见了,她会把学生当作跟所有人平等的灵魂来对待,不挑剔他们的过错。
她把这些郁积的情绪写在高灵姨妈圣诞节送给她的一本日记里作为发泄。当时她刚在英文课上看完《安妮日记》①,跟班上其他女生一样,她心里也充满了这样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也跟安妮一样与众不同,纯洁无辜,对即将到来的悲剧一无所知,死后却被人广泛赞颂。日记将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见证她的重要性,更重要的是,将来总有一天,某个地方有某个人能够理解她的心事,即便那时她已不在人世也没关系。能够相信自己的痛苦并非毫无意义,这种想法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安慰。在日记里,她可以畅所欲言,真诚坦白。坦白当然得包括生活记实。因此日记本一开篇就记下了当时电台排行榜上的十大流行金曲,还提到一个叫麦克尔?帕勃的男孩跟温迪跳舞的时候起了“反应”。这是温迪的说法,露丝当时还以为所谓“反应”是说那个男生得意洋洋,乐开了怀。
她知道妈妈在偷看她的日记,有一天妈妈问露丝,“为什么你会喜欢《转,转,转》这首歌?大家都喜欢所以你就人云亦云?”还有一次妈妈故意抽抽鼻子,对她说:“怎么会有股烟味?”当时露丝刚在日记里写到跟一帮朋友出去玩,在公园里碰到几个嬉皮,嬉皮邀请他们嗑烟。露丝觉得很庆幸,妈妈以为他们抽的是香烟,要是给妈妈知道他们抽的其实是大麻,那可就有大麻烦了。经过那次盘问之后,露丝忽而把日记藏在衣柜底层,忽而藏在床垫中间,或是抽屉后面。可是不论她藏到哪儿,妈妈总能找到。至少露丝通过妈妈不断下达的最新禁令推论出,妈妈一定是看过她的日记。“放学后不许去海滩。”“不许再跟那个叫丽萨的在一起。”要不就是“你怎么对男生这么着迷呢?”可要是露丝抗议说妈妈偷看自己的日记,茹灵就开始闪烁其辞,决不承认看过露丝的日记,可她又会说什么“做女儿的不应该有秘密瞒着母亲。”露丝不愿意在日记里有所隐瞒,因此她开始用黑话,西班牙语,还有一些妈妈不认识的多音节词写日记。比如说,“Aquaticamusementsofthesilicaparticulatevariety”(变种二氧化硅颗粒之水上娱乐场)意思是指LandsEnd那边的海滩。
露丝心想,难道当初妈妈就始终不明白,她越是坚持母女之间不该有秘密,女儿就越是要想方设法瞒过她?不过也许妈妈感觉到了。也许母亲自己也有事情瞒着露丝。“坏事不说为好。”妈妈说。母女两人根本不能互相信任。背叛和不忠就是从这种小事情开始的,并非什么惊天大谎言,而是这些生活中的小秘密。
露丝终于记起来自己把日记最终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多年来她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她走进厨房,爬上工作台,身手远不如十六岁时那般敏捷了。她伸手往柜顶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那本日记,日记封面上有心型图案,她曾经在上面写下了几个当初喜欢的男孩的名字,其中几个名字后来又用粉红色的指甲油涂掉了。她拿着这本尘封的旧日记下来,抚摩着红色烫金的封面。
她觉得手脚发麻,仿佛日记里预测了自己不可改变的未来命运。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六岁。翻开封面,内页两英寸的大字立刻映入眼帘:住手!!!私人文件!!!擅自阅读,即是犯下非法入侵的大罪!!!没错!说的就是你!
可是她的妈妈照读不误,非但如此,她还彻底遵行露丝写在倒数第二页的话,那番话差点要了母女两个的性命。
露丝写下那几句致命的话之前一个礼拜,母女两人相互折磨的形势已经愈演愈烈。她们就像被困在沙尘暴中的两个人,顶着巨大的痛苦,不停地指责对方是造成灾害的罪魁祸首。矛盾突然升级是在前一天晚上。当时露丝靠在卧室窗台上抽烟,门关着。听到母亲脚步声朝自己房间过来,她马上把香烟扔出去,倒在床上,假装在看书。茹灵跟往常一样,也不敲门,径直走了进来。露丝抬头作出一副纯洁无辜的表情看着她,茹灵大叫:“你在抽烟!”
