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国治民,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你的灵魂,你的精神,能不能永远与大道在一起,而不分离、不撒手呢?你集中自己的注意,使自身温柔和善,能不能像一个婴儿那样呢?你经常洗涤你的头脑与心胸,能不能做到干干净净、无瑕无疵呢?你又爱家国(国君)又要治理好百姓,你做得到不矫揉造作、不苛刻烦琐、不主观武断、不强迫命令,而是无为而治,听其自然吗?你的各种器官运转开阖,你的所思所感起起伏伏,你能不能做得到平静沉着从容呢?你既然那样明白事理、信息通达,能不能少用或不用什么智谋,而自自然然地做事为政做人呢?
(“生而不有??是谓玄德”句,与第五十一章结语重复,依陈鼓应转依马叙伦说,将之移至第五十一章再论。)
第十章全部是用提问的方式来展开自己的论述的。这里带有一种不确定性与呼吁性、祈使性。这是一种理念,这是一个高标准,这是一个请求。这是如美国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的说法:“我有一个梦。”能做得到吗?能不能做到呢?你为什么不这样努力呢?何不更符合大道一点,更大气和雍容一点呢?
抱着唯一的大道,不离不弃这样的大道,坚守这样的大道,忍受得住各种眼皮子底下的利益的诱惑与宵小的骚扰,经受得了历史与人生的种种试炼,这是第一位的要求与忠告。这就是说,任你千变万化,我有一定之规,这就是静气、定力、涵养、明辨,这是修身做人的大功夫。
致柔与守雌为雌,含义接近。这与西方世界对于绅士的理解也是一致的。绅士gentleman,意译是文雅的(男)人,硬译则是轻柔的人。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接触一些欧洲的绅士的时候,他们给我的最深最强烈的印象,是他们细声细气,有时候像是低声下气,与中国人的大丈夫的豪气不同,与许多美国中西部的农家子弟也不同。你查《牛津英汉词典》,它对gentle一词的解释是和善的、友善的、温柔的与轻轻的。这与老子的要求一致,然而英语中的gentle的含义在于文明礼貌举止,老子的出发点则深广得多,那是在于大道,在于哲学,在于做人和行政以及做一切事。
如婴儿的含义还有待进一步考量。人这么老大了,一大把年纪了,还细细柔柔地像是个婴儿,婴儿纯洁,婴儿无心,婴儿是弱者弱势,婴儿是毫无侵略性扩张性的,婴儿不争不计较不吹嘘不炒作不经营不假大空与假冒伪劣。原来老子认为,在人的成长过程中,在人的学
习与积累经验的过程中,失去了许多原生的优秀与自然而然的符合大道的东西。这倒像是我在半个多世纪前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的表述了,一个人“经验要丰富,心地要单纯”。这带点乌托邦,是婴儿兼大道的乌托邦。
涤除玄览(鉴),这使人立即想起孔子的“三省吾身”,想起道家与佛家的静坐、打坐,想起气功,想起所谓的“闭门思过”,想起“心似平原走马,易放难收”的教导,也想起基督教的忏悔、洗礼,甚至也想起弗洛伊德式的心理治疗。心灵深处像是一面大镜子——玄鉴,各种的影像、有害信息与四面八方的灰尘都会使之不那么清明,不那么灵敏,不那么公正。你的镜子可能变脏,变得不平,变成哈哈镜,更可能变得越来越模糊和不准确。
这里有一点心功的意思了。如果不夸张使之练功化、功夫化、走火入魔化的话,这种自我的心理清洁,倒是一个有益于身心的功课。我希望每个人每周至少有一次,练练心功,涤除一下玄鉴,清洗一下贪欲、烦恼、杂念、恶念、焦虑、紧张,这可以通过静坐、通过太极(拳或剑)、通过书画音乐来进行,也不妨通过重读《老子》来完成。
这里有一个问题,电脑的数据库有存储与记忆的功能,也必须有删除、备份、压缩与再彻底删除直至重新格式化的功能。如果电脑的功能是只进不出,数据早晚会因存储过多而完蛋。何况还会有电脑病毒,如果不经常进行杀毒软件的升级与对于各种病毒的扫描清除,电脑也会被病毒击败作废。人心何尝不如此!对人心进行适当的清泄、洗涤、扫描与删除,是不可少的。
例如,一个人是记仇清晰、眼里不搀沙子、睚眦必报好,还是不计小过、有“完”有“了”(读燎)、对旧账宜粗不宜细好呢?睚眦必报,语出《史记》对于韩信的描写。韩信的下场不能不说明,睚眦必报是一个不恰当的选择。
