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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王海鸰中短篇作品》->正文
亦真亦幻

    一

    当大奔在模模糊糊宛如梦境的状态下终于找到唐岁由家的小别墅时,大奔在这个昔日采蝶纷飞花朵争相怒放香气氤氲的花园别墅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破败景象,所有的玫瑰都枯萎了,花瓣像迟暮女人穿了几十年无法脱下的绸衣一般死气沉沉色采阴暗地耷拉着,在微风中无可奈何地摇晃它们的身躯,蜘蛛在枯萎的花瓣中得意洋洋地织着网,这些网洁白透亮在正午垂直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丝一般晶莹的光泽。蟑螂在这些网的空隙中飞翔着,油光闪闪的身躯在枯萎的玫瑰之间掠来掠去……大奔就这样盯着花园的景色看了好一阵,然后大奔又看了看身后自己刚刚停稳的那架黑色本田思域,这架本田四域是唐岁由去年送给他的,他那时就是在这里从唐岁由的手中接过车钥匙的。满面笑容的唐岁由向大奔伸出他的手,那条晶亮的车钥匙就躺在他掌中,静静地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唐岁由乐呵呵地说,大奔,这架本田思域算是我送给你的。大奔立即就从唐岁由手中接过车钥匙,马上将车发动起来,大奔当时好像连谢谢也没有说。就急急地将本田思域发动起来,在马达好听的轰鸣声中,大奔听到了唐岁由震耳的笑声,唐岁由对宫家纪说,只要朋友帮了我我就一定忘不了,一定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这时大奔已将本田思域轻盈地开动了起来,黑色的本田思域在这一片别墅区的小径左拐弯右拐弯行驶得如行云流水般,当大奔把它停靠在唐岁由家门口并再次从花园经过进人别墅时,满园争相怒发的玫瑰氤氲的香气裹夹着黑色本田思域一起水一般地沁入大奔的脑海,以后他只要一坐进车厢,随着车门的关门,氤氲的玫瑰香气就会迅速地挤满了本田思域车厢的所有空间。

    大奔没有想到只是过了一年,那些盛开的玫瑰就全部枯萎了,氤氲的香气已被腐败的气息所代替。在大奔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穿过枯萎的玫瑰。顺着花园的小径一直向别墅走去。在枯萎玫瑰的簇拥下,整栋别墅有了一种苍老莫名的意味,仿佛失去韶华暗自忧伤的女人。大奔迅疾地走,随着大奔匆匆行走的脚步,小径上的许多爬虫纷纷躲避,怪状的身躯在无数只脚的带动下亡命地四下奔逃。白色的蜘蛛网在空中摇晃不停,许多飞翔的虫子在大奔的突然袭击下惊慌地向蜘蛛网一头撞去。

    大奔在别墅门前站住了,豪华的实心桃木门依然紧锁着,一些细小的裂纹在依然光滑的门上纵横交错。大奔用手急急地摁响了门铃,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大奔将自己无比灵敏的耳朵紧贴在门上,但依然听不见门内有任何的声响,大奔想完了,唐岁由行踪已无处可觅了。这样一想,大奔的心顿时仿佛浸在酸楚的杨梅汁中,在这一瞬间他觉得枯萎的玫瑰花瓣已挂满了他的全身,并在阳光下有气无力地晃荡着自己破绸一般的身躯。大奔想去年还财气旺盛的唐岁由今日是怎么了,许多的疑问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顿时随着大奔的思维幽暗而又令人心悸地飘荡在枯萎的玫瑰上空。大奔慢腾腾地走,他坐进黑色的本田思域后又再次将头扭转过来,这一扭大奔发现紧锁的桃木门已悄然地开了一条缝,缝里隐约着一张老女人的脸,灰白稀疏的头发在女人的头顶及脸颊飘动。大奔一开车门冲那畏畏缩缩的女人大喊一声,冯阿婆冯阿婆,请开门,我是大奔呀。

    随着大奔的喊声,冯阿婆把她整个的脑袋都探了出来,泪珠在她昏暗的老眼里闪烁。冯阿婆说,真是你呀,大奔。

    大奔又迅疾地往回走,他这次走得比上次快,连跑带跳的,使更多飞翔的虫子惊慌地飞起又无望地陷入张网以待的蜘蛛网中,枯萎的玫瑰花瓣随着蜘蛛网的颤动而颤动,许多的花瓣就在这样的颤动中脱落了,永远地和枝条脱落了,落在干枯的泥土隙缝中。

    大奔匆匆地走到门口,大奔一进去,冯阿婆立即将门牢牢地关闭了。

    大奔急切地说,冯阿婆,唐岁由呢,他到哪里去了。

    冯阿婆立即将眼泪拭去,给了大奔一个无比欣慰的笑容。她说大奔你紧张什么呀,岁由他好好的,现在去东北做生意了。冯阿婆是唐岁由妈妈手上传下来的佣人,岁由小时候就是吃冯阿婆的奶长大的,所以冯阿婆在唐岁由家地位很高,在去年的时候,唐岁由每周都用自己的奔驰600载冯阿婆到美容院做一次全套面部皮肤护理,阿婆指间戴的那粒硕大的翡翠戒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起美容小姐的惊呼。现在阿婆头上是凌乱飘散的白发,脸上是层层打皱的皮肤,身躯佝偻着,仿佛玫瑰花瓣一样全身透露出一种破败的气息。

