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社吃过饭,一路沿着山脚公路走着去两里外的卧龙庄大队时,天晴了,路边的树翠绿滴水,已经开始泛黄的一片片麦田闪着水珠。县常委们有说有笑,气氛活跃了。只有小胡走在队伍最后,头皮发紧。卧龙庄跟小胡有些关系。他高中毕业后曾在这里插过几年队,从这里招工进的县农机厂。他对卧龙庄是熟悉的,在李向南来古陵上任的前两三天,他还曾写过一个调查报告,列述了他去卧龙庄走了一趟发现的农村问题。
那个报告里有没有叫李向南抓住的把柄呢?
小胡一边走一边回忆着调查报告的全文。马车响着鞭子,拖拉机突突着在队伍旁一辆辆地开过,坐得高高的拖拉机手,懒懒地斜躺在车辕后的车把式,都向这队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留下一道道甩开的鞭影和一股股呛人的黑烟。他都没注意。调查报告的最后一句话在脑子里过完了,他也微微出汗了。那个报告在李向南手里,足以给自己戴上“对现行政策不满”的帽子。自己有些话写得太尖锐,又带着情绪,李向南是断然不会放过的,他太善于抓住问题做文章了。哼,愿意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吧。闹一场,调到地区去,不受你管了,你能怎么着?可是,如果自己在古陵被整得“政治上有问题”了,郑书记还能随便干预吗?政治界的人谁不怕“政治问题”呢?越上层的人不是越避嫌吗?
穿过一段玉米地间的小路,火似的太阳蒸出闷热的湿气。路到头,一大片河滩稻田开阔地展现在下面。河滩最宽的地方总有几百米,只在中间流着湍急浑黄的河水;两边是铺满鹅卵石的湿软沙滩;再两边,垒着一道道石堰,上边是一层层越来越高的稻田,绿茵茵地沿着河道延展下去望不到头。
县委常委们沿着之字形小路从高岸走下去,进入稻田。
“好,咱们要参观的地方到了。”李向南招了一下手,对引路的宋安生说道。人们在长着小草的田边小路上站住了。
远处的稻田间有几十个农民蹲在地上,正聚精会神听一个站着的姑娘讲什么。那姑娘很快地打着手势比划着,短头发一甩一甩的。在常委们的眼前,是块一亩见方的水田,种着黄花苜蓿,是一种绿肥。常委们呈半环形在李向南左右围站着,李向南立在绿肥田边,说:“我跟大家打过招呼,这次下乡,就是要统一认识。今天来参观这里,也是为了统一大家思想。”他看了看两边的人,目光在小胡身上停了停,“其中,特别要和小胡同志统一统一思想。”
小胡心中猛然跳了几下。
“大家注意到农村现在种绿肥的情况有什么变化吗?”李向南指着眼前的绿肥田问。
众人没有回答。
“绿肥种得比过去少了。”龙金生正用舌头慢慢舔着卷好的烟,站在人群中答道。
“少了多少?”李向南问。
“太具体数字,我没注意过,反正是少了不少吧,基本没有什么人种了。”
“为什么少了呢?”
“用化肥多了。”
“用化肥多了,种绿肥少了,为什么呢?”
“化肥降价了吧?”
“还有呢?”
“种绿肥怕占面积吧?”
“以前怎么不怕呢?”
“现在地都分到个人头上种了。”
“还有呢?”
龙金生没有话了。他看着李向南,有些奇怪。
“谁还想过这个问题啊?”李向南目光环顾着众人。人们面面相觑。小胡在李向南的目光扫过时,抱着胳膊一动不动,脸上有种毫不在乎的敌意。
“这么重要的问题都没人注意过吗?”李向南声音透出不满来。
小胡脑子里突然闪动了一下,朦胧预感到事情要向意外的方向发展。
“绿肥不种了,全用化肥,有什么好处?”李向南依然把目光转向龙金生问道。
“眼下就能见效,当年增产。”
“坏处呢?”
“从长远说,对土质不好。特别是这河滩地,光用化肥,地越来越没肥力,土质也会恶化。”
“那农民为什么只顾眼前呢?”
