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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龙帆节

    大肚子女人模样的舢板船,在疙瘩爷手里揉来揉去逛逛荡荡至黄昏,哼哼唧唧拱到蛤蟆滩。望着叠潮的海滩,疙瘩爷喷出嘴里烟头,“嗤”一声,如灭一颗流星。潮水吞了半个滩,丢一爿黄澄澄的月牙滩。疏疏朗朗的星子闪动一些无可捉摸的光芒,滩上就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颠动,形成极清晰极稳定的画面,恬静,浩渺,苍阔。

    疙瘩爷渐渐沉醉,瓮一样蹲在船头。海风一荡,透爽爽,醒脑浆子。他霍地站起身,弹去手里的大橹,甩落油渍麻花的蒜疙瘩对襟背心,“嘭”地跳进海水里。大脚片子刮刮喇喇撩得水响,连连蹦了几蹦,忘情扑倒在滑腻腻的沙滩上闭上眼喘息。守海这多年,浪上浪下抛来抛去的日子也没抖掉那身馊肉。

    今天,身为村支书的疙瘩爷是来老河口找黄木匠的。刚走过来的时候,路过小学校工地检查一下施工进度,然后就呆呆地望着那片泥岸。那是曾经埋着父亲铁锅的泥岸。这一刻,疙瘩爷忽然想到海里看看。他特别想跟黄木匠坐一会儿。黄木匠在海边搭起两间黑泥屋,有时搭伙出远海,有时摇着自家小舢板游哉悠哉地捞世界。赚项不多,却也活得滋润活泛。整日拽个酒葫芦比比划划,笑破天的铜锣嗓响个没完,在苍凉海天之间荡得很远很远。神仙过的日子啊!

    疙瘩爷黑了脸相,那是心事灼黑的。守海的疙瘩爷有心事,当了官的疙瘩爷更有心事啊!一片片银珠玉玑似的水花在疙瘩爷身上扑扑咬咬。草叶、海带以及浅滩上泡肿的烂虾、死蟹、蜉蝣经过日头一天的暴晒,冒着腾腾臭气,又一股一股冲他的脑浆子。他似乎就爱嗅这种潮乎乎的沤腐味儿。

    “疙瘩爷,是凉膘还是挺尸啊?啥时候了还泡不够?小心海鬼拉了去!”一艘小舢板缓缓拱来。船上荡出一阵憨笑。

    疙瘩爷听出来是黄木匠,便骂:“谁,是老黄吧?咋唬啥?荡你的野魂去吧!”

    黄木匠不回嘴,憨憨地笑。自从上次疙瘩爷拦截红藻王,黄木匠心里十分敬重他。他想这疙瘩爷再也回不来了。可是,海阎王偏偏不留他。他被汹涌的海水冲到了岛上。大雄和麦兰子上岛救下了疙瘩爷。海啸也将黄木匠的泥铺子掀塌了,海啸过后,大雄帮他重新搭了泥铺子。黄木匠荡在海滩兜螃蟹、捞梭鱼,打皮皮虾。他瞟了疙瘩爷一眼:“俺的大支书,咋有空找俺来啦?”

    疙瘩爷叹了一声:“唉,快别提这个官了,俺唬了别人还能唬了你?真是赶鸭子上架呀!唉,还是你个老家伙活得自在啊!”

    “你小子别得便宜卖乖,当官多过瘾啊!来,上来喝两盅烈酒吧!”黄木匠说。

    疙瘩爷瞪他一眼:“俺不跟你喝!”

    “告诉你,只要你一下海,你就不是支书了。你别狗眼看人低,咱老哥俩儿肩膀是平的。”黄木匠怪森森地笑,鱼鹰似的。

    疙瘩爷道:“俺不是那个意思,你这臭球嘴!俺是说你小子喝酒贼鬼溜滑!”

    黄木匠放下手里的椿木大橹,惊讶了:“咋,你老小子不了解俺吗?俺可是石磙子砸实的一个心眼儿!”

    两人笑到一块儿。他们愈斗嘴心愈近,渔人的生死缘分断断丢不下的。疙瘩爷躺在热嘟嘟的蛤蟆滩上,两眼盯着黄木匠,脸上还可以做出的许多滑稽可笑的表情。他半痴半醉地问:“老哥,还记得龙帆节吗?”

    黄木匠睐睐眼说:“唉,岂止记得,哪个渔人不念它?”

    疙瘩爷鲤鱼打挺坐起,呆呆无话。脚板处溅起湿漉漉的噗哒声……

    龙帆节,雪莲湾独有的渔人心中圣典,在渔人生命里泊定。世上先有蛤蟆滩后有龙帆节。有史为证,《雪莲湾海志》记有“光绪九年,大潮冲滩,围一圈沙地。是夜海寂,海上突来蛟蜃之气。蛟为龙,蜃为蛤蜊,吞云吐雾,时有形无声,时有声无形。有形无声为‘蜃楼’,有声无形为‘海市’也。”那当口,有老渔人亲眼瞧见那次吞天吞地的风暴潮拱出一片圆溜溜的泥滩。轰鸣声里,遥远的海面上荡来熙熙攘攘人声,泛了红光,昏头昏脑的灯火在那里来来往往。慢慢地幻化出蛇躯、鹿角、马鬃、鬣尾、狗爪、鲤须、鱼鳞形状怪异的游蛇,腾云驾雾,兴雷布雨。渔人终于认出龙神。是龙,那是海龙神为雪莲湾渔人送来了福佑万事逢凶化吉的金滩滩。任大潮小潮的啮啃,蛤蟆滩依旧舒展自如地卧着,活脱脱有了生命。