    大奔算是松了口气,但他还是不解地问,唐岁由去做生意了,怎么家里这样的破败呀,公司也不见一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阿婆说,我怎么知道呀?这几年岁由就好像变魔术似的,一会儿手中就有了几千万,一会儿几千万又不见了。有钱了就给我买玻璃似的大钻戒,没钱了又把我的钻戒摘下来拿去抵数,我算是被岁由弄迷糊了,这一年来几乎见不到他的面,他就是回家也是来去匆匆的,唉,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怎样才能帮到岁由。

    阿婆正说着,宫家纪从楼梯上下来,宫家纪说,原来是大奔呀,我也不知是谁来了,在楼上呆了许久才敢下来。

    大奔抬眼看宫家纪也是一个衰样,领带皱巴巴地拴在颈上,一件名牌的鳄鱼西服同样皱巴巴地套在瘦削的身上,发红的眼睛在青白色的脸庞上闪着疲惫而又暗淡的光。

    宫家纪从楼梯上仿佛摔倒般地急促地踉跄到了大奔的面前,他紧紧地握着大奔的手说,大奔你来了好,你来了好。然后他又转头对冯阿婆说,阿婆今日大奔来了,我们可加一个菜。说着,宫家纪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银包从里面抽出两张十元钞票递给阿婆,阿婆也同样以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态来拿这两张纸币。大奔诧异地看着他们说,加什么菜呀,今日我带你们去外边吃好不好?听说去外边吃,冯阿婆立即眉开眼笑,她说好呀好呀,我钟意去外边吃,宫家纪也面露喜色说,好呀好呀,去外边吃一顿真是好呀,要知道我们已许久没有出去吃过饭了。

    二

    于是宫家纪和阿婆分别对镜整装,宫家纪努力地想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弄平整,阿婆则用一把老式的牛角梳子努力地梳理自己苍白而又凌乱的头发。

    宫家纪在平整领带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大奔,说唐岁由和公司在这一两年中的经历是大起大落,比最惊心动魄的电影和小说还要惊心动魄。现在他作为公司的全权代表留守在特区,他一会儿作为原告把别人告上法庭,一会儿又作为被告被人家揪上法庭,陷入了无数公司彼此纠缠扯不清理还乱的债务纠纷中。宫家纪一边说一边上楼寻衣服换,大奔随他上楼,在楼上宫家纪所谓的卧房里,大奔吃惊地看到所有的地面和所有的桌子都铺满了各式各样的文件,许多的文件上盖着触目惊心的法院或者银行血一般鲜艳的大章。宫家纪的脚步毫不在意地就在这些文件上踏过,厚厚的文件在宫家纪的脚下发出挺括的声音,宫家纪在这样的声音中向大奔扭过他的脖子说,大奔我日日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入睡,以至使我害上了要命的失眠症,到了幽静的夜晚这些公章就变成了一团团毫不含糊的鲜血争相从我的身体各处涌出,我被这日复一日的失眠症弄得人整个成了一块搓衣板了,说着宫家纪朝大奔掀起他刚换的西服,大奔看到宫家纪的胸前一条条肋骨清晰无比地凸出,宫家纪的手往胸前随意地一抹,大奔就听见一排杂乱的声音奔涌而出。接着宫家纪和大奔又从楼上下来,阿婆已早早地换好了她的衣服,阿婆甚至在她干燥发裂的嘴唇上努力地抹上了一层暗红色的唇膏,阿婆喜笑颜开地把那紧闭的大门拉开,一道阳光恰好照射在阿婆的脸上,阿婆飘散的白发纵横的皱纹和唇间的一道暗红立即在阳光中清晰地展示出来,使大奔不由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紧随在他身后的宫家纪这时也看到了阿婆阳光下的形象,宫家纪赞道,阿婆你今日好整洁好清爽呀。大奔诧异地看宫家纪,宫家纪给了他一个宁静的微笑,看来他倒是真心真意赞扬阿婆,大奔于是对宫家纪和阿婆都心生怜惜。

    他们一行三人又沿着那条小径走,大奔坐进黑色的本田思域,透过车窗看在小径行走的阿婆和宫家纪,枯萎的玫瑰在小径两旁摇晃,洁白透亮的蜘蛛网也在小径两旁摇晃,而他们也摇晃着在这样的小径穿行……

