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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风暴潮》->正文
第一章

    1

    一盏幽蓝的水银灯。静静地俯视着它下面蹒跚走过的瘦小身影。

    渔港码头的看船佬儿,当当地敲响了九十九声平安锣。灯影里的桥头上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这条海货交易市场的小街,夜晚总是宁静的,也不见了白天的嘈杂和肮脏。可是老蟹湾独有的腥味和咸味总是散不尽,使走上桥头的赵老巩感到格外的潮湿和阴凉。老人是从老河口的造船厂回家的。家里出事了,从他那焦灼而沉重的步态里就能看出赵家出了不小的事儿。

    赵老巩勾着腰,扑扑跌跌地走着,手里提着的那盏桅灯不住地颤抖。在路灯清冷的银灰里,桅灯的光亮显得微弱而模糊。两种光源戏弄着心情很坏的赵老巩,一会儿将他渐渐神长,又很快将他无情地缩短。又吼风了,风头子赶寸劲儿扑打得老人两眼生疼,也催着桥下褐黑色的浪头子呜呜溅溅邪乎地涌,涌来涌去也翻不出啥花样儿来。一切都是雾腾腾的烟霭状态,是海雾。凭老人的经验,海雾能将路旁的三层小楼缠绕得严严实实,就说明天和海合着膀子憋足了全部气力,正酝酿着一场空前绝后的风暴潮。

    人一倒霉,家里的盐罐子都生蛆,连吸一口凉风都塞牙。赵老巩的老命就是用仅剩的一颗门牙顶着,顽强地活到了七十二岁。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老人装了满口假牙,是享福的年纪。可他的这五口之家并没有给老人带来遂心可意的福气,反让他花着眼,发出垂垂暮老的浩叹:这日子,这混账日子,活活是狗日的一把糊涂账啊!

    老人曾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赵振涛可以说是他们赵家的荣耀。振涛是赵老巩抱养的,可他对他这个义父十分孝顺。振涛不仅上了大学,如今还当上了省政府的对外开放办公室主任。村里人都夸赵老巩:你这船师算不了啥,你这辈子最大的荣耀是你捡了这么个儿子!这是你前世积德修来的福分啊。二儿子赵振生当的是海军,在一次去南沙群岛执行任务时不幸牺牲了。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成家嫁了人,只有三女儿赵海英和四女儿赵四菊还留在家里。三儿子赵小乐算是让老人最操心的一个了。赵老巩本来想把祖传的木匠手艺传给这孩子,这小子天生是个顶风噎浪的命,缓水窝子呆不住,从小喜欢划船到海里闯荡,尽逃学,糊弄着小学毕业就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渔民。三年前,有人租用小乐的大肚蛤蟆船倒卖私盐,他也被牵连进去,入了大狱。今年开春,他刚从监狱里出来,赵老巩就把自己亲手做的机帆船交给他,让他挣钱娶媳妇过日子。

    小乐的未婚妻朱朱本来是爱他的,他们在小乐入狱前就订了婚,两家还定好小乐出狱就结婚。就在小乐出狱这个节骨眼儿上,村头的北龙大港破土开工了,朱朱进了港口筹备处,当了一名工人。赵老巩有个疑问一直抹不掉:朱朱这孩子把婚期一拖再拖,是朱朱眨眼之间变了心,还是那个北龙港的小白脸儿夺去了这闺女的魂儿?反正做了工人的朱朱瞧不上海里颠浪里闯的渔花子了。昨天朱朱娘派媒人到家里来退亲,赵老巩一家人就乱套了。赵小乐抱着葫芦头,痛苦而激愤地嚷嚷着:“老子是从号里混出来的,你不仁就他娘别怪俺不义!老子灭你全家!”

    他的声音像一声雷,响在全家人的脑顶。赵老巩身子一颤,抬手抖抖地打了他一巴掌:“混账,你小子就这点出息!”这一掌使赵小乐右腿上的疤痕小辣椒似的突起,他倔倔地吼:“俺不服,俺他娘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站在一旁的妹妹四菊说:“小乐,别生气,你瞧朱朱都变成啥人了,整个一个丑陋的小富婆,让她去那些大款面前扭屁股去吧!咱不愁找不上媳妇。”

    赵小乐面部的表情突然活了过来,跟谁较死劲似的吼:“俺就不信,俺非在北龙港里找个媳妇不可!”说完哼哼唧唧地走出家门。

    赵老巩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上一句整话。这一瞬间,老人突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严峻,纯属家长里短类的严峻。

    今天夜里,赵老巩在船厂值班,已是子夜时,他突然接到四菊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她惊慌失措地告诉爹,说小乐夜里喝多了酒,霍霍地磨一把菜刀,磨完就满脸杀气地走了。赵老巩听后心就悬到了嗓子眼儿,黑瘦的老脸憋得通红,又慢慢地变青。他一声没吭地就往家里颠。“小乐啊小乐,你这冤家,你可不能杀人哪!”赵老巩咕哝着。

    夜是蓝色的,一片深远的蓝,拐上了北小街空地,就是一片暧暧昧昧的黑了。赵老巩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歪歪趔趔地摔了一跤,摔在了一片错落的灯光之中。他从慌乱中爬起来,抓起桅灯,猛抬头瞅见港口工地还在热热闹闹地施工。这昼夜不停的声音,彻底打破了小渔村过去的纯粹和宁静。地上有湿漉漉的泥沙漫过了他的脚脖子,灯影里的泥沙成了乱糟糟的浆糊,灰色、四处冒泡的浆糊。老人发现泥沙里映着星星的碎片,星星破碎时的哗啦啦的响声晶莹剔透,一珠一珠的。

    如果不是北龙大港夺走了他的儿媳妇,赵老巩对海港的开发建设还是有好感的。这个大港早就该建,他小时候曾听父亲讲,公元1912年9月22日,辛亥革命领袖孙中山先生在黄兴。宋教仁的陪同下,来到了老蟹湾视察,还亲自设计了北龙大港的蓝图。他还听父亲说,当时海滩泥泞,人很难下脚,父亲牵着家养的红鬃烈马赶来,让孙先生骑上去。孙先生就微笑着骑上了赵家先人的大马,十分高兴地考察海滩。据说,他还带走了这里的一团黑泥。后来,军阀在这儿建港,没弄成;国民党建港,没弄成;日本鬼子建港,还是没弄成。为啥?具体的他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他们都惧怕老蟹湾的风暴潮。眼下考验共产党人的时候到了!乡长和村长在动员会上说,北龙大港是咱省环渤海经济开发区的龙头工程,建成了也带动咱这块土儿,咱这儿就变成小深圳啦!