    每年开海风掠过,滩上便有浊气徐徐降落,缕缕清气款款升起。祖先立下了“龙帆节”。春日的破冰潮卷来,束闷了一冬的海龙挺了脊,摇身抖落了大块小块滑溜溜的亮甲,轰轰隆隆,呲牙咧嘴,一跳一跳地砸向漫漫长滩。破冰声极响,撕裂耳鼓,炸碎头颅,仿佛是遥远的海龙又将野蛮的洪荒年代一古脑推回来,把一切都碾碎,再重塑。这时节,蛤蟆滩拥拥塞塞地挤满渔人,远远瞧见,远处海面岛上挂着一只跃跃欲飞的笺扎纸糊的彩龙。七奶奶一声令下,滩上锣鼓便鲜亮亮炸响,一艘一艘披红戴花的老帆船朝大海钻去。海妈子(海雾)几乎是眨眼间散去,日头在头顶上晃荡。人们便格外清晰地瞧见高高低低的大浪头。船身一跳一跳地颠,帆就一闪一闪地亮。最早抱回彩龙拢回蛤蟆滩的船便为胜者。老族长郑重地从渔人手里捧回彩龙,将金色的亮沙洒在渔人头上。船全拢滩,队里出钱在滩上摆几桌犒劳顶风噎浪的渔人。龙帆节一代一代传下来,慢慢行成风俗,苦难、艰辛和一生颠簸的渔人每每从这古老壮烈的礼仪中点燃心火,窥见糊涂烦淡日子里的太阳,顶日月艰难。疙瘩爷从小就膜拜这个礼仪,像打海狗一样,渴望在那大耸大跳的较量中挣得渔人骁勇的尊严。60年代初,疙瘩爷曾连续3年在龙帆节里夺魁。遗憾的是三回都喝得醉烂如泥,人都散去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蛤蟆滩上,紧紧闭着眼,扭歪的大嘴吐出一滩沤馊酸臭味的混合物。一片惨淡,一片狼藉,圣洁的蛤蟆滩让他糟蹋得腌腌臢臢。拼死拼活挣来的好名声哇一声吐没了。

    疙瘩爷丢七奶奶脸了。严格说是给七爷丢脸了!

    夜潮爬上来了,呜呜溅溅地嘲弄着什么。别人都以为疙瘩爷回去了,黄木匠提着马灯寻他,拖死狗似地拖回他。黄木匠救了他一命。醒来了,疙瘩爷方知脏了滩,心里后悔不迭。然而第二年文化大革命开始,“龙帆节”被当成旧风陋习抹了去,自从没了“龙帆节”,疙瘩爷心里就没抓没挠的空落。后来又分船单干了,疙瘩爷操持几次也没成,人心散如滩上沙子再也拢不回了。疙瘩爷每次出海都抓上一把蛤蟆滩的沙子,远远望那滩地,便是一个糊糊涂涂的窟窿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人生就是陆续生出无数这样的窟窿再去一个个添补,也许一辈子也补不上。

    黄木匠怅怅地望着黑咕溜秋的海滩,去日的情情景景涌上脑海,很沉地叹口气道:“疙瘩兄弟,你这个当村官的还不知道?改革开放了,龙帆节,没那景儿啦!如今都是各做各的梦,各赚各的钱,谁还愿犯那折腾?”

    疙瘩爷迷迷瞪瞪地盯着黄木匠:“钱,这鸟钱啥玩艺儿都替代啦?难道这世上真的没有比钱更他娘较劲儿东西啦?要钱,连尊严都不要了吗?”

    “别看你当了支书,怄那气也白搭!”

    “不是怄气,龙帆节不该断!”

    “这年头儿的龙帆节没啥劲啦!”

    疙瘩爷顿时黑了脸,倔倔道:“没劲?搂娘们钻舱子来劲儿!臭渔花子就是没出息,趁多少钱也是贼人!祖宗传下的礼仪不是哄孩子玩的!渔人的魂儿都装里啦!”

    黄木匠缩缩脖儿笑道:“看你这劲儿,还真想再把龙帆节鼓捣起来哟?”

    “对,不他娘来一回,死不冥目!”

    “你是大支书,村里人还不是听你招呼!”黄木匠愣了一下:“不过,你也就是跟俺夸夸海口,到动真格儿的时候你就不上心啦!俺还不知你们当官的啥心思?”

    疙瘩爷瞪圆眼:“操,你信不过俺?”

    “不是信不过,是你变了,你还有当年打海狗的劲头吗?”黄木匠虾着身说。

    “你狗眼看人低,俺要是鼓捣成了呢?”