    黑色的本田思域在街面穿行,大奔在行驶的过程中不由想起他和唐岁由初次的见面。那一阵唐岁由在风起云涌的股市连续几个大进大出,他一元购进的股票在最疯狂的时候曾经涨了一百多倍,唐岁由在临近一百倍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将所持的股票悉数放出,五万元的本钱扣除手续费到账的钱差不多就是五百万元,后来唐岁由又做了几个短线,每次的入货和出货都是在最好的时机,几个回合下来,唐岁由的身家就直逼一千万了。这时钱多得连唐岁由都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仿佛钱是一种漫天飞舞的东西,你只要会譬如“芝麻开门”这样简单的秘诀,只要稍一闭眼钱就会在一瞬间以一种数字的形式跑到你的银行户头上,而你到银行这些数字就会摇身成为真正的毫不含糊的一叠叠挺括括的钞票。唐岁由那一阵就仿佛掌握了某种秘诀,他银行户头上代表钞票的数字无限地膨胀,终于有一天膨胀到了唐岁由都心惊肉跳的地步,唐岁由日日都为这些数字弄得心惊肉跳地睡不着觉,他在大户室里没事就一人偷偷操作电脑查寻自己的现金余额,每一次诚实的电脑都确定无疑地向他显示现金余额9887009.64元。唐岁由在这样巨额的数字面前感觉自己就是那个会“芝麻开门”秘诀幸运人,唐岁由想他没有理由再在这股市扑腾了,这股市挣钱太易也就意味着险恶在后,唐岁由在一个明媚的早晨从城市近郊山上的一座古庙缓缓地步行到证券公司,把他的所有现金都悉数转到位于他家附近的一家银行,唐岁由自此就从股市激流抽身了。唐岁由抽身后,温情脉脉热情似火的股市就此直线跳水,它披着一身蒺藜以幽黑阴森的形象向所有的人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它大口大口轻松随意地吞噬着那些怀有美好幻想的人们,大口大口毫无怜惜地吞噬着那些上一秒钟还面带微笑下一秒钟就痛不欲生天真浪漫的人们……险恶和唐岁由擦身而过,唐岁由看到昔日股友在这吞噬下连骨渣都无从寻觅时,冷汗顿时在他身上汇成了无数道小溪,这些小溪在唐岁由身上流淌了数个日日夜夜才告干枯。冷汗干枯的唐岁由后来才下决心永远在股市上金盘洗手,他要利用这笔轻易而得的金钱开办那眼睛看得见手摸得着的实业。也就在这个时候唐岁由认识了远从东北来特区寻求发展的大奔。

    大奔的车子以优美闪亮的身姿在阳光暴晒的正午街面穿行,车内冷气在阳光下的车厢以一种旁若无人的姿态悠然弥漫,早已享受过奔驰600的阿婆在车上对大奔的黑色本田思域赞不绝口,她说自从岁由在生意上失手以来,她就很少坐岁由的奔驰了,后来不要说坐就是连看到都不可能看到了,因为岁由用它这架宝贝抵数了。这时,坐在车前座的宫家纪插话说,大奔,唐总用这架奔驰顶数算是拣了一个大便宜,原来他们公司欠人家一个公司二百万,后来那个公司的老总见无论如何都很难在我们这里讨到账,于是主动提出要唐总用这架价值仅一百五十余万元的奔顶二百万的账,唐总觉得还划得来,于是就顶给人家了,这架红色的奔驰600终于帮公司消灭了一个债主。

    说话间,大奔的车已到了一家鼎鼎大名的潮州菜馆,一见是吃潮州菜,阿婆和宫家纪就眉开眼笑,阿婆说,大奔你真是好,原来岁由也是经常带我来这里吃的。

    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一间包房,服务小姐首先送给他们一盘摆满六个小酒盅一般大小的潮州功夫茶,橙黄色的功夫茶在冷气四溢的包房宁静地吐着热气和幽香,他们一人端起一杯互相用举起的杯子致意就将美妙无比的茶徐徐喝入,阿婆喝完一盅茶放下杯子又是一声欣喜的叹息。然后大奔开始点菜,大奔点了卤水鹅掌翼、清蒸银雪鱼、冻花蟹、明炉鸟鱼以及小吃甜四宝等,大奔一路点阿婆一路跟着微微笑。

    在等菜的时候,大奔问,唐岁由的那家华伦健字号中药厂如今怎么样了?宫家纪说,目前公司的日常开销就全靠它了,也就是因为唐岁由手上还有这家月月生钱的厂子,人家才没有往死里逼唐岁由。厂子每月约有利润五十几万元,全部被债权单位瓜分,每月只给公司留两万的日常开销。几个大的债权单位都分别派出了自己的财务人员,按照协议根据债务的比例从我们的药厂直接走账回去。脸颊凹陷浑身骨节突出的宫家纪叹了口气说,大奔,现在我和阿婆病了就全靠这妇炎净了,有一阵我的嗓子疼痛得要命,于是就一把一把地吃妇炎净,吃了大约一百几十粒总算把嗓子这病治好了。又有一次阿婆犯了痔疮,也是大把大把地靠吞妇炎净才治好了的。宫家纪说着拍了拍大奔的肩说,大奔多亏了你把这个药方子给唐总,才使唐总没有完全被人家打垮。

