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
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道虽然空无所有,却怎么用也用不完。它的深远如同万物的起源与归宿,万物的根本与依据。
要磨掉它的锋芒,解除它的排他性,调整它的亮度使之柔和一些,与尘世、世俗的东西靠近。它似有似无。
我们不知道大道是由什么产生出来的,反正它的出现比上帝的出现还要靠前。
第四章讲大道的品格。尤其是强调它的两方面的特性:既是空无的、虚静的,又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既是神妙的比上帝更本源、更抽象与更本质的,又是此岸的、人间性的、生活化的与世俗的。
大道是亲和的,是并不怎么刺激人逼迫人吓唬人的。
空、虚、冲、盅(有一说冲应为盅)都是言其虚空。正因为虚空,才用不完。一切实在的、具体的、具象的、坚硬的物件、生命、用具都是用得完或者完得很快的。例如王朝政权,是实有的、具体的与坚硬的,但是都有它的开头与结尾,都有满盈以后衰亡毁灭的过程。对于王朝政权的记忆、讨论、感叹,要抽象得多,空洞得多,也长久得多。比如金钱,是实有
的、清晰的、可以计量可以触摸的,也是三用两用、三花两花就会穷尽的。但是对于财富与欲望的思考、规律与原理,就比具体的金钱抽象得多空洞得多也深远得多。
大道的特点是虚空,小道的特点是充实,大道的特点是或怎么样、似怎么样、也许怎么样与相近怎么样,都是模糊的大概的。而小道的特点是明确与肯定,是没有多少讨论的空间的。
保持虚空状态,保持冲的无限容积,保持大道的涵盖能力,保持抽象概念即“名”与“字”的优越性主动性裕足性,留有余地,绝不动辄动老本、拼老命、倾巢出动或倾囊花费,这是老子的理想。虽然不能够绝对化,但是这样努力,这样争取总是可以的。
大道之冲之虚空,是一种伟大也是一种功用。大道是万物万象的概括与本质,是一切的起源,甚至是上帝的起源,上帝也是大道的作用的结果,这样一种想象力概括力是无与伦比的。
请想想看,既然每件具体的事物都有个根源,有个本质,有个出生与灭亡,有个变化过程,那么万物万象岂能没有一个总的根源、总的概括、总的归宿?称之为道,岂不正好?道的特点是实而虚之,似有而似无之,它是道路、道行、自然、有与无的存在表象,是混沌的存在;又是道理、法则、能力与主导,是玄而又玄,怎么概括也够不着它,因为它就是无限大,无限远,无限深,无限早,无限后。一句话,它就是终极。
它又虚空(冲或盅)又渊深,它似乎是万物之宗——万物的起源与归宿。这是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因为人类是有大的概念的,有深的概念的,有总括与综合的概念的。那么大到终极,大到无限,深到终极,深到无限,总括到综合到终极,总括并综合到无限,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呢?有没有一个概括一切、主导一切、包容一切、恒久、奥妙无穷的东西在那里接着呢?有的,它就是道。
这其实比把这个最后的终极的概念说成是某个神祇更难以质疑,难以驳倒。因为如果是神祇,你可以用A神祇否定B神祇,用C神祇或无神祇替代A与B神祇,你却无法否定与替代无限大无限深无限远无限久的概念。要知道,连数学也承认这样的关于无限的概念。道就是无限、无量与无等(后二者是佛学的概念,但我们可以以老子的理论帮助我们去理解它),道是一切。正像无限大乘上零趋向于一切、趋向于任何数一样。
挫锐解纷和光同尘的意义在于道也是生活,是与自然而然的生活密切结合的。大道并不是凌驾于生活之上的压迫者、裁判者,更不是惩罚者。和光同尘用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贴近生活、贴近实际、贴近人众(那时候还没有大众或人民一说)、面向俗世。小有见识的人往往自以为是凌驾于众人之上,其实精英意识如果脱离了生活意识,就会自命不凡地成为形而上意识,自以为大如天宇,自视重如泰山,而视生活视百姓如草芥,也就变成凌空蹈虚,变成断线的风筝了。
真正的精英,那个时候叫做圣人,却应该是密切联系生活的:大洋若土,大雅若俗,大智若愚,大思想家若平常人即你我。自称思想者的人整天演练思想的肌肉块、思想的健美操,而真正的学问真正的见地却普普通通,真理比谬论一般来说要朴素得多实在得多。
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美是生活(而不是凌驾于生活);也如四明天童无际了泒和尚所讲:
佛法在你日用处。在你着衣吃饭处。在你语言酬酢处。在你行住坐卧处。在你屙屎送尿处。拟心思量便不是了也。咄,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真正的大道也是这样,它是生活,它是自然,它是朴素和真诚。
中国的佛学显然也受到了道家道教的影响,反对造作与夸张,反对高高在上,反对装腔作势,借以吓人,反对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反对摆出动辄一个人与整个地球开战的架势,主张自自然然,平平淡淡。
这是因为,不论你对思辨与感悟有多么伟大神奇奥妙、超凡入圣的激情与骄傲,你的一切认知仍然来自生活,来自尘世,来自此岸。一切的形而上的伟大,都离不开形而下的基础。彼岸的信息再神圣,只有下载到此岸以后,才能讨论解悟。大道似有或有,这一章中用了似与或两个字两次:“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湛兮似或存。”老子在此章中流露了他的唯道论的似或性、模糊性、揣度性,叫做“好像”、“或许”,这样的词并不执著坚硬,并不盛气凌人,这也是必须和光同尘的依据与表现。你能够掌握的也只是大概其,你能不和光同尘,反而自我运转、自给自足而且不可一世吗?
大道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大道又是表现出来的、下载出来的、显示出来的。大道演化出来就是生活、是日常、是着衣吃饭、是言语酬酢、是行住坐卧、是屙屎送尿,当然也是有为与有言、有治与有欲,是尖锐与纷争,是社会与人群的熙熙攘攘。
老子的伟大与贡献,甚至还有他的幽默感,恰恰在于他从尖锐中看出了挫其锐的必要与道行,从纷争中看到解除纷争的必要与道行,从有为有欲中看出无为而治无欲而幸福的必要与道行,从熙熙攘攘中看出了冲、虚、盅的必要与道行,从泰山压顶的威权中看到了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结局。
在这里,你要挫隐的光可能是大道之光,你要认同的尘世是非道无道对道缺乏自觉的尘世,思想家的贡献恰恰在于从道的光辉中体认到不使这种光芒太刺眼的必要与道行。从尘世的非道、少道、道甚稀缺中认识到大道的无疑存在,大道正是在非道、无道、缺失大道中作用着与主导着,我们要善于从非道无道中学会体认大道的必要、道行、学问。
就这样,老子超越了或者是含糊了唯物论与唯心论之争,含糊了无神论与有神论之争,含糊了此岸与彼岸即人界与神界、这一辈子与死后之争。
大道是精神,也是生活。大道是物质,也是精神的最高级最深邃最辽阔的终极。既然到了终极,既然到了无限远处两条平行线都相交了,既然到了无限大处零都能够变成任何数,既然那时的零与任何数与无限大的区别都消失了,精神与物质等还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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