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小龙搂着鲁敏敏在赣江边的沙滩上相偎而坐时,他感到正在发生的一切如梦如幻,他没有想到自己对女性的征服从这里开始。
浩浩荡荡的江水流过,波浪不时泛上平展的沙滩,漫到脚边。一个篮球大小的花皮西瓜像水雷一样半沉半露地在眼前漂过。一块破席子上糊着一张粉红的大字报纸,湿漉漉地像一艘船一样漂移着,大字报纸的一角翻起着,像飘扬在江面上的一面旗帜。夕阳把这面旗帜照得透亮,隐约可以看见两个扭曲的大字:炮轰。远处,一艘艘驳般在江心行驶,冲开的波浪渐渐变为泛上河滩的一阵又一阵浪潮。对面的吉安市在夕阳下如一艘浩大无比的大船,楼群、平房、街道、电线杆、树木以及河堤上蚂蚁搬家般的行人,都烟蒸霞蔚、茂茂盛盛地洋溢着秋日里江边小城的生活气氛。江水映着夕阳亮晃晃地抖动着,从中看到天空和白云的镜像。这一段河滩极为平缓,身后是起伏的农田与村庄。
他们是游泳过来的,秋天的傍晚坐在江边,不免感到有些温暖中的凉意。他穿着游泳裤,鲁敏敏穿着游泳衣,两个人将衣服和鞋袜撂在了对岸的码头上。夕阳带着金黄的暖热镀在他们半裸的身体上,潮湿的江风带着腥味一阵阵扑来,觉出迎风的一面和迎阳光的一面身体凉热的不同。当卢小龙感到鲁敏敏因为凉意而轻微打颤时,就将鲁敏敏的脊背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双手从背后连同她的两条胳膊都紧紧箍住,这样,两个人将夕阳镀出的暖热和江风吹出的湿凉贴在了一起。他用胸脯摩擦着鲁敏敏稍有些稚嫩和瘦削的脊背,两个人的体温排除了阳光暖热的印迹与江风湿凉的印迹融合在一起。
随着一阵更疾劲的江风低平地吹过来,潮湿未干的腿感到了夕阳将落尽的凉爽。他从后面更完整地将鲁敏敏裹紧在自己的身体里,同时觉出体内泛起的冲动十分直接和强烈。
在一阵痉挛的搂抱中,他将这个冲动疯狂地印记在鲁敏敏的身体中。他双臂紧紧搂着鲁敏敏,双腿夹着她,用双手抚摸着她的双臂和Rx房,头埋在鲁敏敏湿漉漉的头发里,吻着她的脖颈和肩膀,再探过去吻她的脸颊。
当夕阳像飘浮在江面上的火球一样一下一下沉没到茫茫江水中后,江水先是被染得血红,随后变为暗红,最后暗淡下去。浓重的江水更沉默有力地流动着。赣江此时像一个披头散发的青毛狮子从天边匍匐过来,又匍匐过去。这是一头疲倦却又饱含雄壮生命力的雄狮,它趴在潮湿的红土地上,把狂热的身体烙印进了湿润的大地。这和他此时紧紧抱住一个女孩的感觉差不多。在一阵阵又激动起来的搂抱、夹持、抚摸和亲吻中,他觉得自己像一只骄傲的风筝,在地面上拖拉徘徊了许久,终于扶摇升上天空。蓬蓬勃勃的大风筝兜满着风,顶破重重压力,不屈不挠地升得越来越高。风在耳边呼呼地鼓荡着他,他雄赳赳气昂昂,无往而不胜。
又一阵狂热的拥抱和亲吻平抑下去后,他静静地搂抱着鲁敏敏。他能够从身体的直接传导觉出对方在遐想什么,他此时也在懵懵懂懂地遐想什么。他从小渴望很多的漂亮女孩能倒在他的怀中,不知编织过多少这样的故事,在白日和梦境中花花绿绿地演绎着,那是他的连环画。他终于在迷乱恍惚的思想中,大概整理了一下赣江边这个如梦故事的形成。
收到妹妹的电报,知道她和同学们被围困在江西吉安市的白鹭洲中,他最初感到问题十分危险和严重。北清中学红卫兵正在分崩离析,对联辩论后,黄海死抱着“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旗帜另立山头了,差不多有一半人跟着黄海在北京各大中学校横冲直撞。宋发也露出了另起山头的迹象。面对这些分裂,卢小龙一直想巩固自己对北清中学红卫兵的控制权。校文革早已成立,他名义上是校文革的第一号人物,然而,随着大串连的展开,学生们流水一般流向四面八方,学校的斗批改只有几个加入校文革的年轻老师在张罗,而大部分工作又是在忙于接待来自全国各地的串连学生。教室都成了临时宿营地,桌椅、板凳早已搬空,地铺上睡满了天南海北的外地学生。对全北京、全国的政治斗争,自己该如何介入,搞哪些新名堂,也是他整日思索的事情。当把这一切暂时放下,带着几个人经上海、到南昌、赶到吉安市时,他发现,妹妹她们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危险。
既然到了吉安,就要有一个大的行动,要发起新一轮对地、市委的冲击。让他十分兴奋的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有如此大的威望与号召力。北清中学红卫兵卢小龙的名字一在吉安的大字报、大标语中出现,立刻引起了轰动。当地的造反派学生纷纷云集到他身边,全国各地不少路过吉安准备去井岗山串连的学生也都聚集在他的旗下。特别有趣的是,无论在北京是保守派还是造反派还是逍遥派,到了这里一律成了造反派。他们将吉安市的舆论占领了,北清中学红卫兵和卢小龙署名的大字报、大标语覆盖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没用两三天,他们就将吉安市的保守力量从精神上搞垮了。毛主席、江青对卢小龙有过的赞扬与接见,成了摧毁一道又一道保守防线的尚方宝剑。当他领着数百个北京学生打先锋,数千名本地造反派学生再度冲击地委、市委时,那些由保守派学生以及工人、农民组成的封锁线显得不堪一击,一冲即溃。当权派们纷纷被揪了出来,批斗、游街、挂牌子、戴高帽子。
