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尼娅正同祖母坐在厨房里,两人都准备睡觉了。她们因为信赖纳扎尔-伊凡诺维奇,所以仍旧没有在里面把门闩上。米卡冲了进去,扑到费尼娅面前,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快说,她在哪儿?现在正跟谁一起在莫克洛叶?”他疯狂地喊着。
两个女人尖叫起来。
“哎呀,我说,亲爱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我马上都说出来,一点也不隐瞒。”吓得要死的费尼娅连声绝叫着,
“她到莫克洛叶找那个军官去了。”
“找什么军官?”米卡吼道。
“以前的那个军官,就是那个,以前的那位,五年以前抛下她走的。”费尼娅又炒豆子般地连声说。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松开了掐紧她脖子的手。他站在她的面前,脸色象死人那样惨白,不出一声,但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一下子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刚听她说了半句他就一切都已明白无遗,一切全都猜到了。当然,这时候可怜的费尼娅是顾不上去注意他明白了没有的。他跑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柜子上面,现在仍旧坐在那里,浑身哆嗦着,把手挡在胸前,似乎想抵抗,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呆住在那里。她那吓坏了的,由于害怕瞪得老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死盯着他。而他当时又恰好两手全沾满了血。他在路上跑的时候大概用手摸过额头,擦脸上的汗,因此在额头上和右颊上也留下了红色的血印。费尼娅眼看就会发作歇斯底里,而老厨妇则跳起身来,象疯子一样呆望着,几乎吓丢了魂。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站了一分钟,忽然木头人似的一屁股坐在费尼娅身旁的椅子上。
他坐在那里,并不是心里在作什么盘算,却似乎是完全被惊呆了。但一切是明摆着的:这位军官——他是知道的,而且了解得很清楚,是格鲁申卡亲自告诉过他的。他也知道他在一个月以前寄来过一封信。这么说,这事情直到这位新人来到以前,一个月中,整整的一个月中,一直完全瞒着他在暗中进行,而他竟连想也没有想到他!但是他怎么能,怎么能不想到他?为什么他居然会忘却了这位军官,刚一听说就立刻忘在脑后了呢?这个问题象个怪物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现在确实象被惊傻了似的呆望着它,简直浑身冰凉。
但突然间,他就象个安静温柔的孩子似的,温顺而小声地对费尼娅说起话来,仿佛完全忘记他刚才还那么厉害地吓唬过她,侮辱过她,折磨过她。他忽然用以他目前的处境来说显得过分而且出奇地精细的样子开始盘问起费尼娅来。而费尼娅虽然吓得要命地望着他那染血的双手,却也出奇地愿意急忙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甚至好象忙着对他掏出一切“最真实的心里话”。她逐步地,简直有点津津有味地讲起全部详情细节来,根本不想去折磨他,反而好象诚心地急于想尽力为他效劳。她十分详细地对他讲今天一天的情形,拉基金和阿辽沙如何来访,她,费尼娅,怎样留心守候着,女主人怎样动身,她怎样从窗子里对阿辽沙喊着叮嘱向米卡问候,“让他永远记住她爱过他的一小时。”米卡听到关于问候的话,忽然苦笑了一下,惨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这时候费尼娅已经一点也不害怕显出她的好奇心来了,她对他说道:
“您的手是怎么回事,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怎么全是血呀!”
“是的。”米卡机械地回答,心不在焉地望了望自己的双手,立刻就忘掉了它们,也忘了费尼娅的问话。他又陷入了沉思。从他跑进来到现在已过了二十分钟左右。他刚才的惊惶已经过去,但看来他已充满了一种新的、不可抵抗的决心。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若有所思地微笑着。
“老爷,您这是怎么回事?”费尼娅又指着他的手问,而且带着怜惜的神气,就好象她现在是他遭到悲痛时最亲近的人一样。
米卡又看了看他的手。
“那是血,费尼娅,”他带着奇怪的神情望着她说,“那是人的血。可是上帝,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费尼娅,……有这么一道围墙,”他望着她,好象对她说出一个谜语似的,“一道高高的围墙,样子很可怕,但是……明天黎明,‘太阳升起’的时候,米卡就会跳过这道围墙。……费尼娅,你不明白那是什么样的围墙,但是不要紧,反正一样,明天你就会听到,而且全都会明白的。……现在再见吧!我不想去妨碍人,我会自己走开,我还能够自己走开。好好活下去吧,我的心肝,……你爱过我一小时,那就请你永远记住米钦卡-卡拉马佐夫吧。……她是老管我叫米钦卡的,你记得么?”