“我没有!”
“你就是在抽烟,”茹灵指着窗户,大步走过去。香烟落在楼下窗台上,余烟袅袅,揭穿了露丝的谎话。
“我是个美国人,”露丝大叫。“我有隐私权,有权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你的要求!”
“不对!你大错特错!”
“别烦我!”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女儿呢?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不早死掉算了?”茹灵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露丝觉得妈妈就像条疯狗。“你想我死吗?”
露丝紧张地浑身发抖,可还是装作满不在乎耸耸肩,说,“我才不在乎呢。”
妈妈大喘了几口气,然后离开了露丝的房间。露丝起身使劲把门摔上。
后来,她一边愤慨地哭泣,一边在日记本里写道:“我恨她!再找不到像她这么糟的母亲了。她不爱我,不听我说话,根本不理解我,只会挑剔我,发神经,让我更难受。”她很清楚妈妈会读到这些话。
她知道自己这么写很冒险。这纯粹是恶意的。可是罪恶感却让她更加逞强。她接着写出更加恶毒可怕的话来,尽管后来她把这些话涂掉了,可是已经太晚了。现在露丝看着那些涂黑的字行,依然清楚记得自己当初写下的话,母亲读到的那些话:
“你动不动就喊着要自杀,那为什么从来就只说不做呢?我倒希望你快点动手。死掉算了,快去吧,去吧,去吧,自己了断吧!宝姨让你去死,我也一样!”
即便是当时,她也为自己写下如此恶毒的话语而震惊不已。如今记起往事,她仍然觉得震惊。当时她边写边哭,心中满是愤怒,恐惧,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解脱,妈妈伤害她那么深,现在她终于可以公开地让妈妈知道:我也要伤害你。随后她把日记藏在放内衣的抽屉最里面,这个地方不难找。她特意把日记本放正,书脊朝内,上面还放了条粉色小花内裤。这样一来她就能清楚地知道妈妈有没有动过日记了。
第二天放学后,露丝故意在外面晃。她沿着海滩散步,在杂货店里停下来看看化妆品。她还从公用电话亭给温迪打了个电话。她只想确认,到自己回家的时候,妈妈已经看过了她写的那些话。她料想会有一场大闹,妈妈不烧饭,只是大吵大闹,嚷着要去死,还会说露丝一心想要妈妈早点死,她好搬去跟高灵姨妈住。茹灵会一直闹到露丝开口承认自己写下那些恶毒的话才算完。
然后露丝又想像出另外一种情况。妈妈看了那些话,握住拳头敲自己胸口,把心中的痛苦咽回肚里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晚些时候等露丝回家的时候,妈妈会假装没看见她,把晚饭弄好,坐下来,无声无息地一个人吃饭。露丝绝不让步,跟妈妈请求也要坐下来吃饭。她宁愿每顿饭都泡麦片吃,也决不认错。母女两人像这样冷战会持续好几天,妈妈用她的沉默,排斥和漠视,时时折磨着露丝。露丝总是强压着心中痛苦,表示自己很坚强,一直到事情过去,除非,跟往常一样,中途露丝受不了了,先低头认错,哭着请求母亲原谅。
晃到最后,露丝没时间再多想还会发生什么状况,她非回家不可了。她强迫自己往家的方向走,多想也没有用,现实也不会比想像中坏到哪里去。干脆闹完了事,她对自己说。她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一开门,就见妈妈跑过来,充满忧虑地对她说,“你总算回来了!”
可是慢着,她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妈妈,而是高灵姨妈。“你妈受伤了,”高灵姨妈说着,一把抓过露丝的手臂,又把她拖出门。“快点,快点,我们得马上去医院。”
“受伤了?”露丝顿时头重脚轻,动弹不得。“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受伤了?”