    唐岁由在一门心思准备办实业的时候遇到了南下寻求发展的大奔。身穿农村对襟褂的大奔手里紧捏着爷爷传下来的一个有奇效的中药方子,经人介绍大奔认识了唐岁由,唐岁由要求看一看大奔的药方子,大奔自然不肯,唐岁由说,那我们之间如何交易呢,你连方子都不给我看,我怎么敢买你这张破烂发黑的纸呢。大奔说,你可以找病人来,我保证把病人治好。唐岁由笑一笑说,那你总得告诉我你这方子是治什么病的,我才好找病人呀。大奔说,我爷爷的方子什么病都可以治,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靠这个方子保命的,我爷爷身上长了疮也是吃它,我爹害了喉疾也是吃它,我娘得了妇女病也是吃它,我弟弟长了癞痢头也是用它。唐岁由听了哈哈大笑。这时刚刚做过美容,每一道皱纹都闪着光泽的冯阿婆说,不妨由我来试一试,这几日我的胃痛又发了,不如就叫他煎几味药我来吃一吃。

    唐岁由说,好呀好呀,阿婆就叫这个小伙子煎几味药给你试一试。

    冯阿婆只吃了两味药胃痛就完全好了,稍带着连牙痛也好了。阿婆对唐岁由说,岁由呵,这个方子真是值钱的好药,你若不买,我就买了。说着阿婆把手里抓的一把戒指丢给唐岁由,要岁由帮她把这些戒指卖了,她要买这个方子保寿命。唐岁由哈哈大笑,轻轻地将阿婆的手摊开,然后把戒指一个个拣起来塞到阿婆手里。唐岁由说,好了,小伙子,你的方子我买了,请你开个价吧。大奔想了又想,终于咬咬牙说,两万元少一分我也不卖。

    唐岁由旁若无人地站起来,以一种大奔从未领教过的气势说,五万,我用五万买断你这个方子,以后你不能用任何形式任何借口向我要钱。大奔立即眉开眼笑,当时就将方子恭恭整整地铺在唐岁由的眼前,唐岁由马上打电话要公司的财务小姐火速在保险箱里拿五万元现金送来。

    在等待财务小姐的时候,唐岁由说,大奔先生,在药方子没有请专家鉴定之前,你不能离开我这栋别墅,一俟通过了专家鉴定你才可以离开这里。

    大奔说,好,好。我保证不离开这座屋子。

    唐岁由重金请来了方方面面的专家,专家们一致认为这个方子有价值,方子很古,但闪耀着辨证施治的光芒,有几味药的搭配很独特很大胆很有奇效。

    自此唐岁由全力以赴投入了药厂的筹备工作,很快就拿到了许可证,很快就圈了地,很快就开始了打桩……

    鉴于这种药有全身的消炎去毒作用,唐岁由想了又想,最后决定把这种药定为“妇炎净”。唐岁由对宫家纪和大奔说,把这种药的治疗功能定在妇科方面最好,这样才能保证我们有最广泛的病人。然后唐岁由又对大奔说,大奔假如你的方子是治疗红斑狼疮的,就算有特效我也不会买,你想想红斑狼疮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病,十万人中大约也没有一人得。而妇科病就不同了,不仅发病太广泛病人也太广泛,只要确实有效这小小的中成药丸就能为我们挣来水一般涌流而来的金钱。

    后来也确实如此,华伦“健字号”妇炎净一投放药品市场即有不俗表现,唐岁由一方面采取广告攻势,一方面打点各大医院的门诊医生。因而有一阵子使得在这个特区看病的凡是女病人都无一例外地被医生塞给了一把一把的妇炎净,她们不经意地吞着这些药片,后来都在某一个早晨惊讶地发现缠绕她们许久的妇科顽疾竟无翅而去,于是她们下次再来医院的时候就无须医生提醒了,她们总是急促地喘着气说,医生请给我开妇炎净,请给我开妇炎净……也就在这样大好的形势下,唐岁由给大奔送了那架黑色的本田思域。黑色的本田思域一下子把大奔的档次提高到了真正的白领阶层,大奔在黑色的本田思域带动下脱净了浑身的土渣子,聪明的大奔很快学会了进发廊、洗桑拿、吃西餐,学会了在炎热的夏季打领带,学会了将衬衫的下摆掖进裤子里,学会了紧紧扣住衬衫长袖上的钮扣,学会了说那种带有粤味的广东普通话。大奔起初在特区没有什么挣钱的法子,于是就将自己和黑色的本田思域一起租给人家使用,车子租给人家是每月九千,作为司机的大奔是月薪四千,大奔每月的收入就是一点也不含糊的一万三千元。这样做了一年多,大奔就不做了,捏着手里的近二十万做起了炒楼花的生意。那时候也不知道人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从来就没有卖不掉的楼花。最辉煌的一次大奔以每套二万元的定金订了一个公司最后十套楼花,大奔从房产公司的楼上下来,准确地说大奔还没有下来,大奔只是走到第一个楼梯的拐角,手上的楼花就被一个香港佬以每套四万的价格买去了五套,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大奔就挣到了十万,后来的五套楼花大奔以每套六万的价格出手了四套,同时把楼层最好方位最好的一套留给了自己。再以后大奔就开了一家别具风味的北方食馆,成了具有完全意义的老板。大奔的发迹使大奔在任何时候都认定唐岁由是他的恩人,他是经唐岁由的魔棍点过之后才成为今日的大奔的。大奔在如今的锦衣玉食中简直不堪再回首过往的生活,可是过往的生活却经常在一个个毫不相干的时候涌现在大奔的脑海,每当过往生活涌现时,大奔就会深深地感念唐岁由,大奔想他可以为唐岁由两肋插刀而在所不辞。