“急着富起来吧。”
“就这样解释够了吗?”
“县委也提倡过要多施农家肥,多种绿肥。”
“为什么越提倡越少了?据调查,过去全县每年有几千亩绿肥,现在只剩下不到一百亩了。”李向南指了指广大河川稻田,“最根本原因在什么地方呢?”
人群寂静。
“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只顾当年和眼下两三年的增产效益,耗尽地力,不考虑长远的土壤改良,用个科学术语来说,这叫对土地掠夺式的经营。是不是?”李向南严肃地扫视着每一个人,“这样重要的农业动态为什么没引起我们重视呢?它是由什么深刻的原因造成的呢?……绝大多数同志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这就是我们的失职。”他语气很重地停顿了一下,“只有一个同志例外。”
他的目光落在小胡身上,小胡兀立在那儿。
“那就是小胡同志。”李向南说,“他在一个关于卧龙庄的调查报告中提出了这个问题,而且很尖锐地指出,这是由农民对土地使用权的长期性、稳定性持怀疑的结果。大家可以想想,如果这块地三年以后就不归你种了,你还会考虑长远的土壤改良吗?不都要搞耗尽地力的掠夺式经营吗?这就是农民的心理,这就是问题的实质。”稍顷,他目光和蔼地瞧着小胡,“小胡,你还愿意再谈谈吗?”
小胡没说话,脸上却露出一副根本不买账的神情。他敏感到李向南是转而想拉他了。收拾不动他,硬的不成来软的了。
“小胡还是谈谈吧?”李向南说道。
小胡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略垂下眼,用眼帘挡避李向南的目光。
他的缄默等于给了李向南一个难堪,李向南自然明白。一刹那,他有些怀疑起自己要争取小胡的决心来。但他立刻微微颔首露出一笑。不管小胡如何当众难堪自己,也不管自己实际上多么不喜欢这个心狭量窄的年轻人,他都要按自己既定的方针办。能争取一分就争取一分,哪怕先动摇一下他的立场也好。小胡的才智在整个古陵都是难能可贵的。得之,是一臂,失之,是一敌。他把目光移向大家:“小胡不愿谈,我谈谈吧。小胡可能觉得我这个县委书记这样做是为了拉他,”他看看小胡,“坦率说吧,我是要拉你。”他坚定地说道,面向大家,“我很欣赏小胡在他的调查报告中表现出的思想,很欣赏他观察问题的方法。这也是我决定把小胡同志留在政策研究室的原因。”
小胡的脸一下涨红了。他对这种以“工作需要”为由排斥异己的官样文章太熟悉了。从他离开人来人往、电话不断的县委办公室,踏进空荡冷落的政研室起,他就明显地感到了自己的被排斥。“少来这一套吧。”他冷冷憋出一句。
“你——,还像个样子吗?”胡凡在一旁指着他大声训斥道。
“这不是在家里,你少管那么多。”父亲的当众喝斥使小胡悻恼了。
李向南责备地看着小胡,长出了一口气:“你很快就会知道,你这样说是不应该的。”接着,他又转向常委们,“同志们,古陵县的几千亩绿肥消失了。在这个人人忽略的平常现象后面,小胡同志看到了农民对待土地的态度和心理这样的本质。这是农民和土地的关系问题,中国头等的大问题了。“人们都静静地听着。”小胡的发现,我以为起码有两个重大意义。第一,它关系到中国十五亿亩耕地的发展前途。十亿人的吃穿,主要都在这十五亿亩上了。子孙的命运,民族的兴衰。大家想过吗?“李向南停顿住,缓缓扫视着众人,”现在,我们虽然尽量保持土地的包种分配情况的稳定,但农民也还是怕变动。而实际上,随着农业的发展,农村家庭人口和劳力情况变化的累积,土地的包种分配情况也不可能永远不变。农民不愿意对土地进行长期性投资建设也是必然的。关键是我们必须制定一系列政策来鼓励农民进行长期性土壤改良。我们就是要以小胡的发现为基础,开始一项决定十五亿亩耕地发展前途的政策研究。这是小胡同志的第一个贡献。“他有力地结束了第一点分析,停顿一下,又开始往下讲:“第二个意义也许更大一些。它提出了新形势下我们的领导必须有的战略眼光和政策眼光。每个同志都必须具备这样的政策眼光。希望大家能在这两天的下乡中统一思想。”