他说完这些话,就突然走出了厨房。费尼娅觉得他出去时的这副神气,几乎比他刚才冲进来,扑到她身上时还要使她害怕。
整过了十分钟,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来到了刚才他押手枪的那个青年官员彼得-伊里奇-彼尔霍金家里。已经八点半钟,彼得-伊里奇在家喝了茶,刚刚重新穿好上衣,准备出门到“京都”酒店去打一会台球。米卡正好在门口遇见了他。他一看见米卡和他那血污狼藉的脸,惊叫了一声。
“天啊!您这是怎么啦?”
“是这样的,”米卡迅速地说,“我来赎我的手枪,拿钱来了。真是感谢得很。我很忙,彼得-伊里奇。请你快些。”
彼得-伊里奇愈加感到惊奇起来:他忽然在米卡的手里看到一大把钱,更主要的是谁也不会象他这样把一大把钱在手里攥着,而且就这样走了进来。他把一整叠钞票全攥在右手里,手一直伸在前面,就好象给人家看似的。年青官员的小男仆曾在前屋里遇见米卡,事后回忆说,他就是这样手里握着钱径直走进屋里来的,可以想见,他在街上的时候也是这样右手握着钱伸在前面一直走来的。钞票全是花花绿绿一百卢布一张的。他用沾满血的手攥着。后来有关的人很晚才问起彼得-伊里奇:一共有多少钱;他回答说当时很难一眼就估计出来,也许是两千,也许是三千,但总之是很大的一叠,“厚厚的”。他事后还作证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自己当时“也好象完全是神不守舍的样子,但并不是喝醉,却似乎有点欢喜若狂,非常心不在焉,同时却又好象在那里聚精会神地想着,在那里思索着什么,而又拿不定主意。他很匆忙,回答别人的问话时很生硬,很古怪,有时候似乎并不发愁,却反而显得很快乐”。
“您究竟怎么啦?您现在究竟是怎么啦?”彼得-伊里奇又大声嚷着,惊奇不已地打量着客人,“您怎么会这样浑身是血?是摔倒了么?您看看!”
他抓住他的胳膊肘把他拉到镜子面前。米卡看到他的血污狼藉的脸,哆嗦了一下,恼火地皱紧了眉头。
“唉,见鬼;这还不够受呀!”他恨恨地嘟囔了一句,把钞票从右手迅速地换到左手,慌乱地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来。但手帕上也全是血(他就是用这块手帕擦格里戈里的头和脸的),几乎没有一块白的地方,不但已经干了,而且还粘结成一团,简直打不开来。米卡恨恨地把它扔在地上。
“唉,真见鬼!您有没有抹布什么的,……擦一擦,……”
“这么说您只是沾来的血,并没有受伤?那您最好还是洗一洗。”彼得-伊里奇回答说,“那里有洗脸盆,我来给您淋水。”
“洗脸盆么?那好,……不过这东西放在哪儿呢?”他显出古怪的不知所措的神气让彼得-伊里奇看他那一叠一百卢布的钞票,还用询问的神气望着他,好象应该由彼得-伊里奇来决定他怎样处置自己的钱似的。
“放在口袋里,或者放在桌上,丢不了。”
“放在口袋里?对,放在口袋里。这很好。……哦不,您瞧,这全是无聊!”他大声说,似乎忽然集中了精神。“您瞧,我们应该先办正事,那对手枪请您还给我,这是给您的钱,……因为我很需要,很需要,……可时间,时间一点也没有。……”
他从那叠钞票里拿出上面的一张一百卢布的钞票,递给官员。
“可是我找不出那么些钱呀,”官员说,“您没有小一点的票子么?”
