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虚极,守静笃。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我们要达到虚空、虚无、谦虚的极致,不搞偏见,不搞强求,不搞自己的一本糊涂账,绝对不刚愎自用。保持平静、恒定和诚实厚重。
世间万物,各自运转,万物杂陈。我们可以观察它们的循环往复、千姿百态、千变万化,然后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能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各自回到自身的本初状态。落了听(读四声),沉淀下来了,也就静下来了。这就叫回到自身,回到自身就是恒常,知道什么是恒常就是明洁。不懂得恒常,轻举妄动,就会造成灾难祸患。
知道了恒常就会有所容受,沉得住气。能容受,能沉得住气,就能公道,不偏私。能公道,不偏私,就能成为首领。当上首领,就要知天意天命,与天道保持一致。知道了天意天命,像天一样地公正无私,一样地涵盖万物,也就接近于大道了。有了大道的指引,就能长治久安,长命百岁,天长地久,到死也不会出大错失。
这一章老子从人的修养与人生姿态方面讲大道的要求。首先的要求是虚静。虚就是给自己的头脑、内存、硬盘、系统,留下足够的空、空白、容量。一个电脑,如果什么都占满了,这个电脑就无法工作,而只能动辄死机,变成废品,除非重新格式化,把一切废旧数据删除。一个人也是如此,就知道那么几条,膨胀得哪儿也装不下,实际上已是废人。我们常常说从头学起,从头做起,也就是重新格式化后再开始运算,当成一台新电脑来从头开始。
静的含意不是一动不动,而是要有准头,要平心静气地理智思考,要慎于决策,要把心沉下来,把头脑理清楚。就是说,要心静,不要慌乱,不要焦躁,不要冲动,不要忘记了大脑不会使用大脑而只去听内分泌的驱动。还要克服一时的情绪刺激,利益诱惑,心浮气躁。
且看,不论是官场,是文坛,是商场,多少人奔波忙碌,轻举妄动,争名夺利,跑官要权,枉费心机,神神经经,咋咋呼呼,丑态百出,适成笑柄。反过来说,凡有成绩的,又有几个不是心静得下来、心专得下来、大脑能够正常运转工作的?
生活在某种平常的却也是俗恶的环境里面,往往是一动不如一静,尤其是对与自己有关的事务上,不许动,举起手来,这往往是最佳的选择。
静的结果哪怕是没有办成事,至少可以保留采取进一步措施的可能性,可以维护一个高雅的形象,可以事后回忆起来不至于羞愧得无地自容。
其实任何一件具体的事务,一篇论文或一笔生意的成败,一项奖金与一个头衔的得失,一种舆论与一些受众的评价,都会受到一时的各种偶然因素的影响。有灵机一动也有阴差阳错,有天上掉馅饼也有喝凉水塞了牙,有侥幸也有晦气,不过一时,转瞬即逝。而你的修养,你的本领,你的境界,你的活儿,才是顶天立地,我行我素,我发我光,我耀我土,谁也奈何不得。
一时的晦背只能增加你的光彩。
所以我们不太喜欢活动这个词,你活动得太厉害了必然就轻飘了,轻佻了,掉分儿了。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一句,有点旁观的超脱,有点恬淡,令人想起程颢的诗《秋日偶成》: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这位近千年前的儒家学者大程,此诗除豪雄云云可能为老子所不取外,其余的话与老子的学说完全一致。我甚至觉得他的“万物静观皆自得”之名句,当出自“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而富贵如何、贫贱如何,也不无宠辱无惊之意。
这一章还有一个重要的论述,观复,复命,归根,曰常,知常。许多学者先贤主要从事物变化的循环往复上解释这些命题,认为老子的用意在于说一说万物的变易不已。我的经验主义的理解,则偏重于设想老子所强调的在于:千变万化之后回到本态。任何人与物都有自己的本态、本初状态,也可以说是常态。但是人又受许多外力的影响,受许多机缘、群体、社会、历史、他人与集体意识、集体无意识的影响而偏离本态常态。忘乎所以,叫做不知道自己是老几了。
比如江青本来是一个爱出风头、爱表现自己的二流左翼演员,是一个追求革命却又对于革命没有太多了解的年轻文艺工作者,后来阴差阳错,成了非本态非常态人物,成了祸害。最后竟没有能恢复本态,就是没有能复命归根。悲夫!
