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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深海矿物泥

    第二天上午,疙瘩爷召集村委会,让麦兰子给支委们传达海外参观考察经验,特别是要讲一讲国外旅游区开发泥疗情况。麦兰子回来后就写了一份汇报材料,准备向乡政府汇报。现在她一开口就说自己原本不愿出这次国。疙瘩爷和毕主任连连摆手,疙瘩爷忙打断她说:“你这笔杆子不去,俺们回来说个啥?”麦兰子笑笑说:“俺是乡里工作组,理应将机会让给其她支委。好在路子趟开了,日后大伙轮着转转,解放思想,收获不小啊!”然后她就很世故地笑了,支委们跟着笑。

    疙瘩爷愣了愣,心里骂麦兰子得便宜卖乖呢。他知道支委和群众对他们这次公款出国意见纷纷,麦兰子当众卖好儿是有自己用意的。想想麦兰子与自己的关系,疙瘩爷又没气了,同时感叹这闺女官道上准有前途。麦兰子见疙瘩爷脸色不好,就补了几句:“本来这次活动安排了半个月,麦支书急着回来引资上企业,当然也为节省开支,俺们就提前四天回来了。”疙瘩爷脸一热,心里就顺畅了。麦兰子毕竟是个伶俐人,要讲起理来,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她圆着场说完就进入正题,总结参观学习经验。麦兰子的汇报材料使支委们服了气,但人们对疙瘩爷依然有股暗劲儿。有个支委问疙瘩爷说:“疙瘩爷,你说外国哪儿好?”疙瘩爷兴致很浓地说:“哪好?俺看哪儿都好,重要一点,就是城市和农村分不出来,咱社会主义新农村也要城市化嘛!不过,俺没看出资本主义有啥不好来!”麦兰子打断疙瘩爷的话头说:“你别放毒啊,得长咱自己的志气。”疙瘩爷就赶忙把话拿了回来。散会时大伙鼓掌,各拍各的心事。

    几天来,麦兰子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给她料着了,乡政府出国考察团一回来,村里就有人将疙瘩爷等人出国挥霍公款的事告到范书记那里,而且牵扯到了请日商小林的内幕。范书记当天晚上召开党委会研究处理这个问题。何乡长在会上说:“小康村可以出国考察,那些没达标的村也可以出去走走嘛,不见外面世界咋引来外资呢?我们应该审查一下乡党委的土政策合不合理?”范书记满脸不高兴说:“雪莲湾村的出国渠道不正常。更主要的是假引外资,找借口出国旅游,欺骗领导,不处理是说不过去的!”何乡长又辩解说:“上次小林先生来雪莲湾,我也去了,怎能说做假呢?”范书记真正的心劲儿本是对何乡长来的。乡里率团出国考察期间,他们两人就因谁住套间闹了意见。范书记大声说:“雪莲湾是何乡长的试点,何乡长护着,心情可以理解嘛,不过,你听小郑说说吧。”团支书小郑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了引资的情况,当场就把麦兰子给出卖了。何乡长马上意识到小郑要抱范书记这条粗腿了。以前小郑在范书记与何乡长之间游荡,这回还是被范书记拉过去了。小郑说话时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何乡长。何乡长怔住,心里埋怨麦兰子太冒失没头脑。下次乡里换届,副乡长的候选人就只有麦兰子和小郑,派麦兰子回去抓小康村建设,就是给她捞资本的机会,没想到这女子不争气,跟着疙瘩爷一起出国,结果惹了一身麻烦。

    由于何乡长顶着,对麦兰子和疙瘩爷的处理决定最终没有形成。但看势头,麦兰子在乡政府怕留不住了。第二天早上,何乡长骑车去村里找麦兰子和疙瘩爷,他狠狠地训了他们一顿。麦兰子脸白了,身架发软。疙瘩爷呆愣着,眼前像盯着一个怪物。愣一会儿,疙瘩爷又不服气地嚷嚷:“俺们出国,没啥错!出国考察还不是为了发展村里经济?”何乡长心口上窝着火说:“你还犟啥?屈了你了?多想想兰子吧。”疙瘩爷就蔫下来,忙将不是往自己身上揽了些。他要保麦兰子,兰子在乡里起点这么好,不能把孩子的政治前途白白断送了。

    麦兰子觉得小郑落井下石太不够哥们儿了,一兜火气冲头,狠狠地骂了他两句。疙瘩爷堵噎她说:“这孩子,你骂街管屁用,得沉住气!”何乡长望着疙瘩爷说:“老范是冲我来的,只要兰子主动找他谈谈心、认个错儿,留在乡里还是有希望的。他范书记也需要吹鼓手哇!”麦兰子倔倔的一抖手说:“他给俺小鞋儿穿,俺才不找他呢!”疙瘩爷瞪她一眼说:“你这孩子,你听何乡长把话说完。”何乡长转过脸来说:“兰子,当着范书记的面,你把责任往我和疙瘩爷身上推,关键时骂我们几句也无妨,老范认这手儿。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麦兰子顿觉有火球样的东西堵在喉口,眼睛忽地湿了,望着何乡长说:“何乡长,你的心意俺领了,可俺不能当势利小人!俺不能丢了人的尊严!大不了俺回雪莲湾继续开酒店!俺真干了违心的事,七奶奶不饶俺哩,就是奶奶不骂俺,俺也没脸面对自家的白纸门呢!”疙瘩爷瞪了麦兰子一眼说:“你又犯牛脾气,到范书记那儿随便编点啥都行,总能把荒唐事圆泛了。听话,啊?”麦兰子没说话,眼神儿似乎没个着落。尽管乡政府大院遍地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进去,她还是不愿离开。想七奶奶的嘱咐,熬个一官半职才对得起祖宗,祖先的眼睛盯着你呢!这时的麦兰子脑袋就轰轰的响了,哇地暴叫了一声,风一样刮出去,到村委会值班室给小郑挂了电话,没鼻子没脸地训了他几句。小郑那边连说:“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啊。”话音没落,她兀自将电话挂了。

    麦兰子没精打采地朝自家宅院走,许多人的脸像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眼前。她鞋也没脱,就躺在炕上望着天棚走神儿。她全然不知自己失误在哪里,她只想这样躺着不动,永远面对着自家的白纸门。几只鸟在房顶觅食,周围一片寂静。她一会儿想找范书记,一会儿又不想去,就这样折腾到掌灯时分。七奶奶也不知给谁家剪门神去了,大雄从海滩上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雄身上带来的鱼腥气呛得麦兰子咳嗽起来。大雄心里一紧,急忙说:“俺到卫生间洗个澡。”麦兰子捂着嘴巴嘟囔:“你没帮别人家掏厕所吧?咋这么臭呢?”大雄苦笑一声:“俺掏哪家子厕所?俺看是你当官当娇了身子。”说着就出去了。

    七奶奶回来了。七奶奶没有怎么说话,就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些天,七奶奶很少跟麦兰子说话,七奶奶的话都跟麦翎子说了。七奶奶的身后跟来了乡党委办公室孙主任。孙主任告诉麦兰子说:“兰子,俺到雪莲湾办事,顺便带来范书记的口信,范书记要找到他办公室去一下。”麦兰子淡淡地说:“俺知道啦。”她领孙主任在老河口海鲜酒家吃了饭,就一同去了乡政府。麦兰子知道范书记主动找她,事情就不妙,她想有啥算啥吧,总不能丢了人格。范书记没在办公室,走进范书记的宿舍,见范书记正在灯下喝酒。一包油光光的猪蹄、一盘煮熟的梭子蟹和一盘五香花生米。范书记见麦兰子进来,就把宿舍的门敞开了。范书记眼皮没抬,依旧拿着猪蹄啃得津津有味,鼻音囊囊地说:“麦兰子来啦,坐吧。你吃一点吧?”麦兰子坐在范书记对面,有些怯场:“您吃,俺吃过了。”范书记拽下毛巾正要擦手,门开了,食堂老师傅端来一盘面条鱼炒鸡蛋。麦兰子知道范书记支使下人不当回事,比何乡长能摆谱儿呢。

    范书记语气平和地说:“小麦啊,你写的出国学习材料我看过啦,挺有水平嘛!其实,乡里这个考察团应该带上你,开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笔才有神哩!”麦兰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着范书记,不知如何答话。范书记又说道:“麦兰子同志,你和小郑都年轻,特别是妇女干部非常缺,好好干,大有前途啊,我们都老啦!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我这人爱才,不愿看你犯错误!其实呢,你这个姑娘是个泼辣人,有水平也很能干,就是没让你爷爷麦老邪和何乡长他们用好!”范书记一向管疙瘩爷叫“麦老邪”。麦兰子静静地听着,没有回话。范书记又说:“你为啥这么优秀呢?我终于找着原因了。因为你是麦家的后代。你七奶奶可是民间剪纸艺术家啊,她老人家剪的门神,贴在门上,驱妖震邪,弘扬正气。你身上有你奶奶的东西,你爷爷就少了。你爷爷能替代吕支书,当上支书,还不是你七奶奶的功劳吗?”麦兰子点着头,无论谁夸奖七奶奶,麦兰子都从心底里高兴。因为麦兰子心中崇拜着七奶奶。

    过了一会儿,范书记还是盯住疙瘩爷和何乡长不放:“何乡长也不知咋想的,麦老邪是你爷,爷儿俩搅和在一起干工作能好么?引资那件事,我知道是何乡长搞的!责任不在你,也不在你爷,他眼看着自己的试点变不成小康村,心里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虚作假,我们党这方面教训还少吗?”麦兰子没想到范书记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样子,拢人倒是有一套。她不敢听下去了,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她不会做。范书记仿佛看出了麦兰子的心思,说:“小麦哇,何乡长对你不错,这我知道,但是干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县委组织部来考察乡领导班子,要搞个座谈,单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把引外资的事说说,你最有说服力,最有发言权嘛!”麦兰子心跳加速,壮着胆争执说:“引资是俺干的,与何乡长无关!”范书记不高兴地说:“你还护着他!”麦兰子说:“这是真的。”范书记沉脸阴眉地说:“难道我刚才的话白给你说了吗?说你年轻真是年轻,遇事掂不出轻重!”麦兰子本想按范书记的点拨给何乡长添几句违心话。这一刻她却将这个念头掐灭了。她痛苦地站起身,说:“范书记,您要是没别的事,俺先走了。”范书记抬起脸说:“小麦哇,回去好好想想!最好跟你七奶奶商量一下,让她给你出个主意。那老人家神啊!”然后又腾出双手啃猪蹄,吃离了眼,啧啧咂咂如同伤风擤鼻子。

    麦兰子轻轻走进自己宿舍,呆呆地坐着。他已经听到口信,上级考察何乡长,是要搜罗他的黑材料把他调走。小郑宿舍里打牌的说笑声顺窗子溜进来。春日的夜风面条鱼似的在她脸上拂来拂去。春夜里的新月,黄圆圆,天晴得爽透,满天繁星闪烁。麦兰子的心情却不爽,她趴在自己写报道的办公桌上轻轻地哭了。但她马上就坐直身子,在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说:“麦兰子,你真没出息,省几滴猫尿吧!”然后站起身,将几本书装进书包,推上车子走出乡政府大院。拐出门口她停住了,扭头朝乡政府大院好一阵张望,眼泪就下来了。别了,这个地方再也不属于俺了,文化人本是不好当的,自己回来再进这个院儿恐怕是最后一次取行李了。

    麦兰子骑着自行车摇来晃去的,一时真的没了主意。以往,她六神无主的时候,就找七奶奶讨教。今天范书记让她找七奶奶,她却来了逆反心理,她偏偏不去跟七奶奶说乡里这些烂事。这世界太肮脏了,还是让七奶奶心里净一点吧!她不知不觉竟骑到蛤蟆滩上来了。