“没有,”米卡说,又看了看那叠钞票,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不大有把握似的,用手指翻了翻上面的两三张钞票。“没有,全是一样的,”他补充了一句,又带着询问的神气望了彼得-伊里奇一眼。
“您这是从哪儿发了那么大的财呀?”官员问,“您等一等,我打发我那小家伙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去一趟。他们关得很晚,——也许可以换来小票。喂,米莎!”他朝前室里叫了一声。
“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去,——那好极了!”米卡也叫了起来,似乎想到了一个什么念头。“米莎,”他对走进屋里来的小家伙说,“我说,你快到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去,对他们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问候他们,他自己一会儿就要去。……你听着,你听着:你吩咐他们在他回头上那儿去以前预备好香槟酒,要三打,捆扎得好好的,就象那一次到莫克洛叶去那样。……我那次从他们那里要了四打,”他突然朝彼得-伊里奇说,“他们是知道的。你放心,米莎,”他又对小家伙说,“你听清楚:再叫他们预备乳酪,斯特拉斯堡馅饼,熏鱼,火腿,鱼子,还有各种各样、只要是他们那里有的,一共买那么一百卢布,或是一百二十卢布的东西,就象那次那样。……还叫他们不要忘记各种小吃食,糖果、梨,两三个西瓜,四个也行,——哦,不必,西瓜有一个够了,还有巧克力,水果糖,太妃糖,牛奶糖,——所有那一次到莫克洛对去带过的东西,香槟酒要买三百卢布的。……总之,完全要象上次一样。记住了,米莎,你是不是叫米莎,……他的名字是叫米莎么?”他又问彼得-伊里奇。
“等一等,”彼得-伊里奇插嘴说,带着不安的神色听他说话,仔细打量着他,“您最好自己去说,他会搞不清楚的。”
“会搞不清楚的,我看也会搞不清楚的!唉,米莎:你替我办了这件事,我要吻你一下。……如果你不搞乱的话,我赏你十个卢布,快去。……香槟酒,顶要紧的是让他们把香槟酒取出来,还要白兰地,红葡萄酒,所有上次带的那些东西。……他们知道那一次带了些什么。”
“您听我说!”彼得-伊里奇不耐烦地插嘴说,“我说:让他只是去把钱换来,告诉他们不要关门,然后您自己去说好了。……您把钞票给他。快走,米莎!越快越好!”彼得-伊里奇看来是在故意撵走米莎,因为他站在客人面前,瞪大眼睛呆看着他那血迹斑斑的脸和用颤抖的手指攥着一把钞票的血污狼藉的手,只顾又惊又怕地张着嘴呆站在那里发愣,一定没听进去多少米卡刚才吩咐他的话。
“哦,现在我们去洗一洗,”彼得-伊里奇严肃地说,“您把钱放在桌上,或是塞进口袋里,……好,去吧。您把上衣脱下来。”
他帮他脱衣服,忽然又喊了出来。
“您瞧,您的上衣上也全是血!”
“这个……这不是上衣上的。只是这儿在袖子旁边有一点。……只是在靠着放过手帕的地方附近。从口袋里渗出来的。我在费尼娅那里的时候坐在手帕上了,血就渗出来了。”米卡立刻用一种令人惊奇的天真信任神气解释说。彼得-伊里奇皱着眉倾听着。
“您干了些什么呀;大概同什么人打架了吧。”他喃喃地说。
他们开始洗手。彼得-伊里奇拿起水罐子,倒出水来。米莎匆匆忙忙地,也没有抹多少肥皂(彼得-伊里奇以后想起:当时他的手不住哆嗦)。彼得-伊里奇立刻叫他多抹些肥皂,多擦一擦。这时候他似乎支配起米卡来,而且越往后越厉害。我们应该顺便说一句:这青年是个性格颇为刚强的人。
“您瞧,指甲下面还没洗干净;好,现在再擦一擦脸,这儿:鬓角上面,耳朵旁边,……您就穿着这件衬衫去么?您究竟要上哪儿去?瞧,您的右手袖口上全是血。”
“是的,全是血。”米卡审视着衬衫的袖口说。
“那么应该换一件内衣。”
“没有工夫。您瞧,我……”米卡还是带着那种信任的神情说,一边用手巾擦脸和手,穿上上衣,“我可以把袖口挽进去,在上衣里遮着是看不见的,……您瞧!”
“现在请您告诉我,您到底干了些什么?同什么人打架了么?是不是又在酒店里,象上次那样?是不是又同那个上尉,象那一次似的,殴打他,拖着他走?”彼得-伊里奇带着责备的意味问。“您又揍了谁一顿,……要不把什么人给杀了?”
“别废话!”米卡说。
“什么废话?”
“别介意,”米卡说,突然笑了一声,“我刚才在广场上把一个老太婆压死了。”
“压死了?老太婆?”
“老头子!”米卡喊道,两眼直望着彼得-伊里奇的脸,一面笑,一面象对聋子说话似的大声嚷着。
“唉,见鬼,老头子,老太婆,……究竟是真杀死人了么?”
