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龙的妹妹卢小慧是北京实验女子中学初二的学生,润润的圆脸,遮耳的短发,中等的身高。初看觉得她微胖,细看身材还是苗条的,大概是那略显富态的圆脸和那双特别大、相距又特别开展的眼睛给人一个胖娃娃的感觉。那张面孔和那双眼睛让你想到宽大的落地窗,白亮的太阳,也让你想到一队幼儿园小孩被阿姨牵着走过来,队伍中总会有一张或两张特别圆润白亮的胖乎乎的面孔,在一群参差不齐的孩子中引起你的注意,你的目光会被他吸引,甚至无形中会感到生活的美好。
从生理上考察,卢小慧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极为清洁。这种清洁并不只是她爱干净,而是长得清洁。有的人即使经常洗浴,勤换衣服,也还是给人不洁不净的感觉。而她的清洁习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的脸、脖颈、手臂天生长得白净,身体的气息也让你感到清洁爽朗。用她母亲的话讲,我们家小慧不像我们家的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父亲和母亲都说,她的身上包括她的房间里都有一种淡淡的莲子香。
卢小慧还有着特别的聪明,这种聪明有些可能来自父亲的政治城府和母亲的世事精明,更多地却是这个家庭没有的。小时候,家住一片平房宿舍,邻居是一位旧社会的阔太太,当丈夫的国民党军官投诚了革命,也便汇入了共产党的队伍。卢小慧常去她家里玩,管那位旧社会的阔太太、现在的首长夫人叫金奶奶。在金奶奶那里,她受到了一整套别样的熏陶,用她自己的话讲,她第一个在金奶奶那里学到的就是如何分辨和欣赏女性的美。金奶奶告诉她,什么样的鼻子好看,什么样的步法高贵,怎样的脸叫漂亮,怎样的脸叫俊气。这些在同龄学生中会被当做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东西,在卢小慧那里却成为理解人生的出发点。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文学名著,后天的文化熏陶与天生的灵性结合在一起,把她塑造成了一个特别“有心眼”的姑娘。
正是由于这个特点,在批斗大会上见到沈丽时,她十分敏感。当沈丽摘下眼镜时,卢小慧发现,这是一张与周围环境迥然有别的面孔。她皮肤的白亮与容貌的清丽在这个世界中显得突兀,或者说世所难容,其气质又是自己从金奶奶的世界中才熟悉的。在这个稠密嘈杂的人山人海中,她一瞬间就觉出了对方和自己的相通之处。对方比自己高一些,自己矮一些。对方比自己凉一些,自己暖一些。对方比自己高贵一些,也生癖一些,自己比对方更接近和适应环境。对方比自己白一些,自己虽然长得白,但与环境的差异比对方柔和一些。当这个漂亮的女性对哥哥表示关注时,她一瞬间的反应有些微妙。这种微妙被她后来善于自省的回顾看得很清楚:她对对方既亲切,又有隐隐的抵触。
当华军、田小黎这样的女孩为哥哥奋力拼搏时,她和她们只有同仇敌忾的亲近感。而当这个自称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生的女子在哥哥的世界中出现时,她的心理就比较复杂了。
复杂的原因,她已然明白。当时,对沈丽相貌的惊叹和欣赏在相当程度上分散了她在批斗大会上的激动情绪,在随后回家的路上,也还在人头攒动的大操场背景上回忆起那个女子的明亮面貌来,她甚至猜到了对方戴的只是一副平光镜。真后悔,当时没有和她建立联系,也可能以后永远联系不上了。她有些惆怅,既是为哥哥,也是为自己。失去了这个联系,就好像读了一部小说的开头,发现了一个引起你极大兴趣的女主人公,却没有了继续阅读的权利。
流烟一样的思绪很快被现实所驱散。当她放下自行车推门进到家里时,客厅里已然烟气腾腾。父亲埋在烟雾中继续一动不动地喷吐着,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问了一句:“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黑瘦的脸上一副严重的神情。卢小慧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走到面对父亲的沙发旁坐下了。
在家里惟有她谁都不怕。父亲,几乎是全家人都怕他,母亲怕,哥哥们怕,而她不怕。