    泥岗子多了一些,地势竟有些苍茫沙丘的气象。她在暗夜里看见黄木匠土堡模样的造船场,心腔就热了。顺着造船场的白茬船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驳地脱落。往下看,看见马灯挑在船桅上,光亮晕化了似地溶去,黄木匠和疙瘩爷正坐在窑口吸烟。两个老人有好多的话要说。麦兰子朝他们走去了。

    麦兰子终于没能镇住邪气,使自己陷入被动境地。世间事常常不可诠释,就像这片奇妙的蛤蟆滩。她望着疙瘩爷和黄木匠的背影,默默地站着。毛驴的长嘶将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麦兰子望着脏兮兮辱眼的造船场说:“爷,爹,你们都在啊!”疙瘩爷没说话,黄木匠嗯了一声。从这层亲戚论,疙瘩爷还是黄木匠的长辈,但老哥俩儿说好的,照旧以兄弟相称。麦兰子对着黄木匠说:“爹,明儿俺也来造船吧!”黄木匠泥塑木雕般地不动,两只枯手机械地拾掇着散落的木板。疙瘩爷望了麦兰子一眼,沉沉一叹。麦兰子又说:“爷,俺该回家啦!回来后俺就不走啦!”疙瘩爷还是没有说话。似乎他听不懂麦兰子的话。麦兰子往疙瘩爷身后走了几步,又说了句:“爷,俺遇着难处了,俺咋办哩?”疙瘩爷和黄木匠这才对望了一眼。在麦兰子眼里,疙瘩爷和黄木匠虽说对她都一样亲,可是这两个老人已经不是一个境界了。黄木匠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叹息将她的意志逼住了。疙瘩爷抬手指了指蛤蟆滩,意思是说蛤蟆里有答案。麦兰子默默地站起身,仄仄歪歪地朝蛤蟆滩的深处走去。生她养她的蛤蟆滩会告诉她什么吗?倒春寒的夜气无声地流动,蛤蟆滩在黛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着。天光愈暗,蛤蟆滩的黑白线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气又升起来了,清虚超拔又欲念横溢。麦兰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着,仿佛听到一种浮出地表的声音,连连呼唤着“孩子,孩子,你可不能手软啊!”麦兰子的脸上就像刮过一阵风,心里是一线尖锐而清晰的痛楚。

    这一刻,麦兰子忽地有了主意。

    她的目光刀一样朝远海砍去。

    “杂种,这世界上谁都能混饭吃!”她想。

    黄木匠哼起了渔歌儿。

    麦兰子朝村庄走去。

    一时不知该怎么收场的危机,被麦兰子的几句话搪塞过去了。早上醒来,麦兰子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昨天的惊骇竟一点也记不得了。她到了乡政府,组织部领导找她考察何乡长,麦兰子当着范书记的面儿就说了说引资的内幕,有意将何乡长出卖了。说这些的时候,她感觉眼皮嘣嘣地跳了几下。范书记笑了,麦兰子又能在乡政府留下来了。她到底还是把何乡长卖了!有谁知道,麦兰子从蛤蟆滩得到了某种暗示:应该妥协!退一步可以进两步啊!她万幸啊,万幸没有回家找七奶奶,面对着七奶奶的白纸门,她注定不会这样选择的。她要恪守白纸门的坦荡、正直和傲骨。这一切,蛤蟆滩上没有了,连在龙帆节上的感觉都没有。爷爷不也是从蛤蟆滩起家的吗?

    麦兰子激动过后,她觉得对不住何乡长,不敢看何乡长温和的眼神。何乡长倒笑呵呵的对她依然如故。何乡长平静地说:“兰子,别的都不重要,你应该回村里去接着干一场。”麦兰子也想对何乡长说尽天下好话,可她一句话也想不起来,只默默地点点头走了。

    疙瘩爷挨了个处分,仍旧掌管着雪莲湾村一切事务。疙瘩爷有些灰心,麦兰子却鼓励他说:“咱爷俩不能就这么栽喽,只有干出点名堂来,才对得起何乡长啊!”疙瘩爷咬咬牙说:“孩子,你这辈子可别忘了何乡长啊!这是个好人哩!”麦兰子心中凄然。疙瘩爷大声说:“俺挖地三尺,也要将写匿名信的家伙揪出来!告状的人太可恶啦!”麦兰子摇摇头说:“爷,小家子气,这场戏唱过就过去了。你赚了出国赚了舒坦,还不够么?当务之急是干出点名堂来,变后进村为先进村,兴许能为何乡长扳回一局!日后群众心里服了气,就没人背后捅刀子!”疙瘩爷想想也对,说:“你说咋干?范书记给你透了点底没有?”麦兰子说:“还是引外资,上企业!这里的名堂还不够多啊?”疙瘩爷咧咧嘴说:“你别跟俺三吹六哨的,站着说话不腰疼!”麦兰子急得红了眼:“这回得动真格儿的,俺想解铃还需系铃人,哪跌倒哪爬起来!俺去北京找那个小林先生!即便他那儿没戏,也让他帮咱介绍几个外商!”麦兰子扭头看黑坦坦的海滩,疯狂地放纵着想象。

    七奶奶说过,春末夏初的季节干事十有八成,麦兰子的心劲儿恰好与这季节合拍。春末一个多雾的早晨,麦兰子和大雄带上蛤蟆滩的泥,搭乘一辆个体中巴去了北京。她按照小林先生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亚运村A座公寓,一打听才知道小林先生因房租涨价刚般走了。麦兰子心凉了半截儿,无精打采地在北京街头逛荡,走累了就坐在立交桥边摆弄小林先生的名片,看见上面的手机号,她眼一亮:“咱再给小林先生打手机试试。”小林先生很快就回话了。马上在五洲大酒店见面了。小林刚从日本回来,说开泥疗的事那头大老板没通过。麦兰子不甘心,赶紧说:“别的就没合作了么?”小林先生在电话里忽地想到了什么,忙说:“老实说我对你们雪莲湾村很感兴趣,我拿来蛤蟆滩上一块泥,当时觉得很像深海矿物泥,就想带回来化验,可事情杂乱就耽误了。”麦兰子不知道深海矿物泥有啥用,但还是问:“你是不是说,如果俺们蛤蟆滩是这种泥,就有合作可能啦?”小林先生说:“如果是这样,就太有可能啦!这种泥俗称黑金,是金贵的美容珍品!”麦兰子想象着黑泥涂在脸上会有多恶心,但是,国外都是个挣钱的营生,说明有市场潜力。她催小林先生抓紧化验。小林先生拍了一下脑门说:“丢了,怕是找不到了呢。”麦兰子说:“明早咱通电话,如果真的没有了,俺们回家再取一块泥来。”大雄也插了一句:“小林啊,咱们做生意是双赢,你可别让俺们拿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啊!”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小林先生笑了笑:“哪能呢,这你放心,我是有诚意的。”小林先生有些尴尬了,说晚上请她们夫妇吃饭。麦兰子满口谢绝,她和大雄在街上小摊儿吃了晚饭,就钻进末流小旅店睡了一夜。睡觉的时候,大雄总是担心小林先生这里没戏。麦兰子眼前忽地冒出一条绿旱船,红旱船烧了,还有绿旱船,如果绿旱船没了,将来她还会拥有一条紫旱船。前面总有希望等候着她。

    第二天小林先生说那块泥果然找不到了。麦兰子二话没说,放下电话就上火车赶回雪莲湾,她和大雄带上泥二进京都。化验结果出来了,果然是深海矿物泥。连专家都惊奇,蛤蟆滩不是深海,为何含深海矿物质呢?也许,奶奶能破开这个谜。麦兰子开心地笑了,又觉得这一笑没笑好,嘴角有一种拉不开扯不动的感觉。小林先生也欢喜不尽,忙向日本总部大老板田夫雄成汇报,化验材料也电传过去。总部当下拍板投资开发雪莲湾蛤蟆滩深海矿物泥。小林先生与麦兰子核计一下,又找专家评估,设备投资不是很大,一条净化处理线和一艘小型挖泥船就行。小林先生却没有跟麦兰子兜底儿,把投资困难说得挺大,为的是在最后签协议时占大股。麦兰子不懂企业不懂股份,她的任务就是变尽法子使劲儿将“鬼子”引进村。村里有了外资就会奔小康,奔了小康她便有了政绩,有了政绩就能升官。不仅是自己的政绩,而且还牵涉到爷爷和何乡长的政绩,看似复杂,道理就这么简单。

    日本人办事效率之高是麦兰子和疙瘩爷始料不及的。第一次考察谈判人员就来了六个,二位地道的日本人,四位北京分公司的雇员。管企业的马副县长来了,范书记和何乡长也都来陪着。县里乡里头头们说几句官话表示支持,陪吃陪喝,谈判桌上的实质问题就全落在麦兰子和疙瘩爷身上。麦兰子怕日后落埋怨,也想溜边走。她对疙瘩爷说:“爷爷,俺是乡里派的工作组,把鬼子引进庄就由你们对付啦!”疙瘩爷咧着嘴巴说:“你可不能看热闹,你打一枪就撤,俺可收拾不了日本人!想起你太爷爷的死,俺一见日本人就来气!”麦兰子板了脸说:“当年,日本鬼子是侵略者,俺们恨。可今天是投资来了,你得正确对待。爷爷,俺可告诉你,小不忍则乱大谋,气走了日商,俺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啦!”疙瘩爷心里没底,拉着麦兰子去找何乡长。麦兰子心里平衡一些,总算替何乡长挽回了一点面子。

    下午谈判,麦兰子想躲却没能躲开,她代表村里跟日商周旋。小林先生将股份分成压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里出厂地出资源出水电设施,日方出设备包销售。工人从当地招聘,双方了同管理人员,日方暂时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疙瘩爷出面。企业定名为蓝渤美容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

    注释35:红雀

    春季阴郁而冗长的雨天,七奶奶常常靠着被垛打瞌睡。老人身旁有一个纸糊的笸箩,里面有剪刀、针线和浆糊。这是七奶奶剪纸专用笸箩。白纸和红纸都是麦兰子从城里买来的。七奶奶困倦的时候,就再也不管笸箩和纸。她打磕睡的时候,脑袋一啄一啄地碰着了手里攥着的烟袋杆子,斜斜地挂出一线老涎来了。

    麦翎子推门站在七奶奶面前的时候,七奶奶还在嘟嚷着说梦话,七奶奶说:“唉,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上边咋不下来新精神儿呢?”七奶奶时常将日子的无奈说成是上边没下来新精神,麦翎子觉得好笑,看来奶奶真的老了。麦翎子故意将脸蛋贴近七奶奶耳朵旁,冷不防大声喊:“奶奶,上边下来新精神啦!”七奶奶吓了一跳,立马就灵醒过来,瞪了眼骂:“鬼丫头,净干没溜儿的事,新精神在哪儿呢?”然后抹抹嘴角继续叼起老烟袋。麦翎子说:“奶奶,俺找着工作啦!俺能挣钱啦!这还不是新精神儿吗?”七奶奶坐直了身子说:“啥工作?跟奶奶说说。”麦翎子说:“到大鱼那里搞书。”七奶奶当下就火了,说:“你呀,又发蠢气哩,书能挣钱?你别让大鱼给涮喽!再说了,大鱼是蹲过大狱的人,有邪气哩。”七奶奶一通杀风景的话,使麦翎子心里阵阵发寒。鱼虾能赚钱,书也能赚钱,麦翎子不怀疑,麦翎子拒绝麦兰子去给张士臣当秘书,却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大鱼,人们将咋样看待麦家呢?怎么看待麦翎子呢?在大鱼那里,麦翎子将扮演一个啥角色呢?