“讲和了。打了架——又讲和了。在一个地方。临分手成了朋友。一个傻子,……他饶恕了我,……现在一定饶恕了。……但他要是能站起来,就不会饶恕我了。”米卡忽然挤眉弄眼地说。“不过去他的,您听见没有,彼得-伊里奇,去他的,不用管他!现在我不想去谈它!”米卡坚决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您干吗喜欢同每个人都打架,……就象那次为了一点小事情同那位上尉那样。……您打完了架,又跑去喝酒取乐,您就是这种性子。三打香槟酒,何必要这么多?”
“妙极了!现在把手枪交给我吧。真的,我没有工夫。我倒是很想跟你谈谈,亲爱的,可是没有时间了。而且也用不着,现在再谈已经太晚了。哎呀!钱哪儿去了,我放在哪儿了?”他叫了起来,用手在口袋里乱摸。
“您放在桌子上了,……自己放的,……就在那里放着。忘记了么?您把钱真当垃圾和水一样。这是您的手枪。真奇怪,刚才六点钟的时候,还拿它抵押了十个卢布,可这会儿您手里竟有好几千,有两三千,对不对?”
“大约是三千吧。”米卡笑着说,把钱塞进裤子的旁边口袋里。
“您这样会弄丢了。您是开到了金矿还是怎么的?”
“金矿?金矿!”米卡拼命大喊着,纵声大笑起来。“您想不想上金矿,彼尔霍金?有一位太太肯马上塞给您三千卢布,只要您肯走。她就塞给我了,她是多么爱金矿啊!你认识霍赫拉柯娃吗?”
“不认识,可是听说过,也看见过。难道是她给您的三千卢布?真是她塞给您的么?”彼得-伊里奇不大相信地看着他。
“那您等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当青春常在的斐勃斯神①起来颂祷上帝的时候,可以自己到霍赫拉柯娃太太家去,当面问她:她给了我三千卢布没有?您去打听一下吧。”——
注:①即太阳神(Phoebus)——
“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既然您说得这样肯定,想必她是给了。……但是您钱一到手,并不到西伯利亚去。却拿着所有这三千……可您现在究竟到哪儿去呀?”
“到莫克洛叶去。”
“到莫克洛叶去?现在这家伙是夜里呀!”
“以前这家伙是应有尽有,现在是两手空空!”米卡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怎么两手空空?身上带了几千卢布还说是两手空空么?”
“我不是说那几千卢布。去他的几千卢布!我讲的是女人的脾气:
女人的心朝三暮四,
容易变心,又充满恶行。
这是攸力栖兹①说的,我很同意。”
“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我喝醉了,对么?”
“没有喝醉,却比喝醉更糟。”
“我是精神上醉了,彼得-伊里奇,精神上醉了,可是得啦,别说了。……”
“您这是干吗?准备往手枪里装弹药?”
“往手枪里装弹药。”——
注:①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英雄——
米卡果真启开了手枪匣子,打开火药囊,仔细地往枪里装进了火药,把它填紧。随后取了一颗子弹,在装进去以前,先用两个手指捏着举起来,放在蜡烛光前检查一番。
“您看子弹做什么?”彼得-伊里奇带着不安的好奇心观察着。
“没什么。产生了一种想象。比如说如果你想把这粒子弹射进自己的脑袋里,那么在装进枪里以前,你看不看它一下?”
“为什么要看它?”
“它就要射进我的脑袋里,所以看一看它是什么样子,也很有趣。……不过这是胡扯,无聊的胡扯,”在推上子弹,用麻絮塞紧以后,他又接着说,“现在完了,彼得-伊里奇,好朋友,这是胡扯,全是胡扯,您真不知道这简直是什么样的胡扯啊!现在请你给我一小块纸。”
“这儿有。”
“不行,要光洁的,写字用的。这就行了。”米卡说着从桌上抓起钢笔,很快地在纸上写了两行字,把纸叠成四折,揣在背心的口袋里。他把手枪放进匣子里去,用钥匙锁上,拿起了匣子。随后长时间地,若有所思地微笑着,望了望彼得-伊里奇。
“现在我们走吧。”他说。
“到哪儿去?不,等一等。……您是想把子弹送进您的脑袋里去么?……”彼得-伊里奇不安地说。
“子弹的话是胡扯!我想活,我热爱生活!你要知道这一点。我爱金发的斐勃斯和他那温暖的光芒。……亲爱的彼得-伊里奇,你能自己走开么?”