吉安形势翻了个个。
在吉安,他真正体会到了大权在握的感觉。在北京,无论他如何有名,他直接指挥的就是北清中学红卫兵和北清中学校文革。在人山人海的北京城,他算不上什么。只能用反工作组、绝食和反对“对联”这些铤而走险、顶风亮相的行为,使自己的名字冒出来,家喻户晓。而在吉安,一个城市的局势直接受他左右,只要他一句话,所有的学生,包括一些厂矿、机关的造反派,都会在一两个小时内汇集成浩浩荡荡的队伍拥过吉安市最主要街道进行全市大游行。只要他做出一个决定,就能立刻在体育场召开万人批斗大会。当那些地委、市委的造反派干部也像造反派学生一样对他的讲话洗耳恭听、遵照执行时,他尝到了掌握权力的幸福。那是一种不用看别人脸色,而把脸色给别人看的生活。他想起小时候玩泥巴了。一汪水,一片烂泥巴,由着他践踏、挖掘、捏弄和摆布。想在地上添条沟就添条沟,想在小河边立两个小泥人就立两个小泥人。想在小河沟上用破瓦片架个桥就架个桥。
现在,一个城市成了他玩泥巴的游戏场。
他知道什么叫“风雷动,旌旗奋,起宏图”了。他也知道什么叫“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1」了。他还知道了什么叫“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他也知道了什么叫“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正是想到这句毛泽东年轻时代喜欢的诗句,他才想到要游一游赣江。他也想到了毛泽东的一首词《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廖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正是以这种胸怀,他在一群簇拥他的北京学生和吉安学生中挥洒自如。
也正是在吉安,他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在女孩心目中的光辉形象。
当那些地、市委造反派干部对他俯首贴耳时,他知道了自己在政治上的权力。当一群一群北京和吉安的女孩饱含着崇敬、爱慕或羞怯或勇敢地簇拥着他时,他知道了自己对女孩的权力。当鲁敏敏这个第一面就使他怦然心动的女孩以一种脸红羞怯而又崇拜仰慕的目光长久地凝视自己时,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再不需要梦中用假想的故事来满足自己的饥渴,他也再不用面对漂亮的女孩局促不安,他只要随心所欲地表现自己的政治才干,就无往而不胜了。当他允许鲁敏敏跟随在自己身边时,鲁敏敏兴奋不已。一个原本看着柔和多情的女孩,竟然像一个可以为他出生入死的女卫士。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他讲话,她便记录。他召集会议,她便张罗场面。他饿了,她便帮他搞吃的。他渴了,她便给他找水。他说想游泳,她便借来了游泳衣裤。他们横渡了赣江后上到了河滩上。他让她挨着自己坐,她便又羞怯又兴奋地挨着他坐下了。他将她搂住,她便轻轻地将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他吻她,她便闭着眼把嘴唇给他。
那第一下吻在卢小龙全身激起了腾云驾雾般飘飘然的感受,他觉出对方的身体也一下变得绵软,她闭着眼仰在自己肩膀上,好像有点喘不过气一样发着抖,长长地呼吸了一下。
他问:“你是第一次被人亲吗?”鲁敏敏点点头。他一瞬间想到:曾经那么遥远地渴望和想象的事情,今天就这样十分容易地实现了,不需要绞尽脑汁的设计,不需要曲折的努力。当你成了政治上了不起的男人后,女孩就会自己走到身边。他真像一只兜满风扶摇直上的风筝。他很饱满,很自信,很有力。在赣江边上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无比的兴奋、幸福和陶醉。多少年的渴望变成了现实。那一夜又一夜假想的连环画都暗淡下去,赣江边迷迷茫茫的故事才真正一派风光。如果说反工作组的胜利培育出了他政治上的自信,那么,将一个可爱的女孩十分容易地搂到怀中,开始培育了他男人的自信。
他紧紧抱住自己的所获,那苗条温暖的身体给了他极为亲爱的感觉。这个亲爱还含着一种感谢,少女的爱慕使他真正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江水不知不觉的流荡拍打中,天色浑浊暗淡起来,夜色一层一层抹黑了天地。天空中凝固着一派铁青色的云朵,暗蓝的天幕下对面的江城灯火迷离。江水在舒舒缓缓地流淌着,江中的白鹭洲像一个蜷伏的噩梦。