    “俺甘当你疙瘩爷裆下一条狗!”黄木匠打赌似地说。

    疙瘩爷双眼火球般燃烧,屈腿,从沙滩弹起,笨拙拙奔向船,熊一样爬上去,抖抖水涝涝的身子,冲黄木匠喊:“上有星星下有大海,搞一回龙帆节,咱就敲定啦!”黄木匠瘟鸡一样“嗯嗯”着:“俺等着吧!”就拿眼寻着蓝幽幽的海面。过了一会,黄木匠又嚷嚷道:“干完活儿,到俺小铺里喝两盅,俺请你吃龙虾!”喊着便横蛮地摇起大橹,咿咿哑哑入海去。

    天高风凉,满天的星斗闪烁,总叫人感到无限的遥远。半拉子月亮游出云朵,映到水里就像一条昏头涨脑的娃娃鱼。风歇着,海流平平缓缓地涌,不时溅起白花花的水泡儿。疙瘩爷贼眼顺水泡溜过去,嘴里念叨:“有戏!”便捻下橹,船一停,夜一遮,胆子就大。他“咕嘟”一个猛子扎进海里。远远地,黄木匠瞟一眼翻花的水泡,反反复复自语:“这疙瘩爷,还猴儿似的麻溜哩!别看这鬼家伙吃了官饭,心里到谋得狠呢!还是一条好汉!”边说边抖抖索索地择网。

    渔人各精一路活儿,黄木匠除了造船,还能拿网兜蟹。疙瘩爷除了当海眼、打海狗,还精于潜水抠龙虾,他是出名的老水泥鳅,一次入海能憋好长好长时辰。夏夜的雪莲湾海水表面热嘟嘟,底层凉扎扎。刚入海的疙瘩爷浑身汗毛凉浸浸张开来,手脚慌得紧,过一会儿就清爽了。他调动多年钻海寻虾窝的经验,轻轻巧巧地摸,巴掌隐隐刮拉着麻麻疙疙的海底,便有一绺绺的海草痒兮兮地搔他皮肉,奇形怪状的海鱼在他身旁钻来钻去。

    疙瘩爷终于触到一个圆溜溜的洞穴,铁钳般的大掌插进去,狠歹歹一抠,便有一只肥硕的龙虾捏在手掌心里了。他梗脖换了口气,燕子叨食般将腥虾衔在嘴里,抠搜着钻动。疙瘩爷守海的时候每年秋天都抠上几筐。他又摸准一个洞穴,一抠,虾弹愣一下长箭般硬须,扎进深泥里。他满膛子血涌至双手,蹴着,搅团团泥浪,沤腥气钻嗓眼儿,呛得他鼻腔与肺部火辣辣痛。无奈蹬腿急燎燎上窜。脑袋出水就长吐一口气,眼里惊惊乍乍飞金星子。他眯眼闭嘴,又钻了下去,斜着身子呱唧呱唧地掏出那只大鬼虾,喜兴得拧歪了脸。他挺尸般躺在黛色水涛上喘息,隔了一层厚重的眼皮他依然能感觉到海水的温热。两只虾在他手掌里无力地挣扎。晒了一天的海水温温烫烫,像是躺在娘们怀里,渔民累一天,摆开四支舒舒服服晾膘也是个天大的乐趣。过了一会儿,他歪头瞄着了舢板瞧见雾里烟出一团黄乎乎浊光。零散的蟹灯飘忽忽往滩上拢了。接下便响起“噢嗬哟——噢嗬哟——噢嗬哟”渔人拢滩的号子。疙瘩爷螃蟹似地爬上黄木匠的舢板,将虾塞进篓里。黄木匠说:“你老小子还行呢,走,回去喝两盅?”疙瘩爷笑着答应。

    海雾盖下来,河道里的船就懒散散打盹儿。风叼着夜海的腥味轻轻地拂渔人的衣衫,柔柔的。黄木匠泊定船,扛上一篓鲜虾急煎煎地朝老河口岸上小铺子走去,疙瘩爷跟在身后走着。那悠远的古怪的声音在他身后的海滩上荡起。黄木匠的泥草铺子离蛤蟆滩不远。铺子墙壁是黑泥筑的,顶棚压一溜干透了骨的海草,隔雨结实,古朴美观。疙瘩爷就喜欢住这里,当了村官还想住。黄木匠人缘好,他的孤独的小屋成了渔人聚群打哈凑趣地埝儿。小屋为黄木匠赚得人缘,又拢住了他悠闲的日子。过去几年,疙瘩爷是小泥屋的常客。老哥俩坐在小屋门口,一边下棋,一边有滋有味地喝酒。累乏了,呼噜震荡天入梦去,醒来又喝酒。灌得醉醺醺了,两人扑到蛤蟆滩上晾膘摔跤。