    在唆溜唆溜吃的当儿,仿佛虚不受补般满脸流汗的宫家纪突然把手中的筷子重重放在桌上,宫家纪说,大奔,其实唐岁由一方面欠人家的账另一方面人家也欠他的账,两相抵消的话,公司还有八百万块钱入账呢。现在唐总一人去东北做生意,每单进口药材的生意都能挣几十万呢,唐总为什么这样搏命挣钱,主要是怕银行追账追得太紧最后通过法院拍卖公司在大湾的那块占地三万余平米的地。那块地是公司花了两千八百万买的,其中一千六百万是以地作抵押向银行贷的款。唐总说假如这块地在现今拍卖大约要亏七八百万。所以怎么样也争取能还银行的利息,只要能还上利息就能保住这块地,只要经济一复苏,这块地就能为公司挣来大钱。

    宫家纪说,大奔你很感念唐总是不是?

    三

    是呀,我很感念唐总,包括今日请你和阿婆在这里吃饭都是看唐总的面子。大奔老老实实地说。

    这样就好了,宫这纪满面微笑说,大奔你的生意脱不脱得开身?

    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北方食馆有什么脱不开身的,我这次不是开着本田回东北半年多了吗?大奔说。

    宫家纪于是更是满面笑微微了,他以一种恳求的口吻说,大奔你要块头有块头,要身手有身手,你能不能帮唐总到外面去收数,我和你一起去,我们只要把几个大头收回来,公司就好过了,起码可以把银行的账还上,免得我成日被银行喊杀喊打,又成日被别的公司拉上法庭作被告……

    在宫家纪说话的时候,冯阿婆张开她干燥的暗红的嘴唇向大奔媚笑着,阿婆用尽可能好听的嗓音说,好大奔,求你帮帮我的岁由吧……求你帮帮我的岁由吧……

    大奔想了想,举起杯子把一杯满满的蓝带马爹利一口喝掉,然后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说,好,我就把我自己的生意放一放,帮唐总先去收数!

    听大奔这样说,阿婆和宫家纪对视一下,脸庞上都展示出欣慰的笑容,而大奔却独自喝酒,一杯杯的蓝带无声地浇灌在他张开的喉咙里。

    既然答应了帮唐岁由收数,大奔就在两天内将自己的北方食馆的生意作了安排,然后他就搬到了这栋充满了破败气氛的别墅里。大奔和宫家纪还有冯阿婆就是唐岁由在特区的全权代表。

    在一个幽深宁静的夜晚,唐岁由从东北的一个城市给阿婆打电话,阿婆欣喜地紧捏着那个传递唐岁由声音的话筒,柔和的笑容荡漾在她多皱的脸上,阿婆在电话里告诉岁由,大奔现在已搬到别墅了,他要和宫家纪一起去为公司追数。过了一会,阿婆把话筒给大奔说,大奔,岁由要和你说话呢。大奔一把接过话筒,冲着话筒热情洋溢地说,唐大哥,我是大奔呀。话筒那头半天没有声音,大奔失望地对阿婆说,阿婆,电话里怎么没有声音呀。阿婆说不可能呀,岁由刚刚还和我说得好好的。就在大奔准备放下话筒的时候,话筒里传来了唐岁由哽咽的声音,唐岁由说,大奔在我这样倒霉的时候你竟然没有忘掉我,大奔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啊。