    赵老巩听着慢慢地有了激动。心想那是上辈子的欠债轮到这辈子来还哩。他拉了一辈子的大锯,做了一辈子的木船,老了老了还能瞅见又高又大的外国大轮船,说不上啥大福分,也算是开开眼吧。赵老巩突然觉得这世界有看头,人世也有了活头了。老人对大港的好感还有一层意思,听说大儿子赵振涛对大港很上心,北龙市的头头脑脑到省城跑立项、跑资金,都是找这个赵秘书长。

    夜空里总是飞舞着一些米粒状的小东西,麻麻点点地撞着赵老巩的脸和脖子。是海蚊子。老蟹湾的蚊子比别的地方的都要大,叮咬在身上,立马就鼓起红疙瘩,奇痒无比。这时他看见工地的棚子旁边点燃了一堆海火,火苗子不大烟不小,星星闪闪的光亮晃乱地抖落到海里去了。有几个值夜班抽水的小伙子在那里说笑,一个瘦高个子虾着腰吹口琴,塌了两个音的口琴伴着几个五音不全的小伙子的粗喉咙,在空旷的海滩上长吼着:

    深深的海洋啊——

    你为何不领情?

    深深的海洋啊——

    你为何不平静?

    海风将歌声腌得咸湿湿的,筑巢的海鸟儿扇动疲劳的翅膀飞走了。赵老巩听着这歌声洋里洋气的,娇柔而小气,像趴着拉屎没劲。同时他又恨恨地想:老蟹湾的海是不领情,是他娘的不平静,说变脸就变脸,说咬人就咬人,野着呢!你们才来这儿几天?别看眼前的浪头温顺得像个娘儿们,等风暴潮来了,你们就该抱着猪头找不着店门儿啦!狗日的!等赵老巩在心里骂完了,他也将这些劳动的孩子们甩得很远了。他又扭回头朝他们望了望:这些城里的娃也不容易,因为这寂寞的时光平平淡淡流逝,没有故事;如果有故事也是唱不出来的,这世上许多故事,是不能光用嘴唱或是说说就能打发的。就说这海吧,赵老巩不仅是老蟹湾有名的大船师,而且还是个勇猛的海碰子。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在大海里钻,凭着一支桨和一粒盐的启示,闯荡过胶州湾,在无意间接近了大海的精髓。

    他一抬头,瞅见什么鸟儿掠过夜空凄楚地哀鸣,他这时又想起自家那点窝心事儿了。老伴儿走得早,赵小乐是老儿子,都让他给娇惯坏了。这小子平日嘴里唱着:端起爱情的酒哇,疯狂而有滋味。我今生看来要独行,热情已被你耗尽。他对朱朱太痴心,一痴心就特别容易一条道儿上跑到黑。他个子不小,可心里还跟个孩子似的,一股火蹿上来就不管不顾了。你也不想想,为朱全德的那个宝贝闺女搭上自己的小命儿,值吗?老人盼着小乐在举起砍刀的那一刻猛醒而悬崖勒马。浪子回头金不换哩!

    这是早春季节,夜气寒寒的,这时的气候比冬天还要冷一些。赵老巩瑟瑟地缩着脖子走着,他估摸走了有半个小时了,再走半拉钟头就可以到家了。老人知道自己这把年纪已经颠不起来了,只能拖拖拉拉地挪蹭着。小北街的路好走一些,因为这里是全村小康户集中的地方。一排排小楼多数的窗口已经黑暗。黑暗里老人也能感觉到小楼的气派和堂皇。如果是白天,立体声的录音机播放出的音乐和歌声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老人还记住了一首歌的歌名(好人一生平安)。这日子,好人会是一生平安吗?如果好人永远平安,那他赵老巩家今天夜里就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了。

    但愿是一场虚惊。老人瞅着路边的小楼,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他家如今还住在很旧的普通砖房里,如果他家也早早盖上自家的小楼,也许小乐就不会跟着人家偷运私盐,就不会入狱,说媳妇也就不会让他发愁了。老人掐指算了算,这些住上小楼的人家都是养船的大户。养船的都发了,可他这造船的日子过得还很寒酸。老伴儿没有跟他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四年前就患上了癌,撒手西去了。海边的人是很少得癌的,据说常吃海货的人不得癌。老伴儿舍不得吃螃蟹和大虾,总是吃那些剩饭,她来到这个世上好像就是到他赵老巩家吃剩饭的。这时老人眼前又浮现出老伴儿的那张多皱的黄脸,他不由对老伴儿对儿子产生深深的歉疚。老人也是非常想造一座漂亮的小楼的,可他怕小乐出狱后闲着,就把多年的积攒造了一艘中等的机帆船,花去了十几万元。这钱有大儿子赵振涛平时给的,有女儿们孝敬的,剩下的就是老人在造船场挣下的。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搬进小楼的希望破灭了,可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小楼和住进小楼的庄户人。不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有人早富就得有人晚富,十个手指头伸出来还不一般齐呢!赵老巩不服气的是,早富的人里多有不三不四的坏东西,就说承包村里造船厂的葛玉琴吧,这个娘儿们毒哇!