    进了小泥铺,黄木匠放下虾篓,抱一捆干爽的树枝点燃了灶堂。锅水滚开,汨汨作响。疙瘩爷光着后脊走进草屋,呵呵笑:“老哥,你有啥好酒哇?”黄木匠忙忙活活往锅里撒面条,看也不看疙瘩爷。过了一会儿,黄木匠“扑哒”一声扔下脏兮兮的蛇皮袋子:“满籽蟹,煮了下酒。”说着,咂巴着嘴坐在木墩上抽烟。疙瘩爷迟疑了一下说:“老哥,螃蟹你拎走,留着卖几个钱儿吧!大雄还要娶媳妇呢。今晚吃俺抠的龙虾下酒,嘿嘿嘿……”黄木匠怪怪异异扭歪了脸相:“你这老小子,一码是一码,儿子娶媳妇缺着了找你村官借!”疙瘩爷一绺一绺捞出热腾腾的面条,朗声道:“老哥,说真格儿的,你家该气气派派添一条闯远海的机帆船。”黄木匠厚嘴唇动了动,软声说:“唉,这辈子混得不咋样,黄土埋脖了,俺是造船世家,可连条像样的船都没弄上,丢人现眼啊!留个念想让儿子们去奔吧!”疙瘩爷说:“大雄不是干得不错吗?听说这小子发财了!”黄木匠淡淡地说:“那小子挣了多少钱,俺不管,俺老头子看不上他。”疙瘩爷说:“你得操持给他娶媳妇了!”黄木匠伤感地说:“这孩子的婚姻顺不了,顺不了!”疙瘩爷愣了愣说:“你这老东西,竟说丧气话,俺看大雄那孩子是条汉子,咱雪莲湾响当当的闯海硬汉!”黄木匠望着疙瘩爷说:“从眼巴前说,你们家的兰子,俺看着她跟大雄挺般配,可不知咋的,两个孩子就是没弄到一块去。听说兰子看上了裴校长,唉,没法啊!”疙瘩爷说:“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咱们当不了家呀!”他边说边往锅里叽噜噜倒虾,大虾小虾由青转红,美味就荡起来。他紧着吸溜吸溜鼻子,就嫩劲儿将虾捞起来,盛在蓝边大海碗里,说:“来,喝酒,高度烧酒老白干!”

    黄木匠给疙瘩爷满上酒,索索剥着虾说:“老弟啊,俺在蛤蟆滩跟你敲定的事儿,早忘了吧?”疙瘩爷陪着脸笑:“操,不就是龙帆节的事么!记着呢!”黄木匠酒盅僵在嘴边,舌尖在酒盅的豁口处一卷一卷,叫道:“记着就好,眨眼就到。”仰脖灌了一盅。疙瘩爷也喝了一杯,咂咂嘴:“好酒,好酒!”黄木匠笑着说:“别xx巴光刮风,不起浪,你这大支书说瞎话可让人笑话啊!”疙瘩爷道:“俺疙瘩爷当村官纯属老娘扶上去的,俺哪是这块料子?俺今生今世无它求,就想活个人样,比如来一回龙帆赛!俺琢磨几天啦,你人缘好能帮上忙!”黄木匠不错眼珠地盯着疙瘩爷,沉吟着说:“俺担心一条儿,咱哥俩张张罗罗,拢住渔人,可别在你娘那儿撞一鼻子灰呀!”疙瘩爷想了想说:“俺娘,不会吧?到时候还请俺娘出来发令呢!”黄木匠轻轻地摆手:“俺不是别的意思,你装糊涂还是打哑谜?俺是说这帆,死人才打幡,咱们不是催七奶奶的命么……”疙瘩爷扭脸喷着酒气凶黄木匠:“这球大点事,俺娘心眼宽,老人不忌讳,俺是捉摸那几桌宴席,那几桌席俺掏啦!”黄木匠红头涨脑地点头:“那好,俺为老弟效犬马之劳!”疙瘩爷的酒盅与黄木匠酒盅火辣辣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喝到火候儿,两人飘飘渺渺如腾云驾雾。疙瘩爷酒足饭饱,顿觉老胳膊老腿蓄满旺盛精力,浑身燥热。他迷瞪瞪瞧见黄木匠脸颊上大汗小汗淌,便道:“老哥,咱去蛤蟆滩吹吹风,凉快凉快?”黄木匠随着站起身,说:“操,蛤蟆滩比个娘们还勾魂儿?”疙瘩爷说:“照那么说吧!”说着就与黄木匠仄仄歪歪走出泥屋。

    黄木匠弯着老腰走,象鸡崽打鸣似的抻着脖子打一个悠长的响嗝。

    疙瘩爷说:“你没吃面汤还xx巴打嗝?”

    黄木匠扭头喊:“你别跟俺横,你这官身子还敢比试比试吗?”

    疙瘩爷说:“操,不敢是小姨子养的!”

    两人一句压一句,就到蛤蟆滩了。

    潮爬了半个滩。遍滩青光流溢。紫莹莹的雾,大团大团向老河口移去。两个汉子相继甩了上衣,站成马步,摆出揉道运动员的架势。黄木匠故意弄出畏葸样,分散疙瘩爷注意力,就梗脖子低头扑了过去。疙瘩爷赤脚钻进沙窝里,不料被黄木匠撞个趔趄,立马扭身,莽里莽撞地就势拧倒了黄木匠。黄木匠的后脊率先触滩,“腾”地弹起,哼哧着立定。“比俺多一手儿!”疙瘩爷如疯牛一般,拿短粗有力的大腿别倒了黄木匠。他的身子也就势压在黄木匠身上,两个汉子骨碌碌虎楞楞在滩上滚。上上下下,滚来滚去,滚出嘎嘎的笑声,也难定输赢。绵软的沙滩由两个老人尽情地扑腾。他们觉得皮肤擦得痒丝丝的,很舒服,心里也豁亮,谁输谁赢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不知怎么,两人滚到海水里,粘上满身熔锡般的沙粒,粘稠晃亮。末了是黄木匠气力不足,被疙瘩爷占了上风。疙瘩爷象个怪物一样晃悠悠站在水里,望着蛤蟆滩透明洁净,身子也觉得无比高大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染上了鲜嫩海藻的绿意生机。煞是过瘾,煞是畅快。他痛快淋漓地吼了一嗓子:“嘞嗨哟……嘞嗨哟……”