母亲,家里的人也都怕她,父亲怕她,哥哥们有点怕她,而自己不怕她。她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到宠爱;又是母亲惟一亲生的孩子,理应受到偏袒。父母对哥哥们似乎很威严,其实也有一点怕。其中的道理她明白:父亲一定觉得自己没有保护住他们的亲生母亲;而作为继母的母亲又担心这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感情上的生分。结果,所有的人都在相互怕,只是怕多怕少有差别。母亲怕父亲多一些,父亲怕母亲少一些。哥哥怕父亲多一些,父亲怕哥哥少一些。只有她,谁都不怕。
父亲打量着她,似乎在思考怎样谈话。母亲则在离父亲不远不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关心地等待着。卢小慧知道,父亲不提问题,已经把问题放在面前了,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她说:“北清大学开了万人批判大会。”父亲没有表情地抽着烟,母亲问:“批判你哥哥?他是中学生,又不是北清大学的。”父亲不耐烦了,缓缓伸出手在空中摆了摆。他今天抽的又是烟斗,表明思绪的沉重。他叼着烟斗大口大口地抽着,抬起眼看着卢小慧,等待她继续讲下去。
卢小慧简单讲述了批判大会的情况,父亲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有些急切地说:“小龙一点都不听你的,现在事情闹得更大了。”父亲还是没有说话,母亲看了看他,埋怨道:“早知道这样,你为什么不管住他?”父亲哐铛一下把烟斗撂在了茶几上,背着双手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道:“儿子早就过十八岁了,他还不知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说罢,背转身望着窗外的葡萄架。母亲停了一会儿,又说:“他也不想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父亲转过身愤怒地挥了挥手,那手沉甸甸的,动作虽然不很迅捷,却显出了少有的不满,他说道:“你这是混帐话!”
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不吭气了。卢小慧对母亲说道:“妈妈,爸爸正为哥哥的事着急呢,你就别添乱了。”她又对父亲说:“爸爸,你的衣服换下来了吗?我想趁着饭前把衣服洗了。”
父亲站着没动,卢小慧又说:“你换下来的衣服呢?有事着急也没用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哥哥的事还说不定怎么样呢!”父亲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了,说道:“这还不是明摆着?”卢小慧说:“那可不一定。”父亲看了看卢小慧,似乎希望从中发现什么有利的可能,又垂下眼慢慢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说道:“衣服换下来了,在我床头的椅子上。”
衣服是晚饭后才开始洗的,二哥卢小刚住校没有回来,三口人在比较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饭,父亲就上楼到书房去了。卢小慧在门厅里摆开大木盆、小木盆、脸盆,架上搓板,开始洗衣服。妈妈偶尔帮她倒一倒脏水,打一桶清水,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看着她洗衣服。
卢小慧穿着短袖衬衫,露着丰柔的手臂和精巧的小手,她将大木盆拉近自己,将搓衣板抵在身前,顺着搓衣板的斜坡吭哧吭哧地搓洗着。
洗衣服照例给她带来一种宁静怡悦的心情。这是一件白汗衫,在大盆里的肥皂水中浸一浸,水汁饱满,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搓着。肥皂水随着搓洗从卷成一团的衣服中扑哧哧地喷泄出来。水声渐渐小了,肥皂水都流到盆里了,再把衣服放到木盆里浸一浸,又水淋淋地带着吸饱的肥皂水放到搓衣板上哼哧哼哧地搓起来。一件内衣,有那么三五回搓洗,就将其拧干,放到脸盆里,接着搓洗第二件。有些小背心她两把就搓出来,拧干放到脸盆里。母亲呆呆地看着她利利索索地干活,要在往常早就赞叹了:“小慧能干,真不知从哪儿学的?”洗到衬衫,就在领口袖口上洒点干肥皂粉,水汪汪地一搓,再在大木盆里浸一浸,吸饱肥皂水,在搓板上三把两把搓出来。洗到外衣外裤了,整件搓不动,就一条裤腿一条裤腿地搓洗,重点的部分用手撒上肥皂粉搓洗,最后整个一团大致搓洗一下,拧干放到脸盆里。衣服在肥皂水中搓洗完毕后,再到厨房的水龙头上漂洗。在洗衣服的过程中,她体会到掌管家务的乐趣。