比如萨达姆丒侯赛因,他是一个民族主义和信仰主义者,胜利者、独裁者、英雄、囚犯、问绞者??他也转悠了一大圈,没有能复命归根、知常曰明。他的命运主凶,是一个悲剧。
比如鲁迅,被视为圣人,被树为完人与超人,又被一些人痛恨与詈骂。其实鲁迅有自己的本态常态,他是一个深刻批判的冷峻的作家与战士、思想家与斗士,有他的伟大,也有他的悲情与激烈。
比如胡适,他是学者,但是他的学术上尤其是思想上的创意性贡献有限。他是自由主义者,他为中国的思想界学界带来了许多启发。他被列为候补战犯,他被全国批判,现在又恢复了他的本态,他的书在海峡两岸都出版,却也热乎不到哪里去。
比如我自己,本来是个“好学生”、“好孩子”的状态,少年时期一心当职业革命家,成绩有限,弄成对立面也是历史的误会,与其说是误会不如说是历史拿人开玩笑寻开心。然后是委员、部长,然后??回到我的积极参与的与孜孜不倦的写作人的本态常态。我的幸运就是终能复命归根,略略知常曰明,当然只是基本上与大概其。
谁能清醒?谁能明白?谁能不被一时的潮流卷个晕头转向?谁能不跟风前行?谁能不势利眼?谁能不苟且迎合?
而如果能虚极、静笃、观复、曰常、归根、复命、知明,就是有了道行了,通了大道了。
老子再次强调人与大道的统一。他的“复命曰常,知常曰明??”后面是“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回到本态就能恒常,能够恒常就能明洁,能够恒常(虚极、静笃、不意气用事)就能容受,能容受就能公道,能公道就能当首领,当了首领就要知天意天命,知道了天意天命就与大道一致,亲近了并一致于大道,就能天长地久,至死也不会出现危殆灾祸。这种论述方法是中国特有的一鼓作气、步步高升的串起来的立论法,文气恢弘,高屋建瓴,势如破竹。《大学》上从诚意、正心开始,一路论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也是这种串论法。缺点是它们的逻辑依据并不充分,必要条件并不等于充分条件。我们不妨认定,修身对于治国是必要条件,但并不就是充分条件。自我修养很好的人,为人很好的人,就能统治一个王国并使之胜利前进了?未必。一个人能够复命回到本色就能与天道一致了?也未必。倒是逆对定理能够成立:一个人如果连自己是老几都动辄闹笑话,他怎么可能有容纳性、公道、明白事理、做成大事?
从小的前提得出大的结论的过程并不可靠。从一个复命、知常,就能扩展到能容能公能王能道直到没身不殆上去?太夸张了,太直线前进了。
再说,任何一个小的因素都可能造成干扰、紊乱,都会有不同的结果。而且生活中有偶然,有变数和异数,有意外的与无规律可循的灾难或幸运。你再通天道,架不住一个交通失事或传染病的流行。你再不通天道,万一碰上彩票中奖也会命运改变。西方的偏于科学数学的思维方法,就很重视这些具体的元素。近年还时兴起紊乱学说来,它的代表性的说法是,南半球某地的一只蝴蝶偶尔扑腾一下翅膀,它所引起的微弱气流,几星期后可能变成席卷北半球某地的一场龙卷风。这是一种西方式的从偶然到巨大的必然的思想方法的精彩命题。而老子式的有了天道就没身不殆的命题,取向恰恰相反,是认定有了大前提就可以势如破竹,一通百通,一了百了。
与西方相比,中国的思想家强调的是必然,是前提决定论,是大概念决定论,是决定论而不是或然论。
中国的模糊逻辑的方向是,大道决定一切,抽象决定具体,本质决定现象,本原决定结果。同时,现象体现本质,具体体现抽象,一切体现大道。两者呈递升或递降的类多米诺骨牌效应,即有A则→B,有B则→C,C→D→E直至Z,同时得Z即可断定Y,得Y即可上溯→X→W→V→U?一直到A。这大体也是毛泽东所论述的主要矛盾决定次要矛盾,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也会迎刃而解的公式。这样的思维模式决定了老子“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也决定了孔学的意诚→心正→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以及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的公式。
而西方的思维方式则强调区分,分析分解,强调细节决定成败,偶然也可以变成必然。有时候就是头痛决定头,脚痛决定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同时强调任何公式应该来自实验、统计、计算,而且推理不但要有大前提还要有小前提,还要区分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有容是公的必要条件,但是不是充分条件呢?难说。你虽然有容,但是缺乏知识与专业的准备,你不可能作出公正的判断。公乃王更是如此,公是做一个好王的必要条件,不甚公但是有实力有手段有客观的需要,照样当王不误。同样,甚为公正公道,不但当不成王,连命都
保不住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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