爱国治民,应该无为,这是针对统治者说的。春秋战国时代,诸侯君王们争雄称霸,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变法求效,合纵连横,是有一番作为的。但同时急于求成、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扰民害民、阴差阳错的事儿也确实不少。老子总结了这些行政上的经验,提出了无为而治的理念,应该说是很具有突破性的。它使人耳目一新,而且老子的这些想法里无疑有反对苛政暴政、运动百姓、瞎指挥的含义。
对于今天的人众来说,也许我们应该问:升官发财、追名逐利、欲望获得、奖项彩头、排名先后、酒色财气,能无为乎?能自制乎?能知止乎(儒学也讲知止而后有定啊)?能做一个脱离了、至少是减少了好些低级趣味的人乎?少一点低级就多一点高雅,少一点野蛮就多一点文明,少一点为私利的活动就多一点学问和成就。事情就是这样。
天门,从陈鼓应教授说可释为感官。人的各种感觉神经系统每日每时都受到外界的刺激,都不停止地运动与反应,但同时我们应该有个主心骨,有个承受力,有个自我调节和平衡的能力与机制。尤其在一个竞争激烈、节奏加快、变动幅度越来越大的时代,能够使自己处于一种相对虚静的状态,是值得努力的。
天门,也不妨解释为环境,即外界的各种机关、耳目、门户、窗口,外界对于你的观察、评价、反应。我们说的隔墙有耳,我们说的天知、地知,都含有这样的意思,同样也可以说得通。
有一种说法,是说现在许多事情还不完善,还有待于争取与奋斗,如果现在就提倡虚静平和中庸,那就是妄想拉住历史的脚步,不利于实现时代的使命。我想这是一种误解,精神状态尤其是自我修养的问题,与一个人的历史任务、作为与奋斗,这不是一个平台上的概念。毋宁说,一个境界与修养上比较沉得住气、比较从容总冷静自如的人,才有可能面对与正确处理现实的复杂的难题、尖锐的挑战、繁重的任务,乃至严峻的斗争。只有用冷静应答火热,用平和应答激烈,用从容应答急切,用稳重应答煽情,才有可能做一些有用处有作为的事。如果由于时代的浮躁我们自己便都越加浮躁起来,如果由于别人急赤白脸你也火冒三丈起来,如果由于遇事紧急你也惊慌失措起来,如果由于问题严重你也愁眉苦脸起来,事情还有什么希望呢?只能是情绪化、冲动化、一筹莫展化,乱喊乱叫,盲动胡闹,胡搅蛮缠??把各种事务搞得更糟。
至于不用智谋少用智谋的问题,我们的民族的智者早已懂得大智若愚的道理,懂得“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的道理。智谋如同财产,你有一百万,平常情况下,需要流水进出的,不过是一小部分。不是说有了百万家产,一进超市就必须全部花掉。你有一定的权力,也不是说你一天就要运用掉权力的全部。你有许多武器,并非一出手就要把十八般兵器全部用上。毋宁说,你用出来的手段越少就越好。一句话能解决的不必说两句话。一比划就能解决的不必动真格的。两毛钱买得到的东西何必花十块钱?一个鸡蛋就够用的蛋白质需求不必吃二斤鸡蛋。这本来就是常识。
然而老子看多了人们的智谋滥用,与兵力滥用、资源滥用、人力滥用、时间滥用一样都是不可取的,都是属于自掘坟墓自找苦吃的行为。过度的滥用只能降低诚信,减少公信力,引起不必要的警惕,事倍功半,累死自己,气死自己。
我就见过这样的人,一个弼马温的身份,一个暴发户的来历,已经足以使之如醉如狂,神经大发,话痨、会痨、辩痨、权痨,三魂出窍,七魄生烟,遇事一肚子气,个个该欠一百吊银子,越是拔份儿越是顿足恨自己没有更高的地位、金钱与权力,怎么摆怎么不合适。这真是难得的反面教材呀!
老子的主张:抱一(稳定)、致柔(谦和)、涤除(纯净)、爱民、治国、无为(善治)、为雌(平静)、明白、无知,这是针对特定的病症的一剂良药。应该说这服药剂,偏重于清泄,去虚火积食。它有一定效力,但并非包治百病。对于虚寒之症、垂危之症,还要有补剂。对于抑郁之症,还要吃一点兴奋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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