    这个时候,麦兰子撑着雨伞甩着脚上的泥进屋来了。没等麦翎子说话,七奶奶急切地说:“兰子,你来得正好。叫你姐说说,翎子要跟大鱼做事,说是卖书挣钱。”麦翎子圆着场说:“开始俺也烦大鱼,尤其他的蓝眼睛,真让俺受不了。后来到书屋,觉得他心眼儿挺好的。尤其是他跟珍子的爱情悲剧,让俺同情,让俺感动。”麦兰子静静地听着,没有马上表态。她在乡政府学了一样东西,就是领导艺术。沉默也是领导艺术的一种。麦翎子继续说:“是大鱼请俺去的,他要资助俺上学,俺不应,才说起这档事的。俺想啊,一天到晚抱着书傻吃憨睡的,不如去挣钱,俺用自己挣的钱复课读书多硬气。”麦兰子半晌不语,脸色十分难看。七奶奶长长一叹,说:“翎子啊,你还年轻,你看几成?大鱼为啥入狱?是他家没请俺的白纸门。门板上显现出宪章图案,这让俺想到虎头牢啊!”麦兰子终于开口了:“奶奶,这不算啥,大鱼家的事情跟咱麦家没有多大关系。大鱼走背运,不等于翎子也跟着倒霉。俺生这个气,翎子越来越不懂事啦。非要跟大鱼搅和,就等于白白浪费青春。你不怕,俺们跟你丢不起人!大鱼是个啥东西?你知道吗?”麦翎子说:“你知道他啥?”麦兰子气哼哼地说:“俺跟大鱼是同学,俺不比你了解他?”麦翎子觉着麦兰子话里夹枪带棒的不受听,说:“姐,亏你还是乡干部呢,你说他是啥东西?说好了是渔民,说惨了不就是个有过劣迹的书贩子么!俺知道你们是势力眼,你看不上他也就罢了,说话别带个人成见!”

    麦翎子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她有这种逆反心理,别人越反对她越想尝试。如此一来,麦翎子的犹豫倒被挤兑跑了。麦翎子生气地喊:“俺的事不用你们管,俺就是要跟大鱼干。”麦兰子气哼哼地说:“翎子,今天张士臣厂长又来找俺,让俺问你最后一遍,你不干,菊子可就去啦!菊子多有心计,多有头脑,使暗劲儿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损了名誉,坏了前程!张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农民企业家!干得好,张厂长能亏待咱家么?奶奶你说是不是?”七奶奶显然受了麦兰子的迷惑,板了脸说:“你麦兰子姐还能给你亏吃?去服装厂干,不去就跟俺做醉蟹,要不奶奶教你剪纸,俺这阵儿正愁剪纸没有传人呢!不然,就把你锁在屋里看闲书!”麦翎子浑身生出一阵可怕的颤栗,不甘示弱地犟开了:“俺死也不去服装厂给那家伙当秘书,屁秘书,他是找小姘。没听村人说啥,服装厂女工有话柄,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七奶奶咂咂嘴不悦地说:“啊?兰子,张士臣那里是这样的地方,俺们可不去!那不把翎子给糟蹋啦?”麦兰子气得浑身抖了,吼:“别听她瞎说,退一万步讲,张士臣真是那样的人,由俺和爷爷给震着,他也不敢动翎子。翎子是找借口,俺看她是疯啦!”麦翎子说:“俺没疯,疯了倒好啦!”她们争吵到这里,屋里的空气一时僵住了。

    麦兰子被麦翎子气得不行,仍是不依不饶地说:“翎子,你别臭美啊!”麦翎子大声说:“你别给张士臣拉皮条,他给了你多少好处?”麦兰子被噎噎地气哭了,扭头就走,边走边嘟囔:“俺跑深海矿物泥项目都累坏了,回家干啥?回家就是一肚子气!”她连伞都没带,晃晃着跑进雨幕里。七奶奶喊:“兰子,给你带把伞啊!”麦兰子头也没回,也没应声。七奶奶瞪了麦翎子一眼骂:“咋能对你兰子姐这样说话?快,给她送伞去!”麦翎子僵着一动不动。七奶奶“唉”了一声,下炕抓起油纸伞,摇摇摆摆地要追。麦翎子拦住奶奶,自己接过伞追出去了。七奶奶心内浸出一般说不清的怪味儿,如同复杂感伤的春雨使她心乱如麻,久久不能自拔。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麦翎子悄悄坐在屋檐下看书,一个姿势读到天黑。傍晚时雨天苍凉的意味更加浓郁,空中飘动着淡淡的岚气与黑泥滩的颜色溶合了。白纸门上的剪纸“钟馗”、“穆桂英”图案,在雨水的冲洗中渐渐脱落。这时院里有音乐声音响起,细听,是毛宁唱的《涛声依旧》。一些书,一点音乐,再加上少许湿润的空气和清凉的雨丝,麦翎子便有了写一首诗的冲动。麦翎子迅疾拿起油笔,在课本的间隙里写了第一句:“雨中黄昏如此可疑,翻书的声音如此美丽……”麦翎子写不下去了,没词了。这时候麦翎子想到了菊子,两三天没见到她了,麦翎子要找菊子共同完成这首诗。

    麦翎子擎着雨伞朝村西的菊子家走。一个平庸无奈的黄昏,由于心中美妙的诗,使麦翎子心绪辽阔起来,甚至忘记了刚才与姐姐、七奶奶争吵的苦恼。麦翎子看村巷,看海滩,看帆影也换了味道,等将来麦翎子闯进都市了,麦翎子也要写文章歌唱赞美它。家乡原本是美丽的。正因为它太美丽了,麦翎子要执拗地离开它。

    麦翎子猜想菊子在雨天里也在看书呢。菊子是后娘,后娘使她使得太狠,菊子不愿在家呆,有空就去大鱼那里看书下棋。远远的,麦翎子听见她家院里传来嘭嘭的声音,好像船场里铆铅钉的声音。站在院门口,麦翎子可劲儿喊了两句:“菊子,菊子——”“哎——俺在虾酱坊呢。”菊子的声音十分微弱而疲惫。麦翎子径直奔虾酱坊去了。菊子后娘探出脑袋问:“翎子,找菊子干啥?”麦翎子兴奋地说:“俺来灵感了,想与菊子合写一首诗,肯定会很棒的。”菊子后娘顿时雷公似地一脸怒容,说:“这雨天还不嫌湿啊?还想着湿?啥湿啥干的,吃饱撑的。菊子在做活,别去勾她痒痒肉啦!”

    麦翎子横了菊子后娘一眼,没搭理她,急急地推开了虾酱坊的门。一股说不出的腥臊气味袭来,令人窒息,屋内全是清一色的大缸,菊子摇动着吊线的木棍击打着刚放进缸里的虾头,她浑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湿了,煞白煞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见麦翎子进来,菊子吃力地扶着缸沿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翎子姐,你来了。”麦翎子第一次走进菊子家的虾酱坊,就这一回,那种难堪的画面就永远楔进麦翎子的记忆里了。麦翎子撩起遮在菊子半面脸的几绺凌乱湿润的头发,难受地说:“菊子,你就整天在这儿千活?”菊子的眼窝红了。“苦命的妹子!”麦翎子紧紧抱住菊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诗,这里哪她娘的有诗啊?”麦翎子彻底失望了。菊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用笑脸劝麦翎子:“翎子姐,你说过的,挣钱就得吃苦的,俺认命啦!”麦翎子使劲摇着地的肩膀问:“那他们呢!你爹你哥你嫂子呢?他们为啥不干?”菊子抬手指了指说:“他们在屋里玩纸牌。俺又不会玩儿。干点是点儿。”麦翎子甩一长腔喊:“你窝囊,你熊,你不会看书么?你这样软弱,日后人家会骑你脖子屙屎屙尿啦!”菊子觉得日子委屈,又哭起来,柔宛的双肩一耸一耸的。过了一会儿,菊子抬起头来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说:“翎子姐,俺不会在虾酱坊做太久了,俺找到工作啦!”麦翎子猛然想起姐姐麦兰子说的话,暗暗抽了口冷气问:“告诉俺,是不是给张士臣厂长当秘书?”菊子惊讶了,问:“你都知道了?俺这两天正要找你商量呢!你说俺去么?”麦翎子沉吟良久说:“你让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菊子说:“当然是要真话。”麦翎子直截了当地说:“张士臣通过俺姐找俺好几回了,俺没答应。俺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号人你还不知道么?跟他干还不如这虾酱房呢!”菊子望着麦翎子说:“干一阵先看看,寻件事情做,就能离开这鬼地方,这个家俺真的不愿意呆了。实在不行,俺就想外出打工。”麦翎子说:“那不是挪了狼窝又入虎口么!”菊子笑笑说:“翎子姐,有那么厉害么?俺见过张厂长了,他人不错,挺同情咱的处境。也挺爱惜人才!”麦翎子说:“那不是同情是怜悯。怜悯的滋味好受吗?”菊子丧气地说:“怜悯就怜悯吧。有怜悯总比没有强!”

    “怜悯是蜂,它酿蜜,也蜇人。”麦翎子脱口说了一句有哲理的话。

    菊子说:“翎子,这话像大鱼说的。”

    麦翎子恳求说:“你甭管谁说的,俺来找你,咱们一起跟大鱼干吧。”

    “不,大鱼喜欢的是你!她不喜欢俺!”菊子摇头。

    麦翎子生气地说:“挣的是钱,别跟感情挂钩。张士臣给了你个甜枣吃是不?”

    菊子说:“任你去说。”

    “要知道,虫蛀了的枣子格外甜!”

    “或许就是一线希望。”菊子固执起来,泪眼哀哀地望着麦翎子。

    天空雨丝如线,她们一无所有。生活将麦翎子写一首小诗的心境都收回了。麦翎子心里骂:“滚吧,苍天老日!滚吧,诗!”

    麦翎子和菊子手拉手走到蛤蟆滩上来了。

    “这里的红雀真多啊。”麦翎子急忙换了个话题。她注意到落在老滩上觅食的红雀长得像粉团儿似的,觅食的样子呈一种少女的娇姿媚态,嘴和脚趾是一种红蓼花染过的颜色。她们没有说话,沉浸在红雀的梦想里。

    隔了几天,麦翎子正式到大鱼那里上班了。大鱼带麦翎子来到海滩。远处不断颠来拢滩的渔船,荡来湿漉漉的噗哒声,逆着阳光看海,像一条银白色链条哗哗抖动。大鱼告诉麦翎子:“运书的船来啦!”麦翎子像船那边张望着。过了一会儿,大鱼忽然朝远处的渔船摇手喊了几嗓子:“哎,在这儿哪——”

    红雀受了惊扰,“呼啦”一下飞上天空。麦翎子仰脸盯着红雀,像海滩盛开的一片红蓼花,迷离得如打碎的梦。红雀这种海鸟,唯雪莲湾独有,红红的羽毛,青色的嘴巴,专吃泥滩上的小虾米。麦翎子寻着便惊喜地发现,有两只弱小的红雀迅速离群,朝东南方向飞去了。麦翎子久久地注视着那两只红雀,红雀带着麦翎子的心思遥遥飞远。

    大鱼观察着麦翎子的表情。他今天胳膊受伤了,动一下就疼得不行。麦翎子让大鱼歇着。大鱼无奈地对麦翎子说:“翎子,到船上卸书吧。”麦翎子扭转头看见一艘旧船,咣啷啷一阵痉挛停下来。一个光着脊梁的渔人甩出一条长长的翘板。翘板颤颤地搭在船舷上。光脊梁渔人说:“大鱼,共二十包。”大鱼点了点头,让麦翎子上船取书。麦翎子毫不犹豫,肩扛一捆手提一包往船下搬书,干得很麻利。大鱼很欣赏望着麦翎子,觉得珍子来了,珍子干活的时候,非常爱唱电视剧《渴望》里的歌:“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麦翎子没有唱,可她呼出的气息像在唱歌。