    全村里,赵老巩最不服气的就是葛玉琴这样的人,可他还得给她打工,不知内情的人以为是赵老巩图那娘们手里的财,其实,老人是放心不下那三四个徒弟。赵老巩几次甩手不干,葛玉琴都威胁说,你这个老东西前脚走,俺后脚就把你这几个徒弟给开喽!赵老巩怕徒弟们丢了饭碗,自己只好忍气吞声地熬着。他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榨不出多少油来了,葛玉琴这骚货在他身上图的是别的。

    这老女人眼里有历史的影子,这影子已化成很深很深的仇恨。赵老巩已经悟出这仇恨是深藏在她骨子里的。他记得葛玉琴比他小一轮,今年也有小六十了吧?这个女人胖胖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她厉害在那双眼睛上。这双不大不小的三角眼,黑亮黑亮的,尽管她这几年害了眼病,睫毛几乎脱落光了,眼边终日呈着充血的炎症,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疏得无法拢到脑后束住,可她的眼睛锐气不减。她是老蟹湾海霸葛七的女儿,葛七欺男霸女,鱼肉乡里,杀人不眨眼。临解放那年,葛七带家眷乘船逃走,是从海路逃的。身为农会主任的赵老巩带着村人驾船到海上追,捉住了葛七和他的小女儿葛玉琴,葛七的大女儿葛玉梅和大儿子葛瑞高乘另一艘船逃了。

    葛七被政府毙了,葛玉琴长大后下嫁给了渔民孙罗锅。孙罗锅福浅,压根儿没有沾过女人一点光:人民公社发放救济粮的名单上就没有他们;文革那阵儿,葛玉琴挨批斗扫大街,孙罗锅陪着;文革刚结束,孙罗锅就在一场车祸里死了。孙罗锅人没个模样儿,可葛玉琴却给他生下三个漂漂亮亮的女儿。算命先生说葛玉琴天生命硬,不是凡人,晚年注定大福大贵,时来运转。

    改革开放初期,葛玉琴果真就抖起来了,光景说好就好了。她发家于老蟹湾的一场油荒。那年柴油紧张得不行,好多机帆船都不能出远海了,只能在近海里遛弯儿,乡里村里急成了一锅粥。葛玉琴瞅准了,托关系把油搞来了;她更鬼精的是,油运到老蟹湾也不卖,而是拿海货换。这一片海域的鲜货都抓在手里了,她就哄抬物价,着实赚了一笔大钱。她顺坡下驴地搞了个公司,当上了总经理,这几年越干越大发,有自己的船队,把村里的造船厂也买断了。赵老巩还听说葛玉琴把公司办到了城里,在北龙市买下了小别墅。公司还给北龙大港的工地供料,钱财滚滚而来。最初赵老巩心里恨恨地骂:日她个奶奶!每年大儿子赵振涛回家过年,老人也总是讲葛玉琴的坏话。赵振涛就微笑着说这是市场经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慢慢的,老人就仿佛失掉了原有的遗憾和愤怒。

    此时此刻,赵老巩胸中的遗憾和愤怒却转移到朱全德一家身上。朱全德是老蟹湾的灯塔看守人,是他的酒友,有三个儿子一个宝贝闺女。赵老巩知道他家底儿,用赵老巩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如果重新划分成分,他们老哥俩儿还是贫农。他知道朱全德是个老实人,可他做不了老伴儿辣花的主。辣花是个图虚荣的娘儿们,朱朱是她的掌上明珠,她总觉得闺女嫁给小乐有点屈,她巴结葛玉琴将朱朱送到海港当工人。赵老巩心里明镜儿似的,准是这两个娘儿们将朱朱说服才退亲的。

    赵老巩不知不觉地走到朱全德的院门前,他收住脚,屏息去听院里的动静。院里静静的,没有出现杀人越货的迹象。难道小乐利利索索地干完逃了?赵老巩又听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朱全德的两声极为难听的咳嗽,他的心才渐渐平顺一些。他轻轻叹了口气,晃晃地走了。

    赵老巩走着想着就到家了。家里亮着灯,却没有人。

    老人感到了不妙,身架一塌,软软的。两个闺女准是到外头找那个杂种去了。找到小乐没有?他心里悬吊吊地在屋里屋外转了转,就蹶跶蹶跶地走出来。

    灯光跳出来,给黑黑的村夜捅出许多漏洞。赵老巩借着灯光就能看见小街路旁两排挺拔的树干。早春的槐树还刚刚发芽,凭眼睛是看不到嫩芽芽的。树干旁边摆放着一艘歪歪扭扭的破木船,眯了眼细瞅,他才看清是一条生产队时期造的大肚蛤蟆船,这是队里分给对门儿姚老二家的船。这条船是他赵老巩挑头打造出来的,它在茫茫无边的大海里悠荡了三十来年,终于光荣下岗了。赵老巩拿不准去哪儿,就不由往船上多瞅了几眼:船板油漆脱落,油松已经风化了,脱形走相地龇咧着嘴。赵老巩一辈子不知造了多少艘船,他生命的七十二年中的每一个白天几乎都是在劳动中度过的。吞着木头的粉末不停地造船,不停地看着散发着木头香味的大船顺着老河口缓缓驶向大海。他来不及去慨叹去留恋,从不对生活发问造船给他的生活究竟带来了什么?也根本来不及去欣赏玩味自己的创造。在若干年以后的这个不平常的夜里,他竟然细细地呆呆地瞅着自己造的老船。他记起来了,造这艘船的时候,老伴儿的肚里正怀着小乐。小乐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厂来送饭。他和伙计们用撬棍和缆绳拽这船下水。他们喊着十分响亮的号子: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当时,有人告诉赵老巩孩子他娘来了,让他先别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里的胎。赵老巩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说,不怕,让他听听劳动的号子,说不定这小崽儿能成个闯海的好料子!哈哈哈!于是更为响亮的号子在滩涂上响起。果然让老巩说着了,小乐子天生就他娘是海里的虫儿。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

    赵老巩实在找不出去哪里的理由,就掏出红木烟斗来吸,边吸边等着女儿们或是小乐的到来。他围着大肚蛤蟆船转悠,从船头走到船尾,终于发现了记忆中应该有的东西。记得小乐他娘走后,徒弟们围着他打哈哈:“赵船师,你说孩儿他娘肚里的娃是男是女啊?”