常委们感到了他严肃目光的压力,特别是龙金生。他垂着眼皮,两眼盯着脚尖使劲地抽着烟,竭力想理清从黄庄水库就开始受到震动的思想。
刘貌合上笔记本,对大家说明道:“小胡的调查报告,李向南早几天就给了我,很不错。已经发往报社了。报社昨天来信,准备很快刊登。”
小胡意外地抬起眼。
“向南还以古陵县委的名义写了一段按语,题目是‘胡小光从农民不种绿肥中看到了什么’,就是他刚才讲的那些意思。”他转头看着小胡,“你的某些措词不妥之处,向南都做了修改。”
小胡抱着胳膊兀立着,被刚才的敌意凝冻住的姿态还绷着没变,但眼睛却在镜片后面微微眨动着。
李向南的目光移向了他:“小胡,我这可不单是为了拉你。”他在风趣中透出责备,然后向大家说道,“我这个芝麻官有一点可以坦率告诉大家,我准备用三五年时间把古陵搞成在全国打头的县。大家可以替我想想,除了调动一切人才,我还有别的办法吗?说我搞北京帮,”他转头看着身旁的康乐,“就凭你我二人,那不是自取垮台吗?”
康乐笑了。
“小胡,坦率说吧,”李向南又把目光转向小胡,“最初把你调到政策研究室,我还没有看到你的调查报告,那是后来在旧文件堆里翻到的;当时出于两个考虑:一个,我要把身边的县委办公室首先搞成个精干的机构。我看你和康乐在一起人浮于事,互相扯皮,所以决定调走你,给康乐腾开手脚。在联络干部、团结上下,还有组织会议、灵活应变等方面,康乐比你擅长些。是不是?”李向南放低声音说,习惯地停了一下,又道,“第二个考虑,我当初就想加强一下政研室。一个县的政研室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冷衙门,这太不正常了。当然,具体怎么加强,当时我还没设想成熟。这两点就是我调动你的初衷。你有意见,闹情绪,可以理解,年轻人不愿意到冷衙门闲起来。可你那种态度也有那么点不像话吧?”李向南宽和地一笑,戛然而止了。
人群很静。远远传来河滩对面的吆喝声,还有不远处那群农民中姑娘隐约的讲话声。李向南把目光投向大家:“常委同志们都在,我有几点提议。”他说,“第一,加强政策研究室。把它真正建设成一个把握动态、研究政策的机构,要在全县范围集中为数不多的优秀人才,要提高研究室的规格,扩大它的权限,给予它广泛活动的范围。它应该列席常委会,在决策方面有更大的发言权。县委需要这样一个高效率的参谋部。”
人们,包括小胡都被他的话吸引住了。
“第二,依靠这个机构,我们不仅要对古陵县的政策性问题做出迅速反应和研究,而且,从此出发,应该对全国范围内的政策研究做出我们的贡献。我相信古陵会出很多经验的。同志们相信吗?”
人们既活跃又有些拘谨地笑了。
“第三点,这个政策研究室的主任,我和常委几位同志已经交换过意见,提议由小胡同志担任,原来政研室的主任老周同志年纪大了,有病,我和他谈过了,他自动提出了退休。至于为什么安排小胡同志担任这个工作,很简单:他胜任。当然,”他把目光温和地投向小胡,“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小胡愿意留在我们古陵县工作啰。从我个人来说,我希望你能这样独当一面,干出些实际成绩来。”
小胡还是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睛。
“好,我们先告一段落,去那儿看看吧。让小胡慢慢考虑,常委同志们也还可以再酝酿酝酿。”李向南挥了一下手,说道。
考虑什么呢?小胡随着人们踏着湿漉漉的小草在稻田间的小路上走着,一簇簇刚插不久的秧苗在阳光下嫩绿透亮,稻田里的水镜子一样照出他的脸。留不留在古陵,现在是个不用考虑就已朦胧看到结果的事情了。那个结果,虽然他的自尊心现在绝对不愿承认,但是他直感道,那是自己最终不会违抗的。
那他还考虑什么呢?他想考虑一下自己与李向南的关系?