    春末夏初黄昏分外长,日头很迟缓地磨蹭下去,在远海上滚了滚才不见的。远处传来圆润清凉的拢滩号子,时急时缓。书堆上废纸飘起来,像白蝙蝠在头顶盘旋。红雀似乎飞得无力了,慢悠悠絮样恋着天空。麦翎子浑身软散如泥地斜靠着书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当麦翎子睁开眼睛发现大鱼不见了。四周苍灰,看不真切,偶尔听到鸟叫又看不到鸟。这个时候麦翎子就想金凤和菊子了。麦翎子掐算金风结婚有两个月了,她在忙啥呢?在婆家过得顺心么?说不定这会儿肚里怀了小崽儿了。麦翎子情不自禁地朝十里铺方向瞅,为瞬间的玄想妙得激动不已。那么,菊子呢?菊子已经到张士臣那里上班了。菊子刚上班那天到家里找麦翎子,麦翎子关了白纸门不见她。她的影子在麦翎子窗前晃来晃去好一阵子,她以为麦翎子不在家,就蔫蔫儿地走了。菊子刚一去上班,村里就有风雨闲话了。她真行,心理承受力够强的。这会儿该野成六月花朵了。散了,这帮姐妹再也拢不到一起来了。想当初她们在学校里怀着对城市的美好遐想,为此设计的人生道路多么可笑,麦翎子竭力躲闪着那个记忆,眼窝里潮潮的想落泪。星星闪出来,很幽秘很高远,难揣度呢,就像她们妹的命运。星光里麦翎子看着漫天飞舞着妖冶的红蛾子,倾听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噗噗声。麦翎子饿了,肚里也有了这种声音。麦翎子埋怨大鱼将她一人扔在这里。他干啥去了?“该死的大鱼!”麦翎子心里骂。

    马灯的光亮白耀耀地移过来。

    麦翎子喊:“大鱼,你死哪儿去啦?”

    两个小伙子笑说:“翎子,大鱼在酒店等你哩。”

    “这书咋办?”麦翎子同。

    一个小伙子说:“大鱼交俺们哥俩拉回去。”

    麦翎子说:“啥为凭据?”

    一个小伙子笑了:“这丫头。对大鱼挺忠心哩!”

    近了,麦翎子认识这两条汉子,都是雪莲湾村的。麦翎子就站起来,朝他们摆摆手,快捷地朝河堤走去。麦翎子进了两家脏拉吧叽的酒店也没找到大鱼,心里捂着怨气,就去岳海酒楼最后一试。麦翎子知道岳海酒搂是雪莲湾最高档的饭店,大鱼喜欢在外面儿摆谱儿,平时自己吃饭弄点方便面凑和,来了客人就要摆阔,他怕别人瞧不起。果然给麦翎子猜透了,远远地她就看见大鱼坐在酒搂一楼的彩灯下。麦翎子进了酒楼,大鱼朝女老板大掌一挥说:“老板点菜!”麦翎子心里很不美气,坐在大鱼对面很别扭,就说:“大鱼哥,有客人来么?”大鱼制造一些笑意铺在脸上说:“你就是客!今天你受累啦,老哥犒劳你还不应该么?”老板娘笑说:“大鱼真有福气,搭了这么个好伙计。”麦翎子没说话,感觉四周朝麦翎子投来异样的目光。又有人朝大鱼打招呼:“大鱼鸟枪换炮啦!疙瘩爷的孙女给你小子打工,够牛的啊!大鱼,艳福不浅哪!”大鱼得意地点着头,他见麦翎子不高兴,就扭脸凶他们说:“瞎咧咧个啥?翎子在俺这儿帮几天忙,她还要考大学呢!都闭上你们的臭毯嘴!”人们呵呵地笑了。大鱼的话使麦翎子心头热乎乎的,满足了她的虚荣。老板娘拿着菜单走过来笑道:“翎子姑娘长得洋气,比她姐姐还俊,她压根儿就不像咱乡下人,大鱼你留不住,早晚得飞!”大鱼不能自持,欢喜得忘形,说:“这就对喽!翎子要是不远走高飞,就对不起俺大鱼!翎子是不?”麦翎子眼神里含着怨尤不说话。老板娘朝大鱼眨眼说:“你别小鬼吹气儿啦!这是你的心里话吗?”大鱼就笑:“就是心里话!你个俗人咋懂?”然后就笑,自由散漫得荒唐。人们朝麦翎子这里指指戳戳,议论得有声有色。

    大鱼点了一应海货,鸡蛋炒面条鱼是麦翎子最爱吃的。大鱼怎么知道?菜很快就上齐了,开吃之前,大鱼盼着能在灯光里看见麦翎子的笑容。麦翎子有些心焦。她终究没个笑模样,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大鱼边吃边戚戚促促地说:“翎子,这两天见到菊子了么?”麦翎子喝着饮料摇摇头。大鱼洋洋洒洒地说:“唉,对于整个人生来说。真正和最后的失败是屈服。命运就好比一头黄牛,永远被信念的绳索拴住鼻孔……”麦翎子喉咙一堵就咳嗽起来,她知道这都是大鱼从《读者》杂志卷首语中背下来的,她连声说:“求求你,别说啦!让俺吃饭还是吃你的思想?”大鱼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了。这样静静的多好,喝一口冰镇饮料,麦翎子感觉凉爽极了,煞一溜糊涂呢。由于麦翎子正对门口坐着,听见门口嗡嗡的声音便下意识地抬起头望,人群里出现了菊子。

    菊子桃红色慌乱的身影一闪就消失了。麦翎子脱口而出:“菊子来啦。”大鱼说:“你看错人了吧?”麦翎子说:“俺看错天看错地,也绝不会看错菊子哩。”大鱼说:“让老板娘把她叫过来,当了厂长助理也别忘了老同学呀!”麦翎子阻拦说:“别去叫她,她看见俺们啦,好像故意躲着俺。”大鱼咯嚓咯嚓嚼着大蒜说:“不会,就说俺给她留着她要的书呢。”他正说着老板娘过来了,大鱼说:“把菊子叫过来。”老板娘转身走了,她很快就将菊子领来了。“翎子姐,大鱼哥!”菊子倦慵慵地站在麦翎子面前。麦翎子发现菊子化妆了,脸蛋施了很厚的脂粉,淡眉也描粗了,眼圈乌黑。虽然妆着重了,仍能使人感觉她的漂亮秀丽。她穿着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可可依人标标致致的样子。麦翎子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很复杂。麦翎子站起身来说:“哦,菊子真漂亮!”大鱼说:“菊子坐,翎子夸了你,俺就不重复啦!”菊子很规矩地坐在麦翎子身边不自然地笑着,说:“就你们俩人么?”麦翎子无暇回应,因为麦翎子这才发觉菊子脖颈上有了一些变化。金项链的光亮刺疼了麦翎子的眼睛。麦翎子不由惊讶地叫了声:“妈呀,前前后后才几天,你就穿金挂银啦!”说完之后麦翎子就后悔了。

    菊子脸红了,摸摸脖子说:“你说这项链吧?”

    菊子解释说:“这是厂里发给俺的,厂长说公关用。”

    “发的?每个职工都有份么?”麦翎子问,

    “公关部和厂长助理才有。”菊子说。

    大鱼笑了笑说:“菊子算是跌进福窝儿里啦。”

    菊子说:“别寒碜俺啦,那是翎子姐不喜去的地方,才轮上俺呢!”

    麦翎子说:“别这样说,俺福浅怕架不住呢。”

    菊子沉了脸:“翎子姐,你别刻薄妹子行不?”

    麦翎子久久瞧着菊子,发现她鼻梁上密实俏皮的小雀斑都被胭脂盖住了。麦翎子最喜欢她的小雀斑哩。麦翎子望着,终究看出陌生来。菊子被麦翎子看得心里紧紧的。菊子拉起麦翎子的手说:“翎子姐,俺为你选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裳,是俺们厂生产的,过几天送给你!”

    麦翎子说:“你穿吧,俺整天倒腾书,没用场呢。”

    大鱼说:“翎子,看姐们儿情义就得收下。”

    菊子说:“翎子姐,放心,俺没忘了考学。”

    “路是自己走的,那就看你自己啦!”麦翎子说。

    “翎子姐,整天喝酒。俺的胃都喝坏了。”菊子说。

    麦翎子说:“嘴长在你身上,不喝!”

    “厂长说,喝酒就是工作。”菊子说,

    麦翎子刚要说话。雅间过来一人说:“菊子,厂长叫你过去呢。”

    菊子站起身,笑一笑,走了。

    大鱼说:“菊子,悠着点儿,别犯错误!”

    “你别忘了到书屋取书。”麦翎子叮嘱了一句。

    菊子脆声声地应了,钻进了雅间。

    雅间的门为麦翎子虚掩着,截住了麦翎子对菊子深情地凝望。那里传出酒杯碰撞的声响和粗俗的说笑声。麦翎子在心里说:菊子啊,你知不知道麦翎子心里在落泪?你还能回来吗?一本书可不可以救你?算了,自己在大鱼手下混难道不可怜吗?也许,该救的恰恰是俺麦翎子自己呢。之后麦翎子就不吃饭了,脸色有些难看。大鱼见她的样子,笑了笑说:“翎子,俺给你讲个故事,咋样?”麦翎子满不在乎的望着他,点了点头。大鱼有滋有味说:“猫把老鼠追到墙角的洞里说,小样儿的,俺不信你不出来。果然没出来,接着洞里传出两声狗叫。猫吓得闻声而逃,见猫吓跑了,老鼠十分得意地晃出来道,娘的,这年头不会一门外语还真他娘难混!”麦翎子捂着嘴巴笑了。

    注释36:倒楣

    日子美好如初。日商将一套韩国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运到蛤蟆滩时,蛤蟆滩上土建工程几乎完工了。疙瘩爷借着村里放电影的空当,将与日商合资的事情跟村民们讲了。村人觉着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别说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捡的,不就是泥么?雪莲湾蛤蟆滩最不穷的就是泥了。村民鼓掌赞许村委会的眼光和魄力。疙瘩爷气气派派地在人群中穿行,从众人的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不久前,乡里把对他的处分撤销了,春风得意。因出国的事,疙瘩爷跟媳妇春花闹了一些意见,两人分居了一阵儿,眼下春花重新接纳了他。疙瘩爷十分得意的时候,麦兰子却感觉不妙,她从村人的冷漠里感到某种潜伏的危机。她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会乱,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

    麦兰子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开工前的第一场风波是由蛤蟆滩七爷爷的石碑引起的。自从七爷的“大铁锅”被挖掘出来,在小学校裴校长那里被人砸碎,怕七奶奶伤心,疙瘩爷让人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几年过去了,小小纪念碑几乎被村人遗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视察工地看见那石碑,也没细瞅,就下令将把它挪到了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一下子传到了七奶奶那里,七奶奶拄着拐杖就气乎乎地找疙瘩爷。疙瘩爷见到娘,听说石碑被拆了,自然要站在娘这边说话,他觉着日商财大气粗忘乎所以,简直是拿他这个村长不当干部。疙瘩爷想率先找到麦兰子,麦兰子不在,他就直接找到小林先生质问:“小林啊,为啥要把俺爹的石碑搬走?”小林先生一时愣住了,他早把石碑的事情忘记了,拍了半天脑门还糊涂着。疙瘩爷把小林先生拉到了蛤蟆滩现场,小林先生这才想起来了。小林先生解释说:“石碑那块地要建车库的。”疙瘩爷涨成一张猴腚脸说:“你听着,就是车库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断不透里边的玄奥,问:“为什么?”疙瘩爷说:“因为你是日商!”小林先生又懵着问:“日商怎么了?”疙瘩爷说:“那是一块啥碑,你狗日的知道不?”她拽着小林先生走到河堤上看碑。疙瘩爷把七奶奶常讲的“大铁锅”故事草草讲了一遍。小林先生听完,蹲下身细瞅一会儿石碑,顿时额头冒汗了,慌张地说:“原来是这样,我当时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嘛!”疙瘩爷缓和了口气说:“俺娘有意见,群众也有意见呢,将来对企业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蛤蟆滩,悚悚地生出惧怕来,他想自己不能软,这些农民胆子大得能操天,第一次较量就软了,日后她们会得寸进尺,弄不好会侵吞公司利益的。小林先生硬硬地说:“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去!我想啊,把石碑再安置个地方。”疙瘩爷火了,三说两说就与小林先生大声吵起来。在工地上干活的大雄瞧见了,他想上去狠狠揍小林先生一顿。后来一想,不妥。小林先生眼下是麦兰子眼里的红人,把他揍了,麦兰子不会轻饶了他的。大雄急急地跑到筹建处,给媳妇麦兰子打了电话。麦兰子正在乡政府开一个会,听说后心里急得很,风快地回到雪莲湾蛤蟆滩。