    赵老巩自信地说:“是个带棒棒儿的!”

    人们嘻嘻笑着嚷:“那可说不准啊。”

    赵老巩举起手中的斧头和凿子喊:“你们不信?俺在船头雕一只海鹰,雕给俺的儿子!”他喊着就眼眶地雕起来,一只展翅的雄鹰很快就雕成了。鹰是镇邪的,后来渔民们都争抢着用这艘船。赵老巩也知道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只鹰。

    老人伸出胳膊,用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掌摸了摸,鹰鼓鼓楞楞地还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经抠到了鹰的翅膀,翅膀上窝着脆干的海泥,泥皮唰唰直落。他的指尖,顺着鹰的翅膀划到鹰的头上,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于对儿子偶尔才会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过他粗糙的指尖儿,遍布全身。这心情包含着对儿子的期盼,包含着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包含着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自尊和对劳动的崇拜。夜黑咕隆步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轻轻地拍了几下船板:老伙计呀,你还认得俺赵老巩吗?鹰啊,你还能在大海上飞翔吗?赵老巩不由流下了热热的眼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爬到嘴边,涩涩的。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惊扰了赵老巩。他抬起头瞅见一辆自行车朝这里跋来。他惴惴地从船身里走出来。

    骑车人跳下来,非常惊喜地叫了声:“爹,爹呀——”

    赵老巩转过身,见是他的四闺女赵四菊。

    “爹,您可让俺好找哇,您怎么在这儿蹲着?”四菊埋怨着。她刚才一路找赵老巩的时候,心里后悔自己不该给爹打电话。这把年纪的人了,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办?

    “四菊,小乐他,他在哪儿?”赵老巩焦急地问。

    四菊说:“他没事儿啦,爹,进屋说吧!”

    赵老巩转身往家里走,边走边骂:“这个兔崽子,回头俺打折他的腿!”

    进了屋,赵老巩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见小乐那个样子,也不会麻爪儿啊!”

    赵老巩疑惑地问:“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着不吭声。

    赵老巩倔倔地嘟哝着:“你甭替她瞒着,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一个一个都不让俺省心啊。你说,你三姐夫是正经人吗?他把你姐打成那样儿,她还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当上乡党委书记,还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吗?他当了书记,俺们一家沾他啥光啦?”

    “爹,您别骂三姐了,她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都那么大了,离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吗?”四菊叹息着说。

    寒气在屋里无声地流动,凉凉的。

    赵老巩又点燃了一支烟:“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里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说出大天十六个点儿来,你大哥也不会做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来!好了好了,先不说海英啦。你还没说完呢,小乐他到底犯浑了没有?”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细,真酿成大祸了!小乐那个鬼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红了。起初他躲在屋里听音乐,后来,俺在外屋听着音乐里有杂音,俺从门缝里一瞧,他正磨刀呢,吓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冲着朱朱的,就给您打了个电话,还给朱朱打了传呼,又给刘连仲打了个电话——”她说起刘连仲的时候,舌尖顿了一下。

    赵老巩知道刘连仲是她的同学,老蟹湾搞虾苗蟹种孵化的专业户,而且这阵儿正跟四菊谈恋爱。老人瞪大老眼问:“别这么罗嗦,快说,打完电话后来怎么啦?”

    四菊着急地说:“俺打电话的空儿,小乐就醉迷呵眼地走出来,嘴里嚷着:‘杀了她,杀了她!’就往外走。俺扑上去拦住他,让他冷静。他一发狠,把俺抡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脑门儿肿了个包!俺爬起来就去追他!”

    赵老巩问:“追着了吗?”

    四菊眨着很长很密的眼睫毛说:“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巧刘连仲赶来了。刘连仲个头大,又有劲,扑上去就夺过小乐手里的刀,两人打成了一团。打着打着,小乐就吐了,吐得连仲满身都是。”

    “这杂种,造孽啊!”赵老巩为儿子的堕落寒心。

    四菊扑闪着眼睛接着说:“爹,俺和连仲把小乐抬上连仲的汽车,连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简易澡堂子,冲洗去了。连仲说他把小乐拉他家去,明天小乐醒来,他想劝劝他!紧接着,俺就满街筒子找您。”

    赵老巩说:“俺不用你们操心。唉,多亏了连仲啊。哪天把连仲叫过来,俺请他喝酒!”

    四菊噘着嘴说:“光喝酒就行啦?人家还不是为你这宝贝儿子?”

    赵老巩打了个哈欠说:“死丫头,他还没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

    四菊脸红了,嗔怨道:“爹,谁说要嫁给他啦?”

    赵老巩说:“就是,俺就剩这么个老闺女了,谁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

    四菊看了看墙上的表:“爹,都两点半了,快回您屋里睡觉吧。”

    赵老巩掐灭烟斗,不由朝外探探头,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忽忽涌涌,像挂着一个厚厚的雾帘子。他有些忧心地说:“俺瞅这海走邪啦,怕是这几天有风暴潮啊!赶紧睡吧,明早儿把你那个养殖厂好好弄弄。”

    四菊不以为然地说:“爹,真是老不舍心,快去睡吧。”

    赵老巩终于挪动瘦小的身躯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了一句:“回头,叫你大哥回来,好好教训教训小乐!”

    赵老巩连衣服也没脱,就囫囵着躺下,扯过一条被子盖上。他身量小,浑身都是骨骼和筋,紧紧凑凑的。老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又像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他不在想小乐,他在回味站在门口老船一旁时的感觉。时间老人慢慢消蚀的那份真情,又在心底流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没有白活——

    老人想不下去了,竟抓着被子哽咽起来。

    2

    这一夜,远在省城的赵振涛也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

    其实,身为省对外开放办主任的赵振涛,这几天里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于他,也许会有一场风暴袭来。果然,他今天下午刚刚送走澳大利亚农业考察团的外商,省委组织部的耿副部长就找他谈话,免去了他的外办主任的职务。省委决定:派他到中央党校的青年干部培训班去学习。赵振涛没有问一句为什么,就点了点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与他朝夕相处的外办的同志们都感到惊讶,只有赵振涛自己心里明白这里的一切。

    三天前,省委书记潘宏森的秘书张立新就偷偷捅给他了一个秘密,说潘书记和傅怀昌省长都收到了一封告他的信,罪状主要有两条:一是前几天震动省城的外商打猎伤人事故,他应负主要责任;二是有关他为老家北龙市北龙港跑资金的问题,说他受了贿。当时,赵振涛气得浑身颤抖,十分委屈地骂了一句:“诬告,纯属诬告!”