当母亲呆呆地坐在一边看她洗衣服时,她常常会觉得母亲比她还小。母亲的赞叹,常常让她生出特别从容的好感觉,好像这个五口之家她是掌管一切的主妇,在很多问题上母亲要听她的训导,好像卢小慧是她的姐姐。这种感觉让卢小慧觉得很有趣。每到这时,她就会像指使妹妹一样指使母亲,让她把肥皂粉盒递给她,让她再拿一个空脸盆过来,母亲总是心甘情愿地配合着。在这个家庭,面对两个非她所生的哥哥,母亲总有一种孤立感,她常常在女儿这里寻找更多的精神依靠,这一点卢小慧是明白的。
母亲又止不住发问了:“你说小龙会被定成反革命吗?”卢小慧用手臂撩了一下滑到额前的头发,说道:“这你就别多想了,想也没用。”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肥皂水中湿淋淋地拎出一件父亲的衬衫,看看领口的脏污程度,隔着光亮无意中看见衬衫口袋里有一块黑影,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已被浸湿的信封。母亲在一旁问:“那是什么?”信封是对折的,铺展开,是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上面是父亲机关的地址。卢铁汉收,后面括弧中注释着两个字:私信。这是防止秘书拆封的方法。落款只有两个字:本市。母亲伸出手,说:“拿来我看看。”
卢小慧心中一跳,忙说:“挺湿的,你别上手了。”
她从信封中抽出一张信纸,打开一看,是一封没有抬头的信,内容很简短:“我的情况很不好,不知你听说了没有?这段时间我不能和你多联系,你也不必回信。周末的活动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放心。你忙,不用牵挂我。另外,听说小龙的情况也不好,你一定知道了。就这些,有机会我再设法打电话。娜”。卢小慧匆匆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说:“这是别人托他找一个老同事,字写得也不清楚,没多大意思。”说着,她把信纸放回信封,很随意地放在身后茶几隔板上的一堆报纸里:“待会儿我给爸爸就行了。”
母亲继续心事重重地看卢小慧一件一件地搓洗衣服。
衣服洗完了,漂洗干净了,晾好了,已经很晚了,卢小慧来到了父亲的书房。推开门,父亲正在写着什么,听见声音头也不回地问:“谁呀?”卢小慧将门在身后关住,说道:“是我,爸爸。”父亲正在信纸上写着什么,见女儿走过来,随手将信纸一翻,侧转身看着卢小慧。卢小慧把那封浸湿了的信轻轻放到父亲桌上,说道:“这是你衬衫口袋里的。”父亲浓重的眉毛跳了一下。卢小慧说:“我没让妈妈看。”父亲看着女儿,卢小慧又说:“我也没看。”父亲的目光落在了对折的信封上,他拉开抽屉把信放到了抽屉里,然后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吧,小慧。”
父亲这一阵明显地衰老了,眼袋显得更囊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络腮胡几日不刮,黑乎乎的一片,高高的额头上横着深深的皱纹。卢小慧想了又想,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哥哥已经宣布绝食了。”
父亲身体微微一震,下巴抖动着,内心显然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卢小慧又说:“已经是第二天了,昨天开始的。”父亲说:“那他们今天还开万人批斗大会?”卢小慧点点头,没说话。父亲的目光显得浑浊而呆滞,过了几秒钟,他低头看了看刚刚放好信的抽屉,伸手把抽屉轻轻推上了,心情沉重地说了一句:“都是我没有处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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