“她从窗口摔下去了。我也不知道她干吗要靠在窗户边上。她落在水泥地上,楼下房客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她身体摔伤了,头部也有问题,我不知道到底伤的情况怎么样,可是医生说很糟糕。但愿她大脑没有受损。”
露丝先是啜泣,进而蜷缩身体,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她哭啊哭啊,直到哭得倒不上气来,昏倒过去。等到了医院,高灵姨妈不得不把露丝也送进急救室抢救。一个护士举着个纸袋子,让她朝里面呼吸,可露丝一把打掉袋子,然后有人来给她打了一针,她立刻全身绵软,轻飘飘的,顿时一切烦恼都不翼而飞。她感觉到一张温暖黝黑的毛毯盖上了身,遮住了头脸。在一片黑暗虚无之中,她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在对医生说,现在女儿终于可以安静下来,我们母女一起死去了。
事实上,妈妈摔断了肩膀,折了一根肋骨,还有轻微的脑震荡。妈妈出院以后,高灵姨妈在家里住了几天,帮忙烧饭做家务,好让妈妈有时间学着自己洗澡,换衣服。露丝总是站在旁边,不时微弱地问一句:“我能帮忙吗?”高灵姨妈就让她帮忙煮饭,刷浴缸,或是帮妈妈换上干净的床单。
接下来的几天里,露丝忐忑不安,不知道妈妈有没有把在露丝日记里读到的话告诉高灵姨妈,或是说自己为什么要跳楼。她仔细观察姨妈的神色,分析姨妈说的每一句话,希望找到点蛛丝马迹。可是从高灵姨妈说话的口气中,露丝觉察不到丝毫的怒气,失望或是虚假的同情。妈妈的举止也同样令人不解。她毫无怒容,却显出一副悲伤与挫败的神情,整个人仿佛少了点什么东西。可是到底是什么呢?爱?还是忧虑?母亲目光呆滞,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不管大事小事,一切都无关紧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为什么不想再吵闹斗争了呢?茹灵吃露丝递上来的稀饭,喝露丝端过来的茶水,母女两个也说话,可说的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既不会引起争吵,也不会产生误会。
“我要去上学了,”露丝说。
“你有吃午饭的钱吗?”
“有。你还要喝茶吗?”
“不要了。”
每一天,露丝好多次想对妈妈说抱歉,说自己是个坏女孩,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可是妈妈显然是装做自己并没有看过露丝日记里写的东西,这么一来就等于公开承认她看过。因此,他们连着好几个星期都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对方的痛处。
露丝十六岁生日那天,放学回到家,发现妈妈买了些她最爱吃的东西:两种粽子,一个包肉馅的,一个豆沙馅的,还有一个草莓奶油蛋糕。“更好的我也做不了,”茹灵说。她的右手还上着夹板,挂着吊带固定,拿不了东西。妈妈用一只左手拎着好几个袋子从超市一路走回来想必非常辛苦。露丝觉得妈妈这么做,一定是表示她肯原谅自己了。
“我喜欢这些东西,”露丝客气地说。“太棒了。”
“没时间买礼物,”妈妈嘟囔说。“我找到了些东西,也许你还喜欢。”她指了指茶几。露丝慢慢走过去,拿起一只包得很笨拙的包裹,包装纸用胶带粘住,没有缎带。里面有一个黑色皮本,还有一个红色丝缎的小包,包上还有个小盘花纽扣。小包里面放着一个金戒指,上面镶着两块椭圆型的翠玉。露丝一直非常喜欢这个戒指。这个戒指是露丝的父亲家传的,祖母把它给父亲,让他给自己的未婚妻。母亲从来不戴。高灵曾经暗示说,这个戒指应该给她,传给她儿子,也是杨家唯一的孙子。打那以后,每次茹灵提起这颗戒指,都要说到她妹妹如何如何贪婪。
“哇,天哪,天哪,”露丝盯着手心里的戒指,惊叹不已。
“这是上等的玉石,别弄掉了,”茹灵警告她。
“我不会的。”露丝把戒指戴到中指上。戒指太小,套不进去,戴在无名指上正好。
露丝转而看另外那件礼物。这是一本黑色皮面的口袋书,里面有条红丝带作书签。
“你拿反了,”妈妈说着,把书反过来,底面朝上,书脊在右。她代露丝从左往右翻书页,里面全都是汉字。“这是中文的《圣经》,”妈妈说。她又翻到一页,书页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
“这是我妈妈,”茹灵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瞧,我多印了一张给你。”她又取出一张盖着蜡纸的照片。
露丝点点头,妈妈提到自己的母亲,这是很重要的事。她很想专心听妈妈讲话,不去看自己手上的戒指,却忍不住地想像学校里的同学看到了会怎么说,他们一定会非常羡慕自己。
“我小的时候,把《圣经》抱在这里,”茹灵拍拍自己的胸脯,“睡觉的时候也想着我妈妈。”
露丝点点头说:“她这样子很漂亮。”她此前见过茹灵高灵的母亲,露丝的外婆。那些照片上的外婆都是一张大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嘴巴紧闭,薄嘴唇像刀锋一样锐利。茹灵把这张好看的照片夹到《圣经》里,朝露丝伸出手。“还我吧。”
“什么?”
