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我不通外文,所以,我读外国作家作品的译本,等于是读了两个人的著作——外国作家给了我人物、场面、故事、氛围……或许还有思想,翻译家则给了我中文的语感。读译著,可以吸收的营养是很多的,却不大可能吸收到原著在语言上的精华。因为自己是从事写作的,所以越来越意识到,文学既然是语言的艺术,那么,自己阅读中最应该重视的营养源,只能是地道的中国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又由于当今已是白话文的时代,所以中国古典作品里,经典的白话作品又比文言作品更具易于吸收的营养;基于这样的认知,近年来我特
别热衷于研读《红楼梦》。
《红楼梦》仿佛西方那具陈列在法京巴黎罗浮宫的希腊古雕维纳斯——曾经是完整的,或基本是完整的,却未能完整地传世。但是,那具米罗的维纳斯不因断臂而失美,甚至于,无论现在的雕塑家如何将其“复原”,哪怕有一千种殚精竭虑的方案让我们从容过目,恐怕我们也总难首肯。同理,《红楼梦》也不因传到今天的真本只有八十回(严格而言尚不足八十回,这里不作精确陈述,以免烦琐),而失却其特异的魅力;尽管根本与曹雪芹不相干,比曹雪芹晚生了二十多年,又在曹雪芹谢世二十多年后才着手续写的高鹗,他那后四十回现在流传甚广,也有人激赏,但其实是违背前八十回主旨的,许多像我这样的读者,对之是根本不“感冒”的;其余的续作,则连引出广泛的注意也达不到。
《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文本,已成了我日常的精神食粮,是我吮吸中华文化精髓的最重要的管道。从写作角度上来说,《红楼梦》的文字本身,给我的启示尤多。构成《红楼梦》的方块汉字,不仅连成词句段落时读来声韵优美,而且,那字形本身,就仿佛一幅幅小巧的图画,引出我丰茂的想像与思绪,最突出的例子,比如“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此回目取庚辰本,不按通行本,下同)一回里,写到妙玉拿出两个珍贵的茶具,一个是爮爮斝,一个是杏犀,你细赏那字形,多有意趣!拼音文字怎能产生这样的效果?西方文学里,比如乔依斯的《尤里西斯》,有的篇幅里完全没有标点符号,我们这边有的人叹为观止,其实,中国以往的文学向来没有现成的标点,文言文不消说了,就是《红楼梦》,何尝要什么标点符号,阅读者自己边读边断句就是了。《红楼梦》的断句,也常产生歧义,比如第二十八回里提到几种药名,“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就有人点为“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但其实恐怕正确的断句应是“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读中国自己的古典,边读边断句,是一大乐趣。方块字还可以产生“折字”效果,比如“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是“游幻境指迷十二钗”一回中,暗示香菱结局的句子,“两地生孤木”,折为“桂”字,香菱后来果然死在了夏金桂这个恶女人手里,对此人们似无歧义。但暗示王熙凤结局的“一从二令三人木”,究竟该怎么理解,可就众说纷纭了。这种纷纭的理解和争议,也增强了阅读《红楼梦》的兴味。《红楼梦》充分利用了方块字既可以“谐音影射”又可以“图形暗示”,以及“连锁喻意”的特点,营造出丰富的意象,仅第五回里,就接连出现“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千红一窟”茶、“万艳同杯”酒……触眼叩心的字眼;全书又特别善于运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一击两鸣”、“背面傅粉”、“金针暗度”、“柳藏鹦鹉语方知”等叙述策略,把我们祖传的方块字那无穷的魅力尽兴发射,越二百多年至今仍令阅读者心醉神迷。
以上所说,自然还只是一些皮毛。常食“红”餐,从其方块字里获得的营养,当然不止这些“微量元素”。且不说《红楼梦》里所蕴涵的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就其用简洁而生动的文字塑造人物这一点来说,那真是了不起。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物,用墨颇多,不好用来作“简洁”的例子,但最近我重读前八十回中关于妙玉的部分,有震惊之感——其中妙玉直接出场,只有两个半回,第七十六回下半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主角是林黛玉和史湘云,后来有妙玉出来为她们把联诗续完,只能算是一段“妙玉别传”;要说“妙玉正传”,那只有“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这半回,与妙玉有关的文字,仅1325字(现存各抄本字数相同),其中妙玉开口说了十句话;仅仅这样的一些文字,一个性格放诞诡僻的女性形象已跃然其上,使阅读者过目难忘。需知,这不是文言,而是白话小说,问自己:能用1325字的白话写活一个人物么?回答是:还不能。既然不能,那就该好好揣摩:曹雪芹他怎么就做到了?
于我而言,今生今世,要食“红”不已,而且要采取细嚼慢咽、来回反刍的食法,以从这个最重要的食物源中,尽可能获得最多的滋养。这当然不意味着我就不读包括翻译文字在内的其他文字了,而且,更不意味着我认为其他的作家必须阅读《红楼梦》,尤其不意味着非得别人也像我那么样激赏《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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