    张立新是他在当省团委书记时一手提上来,并推荐给省委办公厅的。他劝了赵振涛几句,让他写一个辩解材料,由他递给省委潘书记,并叮嘱他多提防自己身边的小人。赵振涛脑袋轰地一响,马上明白了什么。他想,自己这个单位一把手,既然没能把手下人弄明白,那就自作自受吧!

    晚上回到家里,赵振涛把一兜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抬头看见妻子孟瑶正和三妹赵海英一边说话一边包饺子。赵海英扭头先看见赵振涛走进屋里来,她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哥回来啦!”

    赵振涛强打精神说:“海英来了?”就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他的脸像霜打的茄子那样,黑不黑紫不紫的。

    孟瑶一眼就看出丈夫情绪上的低落,又瞅见他放在桌子上的大包儿,就吃惊地问:“振涛,你的脸色不好,哪儿不舒服吗?”

    赵振涛点燃一支烟,闷闷地吸着:“我被免职啦!”

    赵海英和孟瑶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海英。她背着父亲远道而来就是求大哥办事的,眼下大哥被免职,她的希望变成了泡影,她有些哭腔地问:“大哥,你,你犯错误啦?”

    孟瑶用围裙擦擦手上的面粉,走到赵振涛的跟前说:“振涛,你先说说,上级为什么免你的职?”

    赵振涛摆摆手:“你们别问了,我问心无愧,不怕鬼叫门。让我去中央党校学习,学习就学习!”

    孟瑶眨眨眼睛说:“是不是那封告你的信起了作用?不行,我带你去找父亲,官儿可以不当,这大是大非的问题必须搞清楚!在领导心里落下一个坏印象,你赵振涛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很难抬起头来。”

    赵振涛摇摇头:“孟瑶,我尽管心里憋屈,可也不想让父亲知道。组织上又没处理我,就权当是正常的组织安排吧!”

    孟瑶固执地说:“不行,你可以糊弄着过,我爸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外面一嚷嚷,说省人大孟主任的女婿犯了错误免职啦!这好听吗!”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你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吗,我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做事,我不让人说我赵振涛是靠着老丈人混事的白痴!”

    孟瑶气得发抖了:“你,你,不着我爸,你有今天的位子吗?你没良心,是个喂不亲的狼!”她啜泣着哭了。

    赵振涛说:“你看,娇小姐的性子又来了,哭啥?我不是没死嘛!”

    “你以为你是谁?你死了,我们倒省心啦!”孟瑶尖着嗓子气恼地喊,眼睛红红的。

    赵振涛瞪了妻子一眼,长出一口气。

    赵海英劝道:“大哥,大嫂都是为你好,听大嫂的吧!”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去去,你不懂!”

    赵海英又来劝孟瑶:“大嫂,你别难过,我哥就这个脾气,你还不了解他吗?”说着,她独自包着饺子。

    赵振涛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起身,双手抚摸着女人浑圆的肩头,歉意地说:“你看你,别生气了,也许你是对的。走,到爸爸那儿说说,让他老人家找潘书记探探实情。按照常规,被派往中央党校学习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靠边站,给挂起来的;另一种是栽培栽培另有重用!他娘的,我是哪一种呢?”

    孟瑶的阴眉沉脸终于放晴了:“你,你也想通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其实呀,你这官当得也太顺了,就该让你栽个跟头,清醒清醒。你当年才三十二岁就是正厅级了。”

    赵振涛沮丧地说:“还顺呢,你算算,从团省委出来,都八年了,不还是原地踏步吗?”

    孟瑶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你呀,真是个官迷!我爸早就说过,你要是还在省城混,这官也就这个意思了。你要是想往上走,那就得下基层,拼死拼活干一场,掉上几斤肉,拿出点政绩来。有了政绩再加上我爸这点能水,你就有指望了。”

    赵振涛愣了愣,问:“你爸怎么没跟我说?”

    孟瑶笑了:“是我不让他说的!你要知道,我不同意你继续在官场上混了。我这次如果考上了澳大利亚波尔大学,毕业后就不回来了,我想把男男也办过去。你呢,这两年好好给我学英语,你的最后归宿在那里,知道吗?”

    赵振涛不以为然地道:“知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自己还不知道考上考不上呢,就开始规划我和男男的蓝图啦?”

    孟瑶说:“我是最优秀的,你能看见的。”

    赵振涛不愿听妻子的唠叨,开始埋头整理从办公室带回来的书和一些获奖证书。孟瑶走过来低头翻了翻,说:“喂,你抽屉里的钱呢?你把小金库的钱交出来!”

    赵振涛微微一怔:“哪来的小金库?我的工资都如数交给你了!你别诈我这老实人啊。你快去包饺子,吃完饭咱去找老头儿!”孟瑶格格地笑起来,笑着走到赵海英那里包饺子。

    赵振涛躲进自己的书房里,十分仔细地整理着。他发现一张自己和孟瑶的合影。他认为这是他和妻子最好的一张合影,所以一直保存在他的抽屉里。这是他们在武汉大学读书时照的,武大校园的优美是有口皆碑的:早晨的竹林里,绿绿的,还映出一层暗暗的红光,使得千姿百态的竹叶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就能飘浮起来。不仅是背景好,他和孟瑶的神态也十分自然洒脱,富有青春的活力。孟瑶的脸相不是看一眼就动人的那种,可她有很白的皮肤,有一个俊秀的好身材,而且一颦一笑都有女性的温存和情调,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余韵。她穿着一件特别肥大的亚麻衬衫,一直搭到膝盖上;一双非常高档的白色休闲鞋。当时的赵振涛还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眉清目秀,骨骼肌肉都很发达,方方正正的脸膛,像一尊冷硬的石刻。那时孟瑶的父亲就是省计委的主任了,后来又当上了省委副书记。