“戒指,还给我。”
露丝大惑不解,很不情愿地把戒指交到茹灵手里,眼看着她又把戒指放回丝缎小包里。
“好东西现在用太可惜了。将来再给你,你会更珍惜。”
露丝很想大叫,“不!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的生日礼物。”
可是当然,她什么也没说,而是闷声不响站在一旁,见茹灵走到躺椅旁,把坐垫推起来,坐垫下面有块木板,她把木板也推起来,下面是一个活动夹层,她把《圣经》和放戒指的小包都放进夹层里。原来这里也是妈妈藏东西的地方!
“总有一天,你可以永远保有这些东西。”
总有一天?露丝喉咙一阵发紧。她很想大叫。“永远要等到什么时候?”可她知道妈妈的意思,“总有一天我死了,你就不用听我罗嗦了。”露丝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她觉得很高兴,妈妈送了这么好的生日礼物给自己,这就意味着妈妈还爱她,可另一方面,妈妈这么快就把戒指拿回去,让她觉得很失望。
第二天,露丝拉起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伸手到夹层里去摸那个小包。她把戒指拿出来,眼看着这件碰不得的禁品,紧张得仿佛戒指被自己吞了下去,如鲠在喉。也许妈妈把戒指拿给她,纯粹就是为了折磨她。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妈妈最知道怎么让她难过!哼!露丝心想,我偏偏不让你得逞。她要假装自己根本不在乎。她决定强迫自己再也不看这枚戒指,就好像根本没有这么个东西一样。
几天之后,茹灵进露丝房间,指责她又去海滩了。露丝撒谎说自己没去,茹灵从门口把露丝的球鞋拿进来,两只鞋对着一拍,沙子哗啦哗啦直往外流。
“那是人行道上的沙子!”露丝抗议道。
就这样,母女两人的斗争又开始了。露丝觉得这种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两人越吵越凶,越吵越有信心,突破了上个月刚形成的楚河汉界,各自收复失地。两人似乎都知道,最糟糕的已经过去,现在吵得再凶,骂得再狠也没有关系。
后来,露丝犹豫该不该丢掉日记。她从内衣抽屉里面取出那本酿成大祸的日记,边翻边看,忍不住轻轻啜泣。日记里记载了她的心声,至少一部分是她真实的心声。这些纸页间有她自己的生活,有些是她不愿意忘记的。可是当她翻到最后一页,她痛苦地意识到,上帝,母亲和宝姨都知道,她差一点就犯下了谋杀大罪。她小心翼翼地划掉最后这几句话,用圆珠笔涂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纸上只剩下一团墨渍。在下面一页,也是最后一页,她写道:“对不起。有的时候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对我说声抱歉。”
尽管她决不可能把这些话拿给妈妈看,这么写出来,她已经感觉好多了。这些话无所谓好坏,只是她真实的内心反映。随后,她想要把日记藏在一个母亲永远也不会发现的地方。她爬到厨房工作台上,胳膊举高,然后把日记本扔到了碗柜顶上。那里很安全,很隐秘,也很难拿,久而久之,露丝自己也忘记了日记在那里。
露丝回忆起来,这么多年过来,她跟母亲从来没有谈起过当初的事情。她把日记本放下。过去发生的事情并非不再改变,恒久的是世事注定要变迁。她对年少的自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同情,同时也很惭愧地认识到,自己当初是多么愚蠢,多么自我中心。倘或她有个女儿,那女儿长大也会搞得她像母亲当初那么痛苦。她的女儿如今大概也该有十五六岁了,也会对着露丝大喊说“我恨你”。她不禁想,当初母亲是否也一样,对自己的妈妈大喊“恨你”。
突然,她想到了那天中秋节聚餐的时候他们看过的那两张照片。妈妈、高灵姨妈和外婆在一起的那张照片上,妈妈大约十五六岁。还有另外那张,宝姨的照片,茹灵错以为是自己妈妈的那张照片。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妈妈放在《圣经》里的那张照片。她曾经说过那是她母亲。那张照片上的人究竟是谁?