    唐岁由哽咽的声音调动了大奔的一腔柔情,大奔感到自己又回复到过去那个在干燥的黄土地上穿着粗布对襟褂的大奔了。大奔说,唐大哥你不要这样说,你不想想没有你唐大哥哪里有我大奔的今日,而且大哥又不是遭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大哥的钱在别人那里,别人的钱又在大哥这里,钱这玩意儿在目前的状况只是和大哥玩蒙蒙躲躲的游戏,待游戏结束钱各就各位,大哥照旧是人人佩服的大老板。听大奔这样说,话筒那头的唐岁由就不哽咽了,他们紧接着就在电话里追忆了以前的友谊,又互相致了问候,然后就对如何追数的问题进行了具体讨论。唐岁由思忖了一会对大奔说,假如追数就应该先到A省,A省的一家大药材公司进了公司价值三百余万的妇炎净及其系列产品,在发货前只给公司预付了一百万的货款,当时他们想这家公司是一家有着政府色彩的公司,以前和这家公司几次打交道他们都有良好的信誉,于是就在没有收到全部货款的时候就将这批药物托运了去,哪料对方把这笔货收到后,货款却迟迟不汇来,等到公司自己资金也吃紧时,再派人匆匆去追账,但一直没追回来。唐岁由说,如能顺利地把这笔账追来,起码可以还贷一百五十万给银行,这样可以安抚安抚恼怒的银行。余下的可用来支付一些债务的利息,这样也可暂时安抚一下债主们。大奔说,唐大哥,你放心,我和宫家纪一定想办法把这笔数追来。

    最后,阿婆又从大奔手中抢过话筒,殷殷嘱咐岁由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阿婆流着泪说,岁由啊,这挣钱是一件永无止境的事,钱说到底是一样魔鬼般的东西,它到了谁手里就把谁搅得不安份。在这世上我看钱多也是用钱少也是用,有钱的日子你不容分说拉我去做美容,没钱的日子我也不过就是不做美容,不去外边吃饭,做与不做和吃与不吃在我看来都差不多,但不去做不去吃就能省很多的钱,省了很多钱也就省了很多挣钱的麻烦。唐岁由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使得阿婆在电话收线后心里很熨帖。

    阿婆于是在这个晚上和大奔东拉西扯地说了许多话,阿婆说今日她去市场买猪肉东挑挑西挑挑就是怕猪肉不新鲜,后来一个小贩拎起他摊上的猪肉说,阿婆我这猪肉是刚刚杀的,你摸摸这肉还是热的,阿婆不肯去摸,那小贩又说,阿婆这肉新鲜,不信你看这血还没凝固呢,还在流呢。说着小贩把他手里捏的那块肉举起来,阿婆果然看见殷红殷红的肉块中间流出一道很细很细同样殷红的血。阿婆摇晃着她破布一般在头顶飘散的头发说,大奔你看现在这个世界什么东西都是神秘莫测的,小贩说这肉新鲜得有血,这肉就果然有血在流。阿婆说着,疑惑地摇晃着她苍老的头,那破布一般飘散的头发也随着摇晃。

    宫家纪从他的房间出来,把一地挺括的文件踩得四下乱响。宫家纪苦着脸说,大奔我们必须迅速地去追数,我被这种你告我我告你的繁琐官司弄得几乎要发疯了,昨日在法庭我突然就控制不住了,对那个原告和那个女法官竟然大叫大嚷起来,我甚至喊了一声——我操你姥姥的狗屁官司!差一点就被以藐视法庭的罪名拘留了。后来我撩起我那皱巴巴的西服说,你们看我被这些狗屁官司弄成什么样子,我的肋骨在汗衫下面一根根清晰地凸起,仿佛包它们的皮肉都被一把灵巧的刀仔细地剔去了。我在法庭上把头一拧说,又不是我不还钱,是人家不还钱给我。我在法庭展示的瘦弱展示的疲惫以及展示的神经质给了所有在场人以无比深刻的印象,连那个恶狠狠的原告也把他的张牙舞爪收敛了些,在法官发了怒火准备叫人把我带下去时,原告立即为我求情说,带他下去他也还不了钱,不如就留住他,我们好歹可以继续和他追债。原告说,宫先生你一定要保重身体,现在你就是唐总债务方面的总代理,我们关心你和唐总身体的健康比关心自己的身体健康还要迫切,你要打一个喷嚏,我们都会有一个相应的惊悸。宫家纪笑一笑说,于是我就平平安安从法庭走了出来。

    宫家纪轻轻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迷迷糊糊的,现在我明白了我之所以迷迷糊糊并不是我的智商或者判断力出了问题,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许多的东西在这快速的变化中你拉我扯地搅和在一起,这一搅和还有什么不迷糊的?宫家纪说着向大奔和阿婆挥了挥手就走上楼梯去了,一会儿就从他的房间里传来挺括纸张被踩动的沙拉沙拉声。阿婆也睁不开她的眼睛了,她朝大奔挥了挥手,苍老的声音柔和地说,大奔该睡了,很晚了。

    大奔站了起来,他把客厅的窗户推开来,夜色便在他的眼前展示了出来,迷朦的月亮隐约在大团大团的阴云中,花园里枯萎的花木终于在夜色中隐藏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它们仿佛青翠盎然的花草一般同样在幽暗的夜晚随着风吹拂的节奏摆动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姿……大奔静立了一会,在花木摆动身躯的时候,他灵敏的耳朵还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奔知道这是各种各样爬虫在夜色中行走的声音,只有无数只细脚的行走才会在夜色中制造出这样的声音……大奔静听了一会就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仿佛整个世界在夜色中有无数的细脚在来来回回地行走,这里面包括了他的脚,唐岁由的脚,宫家纪的脚以及阿婆那一双瘦骨伶休颤动的脚……