    是孟瑶造的他。他在北龙市,曾有过一股说不上成功的恋爱,使他对权势笼罩下的爱情有足够的警惕性,可他还是被这个女人俘虏了。眼下,赵振涛觉得孟瑶更加实际,她身上的余韵几乎消失殆尽了。她毕业后做了省师范学院的一名外语教师,兴奋点又由国内向国外发展,除了上课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考试和复习上了。她的目标是出国,痴迷得像中了魔法。赵振涛觉得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到了国外能做什么呢?他又把这张照片珍藏了起来。

    孟瑶让海英喊赵振涛吃饭。赵海英刚刚走过来,屋里的电话就响了。赵振涛抓起电话,一听就是家乡北龙市市委书记高焕章打来的。高书记深沉的男低音问道:“振涛吗?先说,你吃饭了没有啊?”

    赵振涛回答说:“没呢,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到我家吃饺子吧!孟瑶刚刚包好三鲜馅儿的饺子!”

    高焕章说:“振涛啊,我们这有一帮子人哪,你还是出来吧,叫孟瑶和孩子都来!我请你们全家吃饭。我还有急事儿找你呢!”

    赵振涛喉咙里一阵酥麻:“高书记,您要是想我了,我就去,您要是找我谈工作、办公事,我就不去啦!”

    高焕章在电话里骂开了:“你小子官儿当大了,是吧?跟我端架子摆谱儿是不?你小子还回不回北龙啦?小心我上门骂你!”

    赵振涛支吾道:“您都说完啦?能不能让我说一句?实话跟您说,我被省委免职啦!”

    电话里有一分钟的静音,高焕章粗重的喘气声,赵振涛能听个清清楚楚。过了好一会儿,高焕章才说:“这,这不可能,你干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免职呢?你小子别逗我这个老头子!”

    赵振涛缓缓地说:“见面我跟您细说。”他放下了电话。

    赵海英一直站在大哥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见大哥放下电话,就讷讷地说:“大哥,俺知道你特忙,今天心情又不好,你给俺三分钟的时间,听俺说几句,行吗,求求你了。”她咬住嘴唇,满脸是泪水。

    赵振涛愣了愣:“海英,等大哥晚上回家再说行吗?”

    赵海英说:“眼下说,正好是个机会。大哥,还是俺孩子他爹的事儿,齐少武在咱乡当书记,干得满不错,这回他是副县长的候选人。新补的四个候选人里只能上一个,求大哥跟高书记说说情,让他上去吧。他说,省里市里的活动费,十万二十万,他出——”

    赵振涛顿时一脸火气:“这都是什么呀?花钱买官,我赵振涛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人!海英,你们不是离婚了吗?”

    赵海英顿觉喉咙被阻塞了:“大哥,俺是跟这狗东西离了,可他不让俺见孩子,俺不能没有孩子啊!他说俺帮了他这一回,他就把孩子还给俺。”她说不下去了,一把一把抹眼泪。

    赵振涛气愤地说:“这叫什么事儿啊?齐少武这种人还能当副县长?我看他这乡书记也当到头了!海英,你真是太善良了。你记住,孩子的事大哥给你办,给他跑官的事你就别管了,弄不好,他出了事儿咱们都跟着背黑锅。不说他了,海英,咱爹、四妹、小乐他们都还好吧?”

    赵海英抬起泪眼说:“大哥,俺只想要孩子。”

    赵振涛拍拍海英的肩膀:“去,跟你嫂子吃饭吧。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孟瑶在外屋都听见了,她推开门大声说:“振涛,你这人还有记性没有?你不是说,吃完饭去看我爸爸吗?怎么,那个大老高。一个电话你就颠颠儿地去了?你在他们手里不是没短处吗?那封匿名信里告你跑北龙港时,受了他们的贿赂!这冤不冤啊?”

    赵振涛说:“咱脚正不怕鞋歪。高书记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帮着建北龙港,是我愿意做的。老高说有急事找我,我也顺便跟他说说我的工作变动。咱爸那里明天再去嘛。”

    赵振涛提上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

    在天源大酒店里,赵振涛见到了北龙市的党政要员:除了市委高书记,还有年轻的市长胡勇、市委市政府的秘书长,以及北龙港的总指挥熊大进。赵振涛见到这些老朋友感到很亲切,在酒桌上端起酒杯的时候,就把眼前的烦恼,全跟着酒顺下去了。他涨红着脸说:“省委大院,都知道我赵振涛成了北龙市的办事处。高书记、胡市长,你们可听清了,我赵振涛沿街乞讨的时候,你们可得给碗粥喝呀!哈哈哈!”

    高焕章笑着说:“小赵,你要愿意,我找省委潘书记去说,你就回老家干吧。我明年就得退了,你和胡市长,摽着膀子干一场,把咱北龙的贫困帽子彻底摘掉!”

    胡市长附和说:“对,老书记说得对,振涛,你当书记,我继续给你拉套!”

    赵振涛怯怯地摆手:“别别别,刚才我是一句玩笑话,你们可别当真啊。我哪有高书记、胡市长那两下子?如今我像银行里的呆账赖账,是该清理的那一类!这不,下个礼拜一,我就得到党校报到去啦。”

    高焕章顿了顿,说:“我是真没想到哇,听说,有人诬告你?”

    赵振涛摆摆手说:“喝酒,喝酒,今天不提那个,无官一身轻啊!到北京,换换脑子,也不赖嘛!”

    胡市长说:“振涛老弟,你别放烟雾弹啊。到中央党校,那是镀金的地方,回来就升了。来,敬你一杯,先给你夸夸官!”