    坦坦荡荡的雪莲湾,颤了,活了。

    俄顷,两人奔跑着扑向深海。当两个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上便是一轮皓月了。疙瘩爷好象被黄木匠的情绪所感染,叹息道:“嗨,原先俺觉这蛤蟆滩秃了巴叽没啥意思。今儿个领悟了,这儿才是咱这路汉子真正的家哩!可是,这半年,俺离这儿远了,太远啦!”说着眼睛里汪了泪水。黄木匠使劲拍了一下疙瘩爷的肩膀:“别委屈,娘的,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蝇营狗苟的人在这地埝儿站不住……”疙瘩爷爬起来,扑扑跌跌趟水往滩上奔,竟疯魔了一样笑着。黄木匠紧紧追着他。不远处,闪跳着一篷渔火,亮得怵目。忽然,有一条长长的亮光一闪,形状像一条龙,一条海上飞龙!

    疙瘩爷和黄木匠惊呆了!

    “俺和疙瘩爷在蛤蟆滩瞧见海上飞龙啦!”黄木匠逢人便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渔人纷纷找到村委会问个究竟。疙瘩爷闭口不答,也许是海市蜃楼吧?黄木匠却把事情诌得真真切切的。渔人私下里把这事传得沸沸腾腾,直到话头一夜被村人嚼得烂熟,传到七奶奶那里。七奶奶点点头说:“嗯,该搞一个龙帆节了。”疙瘩爷和黄木匠便大张旗鼓操持起龙帆节来。疙瘩爷在没有让村支委讨论之前,他必须跟娘请示请示。七奶奶正在剪纸,她听了疙瘩爷想办“龙帆节”的想法之后,没有马上回答,仰着脸,拿着剪刀剪一张“海龟长寿图”。疙瘩爷以为七奶奶没听见,催促说:“娘,俺跟你说的龙帆节听见没有啊?”七奶奶心里想念龙帆节,但嘴上却说:“你爱搞啥搞啥,俺是不出门了!”自从儿子当了村官,七奶奶变了个人,再也不愿掺和事儿了。疙瘩爷陪着笑脸说:“俺是想请您主持啊,到时候看你儿子上阵夺魁啊!”七奶奶望了疙瘩爷一眼说:“你们支委会先商量,商量好了,再跟俺说。”疙瘩爷笑了,放心落胆地走了。

    开春儿,雁来了,渤海湾到了破冰期。黑坦坦的蛤蟆滩排一溜大大小小的船,滩上涌动着密匝匝人头。裴校长、麦兰子、大鱼、大雄都来了。还招来了县文化局的田局长,他带着一些工作人员来搜集民俗。这个时候。渔人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七奶奶亲手将她自己糊的纸龙交给疙瘩爷。疙瘩爷望了望纸龙,七奶奶用剪裁的纸花扎糊的龙,惟妙惟肖,活的一样。人们朝七奶奶鞠了一躬。疙瘩爷手里的纸龙放在小舢板上。

    舢板载着纸龙摇进海雾里,七奶奶才神神气气地下令:“咱雪连湾的龙帆节,正式开始啦!谁追着龙谁就有好福气呀!追吧!”她的声音刚落,一艘艘的船从蛤蟆滩出发,箭一般破冰追龙。疙瘩爷驾一艘老帆船,大橹划出嘎嘎的脆响,筋骨里蓄满了超人的力。但是,他身子有些康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没斗过黄木匠。但是,黄木匠在接近小岛的时候,故意说船坏了等疙瘩爷。疙瘩爷累稀了,他没有看出黄木匠的用意,黄木匠暗暗在捧他疙瘩爷。最后是疙瘩爷奇迹般地捧回了纸龙,率先拢滩,得到了渔人们渴望的从七奶奶手中轻轻滑落的细沙。黄木匠紧紧地抱住了疙瘩爷。

    疙瘩爷神神气气举起双臂时,渔鼓炸响了。他望着蛤蟆滩,哭了。

    海雾在海滩上凝着,潮似乎还打瞌儿,嘁嘁喳喳的潮音,宛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最近疙瘩爷一直在县里开会,会开得挺烦,刚回村里就摇摇晃晃踏上了蛤蟆滩。他与过去的吕支书不一样,他跟海亲,决策村里的事情也有环境意识了。其实,这是黄木匠内心的用意。今天,疙瘩爷眼里的蛤蟆滩再也不是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又冷丁钻进别的什么地方。风很爽,滩很静。在这无边无际的早晨,疙瘩爷忽然听到了蛤蟆滩发出的一种奇妙的声音。声音象渔歌,又不同渔歌,朦朦胧胧,亲亲热热,如一个老渔人吟唱万世不变的起船歌。他的魂被吸住了。