“怎么叫自己走开?”
“就是让出道路来,给可爱的人让路,也给可憎的人让路。把可憎的人也当作可爱的,给他们让路!并且对他们说:愿上帝与你们同在,你们只管自己走吧,至于我……”
“你怎样?”
“得了,走吧。
“我真得对什么人说一下,”彼得-伊里奇看着他说,“不能让您到那边去。您现在到莫克洛叶去做什么?”
“那边有女人,女人。和你说得不少了,彼得-伊里奇。你闭上嘴吧!”
“您听着,您这人虽然很野,但是我总觉得有点喜欢您,……我很担心。”
“谢谢你,老兄。你说,我很野。野蛮人,野蛮人!我自己就老这么说自己:野蛮人!哦,米莎来了!我倒把他给忘掉了。”
米莎拿着换来的一叠钞票,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报告说,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里大家“全忙开了”,在那里搬瓶子,还有色,茶叶,——马上都可以准备好。米卡拿了十个卢布,递给彼得-伊里奇,另外取了十个卢布,扔给米莎。
“不行!”彼得-伊里奇大声说,“在我的家里不能这样,而且这样胡闹也很不好。请您把您的钱收好,放在这里,干什么那样乱花?到明天就会用得着了,说不定您还会来找我借十个卢布的。您为什么净往旁边口袋里塞?那样您会弄丢的!”
“你听着,亲爱的,我们一块儿到莫克洛叶去好不好?”
“我到那里去做什么?”
“喂,要不要现在就开一瓶酒,为生活干一杯!我很想喝,特别喜欢同你喝。我从来没有同你喝过酒,是不是?”
“大概是吧,一起上酒店里去喝是可以的,我们走吧,我本来自己也正想到那儿去。”
“上酒店里去没时间了,可以到普洛特尼科夫店里的后屋里去喝。我现在给你猜个谜好么?”
“猜吧。”
米卡从背心里掏出那张纸,打开来,给彼得-伊里奇看。上面用粗大清楚的笔迹写着:
“我为我整个的一生惩罚我自己,我惩罚我自己的整个一生!”
“真的,我一定要去对什么人说一说,立刻就去说。”彼得-伊里奇看完了那张纸以后说。
“你来不及了,朋友,我们去喝酒吧!开步走!”
普洛特尼科夫的小铺和彼得-伊里奇家只隔一所房子,在大街的拐角上。那是我们城里的阔商人所开的一家主要的食品铺,铺子里的货色很不坏。京城里任何商店出售的食品,象“叶里赛兄弟公司经销”的酒,水果,雪茄,茶叶,糖,咖啡等等应有尽有。经常有三个伙计应付门市,两个小伙计送货。我们这一带地方虽然已经衰落,地主们四散迁离,商业不振,但是食品业却仍旧繁荣,每年的营业反而日见兴隆,因为这类货品是不愁缺少买主的。店里的人正在急不可耐地等候着米卡。他们很记得他在三四个星期以前也象这回那样一下子买了几百卢布各色各样的货品和酒,用的全是现钱(自然,要赊帐卖给他任何东西店里是决不放心的),也记得当时正和现在一样,他的手里攥着大把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胡花乱扔,毫不还价,不假思索而且也不愿去费心思索,他买这许多食物,这许多酒有什么用。以后全城哄传他当时和格鲁申卡两人到莫克洛叶去,“一昼夜间一下子用去了三千卢布,狂饮作乐完了回来时身上分文不剩”。他当时召集了一大帮恰巧游荡到这里来的茨冈人,他们两天中间从他这个醉鬼身上偷走了无数的钱,喝掉了无数名贵的美酒。有人笑米卡,说他在莫克洛叶用香槟酒灌粗蠢的乡下人,拿糖果和斯特拉斯堡馅饼给乡下姑娘和村妇们吃。还有人,特别是在酒店里,笑米卡(自然不是当面笑,当面笑他是有点危险的)自己当时曾当众作过的公开自白,就是:他搞了这么一场“无遮大会”,结果从格鲁申卡身上得到的却只是“允许他吻吻她的脚,别的一概不准”。
当米卡同彼得-伊里奇到小铺的时候,看见门前已预备好了一辆三套车,车上盖着毯子,马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铃铛,车夫安德列正候着米卡。店里差不多已经把一木箱的货物完全“配齐”了,只等米卡一来就准备钉上箱子,装上马车。彼得-伊里奇感到很诧异。
“怎么你连三套马车也准备妥了?”他问米卡。
“我到你家里去的时候,遇见了安德列,就让他把车一直赶到铺子门前来。时间不能浪费!上回我是坐季莫费依的马车去的,这一次季莫费依已经‘嘘——’的一声,拉着一位女妖先走了。安德列,我们已经耽误得太久了么?”