李向南来古陵是有宏图大略的,这他看得太明白了。他早就承认李向南干得很漂亮。天下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专门在他嫉妒的人身上寻找不如自己的地方来和自己比较,以安慰自己;另一种人是专门在他嫉妒的人身上寻找比自己强的地方来与自己比较,不断地苦恼自己。小胡就是后一种人。他不断地发现着李向南高于他的政治才能,增加着嫉妒的折磨。可是此刻,很奇怪,他心中几乎感觉不到对李向南的妒嫉。是因为敌视情绪的消除?不是。他知道,嫉妒能产生敌视,但嫉妒也常常在毫无敌视的关系中产生。那是因为什么呢?他想不清楚。他只感觉到李向南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开始把他看成县委书记而不是一个与自己同龄的青年了。他现在完全承认了:李向南远比自己成熟得多。可为什么看清了相互间的差距,嫉妒反而没有了呢?他不知道,嫉妒恰恰是在一定的间距内发生的,间距拉开了,嫉妒便消失了。就像一般人从不嫉妒伟人,尤其不嫉妒去世的伟人一样。人只是嫉妒自己能够嫉妒的人。那他和李向南的关系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
来到了那群农民前。姑娘讲话停止了,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宋安生领来的这群人。
“这是县委李书记,这是县委常委的领导们,来看看咱们。”宋安生介绍道。
蹲在稻田边的农民们,青年的、中年的鼓起掌来,老年的则仰着脸露出恭敬的笑容。有人撑着膝盖站起来,李向南伸开双手示意大家不用起来。农民们认出他们熟悉的小胡和龙金生,显得不那么拘束了。龙金生也在农民中蹲下,接过一个老汉手中的旱烟袋吱吱地抽起来。
“你是秀秀吧?你一定讲得不错啰。”李向南笑着向那个姑娘伸过手去。
那个叫秀秀的姑娘握着县委书记的手,有点脸红了,圆圆的眼睛却泼辣辣地闪着光芒。她身材挺拔,一股子学生气;剪着齐耳根的短发,脸、脖颈、滚圆的手臂都晒得黝黑光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料子裤,随便地卷到膝盖上,打着赤脚,两腿的泥,还有几道划破的伤痕;旁边不远处扔着一双珍珠色半高跟凉鞋。她笑了一下,弯细的眉毛和小嘴都显出孩子气来,很利索地一甩短发,对县委书记抱怨道:“有人说我搞技术剥削呢,压制我。”
秀秀是个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一心钻研农科技术。她指导着远近百来户农民育杂交水稻种。合同很简单,口头的一句话:收获够七十斤稻种,她抽一斤。拜她为师的很多是种地几十年的老把式,可在育种上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
李向南是在“提意见大会”上听宋安生介绍的,引起了极大兴趣。“这不是有公社副主任支持你吗?”李向南指着一旁的宋安生说道。
“他?谨小慎微的,什么事还要别人给他支持呢。”秀秀瞟着宋安生,冲他一撇嘴,亲热地揶揄道。
小胡在一旁看着,心中笑了笑。长久绷紧他神经的敌意已然消逝,刚才被震动的思想也已平静。人们的注意力离开了他,他能用客观的眼光来看待李向南的工作了。
“谁像你那么勇敢啊,一个人就骑着摩托去省里了?”李向南打趣道。
秀秀不好意思地笑了。为了找科研资料,她上午找来一辆“嘉陵”学了学,中午饭也没吃,就开着连夜六百里一个人赶到省城去了,把她爹吓得一夜没睡觉,一天没吃饭。他家就这么个闺女。
“你父亲在这儿吗?”李向南问。
“爹,叫你呢。”秀秀转过头带点撒娇地说,“怎么老磨磨蹭蹭的。”
一个眯缝着小眼好像没睡醒似的中年农民慢慢腾腾嘟囔着从地上站起来。
“‘黄牛慢,水牛慢,没有老屠的脾气慢。’这段拉拉唱说的是你吧?”李向南笑问道。农民都笑了。因为县委书记这样了解村里的俚俗,他们都感到很亲切。李向南把自己的“前门”烟连盒递到老屠手里,从他手里接过烟袋锅,笑着打了个手势:“换着抽抽。”然后一边很熟练地用烟锅在烟荷包里挖着烟,一边指着稻田对老屠笑道:“听说你还不太同意秀秀这么干?”