    赵振涛就痛痛快快喝下去了。

    回到省委招待处,高焕章把赵振涛拉到了自己的客房里。把门一关,赵振涛借着酒劲儿就跟高焕章说起了知心话,将诬告信的内容,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高焕章愤愤不平地说:“如果省里对你另有重用,我不说啥,要是因为我们北龙港误了你的前程,我老头子心里不安哪!无论如何,明天我见到潘书记时要替你说说这个话!”

    赵振涛显见着有了激动,抓住高书记的手:“老高,有您这句话,我赵振涛就知足啦!咱先不提我的事了,在酒桌上,您还留了一半的话没说。告诉我,你们这个大队人马开到省城,到底干什么来了?”

    高焕章说:“四天后,咱北龙市通往北龙港的高速公路开通,盐化县城连接北龙港的跨海大桥也要举行通车典礼。我们是来请省委省政府和有关部门的领导参加通车典礼的!”

    赵振涛喜形于色:“太好啦,祝贺你们啊!”

    高焕章依然沉着脸:“唉,套用人家名人的一句话说,高兴的事儿都是一样的,困难的事儿各有各的难处啊!”

    赵振涛一拐:“怎么?天下还有难倒你大老高的事儿吗?”

    高焕章把牙花子嘬得山响:“唉,眼下是治理整顿的时候,银行紧缩银根,咱北龙港又是地方所属港口,实在支撑不住,已经停工下马了!”

    赵振涛惊讶道:“哎,我听三妹说港口还施工呢!”

    高焕章说:“那是瘦狗拉硬屎,强挺着哪!如果拉不到外资,等剪彩典礼一结束,就得停下来啦!咱停个一时半载的倒还不怕,我担心的是,我退下来之后,新班子能不能继续干下去。”

    赵振涛果决地说:“千万不能下马呀!北龙港一停,多少矛盾的焦点就会朝你打来!当初上马时的背景,您比我更清楚哇。那样,连我这个局外人也脸上无光啊!”

    高焕章眼圈黑黑的,双唇颤抖:“这我都想过了。”

    赵振涛说:“老高,小胡跟您配合得怎么样?”

    高焕章痛苦地摇了摇头:“我这阵儿预感不好。”

    赵振涛心里沉沉的,盼着老高继续说下去,然而高焕章却咯噎一下子不说了。

    3

    四菊将屋子简单收拾了一下,这才洗脸、梳头。

    四菊没有听见父亲屋里的动静,她正认真地照镜子。她从镜子里看出额头上有一块淤血,紫颜色的淤血,那是小乐抡她时跌在地上撞的,可这并不影响她俊秀美丽的脸庞。在她们四姐妹中,每个人的特点都很明显:大姐的端庄、二姐的泼辣、三姐的善良,而四菊呢,用大哥赵振涛的话说,则是集三个姐姐的特点于一身。她眼黑,脸白,嘴角处还汪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她这种妩媚端庄的俏美,足以回击任何一个男人轻佻的目光。

    她上学时的成绩不错,可考大学那年,她落榜了。她与朱朱是同学,朱朱也是同一年落榜的。那时全家人都替她惋惜,大哥大嫂还专程从省城跑回老蟹湾,安慰她,劝她继续复习考学。大哥还说,可以给她找一所自费大学,三个姐姐、姐夫也都同意出钱赞助她。她是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全家人越对她好,她就越难过。让她惊讶的是,父亲反而红着眼睛不说一句话。当时,三姐还没有跟姐夫分居,小乐又在蹲监狱,她想:爹大孤单了,他养儿育女,苦巴苦累地熬到今天,身边得有人照顾啊。那时,父亲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这眼神让她的心很沉地跳了一下。就在这一刻,四菊对自己的命运做了最后的决定,她淡淡地说:“大哥、大嫂,姐姐、姐夫,你们的好意俺记一辈子,可俺这样一个乡下姑娘能出息到哪儿去?俺认命了,留在老蟹湾,替你们照顾咱爹!”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赵老巩长满络腮胡子的老脸一抖,老泪纵横。大哥感动地说了一句:“小妹,你的心清澈见底啊!”

    四菊依然不动声色地保持着那种必要的微笑:“咱老蟹湾就不能活人了吗?”

    她这句富有挑战性的话,果真被应验了。她与几个同学合股搞起了海水养殖场,她被推举为场长,尽管每年的收入不多,可她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她还被评上了县里的三八红旗手。在个人感情上,她也有自己的主意,她是个重情感的女人,她绝不用自己的纯情去做交换,绝不准自己更不准别人来亵渎它。就说刘连仲吧,她还在考验着这个剽悍的小伙子,她正带着新鲜和持久的情感,细细地打量着他。

    想到这儿,她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因自己的痴态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她把镜子收起来,上床睡觉去了。

    四菊不像爹,她这一夜睡得很踏实。早上醒来,一抹亮光被淡蓝色的墨竹窗帘过滤后,就浅了,粉粉的,妖妖的,她玻璃瓶一样亮洁的脖子,红红地睡出细汗,脸上也好像泛起了好看的霞色。她听见爹的屋子里有了不小的动静,还听到了汽车刹车的声响,过后就是刘连仲瓮声瓮气的粗门大嗓:“赵大伯,俺送小乐回家啦,您夜里惦记坏了吧?”

    接着就是爹的声音:“连仲啊,四菊都跟俺说了,多亏了你呀!不然这杂种还不知给俺惹出啥乱子来呢!”

    四菊赶紧爬起来,利利索索穿好衣裳。她见小乐理亏似的走进屋里,惶惶地看了赵老巩一眼。

    赵老巩瞅着小乐,气得脊椎骨都在痉挛,老人憋了一夜的话,像暴雨点子往他脸上砸:“你小子出息啦?露脸啦?你要是俺赵老巩的儿子,人家把你给蹬了,就自个儿长脸,活出个人样来!你喝两口猫尿,舞刀弄棒地耍光棍儿,算是哪门子本事?你闹你闹哇,俺看你小子非闹得戴大盖帽儿的送你一颗枪子,你就舒服啦!”