“估计他只会比我早到一个钟头,也许还不到,至多一个钟头!”安德列连忙应声说,“是我给季莫费依套的车,我知道他是怎样走法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他们的走法不能跟我们的走法比,哪能象我们这么快。他们早到不了一个钟头的!”安德列热烈地抢着说。他是个年纪还不算老的马夫,淡褐色头发,瘦瘦的个子,穿一件束腰的长褂,左臂上搭着一件粗呢外套。
“假如只差一个钟头,我给你五十卢布的酒钱。”
“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是可以保证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嘿,也许不会让他先到半个钟头,更不用说一个钟头了。”
米卡虽然忙忙乱乱地张罗着,但是说话和吩咐的样子有点奇特,东拉西扯,毫无条理。说了前面,忘了后面。彼得-伊里奇觉得应当插手帮他安排一下。
“要四百卢布的东西,不能再少,要跟上次完全一样。”米卡吩咐着。“四打香槟酒,一瓶也不能少。”
“你为什么要这么多?要那么些干吗?慢着!”彼得-伊里奇叫了起来。“这是一箱子什么?都放了些什么?难道这里有四百卢布的东西么?”
正在忙着的伙计们立刻满脸陪笑地向他解释,在这第一个箱子里只有半打香槟酒和“各种需要先上的食品”,如冷盘菜,糖果,太妃糖等等。至于主要的“必需品”,和上次一样,弄好以后立刻单独用另外一辆专门的马车送去,也是套三匹马的,一定会准时赶到,“至多只比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晚到一小时。”
“不要过一小时,不许过一小时。太妃糖和牛奶糖尽量多放些。那里的姑娘们爱吃的。”米卡起劲地强调说。
“牛奶糖多些就多些吧。可你要四打香槟酒干什么?一打就够了!”彼得-伊里奇几乎生起气来。
他开始跟他们讲价钱,要他们开发票,争个不休。但结果也只省下了一百卢布。最后的结论是所供全部货品的价值不应当超过三百卢布。
“见你们的鬼去吧!”彼得-伊里奇仿佛突然醒悟了过来似的嚷着说,“这同我有什么相干?你尽管乱扔你的钱去吧,既然是白挣来的!”
“到这里来,经济学家,到这里来,别生气。”米卡把他拖进了店铺的后屋里。“他们马上会给我们开一瓶来的,我们来喝它几杯。哎,彼得-伊里奇,我们一起去吧,因为你真是个可爱的人,我就爱这样的人。”
米卡在铺着一块肮脏桌布的小茶几旁的一张柳条椅子上坐了下来。彼得-伊里奇勉强安顿在他的对面,香槟酒马上送了过来。又问老爷们要不要吃蛎黄,“最好的蛎黄,刚刚运到的”。
“滚它的蛎黄,我不吃。什么东西也不要。”彼得-伊里奇近乎发火似的悻悻说。
“没有工夫吃蛎黄,”米卡说“也吃不下去。你要知道,好朋友,”他忽然感叹地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的事。”
“谁喜欢呀!开三打香槟给乡下人喝,对不起,这真有点叫人冒火。”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种最高的秩序。我心里就没有秩序,最高的秩序。……不过,……这一切反正都过去了,犯不着再去追悔。已经晚了,那就见它的鬼去吧!我整个一生就是乱七八糟毫无秩序,现在该恢复秩序了。我是在说俏皮话,对么?”
“你是在说胡话,不是俏皮话。”
“赞美世上最崇高的人,
赞美我心中最崇高的人!
这首小诗是从前某个时候发自我内心的肺腑之言。这不是诗,而是泪,……我自己作的,……但不是在我揪住上尉的胡须的时候。……”
“为什么你忽然提起他来了?”