    黄昏的蛤蟆滩被雾搅得模糊了,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老帆布。麦兰子先听到的是疙瘩爷粗野的吼叫声,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壳上扎了一道铁链。她问清了底细,心里就来气,劝了劝小林先生,然后将疙瘩爷拉到河坡的泥坝后面说:“爷,你又发扬抗日传统了吧?日商怎么说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块石碑将外资搅黄了,咋向乡里交待?咋跟雪莲湾老百姓交待?您要这样胡来,俺就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儿啦!”疙瘩爷见麦兰子挺强硬,嘟囔说:“这他妈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说啥,你七奶奶不依,老百姓也看不过眼哪!咱麦家人骨头也太软啦!”麦兰子咧着嘴说:“你老真蠢,简直蠢到家啦!搞经济可不是斗气儿!俺不也是麦家人吗?”疙瘩爷不服气:“搞合资得相互尊重,俺就情愿做奴才么?”麦兰子摆摆手说:“咱不争论,你静下心来想想,想通了给小林先生把话拿回来,忍一忍,不丢人哩。”疙瘩爷闷闷地不再言语。可是,那边的大雄又双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闹了起来。麦兰子急三火四地将大雄拉开来,本来是想请大雄给小林先生当帮手的,没成想大雄倒将小林先生熊了一顿。大雄不敢跟麦兰子闹,满肚子的怨气只好往小林先生身上泄了。他跟小林吵架的时候,有点像闯海拢滩,唾沫星子飞溅,引了工地上不少人围观。小林先生脸寡白,气得浑身抖抖的:“不讲理,不讲理,这都是什么水平啊?”麦兰子听见吵闹忙赶过来,看着眼前赖模赖样的大雄,猛地来了气:“大雄,给你脸啦?回去!”大雄瞪着眼睛挪开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么?他咋还这么野?叫她麦兰子说什么呢?她喝住了大雄,默默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当着众人说:“大雄,你过来。”大雄看见女人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里发虚,悻悻地挪过来。麦兰子很平静地站在大雄身边说:“这儿关你啥事?你骂小林先生不对,人家是客,去道个歉!”

    大雄梗着脖子说:“俺不去!他咋不跟俺道歉呢?”

    “人家是客,去!”麦兰子恶狠狠地说,望了他一眼。

    麦兰子的眼神着实让大雄的心停跳了一下,怕了,慢慢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麦兰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几步,再看看脸色阴沉的疙瘩爷,他终于服软了,讷讷道:“小林先生,俺对不住啦!”说完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了。

    大雄走到麦兰子身边,大雄停住脚步,甩了一句:“俺可告诉你媳妇,俺不吃这憋子气了,俺不在这儿干了,俺走!俺也要当老板!”说完就走了。

    麦兰子没有理睬大雄,望着小林先生说:“小林先生,日后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麦兰子很沉地叹了口气。

    在蛤蟆滩沙地与泥地交接的地方,几只受惊的海鸟湿漉漉地腾空而起,落在电线杆上噪叫。麦兰子走上了蛤蟆滩,她注视着蛤蟆滩,透过黄木匠的造船场,还能看见麦家祠堂。船场很热闹,暖着冷秋天气。一晃就是秋天,蛤蟆滩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重。麦兰子眼里的蛤蟆滩已经完全变了去日的模样,高大的白茬船和泥龙般的生产线就像一张恼怒的人脸。她站在那里几乎闻不到一丝昔日打鼻子的鲜气。矿物泥销路之好是村人没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麦兰子才让疙瘩爷将情况报上去,后进村眨眼之间就小康了。小康村挂匾那天村里着实热闹了一场。麦兰子又写了一篇报道,在报纸电台轰了出去,县里和外地来参观取经的人很多。问到她雪莲湾有何经验?麦兰子说:“主要是开发新的资源。”疙瘩爷不以为然,他说:“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国走走。”参观的人如获至宝,回去就张罗着出国考察。麦兰子瞪疙瘩爷一眼说:“爷,您又出幺蛾子,害人不浅呢!”疙瘩爷拖着很重的鼻音说:“等矿物泥厂年初分红,咱们组个团,带上何乡长,再他娘的去外国转转!看看人家英国是咋弄的?为啥人家玩得那么硬?”麦兰子见疙瘩爷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说:“你说英国咋那么硬?他是美国的妻子,人家两国是两口子关系。懂吗?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还提出国呢!上回差点把你撸喽!”疙瘩爷嘿嘿笑道:“兰子,你细想想,没有上次的出国引资,咱能搞成合资矿物泥么?咱能摇身一变,当上小康村么?”麦兰子沉下心想,这一步步的折腾,鼻子就酸了:“咱这是一脚踢屁上啦!爷爷,小康离咱还远着哩,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疙瘩爷龇着一对马牙说:“翎子不听俺的,你个丫头片子也教训俺!回头俺让七奶奶吓唬吓唬你们俩!”麦兰子笑了,她不置可否地看着疙瘩爷。现在她想离开雪莲湾村的心思愈发强烈,该回乡政府了。

    这天闲下来的时候,麦兰子默默地来到黄木匠的造船场。黄木匠五次三番地催麦兰子给他的船场揽活,麦兰子被矿物泥厂忙坏了,哪里还顾得上公公的造船场?任黄木匠怎么说,她就是不应承。她孤零零地站到天黑,船场的人都走光了,黄木匠说到家里拿点东西就走了,临走的时候,黄木匠说:“兰子,你先给看守船场,回头俺叫大雄来替你。”黄木匠默默地走了。麦兰子就钻进泥铺子里看书,沾了开发矿物泥的光,这里也有了电灯,书翻到一半,她就听见肚子咕咕叫了。这时麦兰子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响过来,麦兰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书盖住脸,斜靠着被垛装睡觉。大雄进屋来,大声武气地喊她两句,把盖在她脸上的书掀掉,坐在她身边喘粗气。麦兰子没好气的骂:“你总是愣头巴脑的,就没个温柔劲儿。”大雄噘着嘴巴堵气说:“海里泡着去找温柔。”麦兰子没用正眼看他。

    天一擦黑儿,大雄从海上回家,一进家门就钻进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撸一阵子出来,麦兰子也去洗澡了。她在矿物泥厂忙活了一天,也该好好洗洗睡上一个舒坦觉儿。麦兰子进了浴室不长时辰,大雄就猛然听见麦兰子尖声累气的吼了:“大雄,咋搞的?腥不拉机的!”大雄慌手慌脚地闯进浴室,一推门迎头飞来他那条泥泥水水的灯笼裤,扣在脑袋上,堵得他一阵翻胃。他抓掉裤子,看见麦兰子的脸白惨惨的,勾头俯在瓷盆里呕吐,稀里哗啦吐出食物和绿色粘液。“兰子,兰子”他喊。麦兰子扭头凶他:“多腥啊,跟你没粘上好光!”她捂着肚子晃回屋里。大雄痴眉呆眼地望着她,悔青了肠子。她再没搭理他,洗了把脸就蒙头睡了。巴心巴肝盼来的销魂之夜,又活活给糟蹋了。他一宿没敢碰她。她睡不安稳,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望着熟睡的麦兰子抛出一弯撩人魂魄的曲线。一弯曲线便是一弯风情,实在皎洁得很。一股难捱的欲望从他心底拱出来,在他骨子里乱乱钻动。他呆呆望着,费劲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巴巴地疼了,很馋的目光跟着就朦胧迟缓了。他不敢动她。她是干部,她是文化人。他觉得他与她之间横着一堵墙。墙的那一头无比宁静,墙的这一头云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压着。他觉得自己真蠢,简直窝囊透了。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雄不敢回家洗澡了。这天老船拢滩,海货出了手,大雄噗嗒嗒地将老帆落下来,便瓮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烟,等着人群散尽,盼着日头早点甩下去。快到秋尾了,夜气凉凉的,黄昏的大海滩又闷又燥,雾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来。大雄身上的汗毛孔让湿腾腾的热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粘。他浑身像抱刺猬不自在。脚下滩上腐草、烂鱼、死蟹、蜉蝣经过火爆爆日头的蒸晒,腾着腥腥馊馊的臭气。他孬着鼻子大口大口吸烟,窝着的那颗脑袋在黄昏气里闪着一片青光,整个脑袋变成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子。“大雄,回家吧,一人在这儿荡啥野魂?”渔人们大大咧咧往家赶。大雄恨一声:“滚吧,快钻娘们热被窝去吧!”他发狠地吸一口烟,紧锁眉头,死死闭住两眼不看他们。渔人们急煎煎地往家赶,海滩也一层一层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见麦兰子,可他不比他们!娘们儿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说八道,果真回来了,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他要等人们走了,天黑了,到井楼子底下好好冲洗冲洗。他怕人瞧见,看不起他,一个大老爷们,却要这般活。明知窝囊,也得骑葫芦过河充大蛋,人就得走那步说那步话了!他想。

    天总算是黑实了。滩上溜着小风儿,卷走热气,扯来丝丝寒凉。大雄打了个寒噤,贼似的瞟了村头的井楼子一眼,水声稀了。他站起身伸了懒腰,手提一只木桶,里边放一块“乌利斯”进口香皂,肩搭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躲躲闪闪地奔井楼子来了。井楼子旁边的杉木杆子挑着一个灯泡儿,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恼,悄悄躲在阴影里,看着一个娘们灌满最后一桶水,又目送她扭着大腚吱吱呀呀远去,才蹑着手脚踏到电灯下,摸来抓去也找不到灯线。后来干脆一手抓杆一脚踏住井楼的石墙,壁虎似的攀上去。一点一点将热热的灯泡拧出一截儿,这片地方就黑了。黑幕一遮,大雄便自由散漫的荒唐,溜下来,唏哩哗啦脱了衣裤,仅剩一条灰不溜秋的大裤衩子,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骨节节一阵轻响,他蹦到水管旁,哗哗地将木桶灌满水,举至头顶,稀汤薄水地洒下来。冷丁一淋,好一个透心凉。

    “哇——”大雄咧开大嘴可嗓子叫一声。他的叫声沉冷、悠长带着穿透人心肺的颤抖。他每洒一桶,就叫一声,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一惊一乍地索索颤抖。他努力适应井水的寒凉,这个凉法跟闯海流子不一样,凉得浑身汗毛都活泼泼炸开来,杀得上下不自在。他浑身哆嗦着,牙齿打颤,冬瓜头像冻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扭着,双腿像瘟鸡一般胡乱踢腾。忽然,他听见身后不远处荡来砰砰桶响和沙沙脚步声。他一激灵,拎桶抱衣蔫蔫躲进井楼后边的阴影里,缩头缩脑的巴望。

    当那个挑着水走了,大雄冷得哆嗦成一团,左腿抽起筋儿来了。他小时候就有抽筋的毛病。大腿一抽就牵扯得脑袋、臂、胸口统统难受起来。他用手支住地,慢慢坐在一块砖头上,使劲揉腿肚子。他晃晃悠悠,又往头上倒了一桶水。闷着喉管“哇”一声,就揉揉搓搓地打起香皂来。他打得很内行,从手指缝到胳膊根儿都涂一层白白的香皂沫子。搓了一阵儿,不那么冷了,浑身就坦坦然然了。他搓得很仔细,头、胸、背、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洗了个遍。他胡撸着脑袋,香皂打狠了,那玩艺儿流进眼里,蛰得慌。他赶紧将头扎进水桶里涮净。井楼西边的电线杆上的灯被人扯亮了。他躲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对付了。他故意拿姿摆势地轻轻搓洗,大大方方的样子像个健美运动员。

    “哟,那不是大雄么?家有浴室,跑这洗来啦?”