    大奔现在为追数做着积极认真的准备,大奔一方面买了一对重达五十公斤的哑铃练臂力,另一方面买了一把长长的镶嵌有翠玉的剑练剑术。大奔是闻鸡起舞,他练哑铃练到这样的地步,两臂的肌肉突飞猛进,胳膊上的肌肉大得仿佛女人结实饱满的Rx房,大奔只要双手握拳缓缓举起,他手臂的那两团肌肉就会迅速地拱起一大团,一条条凸出的青筋小蛇一般地盘旋在上面,使得大奔几乎可以去做有关健身器材的广告。大奔练剑术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有一天在大奔练剑术的时候有一只飞翔的蟑螂正好从大奔的眼前掠过,大奔挥剑朝蟑螂身上一劈,可怜的蟑螂立即拦腰被劈成两段,油光闪闪的身子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飘零而下……这个镜头被买菜回来的阿婆看见了,满面纵横皱纹的阿婆看看剑又看看大奔,不由一脸的惊诧。

    宫家纪仔细地把所有法庭的通知及传票作了一个全面的清理,明确了在近十天的时期公司没有任何官司可打,于是他匆匆忙忙把有关A省药材公司的欠债资料复印一份留底,然后把这些资料的原件和复印件各带一份就和大奔驱车直奔A省,一路上宫家纪心急火燎地直催大奔开快些开快些,大奔的黑色本田思域就以一百五十迈的速度直奔A省,也就是开了一天半,黑色的本田思域就到了A省省会。在A省省会,大奔和宫家纪首先找了一间星级酒店住进去,洗漱之后他们双双到二楼的西餐厅解决肚皮的问题,他们边吃边商定了在整个讨债的过程中大奔要保持不发一言的形象,同时对于大奔的服装他们也商定根本无须讲究,大奔只要仿照香港大牌影星周润发在某部片子里的造型即可,也就是穿一条黑色牛仔裤,上身是一件同样黑色的紧身汗衫,裸露的胳膊上贴一张和周润发一模一样蝙蝠图形的纹身,再戴一个真正茶色水晶石黑宽边的眼镜。讨债就由宫家纪主讨,而大奔就作为宫家纪的一个威风凛凛的背景始终站在宫家纪的左右。

    他们在头天睡了一个充足的觉,第二天就按既定方针来到了A省药材公司。公司的门卫见一辆亮挣钱的挂着某特区车牌的黑色本田思域长驱直入,就有些紧张,门卫在门口还东张西望,这里宫家纪和大奔就下了车,宫家纪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瘦削的胳膊上夹着一个考究的真皮皮夹,宫家纪在前面风度翩翩挺拔地走,大奔在他身后相距两步的地方紧紧相随,在行走的过程中大奔目不斜视,只是与宫家纪保持一个恒定的距离,那只黑色的蝙蝠随着大奔的前行也悄然振翅飞翔。公司的许多窗子都有人伸出了头,他们为了能仔细地看清楚这样一副带有影视效果的画面,纷纷从窗户内努力地向外延伸他们的脖子,使得一个个硕大的头在细长脖子的支撑下具有一种喜剧的效果摇晃在窗外。公司总经理也在这个时候漫不经心地伸出他的脑袋,他一眼就瞥见了宫家纪和大奔,他也觉得这两个人走在一起怪趣致的,仿佛在拍摄一部似乎叫座的电视剧,思维也就这么闪了一下,总经理房乐舫就将他的头从窗外扭了回来。一瞬间他根本没有把这幅画面和远在某特区的一家还算有规模的中成药厂的宫副总经理联系起来。这起码也说明这家公司已把欠的这笔二百三十万元的账忘却脑后了,所以房乐舫总经理才会如此地无动于衷,如此随意地就将他的脑袋从窗外扭了回来……房总正很惬意地端起秘书小姐刚送来的雀巢咖啡,目光也同步落在秘书小姐凹凸有致的身材上,房总在热咖啡的作用下不免对脉脉含情的小姐有些想入非非,很快他的想入非非便被一只悄然前行的蝙蝠彻底粉碎了,在飞翔蝙蝠的背景下他看到并认出了微微含笑瘦削的华佗健字号中成药厂的宫副总。房总心里暗叫一声大事不好,脸上却荡漾起最殷切最热情的笑容,他一把抓住宫家纪的手就有力地摇晃了起来,嘴里说宫总宫总,真是好久不见了。宫家纪也摇晃着他的手微笑着绵里藏针地说,房总,你知道我们特区人的啦,我们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用说我们的来意你是清楚的,我们是来收你们的那笔欠款的。