“真的,我为什么忽然提起他来?真是胡扯!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变得无所谓的。就是这么回事。”
“说真的,我一直在想着你那两把手枪。”
“手枪也是胡扯!喝酒吧,不用胡思乱想了。我爱生活,太爱生活,爱得太过分了,到了不知羞耻的地步。够了!为了生活,朋友,让我们为了生活干一杯。我提议为生活干杯!我为什么自满?我是卑鄙的,可是我对于自己感到满足。但尽管这样,我却因为我的卑鄙和自满而感到痛苦。我赞美造物,随时都乐意赞美上帝和他的造物,但是……应该杀死一条毒虫,免得它爬来爬去妨碍他人的生活。……让我们为生活干杯吧,亲爱的老兄!还有什么比生活更可贵的呢?没有了,没有了!为生活,为一位女王中的女王干杯。”
“那就为生活也为你的女王干杯吧。”
他们各自干了一杯。米卡虽然兴高采烈,而且感情洋溢,但同时却又有点忧郁。好象总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沉重心事梗在他的心里。
“米莎……走进来的是你的米莎么?米莎,好米莎,你来,你给我喝了这杯酒,为明天早上金黄卷发的斐勃斯干杯。……”
“你干吗要他喝!”彼得-伊里奇生气地嚷起来。
“让他喝吧,就让他喝吧。我高兴这样。”
“唉!”
米莎喝了一杯,鞠了一躬,跑出去了。
“他会记得长久些的。”米卡说。“我爱女人,女人!女人是什么?地上的女王!我很忧伤,十分忧伤,彼得-伊里奇。你记得不记得哈姆雷特的话:‘我真是忧伤,真是忧伤,荷拉修,……唉,可怜的悠里克啊!’①也许我就是悠里克。现在我是悠里克,以后就成了骷髅。”——
注:①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当哈姆雷特在坟杨上见到已死的小丑悠里克的骷髅时所说的话——
彼得-伊里奇听着,一言不发,米卡也沉默了。
“你们这是只什么狗?”他看见角落里有一只好看的、黑眼睛的小哈叭狗,忽然用心不在焉的口气问那个伙计。
“这是我们女东家瓦尔瓦拉-阿历克赛耶芙娜的小哈叭狗,”伙计回答说,“刚才她自己带来的,忘在我们这里了。一会儿得给她送回去。”
“我也看见过这样一只,……在团里的时候,”米卡沉思着说,“不过那只狗的后腿坏了。……彼得-伊里奇,我想顺便问你一句:你生气曾经偷过东西没有?”
“这是什么话?”
“不,我是随便问问。比如从别人的口袋里,拿过人家的东西没有?我不是指公款,公款是谁都在捞的,你自然也……”
“滚你的吧。”
“我说的是别人的钱:直接从口袋里,从钱包里偷,嗯?”“有一次偷过母亲二十戈比的钱,那时候九岁,从桌子上偷的,悄悄儿拿了,紧紧攥在手心里。”
“以后怎样了呢?”
“没什么。在身边藏了三天,感到羞耻,自己承认了,把钱交了出来。”
“后来怎么样了呢?”
“自然挨了一顿打。可你问这干吗?你自己没有偷过么?”
“偷过的,”米卡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偷什么?”彼得-伊里奇好奇起来。
“偷母亲的二十戈比,九岁的时候,三天以后交了出来。”
米卡说完这话,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现在该走了吧?”安德列忽然在店门外喊了一声。
“预备好了么?走吧!”米卡忙乱起来。“还有最后的几句话,就……马上给安德列来一杯伏特加,喝了好上路!除了伏特加,再给他一杯白兰地!那个匣子,装手枪的,给我放在座位底下。别了,彼得-伊里奇,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别放在心上吧!”
“可你不是明天就回来么?”
“当然。”
“那笔账请现在付一付好么?”伙计忙赶了过来。
“哦,是的,那笔账!当然!”
他又从口袋里拿出那一叠钞票,抽了三张,扔在柜台上,就急急走出了店门。大家全跟着他出来,鞠躬送别,祝他一路顺风。安德列刚喝下白兰地,清了清喉咙就跳上了驾车座。但米卡刚要坐上车去,完全出人意外地,费尼娅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她气喘吁吁着跑了过来,朝着地两手一合,喊了一声,就普通跪倒在他的脚前。
“我的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好人,可千万别害我的女主人!是我对您全讲出来的!……也不要害他,他可是她以前的旧情人啊!他现在肯娶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了,特地为这个从西伯利亚回来的……我的好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您可别害人家的性命呀!”