    赵小乐闷闷地站着,喘息着。

    刘连仲说:“大伯,小乐醒酒之后,俺劝过他啦,他也知道后悔啦,您就别说他啦。”说完,他就转身出去,到四菊屋去了。

    赵老巩对小乐是不依不饶:“你不知道你是有前科的人吗?这几年的大狱,你白蹲了吗?你这次减刑,你大哥是求了人的!冲谁?不是冲你赵小乐,是冲你爹俺!你小子不骑骏马骑瞎驴,净走歪道,真出了大事儿,你大哥也保不了你!懂吗?”

    赵小乐痛苦地扭皱着脸,瞅了爹一眼。

    赵老巩看着儿子的可怜相,心软了:“孩子,别跟朱朱过不去,眼气没有用,要气就气你自己!傻不傻呀?你爹一辈子堂堂正正地做人,兴他人不仁,不兴咱不义!你爹都这把年纪了,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撒手找你娘了,俺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呀!你说,你爹还图个啥?不就是想看着你成个家,平平安安的。”

    老人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袖衫擦了擦眼睛:“你说,你对得起爹不?你要是不学好,俺到了九泉之下,咋跟你娘交代哪?唵?爹这辈子对得起你不——”

    赵老巩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哽咽了。

    赵小乐嗵地一声跪在老人脚下,从腰里抽出那把刀,双手捧到脑顶,声泪俱下:“爹,俺对不住您,今儿个这把刀给您,俺从今往后要是不成人,您就用这把刀将俺的手砍下来!”

    赵老巩弯下身,接过刀,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身子向前扑了一下,险些跌倒。

    这里的声音都被对面屋里的四菊和刘连仲听到了。刘连仲想走过来看看,被四菊拦住了。赵四菊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暖流,刺激得鼻子有些发酸。小乐哥哥能不让家里人操心,老爹就会多活几年,这是她的心愿,等着她将来成了家,就把老爹接过去,小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刘连仲不懂四菊的心思,抬手搭在四菊的肩膀上,讨好似的说:“四菊,俺发现你对这个家够上心的。你放心,等你成了俺的媳妇,俺会把他们爷儿俩照顾好的!”

    四菊瞪着他说:“谁说嫁给你啦?”

    刘连仲仓促地回应道:“你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告诉俺的。你会成为俺刘连仲的老婆。俺有这个自信!”

    四菊问:“俺的眼睛?都说俺的眼睛清澈黑亮,黑眼睛是看不出什么的。你觉得,那是你自己的感觉,就凭昨天晚上?为小乐的事,俺会嫁给你?”她微微翘起了下巴。

    刘连仲挪开手,目光很倔地射向四菊:“俺是凭自身的魅力来征服所爱的女人,俺不会像小乐那样。刀子是拢不住人心的,即便抓住人,也拢不住心。没有擦出一点火花来的婚姻,算是一流的吗?那又有啥意思呢?强拧的瓜不甜!俺早就跟你说过,俺是新渔民,要追求一流的婚姻!”

    四菊笑模笑样地听着:“这个想法真不错,俺也赞成!不过,你没有正面回答俺的问题,你说,俺们能找到你说的哪种感觉吗?”

    刘连仲眨眨眼睛,走过来,又一把搂紧了她:“四菊,俺觉得咱们的火候到了,嫁给俺吧。俺值相术,你的脸相有怪骨,骨头结构属于异相,俺也是异相,两个异相的人结合了,就能和和睦睦,要多幸福有多幸福,懂吗?”

    四菊挣开刘连仲,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刘连仲茫然地看着她:“你,你笑啥?”

    四菊说:“俺笑你也学会了空手套白狼。告诉你,傻小子,俺不是娇小姐。俺们劳动人民从不考虑嫁人是多么神圣,也就很少有嫁不出去的麻烦。俺不会像你说的那样,俺很实际,俺能随随便便地还俗嫁人的。”

    刘连仲咧咧嘴说:“俺明白了,你想嫁个趁钱的。俺刘连仲在老蟹湾不算大款,也是个小款吧?”

    四菊摇摇头:“你呀,继续努力,还差老鼻子呢!”

    刘连仲如数家珍地说:“俺家有汽车、有房子、有养殖场、有存款,你还要啥?”

    四菊用手点了他脑门一下,一字一句地说:“你这儿穷!”

    刘连仲摸着后脑勺愣着:“别开玩笑!俺都糊涂啦!”

    四菊念念有词地说:“你不是笨人。天下事情凡涉及到自己,咋就啥都模糊了,这叫当事者迷!”

    这时赵老巩喊:“四菊,连仲,快到你们的养殖场看看吧,天儿不好,八成是狗日的捂着风暴潮呢!”

    四菊和刘连仲答应着往外走。

    赵老巩又盯着小乐吼:“你也去,帮着四菊干点活儿!”

    赵小乐颠颠地跟着他们走了。

    在去海边的路上,四菊听见小乐在和刘连仲悄悄地嘀咕着什么,有几句她是听清了,小乐还在为朱朱迟婚的事耿耿于怀。他是在和刘连仲商量,想先弄清勾走朱朱魂魄的小白脸是谁,然后再想个招子治治那个家伙。四菊装着没有听见,心里盘算着养殖场该怎样抗过风暴潮的事。

    走到海滩养殖场的时候,早晨的海雾还没有散去,帆和船的影子都很模糊,潮音和海鸟的叫声也模糊着,凉飕飕的海风充斥着湿腥气的海滩。海面上有些骚动不安。四菊指挥着小乐和刘连仲将孵化室里的仪器装进大包里,又将三只舢板船抬到岸上。因为是早春,孵化场还没有孵化虾苗和蟹苗,要是秋天闹起风暴潮,怎样准备都避免不了损失。

    四菊让小乐和刘连仲都回去了,自己准备做些善后事情。她蹲在大堤上,饶有兴味地听滩涂上鬼蟹拱泥打挺儿的噗噗声,她并不知道海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了。她嗅到了一种很浓郁的海腥气,不由吃了一惊。狂风将她的喘息声一同吹向了远处,一人高的浪头铺天盖地地袭来。

    发天啦!八级强台风卷起的风暴潮,席卷着扑向老蟹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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