“不同意我也管不了她。”老屠有点罗圈腿,膝盖弯着,好像半蹲着站在那儿;绵声细气像是诉苦似地唠叨着,“像个假小子,成天慌慌张张的。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地里没长草就行。”秀秀抢白着她父亲。大家都笑了。
“你管不了她,可她管了你啦。这不是你也跟着她学育种来了?”李向南笑着说,划着火柴,咝咝地抽着了烟袋锅。他感觉到了自己抽旱烟的熟练动作在几十双农民眼睛里引起的惊奇。他对自己很有点满意。他插过队,知道怎么和农民打成一片,“秀秀很光荣啊,这不是报社记者也来了?”他扭头对刘貌说,“可要给我们的秀秀宣传宣传。”
“应该宣传。”刘貌从挎包里掏出了照相机,“呆会儿,我拍个照。”
农民更活跃了。
“海广是谁啊,在不在?”李向南笑问大伙。
一个一米八的高个子在地上摁灭烟头从人群的一头站起来,然后拉直一下自己的灰衬衫。他长着淡淡的剑眉,严肃的神情中有一种军人和地方干部相混合的气质。他很不自然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又紧闭上嘴,气宇轩昂的外形却流露出一些腼腆。
“黄金龙呢?”李向南又问。
一个戴着黄框眼镜的人,抽着烟,和周围的人一边说笑打诨,一边乐呵呵地从人群另一头站起来。他脸上堆满皱纹,一笑,更看不出年龄了。
“听说你们俩见面还不说话是吗?”
海广目光不自然地闪了一下,见脚底下的半截烟还在冒烟,他用脚尖碾着踩灭了。黄金龙抓着后脑勺左右看看,呵呵笑着。两个人都没说话。这两个人是村里的重要人物。海广是1964年从公安战线复员回来的,黄金龙是从砖瓦厂回村里的。两个人各当过村里几任大队支书,你上来,我下去,有矛盾;后来演变成“文化大革命”中村里的两派,十几年闹得冤家对头,连两家的老婆孩子见了都不说话。
“你们俩是谁都不服谁,是不是?可现在怎么都服开秀秀了?”李向南揶揄道,“种起水稻来,只有一个观点,是不是?”
黄金龙呵呵地干笑了两声,海广只略略倒了一下脚,仍然一言不发。
“他们坐都不往一块儿坐。”秀秀在一旁指着说道,“李书记,你看,那边都是跟海广叔好的;这边一群都是金龙叔一派的;你没看我爹他是中间那一大堆儿,他们是中间派。”大家笑了。连海广也绷不住脸笑了笑。秀秀依然像在数落一群小学生:“你不知道,过去他们都不一起来。他来你不来,你来他不来,我还得分开讲,多不好啊。李书记,你给他们做做工作。”
“这个工作我不做,做不了。”李向南幽默地摆了一下手,“过去不一起来,现在一起来,已经团结多了。让他们慢慢往一起坐吧。自觉自愿,不用找人做媒。”众人又笑了。小胡也止不住有点笑了。
“来明,你也来了?”李向南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苍白的脸,单薄的身子。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胡知道,他叫孙来明,十几年一直是大队干部,在公社还借用过一阵。他农田里的活儿基本不会,身体也不好,包产到户,真是叫苦连天了。“田里的活还有困难吗?”李向南关切地问。
孙来明苦笑了一下:“对付吧。”
“前一阵发了不少牢骚,是吧?”