    “唉,俺猜你准在这儿。”一个甜柔的声音传来,截断了疙瘩爷的思绪。疙瘩爷扭头瞧见春花腋下夹一小包喜盈盈地站在雾里。

    春花是雪莲湾渔人无法接近的寡妇,快五十的人了,极有风韵。头发依然黑亮,面如莹玉,身段臃了些,一样粘老男人的眼睛。春花依稀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她跟随被叫做“牛鬼蛇神”的爹发落到荒凉的雪莲湾。爹与一群“牛鬼蛇神”在滩涂晒盐运盐。年轻力壮的疙瘩爷根红苗正,派了个看押“牛鬼蛇神”的差使。水灵俊俏的春花常去盐场给爹送饭。她如错过了阳光的彩蝶在疙瘩爷眼里翩翩舞着。不知怎么,疙瘩爷喜欢上了春花,每次他都摇船送她过河道。她感激他,站在河坡上笑着朝他摇花头巾:“连生哥,谢谢你哩!”他憨呆呆地看她纤弱的身影变得很薄,薄得飘飘忽忽。他恍惚间十分乐观地判断:“她对俺是不是有意思哩?有,以后有奔头了。”心旌摇荡的甜蜜,搅乱了疙瘩爷的阶级界线,他对春花爹也就格外关照。可是,后来一想,他不能再思念春花,因为他家里有个妻子,还有了儿子呢。春花爹划一条松松散散的破船运盐,风急浪大的恶天里就有翻船的险情,疙瘩爷先是修修补补,后来操持为春花爹换一条新船。风声儿溜进村革委会主任耳朵里,他被以阶级立场不坚定为名送进学习班。春花哭了眼,看他几回也没见着。学习班结束他就派到船上出远海打渔了。那天他出海回村,蓦地听说春花爹运盐时船被浪掀翻,人扣在船下,漂上来时已泡成白胀胀的尸体。疙瘩爷把春花爹的尸体捞了上来,帮着春花发送了。春花感激疙瘩爷,她等了疙瘩爷两年,可是,疙瘩爷有女人,春花只好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长奎。长奎是黄木匠的大徒弟。人间的事真是难料,春花婚后,疙瘩爷的女人病死了,儿子和儿媳也死了。谁知长奎也是个短命鬼,患肺痨死了,撇下春花一人。难道是上苍又给他们安排一个美妙的姻缘?

    疙瘩爷心里又有想法了。如今春花不是一般人物,村网厂厂长,女强人,她身上的东西诱惑了疙瘩爷,他注定要为她痴迷,而沉重,而把苦酒饮足。可是,在吕支书掌权那阵,春花瞧不上疙瘩爷,嫌他这个守海人窝囊。吕支书被告倒之后,疙瘩爷掌权还真干了几件漂亮的事,让春花服气。在龙帆节上,春花远远地望着抱回纸龙的疙瘩爷,感觉他那个打海狗的汉子又回来了,她动心了。

    疙瘩爷说:“春花,这么早找俺有事?”

    春花笑道:“向大村长汇报工作呀!”

    “哦操,别逗啦!”

    “谁跟你逗,咯咯咯……”

    疙瘩爷手里揉着一团细沙站起来,望着春花。她梳得油光光的发髻,在浑圆的肩头上颠颤。只有当她大声笑了,疙瘩爷才瞧见她狭长眼角处叠几丝细细的鱼尾纹。春花说:“远天野地的,你跑这儿来抽哪份筋哪?”

    疙瘩爷怠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渔人的心!你知道脚下蛤蟆滩在俺心中的位子么?”春花挖他一眼道:“俺知道,麦村长就从这蛤蟆滩上起家的,听说还跟黄木匠一起看见海上飞龙了,又在龙帆节里抱回了纸龙!”疙瘩爷倔倔地不搭腔儿,心里美气,暗暗骂:“这娘们对俺还真上心了。”春花说:“这都有啥用?你们白纸门家族的人就是迷信,嗬,也倒好,把你从苦海里救了上来!”疙瘩爷扭脸凶她:“啥,迷信?俺信这滩!”春花见他黑煞神似的脸相,一时兴味全无,缓兮兮从怀里抖开一个包,端出一身黑绒绒的夹克衫:“疙瘩哥,这是俺给你买的,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烂衫,人家会笑话!”说话时眼睛里有祛不净的羞。疙瘩爷大声武气地说:“你的心意俺全领,可穿这么时髦的衣衫,俺不是脱离群众么!”春花掩口而笑,笑得格格的:“你呀,思想不解放,这点你不如吕支书。”疙瘩爷撇着嘴巴说:“吕支书的思想是解放,到后来咋样,还不是解放到监狱里啦?”春花盯着他的脸:“你这人还是那么犟。俺可是跟你说真话,雪莲湾是沿海开放地区,老后皇历要不得啦!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有些人吃软又吃硬,给渔民做工作不能讲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要审时度势,察言观色,抓住对方的心里弱点,给予安慰、关怀、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才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样,上下人事关系才能处得好!往后,俺教你吧!”疙瘩爷蔫蔫的象瘟鸡,叹道:“这么复杂?俺可没啥能水,就有一颗血疙瘩心,蝇营狗苟的事俺不做。”春花将衣服塞在他手里:“傻样儿,你说得对,对得起大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疙瘩爷被春花的话所感染,顿时添了精神儿,响脆脆道:“你这话说俺心里去啦,俺疙瘩爷天生泥腿人,不干是不干,干就一竿子插个漂亮!”