屁股下面的沙滩平滑而又潮湿,偶尔摸到一两块凸起的鹅卵石记忆着日晒的温暖。身后的农村及田野浮浮荡荡占领着广阔的空间。当空气凉下来时,他尤其觉出怀中这个女孩的柔软和暖热。她偎在自己的怀里,在朦胧黑暗的暮色的庇护下,他更无畏地爱抚和亲吻着她。
这时,他似乎忘记了北京,忘记了喧闹的革命,他在占有和品尝着怀中的一切。
这时的亲吻是长久的,他发现,这是一下就学会的事情。这个吻像一眼深井一样,栽入大地深处。这时的抚摸是更热烈也更从容的,那是对大地细心的耕耘。鲁敏敏的脸蛋是烫热的、光滑的,在她脸上吻着、蹭着的感觉非常激动他。她的嘴唇是湿润的,舌头长而润滑,像一条肥胖的泥鳅一样被他吮吸出来,在自己的口腔里活动着。她的胳膊还显得瘦削,捏着那比较松软的肉,能够摸到那可爱的骨骼。她的锁骨、肋骨也都微微凸起着,能够一一触摸到。她的Rx房却有着让他惊喜的丰满,掀开泳衣吻着Rx房,在两个人的身体中都激起了抑捺不住的扭动。他的手沿着Rx房下的肚皮一直摸下去,这个神秘的探索居然没有经过任何胆战心惊的犹豫和阻挡就完成了。当他的手伸到女孩最隐秘的部位时,那里光滑的皮肤、稀少的毛发和潮湿的分泌一下使他浑身激灵地打了一个抖。自己的手像被融化了一样,伸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好一会儿找不到自己和这只手的联系,似乎中间的胳膊没有了。慢慢地,他将手的感觉和整个身体联系到一起。当他再往下褪鲁敏敏的泳衣时,鲁敏敏轻轻抓住他的手,说了一声:“别。”卢小龙还没有成熟男人应该具备的性知识,便不再坚持,这时,一个翻身压在了对方身上。他们裸露的上半身完全印在了一起。在黑暗江边的沙滩上,这真是一个大地为床、天空为帐的拥抱。
一艘江轮哗哗地冲击着江水,突突地响着马达在江中驰过,船上的探照灯雪亮地穿破黑暗,照射着江面。江轮远去之后,周围更加安静,听见江水一潮一潮轻轻泛上河滩的声响。他一边亲吻着鲁敏敏一边问:“你爱我吗?”生平第一次问这样的话,显得稍有些陌生。
鲁敏敏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眼前想着什么,说了一句:“我觉得像做梦一样。”卢小龙也有同感,一瞬间他对这赣江边的故事的真实性有了怀疑。他甚至按照小说中描述的方法掐了掐自己的脸,用疼痛证实了这并非做梦。他用双手摸了摸鲁敏敏的两只眼。那双眼合上了,又睁开,在黑暗中依然若有所思地闪着亮。他又问:“你爱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依然显得生疏和不自然。对方点了点头。他问:“为什么爱我?”鲁敏敏依然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凝视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棒啊。”卢小龙问:“我哪儿棒?”鲁敏敏看着他的脸,把他的脖子一下勾下来,让他的脸贴在自己耳边,说:“你以后肯定是个革命家。”卢小龙被她富有憧憬、崇拜和爱慕的声音激起了新的冲动,他用力地拥抱和亲吻了她一阵。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是第一次和人好吗?”鲁敏敏在黑夜中看着他,无邪地点了点头。卢小龙吻了她一下,感到骄傲和满足。鲁敏敏用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仰看着他:“你也是吗?”卢小龙想了想回答道:“我也是。”鲁敏敏又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以后还会喜欢别人吗?”卢小龙看了鲁敏敏一会儿,不说话,又开始亲吻她。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对女性的征服也才刚刚开始。
注:
「1」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出自毛泽东诗词《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参看第二章「12」(1965年秋)“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1976年1月号。这些诗句在“文化大革命”中曾被红卫兵广泛引用。
「2」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出自毛泽东诗词《清平乐。六盘山》(1935年10月)参看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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