孙来明一下子忐忑不安了。
李向南看了孙来明一眼,没再批评什么:“主要是还不习惯。很多事情要慢慢来。”
孙来明怔住了,感动地点了点头。
“十几年的大队干部不会种地,这种情况不应该再继续了,是吧?”李向南温和地批评道。
小胡在旁边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同志们,”李向南面对着人群笑道,“你们大伙,有当干部的,有上年纪的,有闹冤家对头的,还有当爹的,”他冲老屠笑了笑,“也没有谁下命令,你们咋都心甘情愿坐在这儿听秀秀这么个姑娘指挥啊?”
“秀秀是我们的权威呗。”一个壮实英俊的小伙子,蹲在人群里一举手调皮地笑道,秀秀冲他使劲一瞪眼。
“那大伙儿想想,她的权威靠什么啊?是靠科学技术,是不是?”李向南停顿了一下,“我们现在管理生产有行政手段,比如下计划,下种植亩数;有经济手段,比如超产奖励啦,调整价格啦,等等;还可以有科学技术手段。像现在育种,我们有屠秀秀,以后,种田、养猪、养鸡、养蜂、果树,各方面都可以出这样的技术权威。咱们的秀秀是自己冒出来的,这叫自下而上的。我们县里,”他转头看着庄文伊,“还要自上而下加强科学技术指导。这样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互相结合,”他两手一上一下,相对着有力地打着手势,“就一定会出现各种形式的、多级的科技辅导员、辅导站、辅导中心。慢慢联成片、联成网,就可以从里面产生出新的农业生产的指导体系和管理体系。同志们,这是大事啊。这条路走通了,在全国闯出个经验来,好不好?”
“好。”
刘貌兴奋地记录着,钢笔没水了,赶紧又拔出圆珠笔。小胡也感到了这个设想的重大意义。这时,他又意外的听到李向南正在对大伙讲到自己:“同志们,我今天给你们介绍一个人,小胡,胡小光,你们都认识吧?”
“认识。”
“我们今天来卧龙庄,和小胡同志有很大关系。他很关心咱们村的情况,写了调查报告。以后,卧龙庄的事,我们让小胡多关心关心,你们有什么困难想法,多和小胡谈谈,像你们和秀秀这种技术辅导合同的经验,让小胡和你们一起研究总结,向全县推广,好不好?“
“好。”人们鼓着掌。刘貌看到李向南的话结束了,立刻端起相机来,转来转去地找着角度,想拍几张照片。人群活跃起来。
在一片谈笑中,李向南走过来对小胡低声嘱咐道:“这个大课题你要抓紧。”至于小胡是否离开古陵的问题,似乎是根本不存在的。
小胡点了一下头。
“一定要把政策研究室搞成个高效率的班子。要什么人,你开个名单给我。”
“嗯。”
“当我们把全部工作的职能、权力,集中到少数精干的机构和少数干练的干部手中后,整个庞大体制的大部分就流于形式了。这就奠定了精简、改革机构的最稳妥的基础。这个道理,你懂吗?”
小胡点了一下头。他懂。
“为了使你对政策研究更有发言权,我还考虑让你同时兼一个公社的工作。辛苦点,啊?为了取得第一线的实践经验。”
“嗯。”
一个是和蔼的;一个是服从的。但两个人都感到有那么一丝还没适应这种新关系的矜持。李向南说话时,一直没有看并肩站着的小胡的眼睛:“兼任公社工作,这对于你全面锻炼、克服自己的弱点也有好处。你组织能力欠缺一些,有时候对同志欠一些豁达。用北京话说吧,有点小心眼。”说完最后这句话,李向南笑了。他这才感到自己对小胡完全坦率了,态度上也完全自然了。
小胡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感到了双方间的最后一丝矜持感消失了:“我也知道我这毛病。”他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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