“哎呀,啧啧,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你到那边会闯出什么样的祸来呀!”彼得-伊里奇自己嘟囔说。“现在一切全明白了,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假如你还愿意做一个人的话,请你立刻把手枪给我。”他对米卡大声喊着。“你听见没有,德米特里!”
“手枪么?等一等,老兄,我到路上扔到水坑里去。”米卡回答说。“费尼娅,站起来,你不要趴在我的面前。米卡决不会害人的,从此以后这个愚蠢的家伙再不会伤害任何人了。还有一件事情,费尼娅,”他已经坐上了车,大声对她说,“我刚才侮辱了你,请你原谅我,饶恕了我吧,饶恕了我这个坏蛋。……如果你不饶恕,也无所谓!因为反正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走吧,安德列,快点赶!”
安德列赶动马车,小铃铛响了起来。
“别了,彼得-伊里奇!对你流了最后的眼泪!……”
“并没有醉,却净在那儿满口胡言!”彼得-伊里奇目送着他,心里想。他本想留在那里,看他们怎样把其余的食品和酒装上三套马车,因为他预感到他们会蒙骗米卡,克扣货物的。但是他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啐了一口,就自顾到酒店里打台球去了。
“一个傻子,尽管倒是个好人。……”他在路上嘟囔着。“格鲁申卡的‘旧情人’,那个军官,我是听说过的。假如他来了,那么……唉,这一对手枪!可是见鬼,我是什么人,是他的老保姆还是怎么着?让他去好了!再说也不会出什么事的。只是好说大话,没有别的。喝醉了酒,打一场,打完了架,又讲和了。这些人能认真干出什么事情来?什么‘我要走开’,‘惩罚自己’,都是不会有的事!喝醉了会在酒店里上千遍地嚷这种话。现在倒是没有喝醉。‘精神上醉了’,这类厚脸皮的人就爱说漂亮话。我是他的老保姆么?他不会没打架,满脸全是血。同谁呢?我到酒店去会打听出来的。手帕上也满是血……哎,见鬼,现在还扔在我的地板上,……管它哩!”
他到酒店的时候心情很不好,立刻就打起球来。打球使他高兴。打了两盘,忽然同他的对手谈起,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又有了钱,足有三千卢布,他亲眼看见的,所以又坐车到莫克洛叶和格鲁申卡喝酒作乐去了。这消息使听到的人产生了意外的好奇。他们大家都谈论起来,毫不嬉笑,倒有点严肃得出奇。甚至连打球也停止了。
“三千么?他从哪儿来的三千卢布?”
大家进一步打听起来。他们对关于霍赫拉柯娃的说法都觉得可疑。
“会不会是抢了他老头子的,问题在这里!”
“三千!这可有点不大对劲。”
“他公开夸过口说要杀死他父亲,这里的人都听见过的。他当时也恰恰说起过三千卢布。……”
彼得-伊里奇听着,忽然对于人们的盘问支吾起来,不大愿意作答,关于米卡脸上和手上有血这一层,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而他到这里来的时候本来是想对人讲的。开始打第三盘球了,关于米卡的谈论渐渐平息下去,但是彼得-伊里奇打完第三盘以后再也不想打了,放了球杆,没有象原来打算的那样在这里吃晚饭,就离开了酒店。走到广场上,他困惑地站住了,甚至对自己感到惊奇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是正想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去,打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眼看只是胡说,我竟为了这事跑到别人家去把人吵醒,会闹出笑话来的。呸,真见鬼,我是他们的老保姆还是怎么的?”
他满心不痛快地径自回家,忽然想起了费尼娅:“哎呀,见鬼,我刚才应该仔细问问她的,”他懊恼地想,“那就一切全都知道了。”他的心里忽然执拗而且迫不及待地强烈渴望着想同她谈一谈,以便打听一下,于是半路上一下转向莫罗佐娃家,就是格鲁申卡租住的房子走去。他走到大门口,敲了一下门。在静寂的黑夜里传出的敲门声忽然又好象使他清醒过来,而且引起了他的气恼。加以房子里大家全睡熟了,也没有人答应。“我又要在这里闹出笑话来了!”他已经怀着一种痛苦的心情这样想。但是他不但没有转身离开,反而忽然用全副力量重新又敲了起来。敲门的吵声响彻了整条街。“不行,我一定要敲门,敲到使他们听见!”他嘟囔说,每敲一下就更加发狂般地恼恨自己,但同时却又更加使劲地猛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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