    春花欢喜得忘了形:“你还会吹牛了?”疙瘩爷也便没了遮掩和约束,自由懒散得荒唐,抖开老年夹克衫,弯腰轻轻铺在沙滩上,两只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抠进沙里,沙沙响。然后一捧一捧地将细沙撒在衣服上,黄亮亮的沙子在他手中堆出一个颤颤的圆堆儿。春花看见了,挑起眉毛叫:“你这是干啥哩?”疙瘩爷理也不理,七缠八绕,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儿。这扣儿是他与蛤蟆滩的情结。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着歌扬长而去。走到麻麻瘩瘩的黑泥滩时,拧脖儿朝蛤蟆滩好一阵张望。

    春花呆愣片刻,追一阵站一阵,拍手拍腿地咒:“嗳,缺大德的,疯癫了不是?”

    注释14:祭潮

    雪莲湾每年来两次祭潮。

    祭潮个个是满潮,满潮卷来的时候,是人们抢潮头鱼的季节。渔人巴望的不仅是潮头鱼,祭潮涌叠着他们的念想,他们看成是海龙神显圣的日子。泥黑色滩涂上站满了提网背筐的男男女女。他们望望海,斗斗嘴儿,欢欢快快的样子。

    祭潮涌来之前,滩上没有风。船搁浅了,缆绳松软,远远地晃着几日的乏累,孤孤零零地摆着。大雄光着膀子,赤脚踩在泥滩上,跟几个娘们斗嘴。他不时踩着泥,淤泥如蛤蜊皮子一样粗糙,在他脚杆周围浮浮泛泛,脆脆地吱扭着。

    下课之后,麦兰子也来看热闹了。她悠闲地坐在舢板上,两杆白嫩的腿放进水里摇来荡去。大雄壮美的身板子汗粒细密,油光光地泛着光泽,裸露的肌腱涌动咕咕的声响。他在雪莲湾女人们眼里就是一匹好看又好用的骡子。大秧歌过去是个寡妇,肉乎乎的身量和野野的辣劲儿确实像一条汉子。这会儿嫁给了老串子,听说老串子是个阳萎。大秧歌故意当着老串子的面儿同大雄挑逗似地发泄着委屈。老串子扭扭脸就装看不见,但那杆长烟袋哆嗦了。大雄今日格外兴奋,嘴里呼出辛辣的酒气,拿自信的目光玩弄着凑过来的女人。他也要发泄,他要让麦兰子真真切切感受一下他在女人群里的地位。“多少女人希罕俺,你小样儿的偏不知足呐。”大雄见了麦兰子就这样说。

    大秧歌亮开嗓门子说:“大雄,你这家伙肚里长牙,心狠呢!”大雄就拧着眉头子笑:“俺咋狠呀,你是不是还心疼被俺扯碎的花裤衩子?嘿嘿嘿……”大秧歌颠着一身软肉像扭秧歌似地凑过来了:“臭大雄,俺可从没想那个。俺亏的是对你那片心哩!哼,给你多少,也是杂烩汤里的豆腐,白搭!”大雄很美气地笑了,他说:“你整日口口声声对俺好,老串子大哥还不将醋罐子敲碎呀!”大秧歌撇撇肥厚的嘴巴:“他呀,毛嫩呢!他那本事就xx巴会给俺讲故事。”众人哄地笑了。老串子狠狠瞪了娘们一眼,不敢吱声。大雄笑得嘎嘎的,险些闪腰岔气儿。大雄瞟了麦兰子一眼说:“大秧歌,俺弄糊涂啦,你对俺这么好,可俺还是个光棍汉呢!也给你兄弟搭咕一个?”大秧歌嘴巴一翘一翘地说:“你小子说良心话,俺没给你介绍过吗?”大雄咧着嘴:“快别提了,你给俺介绍过你表妹,跟俺说是瓜子脸,贼漂亮。俺见面一看啊,瓜子脸是不假,可那尖尖儿他娘的朝上啊!没把俺吓个跟头!”众人笑了,麦兰子更是笑得不行。大秧歌说:“你别侮辱俺表妹啊!占了便宜又嚼舌头,你当面锣对面鼓,问麦兰子个应声,俺不出雪莲湾立马就给你狗日的领一大队姑娘来!”大雄得意地笑了。麦兰子急急甩过一句来:“大秧歌,俺是俺,他是他,你去给他领啊!”众人又笑。大秧歌说:“嗬,真是生姜脱不了辣气呢!俺真领啊,你就该哭鼻子啦!”麦兰子说:“你少扯上俺!鬼才会哭呢!”大雄笑笑,挠葫芦头,头皮唰唰直落。大秧歌不再理麦兰子,继续望着大雄:“你别小鬼吹气啦!多烈的大老爷们,也得让娘们治得服服帖帖。”大雄又摆出一副赖样子,拍着胸脯子说:“你们娘们家个个光头顶皮球,靠不住!想治老爷们?到头来是天上扭秧歌空欢喜!哈哈哈……”他咧开瓢似的大嘴笑着。