    “练啥功夫呐?别落一身病啊!”

    挑水的汉子逗他。大雄的把戏被人们窥透了,心里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饰自己,又骨节弄得嘎吧响:“操,浴室的水温啦叭叽,哪像这凉水浴舒坦哪!真他妈来劲儿!”

    “别唬人啦,八成是你的文化人不准你进屋啦!”一个挑水的汉笑道。

    “他敢?到家她得乖乖儿伺候咱!她小样的敢调歪,老子废了换新的!”大雄说着仰天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哈”汉子们笑了。

    大雄也假门假势地跟着笑,连自己都有些别扭,就强忍着将笑噎成咳嗽。他终于扳回了这局面。汉子们开始眼热他了:“大雄这辈子算是活值啦!腰里有硬货,还讨了个当干部的娘们儿,你狗日的也是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尝啊!”

    “滚,玩蛋去!”大雄东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扑甩着两条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的磕打声急促且细碎。唉!螃蟹吐涂儿又断爪儿,个人知道个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着,便悻悻而去。

    回到家里,麦兰子没再嫌他。大雄更得意了。夜里干完那事,他就有些吃不住劲儿了。浑身鼓鼓涌涌睡不安稳。额头和拳头撞得床围子通通响,乍冷乍热地病倒了。麦兰子醒来看着他,小心把攥着,问:“大雄,你咋啦?”大雄说:“准是得伤寒病啦!”“俺去叫医生!”麦兰子说。大雄拦下她:“不用,吃片药就能挺过去!”他伸出胳膊往床头橱里摸药,蓦地抓出一瓶避孕药,黑下脸问:“你吃这个做啥?俺爹盼孙子眼都该盼瞎啦!”麦兰子慌口慌心地说:“大雄,等俺在乡政府站稳脚跟了,再给你生孩子,俺一定给你生个胖小子!”大雄疑惑地望着他。就在这一刻,大雄想,自己再也不能这样混下去了!

    第二天中午,麦兰子下班回来,提着一兜水果和罐头笑盈盈地来到床前看他。大雄冷着脸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头上,很动情地湿了眼眶,哽咽道:“大雄,俺知道你咋病啦!你是回家呀,你不该去井楼子遭那份罪!俺又没逼你,这是何苦呢?”

    大雄说:“就你那架势也让俺受不了!”

    麦兰子听了这话反添心酸,沉吟片刻,说:“俺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伤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个琢磨去吧!”他冷冷地说。

    麦兰子动了情说:“往后你出海拢滩,也大模大样回家来!”

    “你不嫌俺腥啦?”

    “你毕竟是俺男人!”

    “兰子,俺总算没白疼你。”大雄被感动了,快活起来。

    大雄靠近麦兰子说:“兰子,俺跟你商量个事儿!”

    麦兰子淡淡地说:“说吧,俺听着呢!”

    大雄说:“俺想出去闯闯。”

    麦兰子挪开了盖在脸上的书:“你?去哪儿?”

    大雄说:“当然是城里。”

    麦兰子问:“你爹同意吗?”

    “俺爹总算是松了口儿,他要俺出去揽些造船的活计。”大雄嘿嘿一笑:“笑话,城里哪有造船的活计啊?俺是想在城里开个木匠铺。”

    麦兰子问:“你为啥要走?是不是因为俺在蛤蟆滩逼你给小林道歉?伤了你的自尊啦?”

    大雄嘿嘿一笑,笑声带着无奈:“那没啥,是俺老婆让俺做的,俺愿意。至于说,自尊啦,受辱啦,那都不算啥。男人受辱的唯一办法就是忽视它,不能忽视它的时候就藐视它,连藐视它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那就只能受辱了。现在俺终于明白了,男人啊,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只有受辱的份了。”

    麦兰子惊愕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她的大雄说的话吗?不是烧红旱船的时候了,这一次他真的往心里去了,他还可以救药。

    大雄不敢看麦兰子的眼睛。这些天,大雄变了,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渔民,不幸的是,他娶了麦兰子当媳妇,他知道得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苦恼:“兰子,俺只是想,女人都进步了,俺大雄也是好强的人,俺不能拖你后腿啊!自从你到乡里以后,给村里干了多少事儿啊?可是,俺几乎成了家里的闲人。爹的造船场俺不愿干,那营生的确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俺要从此改变自己生活。至少,不要让俺的媳妇小看俺大雄!经过这几年的折腾,你的大雄已经明白了,男人只能成功!俺走了,这一回不是你逼的,是俺自愿走的,请你相信俺!俺一定干出点样来!”

    麦兰子感动了,望着大雄落泪了:“大雄哥!”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里。

    大雄走了,他压根儿就没沿海岸线走。大雄背离大海闯县城了。站在县城的高楼下,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小很小。天下真大,人真多,人窝子里抢食儿吃真他妈不易。他想,就生出一个在城里开个家具铺儿的念头。他要赚大钱,赚城里人的钱。他的灵性确实远远超过父辈了。他知道父亲是横竖走不出那老船了。为在城里站脚,他学会了给人干小活儿,说小话儿,装孙子,仰人鼻息过日子。请客送礼的学问和城里头头脑脑勾当,他全知晓了。开始他还像个蹩脚戏子似的说些蠢笨话。慢慢就乖巧了,精鬼了。用书上的话说,他要完成人格“转型”。他要从农业人格转到商业人格上去。计量局长的小舅子结婚,叫他去打沙发。打完了,他死活不收钱,只求局长把新盖大楼的办公家俱业务给他。局长一个电话,第一笔大生意就做成了,他给局长送了回扣。慢慢地,他的天地大了,尝了甜头,懂了许多他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他租好了场地,拉开架势准备与国泰家俱城较量一番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人总爱远离仙人掌,而愿意让玫瑰扎个刺。大雄命运的转变跟麦兰子有关。那天麦兰子跟小林先生到城里办事,顺便到家俱城看大雄,在酒桌上,大雄结识了小林先生的朋友,珠海腾龙贸易公司经理白剑雄。麦兰子和小林先生回村之后,大雄与白剑雄铁了起来。大雄请白剑雄喝酒,大雄说:“咱俩都有雄字,有雄字的男人都是英雄,俺们应该携手干点大事!”白剑雄爽朗地笑了,一边喝酒一边同大雄说起南方拆船生意的兴隆。他留心了。句句都记心里了。他想赚大钱,家具铺的小打小闹又不在他眼里了。起初,他还以为是拆木船,仄了耳细听,方知是拆旧货轮,再卖钢铁。这是劳力密集型企业,在北方海湾还是个“缺儿”。他动心了,他知道钢材紧张,劳力又廉价,从南方高薪聘个技术员就可以回雪莲湾干了。他忽然觉得这招儿比上一招儿灵,自己挣了大钱,还可以与村联办,肥水内流,落个光宗耀祖的好名声。他上赶着向白剑雄套近乎,不出几日,他就拿着挣来的几十万块钱闯南方了。在广州,大雄竟然认识了雪莲湾海霸孟天贡的后代孟金元。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两个人握手商定,在老家雪莲湾开发合作。

    就在黄木匠到处寻儿子的时候,大雄神神气气地带着南风儿回到雪莲湾。酒肉穿肠过,昨日的疙瘩不朝心里搁。大雄白胖白胖的变了个人,走上海堤的时候,他脸相红红的放出豪光来了,洋溢着居高临下无可动摇的自豪感。他先到了乡政府,他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看看他。麦兰子几乎不敢认他了,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大雄外出闯荡的日子,每天都给麦兰子通电话,大雄干了什么麦兰子都知晓,可是,大雄的穿戴打扮,大雄的气质变化,是麦兰子看不见的。

    大雄和麦兰子一起回家,他们心里喜,哼着渔歌子,欣欣地奔造船场去了。他想把好事情尽快告诉爹和二雄,让他们也高兴高兴。黄木匠见了大雄很高兴,丢了很久的儿子总算是回来了。当大雄跟爹正正经经地商量将造船厂改拆船厂的时候,黄木匠炸了:“你敢!给俺老老实实造船!丧门星,你爹还没死呐!”大雄不恼,心劲十足地跟老人讲拆船的生意经。几乎是对牛弹琴,他越说,黄木匠的脸子板得越紧:“你还是给俺干点托底的事儿吧!你小子中了钱的邪啦!你爷你爹造船就光为赚钱么?这是咱黄家的造化!”大雄倔倔地犟:“啥造化,俺看是秋后蚂蚱!你老到外边走走,人们捞钱都捞疯啦!往后,有线就有造化!就有尊严!您那套儿吃不开啦!”黄木匠火了,骂:“你爷是一代大船师,雪莲湾人谁不敬他!牛槽里又多出驴脸来啦,你也咒你爷啦!”大雄嘴里夹刺带棒地嘟囔:“俺爷空背一个好名声,自个儿毁了自个儿,不值当的!”大杂种变了,变成一条欺师灭祖的狼了,罪孽哟!黄木匠气得抖抖地说不出话来。二雄看不过眼,扶爹坐在木板垛上,扭脸凶大雄:“大哥,你太过份啦,怎能这样来气爹?”大雄被噎住了。

    他是黄家人,与海霸盂天贡家的世仇在心里种下了。可是,这回出去闯荡,还真听说了孟家后人孟金元在香港成了大亨。他们不断在内地投资,兴建学校等义举,使他十分感动和自愧。日子久了,盂家又发达了,而黄家船却大势已去。大雄叹一声说:“此一时彼一时,啥叫仇人,商品大潮里,仇人能变朋友,朋友能成仇人!如果……”黄木匠听不下去了,抄起一条木板朝大雄打来。“混帐,连仇人你都忘啦!”大雄身不躲,眼不眨。二雄挥手一拦,木板斜斜地拍在大雄的左肩上,碎成两截儿。大雄给爹跪下了,眼圈一红:“爹,你老想不通,俺不怪你!忠孝不能两全,俺就着这魔入这咒啦!死活也要将拆船厂鼓捣起来!咱黄家的振兴只能走这一条路了!”说着,他就泪流满面了。黄木匠一跺脚,“滚!”就昏了过去。