露丝推开躺椅的坐垫和木板。东西都还原封未动:黑色的小开本《圣经》,丝缎的小包,里面那只镶翠玉的戒指,全都安然无恙。她打开《圣经》,里面赫然现出蜡纸盖着的那张照片,就是母亲在中秋节聚餐那天拿给她看的那一张。宝姨头上戴着新异的装饰,穿着高领冬衣。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妈妈三十年前脑子就已经出问题了?还是诚如妈妈所说的,宝姨的确是她的母亲?如果真是那样,那是不是意味着妈妈大脑其实没有问题?露丝重又盯着照片看,想从照片上人的眉目间找出些跟母亲相似的特征。可是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椅子下面还藏了些什么呢?露丝伸手进去,摸出一个褐色购物袋,上面还用红色的圣诞丝带扎住。里面有一叠手稿,写的全都是汉字。其中有些纸页上端,还用毛笔写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大字。这份手稿她曾经看到过。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呢?
忽然间,她想起来了,那堆放在她书桌右边抽屉最下层的手稿。“真,”她回忆起其中第一页开头的内容。“这些事情我知道都是真的。”下面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死去的人的名字,随他们而去的秘密。什么秘密呢?她感到妈妈的生命危在旦夕,而唯一的救星就是她手上这叠稿纸,可手稿一直都在她身边。
她看着手里这叠新文稿的第一页开篇那个大字。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责骂她的声音,“要努力学习。”没错,她当初真该努力学习中文。那个字很眼熟,下面一弯,旁边三个点——心!然后是第一句话,跟她家里那份稿子的开头看起来很像。“这些事情我——”可是下面的就不一样了。下面一个词是“应该”。这个词母亲常常说。下一个字是“不”,这个字妈妈也常常说。再下面一个……她就不认识了。“这些事情我不应该——”露丝尽量猜下面会是什么内容:“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告诉别人。”“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写下来。”“这些事情我不应该说出来。”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书架上找妈妈的英汉词典。她查了“告诉”“写”“说”这些词的中文说法,可是都跟妈妈手稿上写的不像。她急切地翻着字典继续查,过了大概十分钟,她终于弄明白了:
“这些事情我不应该忘记。”
妈妈是什么时候把另外那份手稿给她的?大约五年还是六年以前?这些也是当时写的吗?当时她知道自己正在慢慢丧失记忆吗?妈妈想过要把完整的手稿给露丝吗?她想什么时候给呢?等她终于把戒指交给露丝永久保管的时候吗?或是等她觉得露丝终于认识到这些东西重要性的时候?露丝接着看下面的字。可是除了一个“我”字,其他一片混沌。她只认得“我”,可那下面还有成千上万的汉字她都不认识。她该怎么办?
露丝躺在床上,手稿就放在身旁。她看着宝姨的照片,又把照片贴在胸口。明天她要打电话到夏威夷找亚特,看他能否推荐个人来做翻译。这是一。她要从家里把手稿的其余部分拿出来。这是二。她要给高灵姨妈打电话,看她都了解多少。这是三。她要请妈妈给她讲讲自己的一生。这次她要开口请求,专心听妈妈讲。她会坐下来沉住气听妈妈说,不匆匆忙忙,赶着要做别的事情。她甚至可以搬进来跟妈妈一起住,多花些时间了解妈妈。这个举动可能会令亚特不开心。他可能会认为露丝搬出去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出了问题。可是总得有人照顾妈妈,她希望自己亲自来做。她想要在这里,听妈妈讲述自己的故事,陪她回顾生命中经历的种种曲折,听妈妈解释一个汉字的多重涵义,传译母亲的心声,尽量了解母亲的思绪。她会过得充实而忙碌,而且,终有一天,她与母亲可以不必紧张地扳着手指记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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