    大秧歌气得瞪眼,舞着厚厚的大掌喊:“大芝、月琴、仙凤……你们听见了么?大雄这狗娃蛋骂咱女人呢!咱就草鸡啦?”几个娘们伸脖跺脚地嚷:“不中,咱得治服他!”大雄伸手在大秧歌肉滚滚的裤裆里抓一把说:“这样儿的还满张罗。”他的笑里裹着一个鬼洞洞的东西。大秧歌尖声细气地叫一声,扭身笨拙拙地朝大雄扑去:“来呀,姐们儿上啊!不揪下他那玩艺才怪呢!”三个娘们齐齐应着呼啦啦围过来。大雄笑模笑样地躲躲闪闪,“呱叽呱叽”踩得黑泥响。大秧歌扑了空,双手扎进黑泥里,嘴巴吻住了黑泥。滩上人又一阵笑。那三个娘们推推搡搡地拽住了大雄,大雄只轻轻一抡,娘们一个一个跌进泥里,溅起乌黑的泥片子。大雄缩头缩脑地笑。噗嗒嗒一下子,冷丁有一团黑泥糊在他的脸上。这是大秧歌从他后面的突然袭击。他胡撸着脸,四个娘们就拉拉扯扯地将他按倒了。大秧歌把一只手伸进大雄的裤裆,狠狠捏了一把那物件。大雄疼得鬼叫了一声,这一声叫,让麦兰子心尖一颤。大秧歌把手从裤裆里抽出来,喊:

    “大雄,狗日的,你服不服?”

    “就不服,就不服!”

    大秧歌让几个娘们儿把大雄抬起来,喊起号子:

    “一呀墩,二呀……”

    “啪叽”一声,大雄屁股凿地。

    “服不服?”大秧歌喊。

    “就不服,就不服!”

    又一墩,嘎嘎的笑声。

    海滩旋转起来。老河口、房舍、老船、浅泓等景景物物都鲜亮起来。人群如蚁,慢慢拱动。人群里不知是谁字正腔圆地吼了一句:“祭潮来喽!”大秧歌和三个娘们就扔了大雄颠颠儿钻进人群里。大雄泥塑一般站起来,又打了一个响脆脆的酒嗝,扑扑跌跌晃到水洼,勾头哗哗地撩水,很得意地啐一口黑泥:“这几个骚货!”说着,就有一个花手绢晃在眼前。一抬头,麦兰子正瞪着他:“瞧你个德性!”大雄接过手绢擦着脸,笑了:“兰子,你说这过瘾不过瘾?”麦兰子没有理睬他,顺着人群走了。大雄然后就瞪眼追着她好看的背影,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极遥远的海天交接处。

    祭潮和发天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景观。远海率先腾起的是有几分妖冶的紫雾,紫莹莹的雾气慢慢洇开来,一点一点织成蘑菇形,一点点化开。渔人叫它“开雾”。开雾是很有说头儿的,那是海龙神吹出的仙气。

    大雄惶惶凄凄自语着,就看见“开雾”了。那里横七竖八地蹿着白光,雾瘴瘴的海面,嗖嗖地钻着白毛风。一会儿海面变得夜景似的灰暗,一高一矮起起伏伏的白光,牵着浪头子滚进幽深的天地。“黑泥水压滩涂,左脚拨来右脚污,祭潮源头窜白风,灾祸末头有死路。”大雄快捷地念叨着师傅老漂子常说的话,就在海滩上闷雷似地吼了一声:“今日里谁也别抢潮头鱼啦!有灾呢!”渔人跃跃欲试没人理他。“大雄准是叫娘们摔懵了,撒愣症呢!”有人说。说话间,高高低低的浪头子就折着跟斗来了。大雄又吼了一通,可他的声音在海滩上如嘴呵出的气一样虚幻。渔人挤挤涌涌朝浪头子迎去。大雄从船上抽出一柄大橹,抡得呼呼生风,玩命似地截住众人:“谁敢下海,俺就让他躺着回去!”他的大脑袋在雾气里闪着一片青光。人们愣了,十分茫然地瞪着大雄跟天色一样晦暗的脸。

    “大雄,你狗日的闪开!”

    “你别门神打灶神,瞎胡闹!”

    “你狗日的活腻了吧?”

    “走,别理他,他醉啦!”

    人们七嘴八舌地骂大雄,就跟骂儿子一样随便。大雄身子抖了,肚里涌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气。麦兰子和裴校长都来劝他,麦兰子喊:“大雄,你给俺回来!”

    大雄直杵杵地挺着。

    祭潮来了,潮头鱼来了。

    人们蹦蹦跳跳地往前扑。

    大雄的大橹抡过来:“狗日的,谁敢上!”

    人们竟缩头缩脑地僵在那里。

    抢潮头鱼的美事,最后还是让大雄给搅了!

    后来疙瘩爷和黄木匠证实,大雄懵对了。如果他不拦着,还不知哪个人丧命呢。今年的祭潮跟往年不一样,浪头是打着旋儿来的。人们扑上去就会失去平衡。据说,下里洼村淹死三个抢潮头鱼的渔民。唯独雪莲湾安然无恙。为这,在村民大会上,疙瘩爷好好表扬了一番大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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