    二雄将爹背走之后,大雄拿毛巾擦净肩头的血迹,去找麦兰子,麦兰子带着大雄去找村支书疙瘩爷。疙瘩爷巴不得呢,上头号召上企业上规模,光有了个矿物泥厂还不够,还要上新项目。大雄终于起来了,疙瘩爷从心底高兴,毕竟他还是麦家的女婿哩。可他又担心,投资几千万,他得好好咂摸一番。大雄腻歪疙瘩爷哼哼唧唧的样子。念头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逼他似的。他让麦兰子带他连夜去找何乡长。何乡长与大雄投性子,火爆干脆,夜里就带大雄找疙瘩爷做工作。有乡长兜底儿,疙瘩爷当场就拍了板,分了工。大雄以个人承包形式筹建村办企业“拆船厂”。疙瘩爷发愁找不到那么多的投资,大雄和何乡长说他们去贷款去拆借去集资。该着大雄走运,碰着何乡长这样办实事的头儿。何乡长批条子成车成车往城里送海货,他还陪着大雄去找审计局长,审计局长又陪他俩找银行行长和信用社头头。半公半私明来暗去折腾了好些日子,拆船厂就有眉目了。不久,他就买来旧轮船,拉开架式轰轰烈烈地干开了。一切都像梦,想都来不及。白剑雄到来了,报废的货轮“玛丽娜号”也被拖轮拖来了,还带来了女技术员江雪敏。拆船厂说开工就开工了。拆船厂把黄木匠的造船场挤到了西海滩的角落里。大雄再也不是仰人鼻息的土木匠了,他成了农民企业家,雪莲湾人都得怯他三分。傲气么,也随身价长出来了,但他是傲在骨子里。他始终警醒着,他虽然西装革履,兜里揣着钱和烫金的名片,可他没忘记他是乡下土木匠、闯海的渔花子。村里村外想搬掉他挤垮他的大有人在。他得疏通所有渠道,尽管有何乡长给他撑腰,他也得往远里想,治厂玩人,真的假的实的虚的都得有。他逢人便说:“此一时,彼一时,干事业真他妈难呐!”日子像流水一样,抓都抓不住,想干啥而干不了那才叫亏呢。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长,日头很迟缓地磨蹭出来,而后像灯笼似地悬着。麦兰子就在一个秋日接到了回乡政府的通知。走前,她去了蛤蟆滩的矿物泥厂,见了疙瘩爷,也见了小林先生。麦兰子在雪莲湾村蹲点正式结束了,小林先生设宴为麦兰子饯行,疙瘩爷做陪。麦兰子急着回去,因为她得知范书记有病住院,得买些东西探望一下。又想着疙瘩爷和小林先生自从石碑事件之后闹僵了,给他们捏合捏合,对以后合作有利。权衡一下子,她还是留下来了。酒桌上麦兰子没让疙瘩爷多喝,怕他舌头贱好话说臭了,麦兰子却与小林先生喝得醉迷呵眼。小林先生望着麦兰子说:“我们是冲你麦兰子,才来这儿合资的!”麦兰子连说:“别冲俺,冲俺疙瘩爷吧!”疙瘩爷哼了一声,心里骂:“你她妈嘴巴挺甜,你是是冲钱来的!”想想签了八年合同,疙瘩爷心里就发寒,这八年抗战的日子委实不好过。疙瘩爷每时每刻都想将日本人赶走,独吞矿物泥厂这块肥肉,反正小康村已经当上了。麦兰子猜出疙瘩爷心里想啥,知道他的红眼病犯了,与村人一样烧红了眼。日本人拿蛤蟆滩的泥一把一把地换钱,村里分得太少。没出三个月,村人就嚷嚷着重新划分股份,狗日的日本人的钱也赚得太容易了!风声溜进了麦兰子的耳朵里,她对疙瘩爷说:“爷爷,俺走后不管群众咋闹,你得把根留住。”疙瘩爷的眼睛却眨动得让人不可捉摸:“留住,留住——”喝完酒,麦兰子就红头涨脸地骑车回了乡政府。

    刚过晌午,乡政府大院空荡荡的。地上只印着稀稀落落的树影。麦兰子好久没进这个大院了,今天推车走着,心里踏实又美气,仿佛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她心情特别好,就哼哼唧唧唱起来:“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团书记小郑刚好晾晒的棉被,看见麦兰子就打招呼:“回来啦!”麦兰子笑着应一声。这一阵子,麦兰子在乡里挺红,而小郑却没什么长进,小郑从心底里不快活,但表面上对麦兰子还是套近乎:“兰子,晚上过来打扑克!”麦兰子也笑说:“好哇,多日不见你还好吧?”小郑拿巴掌拍打着棉被说:“人走时运马走骠,你可真有福气!”麦兰子说:“俺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福从何来哟?”小郑凑过来神秘地说:“其实呀,你与日商合资,最早是我牵的线,也不给我提成!”麦兰子一想他对何乡长的态度,脸一下阴住了:“谁让你骨头软顶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小郑仍旧笑嘻嘻地说:“八成都让疙瘩爷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麦兰子的脸说变就变:“你少嚷嚷这个,俺可没得啥提成!”小郑说:“得了就得了,没人跟你借!谁不知引资的幕后勾当多着呢!”麦兰子啪一声支好车子说:“你小子再胡咧咧,俺可撕烂你的嘴!”小郑抱着被扭头就走,呲了呲牙说:“别生气啊,逗你呢!”就钻进宿舍里去了。麦兰子气得青了脸,腿关节走风嗖嗖地疼,后来进屋一想,跟小郑生气不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眯着眼睡着了。眯了一会儿,麦兰子脑子轰地一震。她想起了乡党委的范书记,急忙跑去办公室,问清了范书记住院地点和房号,关上门,推车去了乡政府对门的信用社,将自己存折里的2万块钱支出来,装进一个信封里,骑着自行车上去了乡医院。

    范书记得的是肺结核,会传染的,乡里领导和各企业经理厂长们来时都把东西放外屋,送红包的人才能进里屋。范书记的老婆就在外屋值班。范书记轻易不放人进来,麦兰子是送红包来的,自然进了里屋病房。范书记刚输完液眯眼静躺,听见麦兰子的声音就说:“是小麦吧?”麦兰子轻轻进了病房,亲热地喊了一声:“范书记,您好些么?”范书记耷蒙着眼皮笑笑说:“好些了,你咋知道了?”然后就把麦兰子介绍给老伴儿。范书记的老伴说:“我们老范爱才,总念叨你写的好,是咱乡里的女秀才。“麦兰子谦虚地说:“多亏范书记的培养,有啥事您只管吩咐。”范书记忽然抬起脸来问:“村里矿物泥厂怎么样?”麦兰子说:“效益挺好,当年投资当年收回啊。”范书记眨了眨眼睛说:“我接到了村里有人写来的反映信,说矿物厂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疙瘩爷出卖集体利益!”麦兰子一颗心揪得紧紧的,沉吟一会儿说:“范书记,说实的,现在看来俺村得的是少啦,有些亏。可是当初并没有人说亏,谁知道这臭泥能卖钱呢?弄成了,谁都想吃一嘴,那样工作就没法干啦!”范书记呵呵地笑了:“瞧你,又沉不住气啦!乡党委会给你们撑腰的!”范书记喝了一口茶水说:“小麦啊,你们家大雄的拆船厂搞得咋样啊?”麦兰子说:“也挺好,大雄一直说,多亏范书记的支持啊!”范书记笑了:“你们夫妻都是能人啊!”

    过了一会儿,麦兰子心里丢不开矿物泥厂,嘟囔道:“范书记,俺担心矿物泥厂要出事!村民对日商情绪很大呢!”范书记说:“这与大形势有关,目前中日关系挺紧张。问题是有的,情绪也是有的,但是,我们搞改革,搞开放,不能像小孩子一样翻小肠。整个国家都在摸索,何况我们?听你爷爷说,上次因为你七爷的石碑问题,麦老邪跟小林争吵起来,是你从中做了大量工作。你很有眼光嘛!我心里有数,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还要在基层好好锻炼。”麦兰子听范书记的口气还要让她坚守基层,就急着说:“范书记,俺想回乡政府锻炼!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难,左不是右不是,烦死啦!”范书记截断她的话说:“不能这样讲,老百姓是水,我们是鱼,鱼儿离不开水!这种说法好像过时了,但我们乡政府也要转变职能,多为下边提供服务!农业税马上就要免了,乡里也要精简机构。”麦兰子对这话不感兴趣,只掂记着下个月的换届选举。她使着劲儿往内情里透,问道:“乡里下步的宣传重点是啥哩?”范书记说:“马上进入乡镇级换届选举啦!要配合县人大做好宣传!让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与权利!记住啦?”麦兰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范书记开始喝水吃药,麦兰子将那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几句好好养病的话就起身告辞。范书记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皱着的脸皮放开了:“小麦哇,好好干吧,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啦!这次换届乡党委将重点举荐你呀!”麦兰子终于从范书记嘴里讨了底,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宽慰。这是从何乡长的对头嘴里说出来的,何乡长那里就更没问题了。一些日子里,麦兰子的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想着自己要当副乡长了,就要由招聘干部转为正式国家干部,变农业户口为非农业户口,这显然比“文化人”还“文化人”啊!一生中有啥事还比这事重要呢?

    可是,乡选举结果出来了,麦兰子瞠目结舌,政绩平庸的小郑很神秘地杀了出来,当选为副乡长,麦兰子落选了。

    麦兰子当下就傻了,浑身软软的像要瘫倒。她躲进宿舍狠狠地哭了一场。她猜想准是范书记跟她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呢。“这老家伙毒哇!”为了这个事情,麦兰子先后给范书记送过几次红包,合起来有十万块,难道小郑比自己送得钱还多吗?麦兰子晚上没有吃饭,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选举结束后,范书记找她谈过心,说的啥话她全记不得了。何乡长十分失望和气愤:“这是暗箱操作的结果!”然后劝她想开点,可麦兰子弄不明白范书记收了钱咋不办事呢?好多人来劝她,越劝麦兰子越觉得委屈。

    疙瘩爷和大雄来乡政府看她了,麦兰子好像认不得他们了。生活挤兑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她真想投靠日本人经商算了。小林先生很欣赏她,几次劝她加盟过来。疙瘩爷劝她说:“兰子,这年头的事千万别较真儿,你知道小郑是啥来头么?小郑对象的舅舅是县组织部孙部长,懂么?选举是做了工作的,还不懂这些?咱认命吧,认命吧!”麦兰子啥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道泪水在流。疙瘩爷又说:“孩子,咱麦家在村里还是有基础的,要不就回村里干吧,俺退位,爷爷辅佐着你干!”麦兰子还是没说话,这样的话只能让她更加伤感。

    这时,黄木匠知道麦兰子落选了。他跪在造船场,正一遍一遍地诅骂上苍:“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瞎了么?你不晓得俺的儿媳处世的艰难吗?你咋就不开眼呢?”烤木胶的炉火,渐渐萎顿下去了。

    七奶奶望着白纸门,委实断不透哪里来的邪气。

    在选举之前,七奶奶是经过一番推算的,推算的时候,麦家的门楣就显出异样。门上楣的横木受损了,咋就能成呢?麦兰子在选举中失利之后,七奶奶的脑子里便出现了“倒楣”一词。麦翎子高考落榜的时候,七奶奶脑子里也出现过这个词。古书上讲到“倒楣”这个词的由来,跟门庭连着。“科举甚难得,取者,门首竖旗杆一根,不中则撤去,谓之倒楣。”倒楣是多么不走运的事。《资治通鉴》记载:“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随着民间对“门楣”的理解,门楣同功名求取、门第荣耀紧紧相联了。七奶奶知道,门上楣和门框上端的横木,具有支撑门户的作用,又是挂门扁、署门额的地方。如果谁家门楣硕大,则门户壮观。门楣的破损或倒塌,也是不顺心不随意,不走运不吉利的。七奶奶对疙瘩爷说:“等兰子回来,咱得把门楣修修了。”疙瘩爷望了望耷拉着的门楣,满口答应着:“倒楣了,是得修了,是得修了!”

    疙瘩爷和大雄回村了,麦兰子觉得内心无法收拾,就关在宿舍里堵气,谁也不想见。那天傍晚,七奶奶来了。七奶奶说:“咱家的门楣坏了,你爷爷他们正修呢,回家散散心吧,看看修门楣。”然后拉住麦兰子的胳膊,七奶奶的手劲很大,像一只手铐卡紧了她的手腕子,拉着她就往外走。坐车的路上,七奶奶再也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回到家草草吃些饭,黄木匠就把新做的门楣送来了。七奶奶操持安装门楣。麦兰子喝醉了酒回家独自到房间去了,她根本不关心门楣,她走到大衣柜的镜子前,静静度望着自己,直到望得陌生了。眼巴眼盼的日子就这鬼样子?大雄进来了。他坐在麦兰子身边说:“你又喝酒啦?喝成这样!”麦兰子一把将大雄搂进怀里,狠狠的抓揉着,嘴里喃喃道:“你她妈的是谁?”大雄愕然地说:“俺是大雄,你丈夫!你喝多啦!”大雄没说完就叫了一声,肩头让她抓出血条子。麦兰子抓她一把问一句:“你说,你舅舅是谁?“大雄一咧嘴说:”俺舅舅叫王有,早死啦!“麦兰子又抓了大雄一把说:”你爹是谁?是啥官?“大雄咧着嘴说:“俺爹是造船的,不是官!”说着说着心就疼了,眼泪就落下来了。麦兰子坐在那里流泪,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后来麦兰子眼一直,连打几个酒嗝,酒气和冤气一块喷出来了。大雄替她收拾干净,麦兰子多少灵醒一些,将大雄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啃,嘴里连说:“这样挺好!这样挺好!”然后她就把大雄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麦兰子家的门楣修好之后,蛤蟆滩的太极图案却被矿物泥厂涂改得面目全非。麦兰子注意到蛤蟆滩上所有房屋看上去都是歪斜的,所有人都像影子一样。从她出生到今天,像一个梦,从操持矿物泥厂到今天,也像一场梦。这些梦是由许多人共同完成的。麦兰子走在蛤蟆滩上,感到人世的奇妙。

    何乡长被调走了,麦兰子更加伤感。麦兰子几次要辞职到去日商公司,都被何乡长劝住了。何乡长说:“你别因为我走你就走,范书记还是比较欣赏你的,我走后你兴许就有出头之日了。”麦兰子和疙瘩爷在为何乡长钱行的酒桌上都喝多了,三人又哭又笑到深夜。冬天县委党校搞青年干部培训,范书记就让麦兰子去了,还说了好多鼓励的话。去党校之前麦兰子又回到蛤蟆滩。蛤蟆滩在她眼前越发像个谜了。她望着远处的海浪,就悄悄走过来了。麦兰子来到了大雄的拆船厂,大雄又不知从哪儿买来一艘退役客轮,正研究着咋拆掉这个庞然大物。麦兰子来了,走到大雄眼前说:“你俺送你去县城吧!”大雄亲呢地笑了笑说:“好啊,万般都是命,你想开了就好。”麦兰子听着上心,就朗笑起来。

    腊月底,正是忙年的关口,村里出事了。

    矿物泥厂被迫停产,同时激起了一场民变。传到麦兰子耳朵里时,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起初事情并不大,并且牵扯到了麦兰子。跟麦兰子非常好的同学蓉蓉在包装车间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妇,在城里纹了眼眉,但脸上皮肤粗糙,想弄点包装好的矿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后没人了,她偷偷装了几袋,又让伙伴儿帮她多装些。她们出车间的时候,被日方经理助理大岛启和发现了。大岛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子小林先生还要严格。好多小工受不了走了,留下来的对大岛恨得不行。大岛先生从蓉蓉和伙伴儿身上翻出了矿物泥,说每人要罚款500元。同伴吓得哆嗦了。蓉蓉却满不在乎。蓉蓉跟疙瘩爷有亲戚,原先对小林先生挪石碑还窝着一股气,这次又撞上了大岛,当下就闹起来。蓉蓉骂街不解气,知道大岛听不懂,就拿出雪莲湾泼妇打架常用的招数,勾起头,牤牛一样朝大岛身上撞去,同时伸出手抓挠大岛的脸。大岛躲不及和蓉蓉抱在一起。大岛无意中抡了抡胳膊,就将蓉蓉碰倒在地。她刚怀了孕,送到医院包扎好脑袋,孩子就流产了。

    “日本商人殴打中国女工!”传到村里、乡里的话就是这样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里大户,而且蓉蓉的老太爷是被日本鬼子烧死在蛤蟆滩上的。两个家族就炸了,没去找疙瘩爷,忽忽涌涌几十口子气势汹汹去矿物泥厂找大岛。大岛意外地慌了神,小林先生出国办事去了。这可咋办?小林在国外把电话打到了疙瘩爷那里。疙瘩爷哼哼唧唧不至可否,他早就盼着矿物泥厂出点事儿呢,当面胡弄几句小林,背地里还为两家人出主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产矿物泥的技术和销路,日本人滚蛋才好呢。那两家人受了疙瘩爷的支使,堵在厂门口静坐,要求交出大岛。

    小林先生怕停产,赶紧从国外赶回来,一进雪莲湾就忙去医院看望了蓉蓉,又连夜与蓉蓉的父亲谈判,开口就问:“你们要多少钱?”蓉蓉的父亲骂了一声:“不要你们日本人的臭钱!”小林先生没撤了,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请求公断。乡派出所的人一来,就被疙瘩爷叫去大喝了一顿,而且当事人蓉蓉按照父亲旨意一口咬定大岛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里许多人跟着瞎起哄,将矿物泥厂搅得像抗日战场。疙瘩爷在村里放出口风说:“日本人见好就收吧,卷铺盖滚人吧!”小林先生在县城还有针织厂,跟主抓工业的副县长混得很熟,眼看着不行了,就将此事捅到县里。县里领导很重视,认为这关系今后全县的声誉。马副县长、外经办主任当即来到乡政府。何乡长走后,乡长还空着缺儿,处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范书记身上了。前两天范书记曾派主抓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小郑前去处理。疙瘩爷本来瞅着小郑就来气,小郑到了村里哼哈不动,两说三说就给顶了回来。没办法,只有范书记亲自出马去平息这场民变。但是,范书记的权力在机关大院畅行无阻,面对着老百姓则手足无措了。劝说不灵,抓走这几十口人又没道理。马副县长来到静坐的老百姓中间,苦口婆心地讲干了唾沫也无济于事。范书记丢了面子,没鼻子没脸地训斥疙瘩爷:“你这村支书是干啥吃的?你不想干说话!”疙瘩爷眼瞅着祸及自身了,忙去说和。却不知闹到这个份上他也失控了,连自己的臣民都不听使唤。到底是范书记有统抓全盘的能力,在最关键时刻,他忽地想到了在党校学习的麦兰子。范书记对小郑副乡长说:“快去城里把麦兰子接来,这丫头兴许有办法!”小郑心里充满妒意地说:“她一个乡报道员有啥办法?”范书记急赤白脸地说:“啰嗦啥?叫你去就去!”小郑急忙乘车赶往县城。

    麦兰子听郑副乡长前前后后一说,呆愣了很久不说话。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蓉蓉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麦兰子回到村里天都黑了。年根儿的村夜很燥,冻酥了的蛤蟆滩在麦兰子脚下脆脆地响着。矿物泥厂没了机器声,只有扭头时她才能看见大雄的拆船厂,在暗夜里机器轰鸣。走到厂区的那头,麦兰子远远地就瞧见小林先生孤独地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蛤蟆滩。她猜想蛤蟆滩在小林先生眼里肯定是神秘而恐怖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没有那天骑毛驴逛景儿的感觉了。麦兰子没去惊动小林先生,扭转身款款朝厂房走去。到了办公楼前,麦兰子看见许多人来回走动。看见麦兰子回来了,小郑跑过来急着说:“麦兰子,下了车你去哪儿啦?马副县长和范书记等急啦!”麦兰子没理睬她,直接去了办公室。楼道穿堂里,麦兰子看见两个家族的几十口人拥挤着坐着。疙瘩爷率先截住麦兰子说:“兰子,这回你胳膊肘可别往外扭啦!坚持最后一下,日本人就滚啦,咱就不用八年抗战啦!咱村就彻底富喽—”麦兰子没好气地说:“爷爷,亏你活这么大岁数,你头脑蠢得可笑,当初都有合同的,况且上级会不管么?赶紧撤兵,恢复生产!”疙瘩爷脸沉下来说:“你个汉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没招儿!”麦兰子哼一声,去办公室单独与范书记谈一会儿,出来就问疙瘩爷:“蓉蓉在哪儿?”疙瘩爷说:“蓉蓉在乡医院养伤呢。”谁也猜不透麦兰子要干什么,只见她钻进汽车去了乡医院。在病房里,麦兰子安慰了蓉蓉几句,麦兰子好久没见到蓉蓉了。蓉蓉跟麦兰子叫表姐,她进矿物泥厂就是蓉蓉一手安排的。看见表姐来了,蓉蓉娇模娇样的劲儿又上来了,刚往她肩头一依,就被麦兰喝住了:“看着俺的眼睛。”麦兰子表情平静地盯着蓉蓉,盯得蓉蓉心里发毛。她镇住了蓉蓉。麦兰子冷冷地问:“你如实跟俺说,你偷泥了吗?”蓉蓉嘻嘻笑着不答。麦兰子火了:“俺问你话呢!”蓉蓉理屈似地点了点头。麦兰子又问:“大岛先生打你了吗!你别跟俺撒谎啊!”蓉蓉支支吾吾说:“没有打,是,是碰倒的。”麦兰子说:“一会儿你家人来了,你也这样说。”蓉蓉惊讶地望着麦兰子。

    麦兰子对蓉蓉说:“外面的事你知道么?”蓉蓉委屈地哭了:“俺知道,俺不愿意他们闹,这样一来,俺日后出去上班?”麦兰子央告说:“你知道么,俺从党校回来就为这事儿,县里乡里领导都惊动啦!这不算啥,你想,咱村里好不容易有个合资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多大?更主要是闹不出啥名堂来,日商不是好惹的!他们是赶不跑的!”蓉蓉喃喃说:“兰子姐,你说咋办哩?”麦兰子说:“最好是你和那个伙伴,跟俺去厂里,如实说,劝家里人回去!”蓉蓉又耸着肩膀哭起来:“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么!”麦兰子拥着蓉蓉没好气地说:“说啥都没用啦,谁让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说矿物呢是唬人的,涂在脸上就是个黑,屁事不顶哩!自作自受,走吧!”

    麦兰子将蓉蓉和那个伙伴押到厂办公室楼道里,让两人一个一个地说。还没说完话,静坐的族人就泄了劲,蔫头搭脑,一拨儿一拨儿地往外走。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疙瘩爷脸上难看地变着颜色。

    范书记紧紧抓住麦兰子的手说:“小麦,你可真行啊!”

    疙瘩爷插嘴说:“领导说行,也不提拔重用!”

    范书记笑了:“你这个爷爷,替孙女着急了吧?”

    疙瘩爷嘿嘿笑着。麦兰子说:“去叫小林先生吧,这还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望着麦兰子激动地说:“我猜就得请你出山啦!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啊!”麦兰子还是那句话:“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刚才你一人在蛤蟆滩上发愁了吧?”小林先生十分潇洒地脱下皮大衣说:“愁啥?其实我才没往心里去呢!我站在那儿设计,如何扩大再生产,到时候,你婆家那个造船场恐怕就得挪窝儿喽!”小林先生很有风度地朗笑起来,得意自己的话说得正是时候。

    麦兰子没笑,暗暗骂:“这个唯利是图的杂种!”

    第二年开春儿,麦兰子被提拔为副乡长。

    这时节,黄木匠的造船场真的被拆掉了。

    蛤蟆滩完全丢了模样,凌乱不堪。这令麦兰子惶惶不安。她一回回拷问自己:“麦兰子啊麦兰子,你想看怎样的蛤蟆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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