    这事我们好商量,说着房总便把他的手殷勤地伸到大奔的面前,然后扭头对宫家纪说,这一位是……宫家纪笑着对房总耸了耸肩,不置一语。房总于是再次把他的手殷勤地举了举,大奔依然无动于衷,眼睛仿佛在天桥上行走的模特儿一般冷漠而空茫地盯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房总于是讪讪地缩回他的手,房总冲着小姐喊,请给客人上香茶。宫家纪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头暗暗发笑,他记得上次和唐总来,房乐舫也只不过是吩咐小姐上茶,今日带着威风凛凛的大奔来便成了上香茶。

    宫家纪在沙发上坐下了,他的精致的真皮皮夹此刻夹在大奔的腋下,大奔依然站立着,目光冷峻峻的。

    房总也在沙发上落座了,他和宫纪紧挨着坐,俩人坐的姿势真有点促膝谈心的味道。宫家纪说此番来他们唐岁由总经理交代,要他们无论如何不择手段也要将这笔欠款收回,唐总说A省药材公司又不是没根没基的野鸡公司,他们只要诚心,随便在牙缝里一刮就是几百万。这样一说,房乐舫就急了,他说,宫总现在日子是什么日子,现在是经济紧缩经济调控的日子,早几年别说几百万就是一千万我们也是说给就给,现在不同了,现在别说牙缝就是把我们公司扔进油锅里烙饼似地煎炸也煎炸不出几百万呀。听房乐舫这样说,宫家纪的脸就阴沉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抽烟。看着宫家纪如此难看的面色,房乐舫又安抚道,宫总既然你二位大老远地来了,我们总不会叫你们空手回去的。这样一说,宫家纪面色才好一些。

    宫家纪说,房总你要知道我们不是来乞讨的,我们是来拿我们自己的钱,你说不会让我们空手回去,我们此番来就压根没有准备空手回去。反正公司这次来追账也是因为公司陷入了空前的经济危机中,我们也被人家喊杀喊打地追账,这笔账追不回去公司也面临着破产的局面。

    房总惊讶地说,你们也被人家追账?是呀,我们也面临人家追账,所以我们只好来追你们。宫家纪面色黯然地说。

    房乐舫叹了口气说,我们亦如此,一方面被人家喊杀喊打地追账,一方面我们也喊杀喊打地向人家追账。

    话说到这里,房总和宫总有了某种共同语言,他们一边喝着香茶一边娓娓叙谈,互叙心中的烦恼和感受到的压力。

    时间就在这叙谈中缓缓流过,这时候久久站立的大奔咳嗽了一声,大奔低沉的咳嗽立即把宫家纪的思维拉到了现实的土壤,宫家纪立即把忧郁的面孔抹去了,板着脸说,房总我们的时间是很紧急的,请你立即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房乐舫还沉浸在刚刚倾心的交谈中,冷仃被宫家纪一句直冲冲的话惊醒,他抬起头,正好看到那一只阴郁潜飞的蝙蝠。房乐舫脸上重新堆起殷勤的笑容,他说,宫总万事好商量,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说着房乐舫就吩咐小姐打电话给酒店定席,按八千元的标准定。然后房乐舫又打了几个电话要几个副总陪席。

    他们从房乐舫的办公室出来,两架奥迪已等在楼下了。房乐舫说现在只有奥迪坐了,宫总你上次来坐的那架白色的奔驰我们公司已变卖了,变卖的钱过手就交给债权人了。宫家纪耸了耸细薄的肩表示对房乐舫这样的话题不感兴趣,他说,这又算什么,自古以来就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唐总的那架红色的奔驰600还不是也给人家抵债了。

    说着,宫家纪和大奔就坐上了黑色的本田思域。紧跟着灰色的奥迪就启动了。奥迪在前面左拐右拐,黑色的本田思域紧紧咬着一步不拉地跟,奥迪每拐一弯,宫家纪就要紧张地喊,跟上,大奔跟上。最后奥迪终于在一家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停下了,房乐舫和他的四个副总分别从两车上下来,宫家纪和大奔也从黑色的本田思域上下来,房乐舫扬起手说,请,二位请……

    一行六人就踩着花纹美丽的象牙色地毯进入了酒店大堂,大奔殿后,着一身黑色的大奔行走也就是展翅蝙蝠的悄然潜行……大堂小姐在旁边窃窃低语,这些是不是拍电视剧的?

    四

    他们在贵宾包房里坐下,大奔也一言不语地坐下了,房总的四个副手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大奔手臂上振翅飞翔的蝙蝠,他们随意地将目光从那只蝙蝠的飞翔上移开,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就从容地接过小姐递来的香喷喷冒着腾腾热气的毛巾反复擦自己汗湿湿的手心……大奔也接过了小姐递来的毛巾,大奔用它在头顶上象征性地抹了一圈就放下了,然后大奔依然端坐着。大奔的这个在头顶上抹一圈的动作给了房乐舫和他的四个副手一个神秘和具有某种象征意味的印象,他们彼此再一次交换了一下目光,大家内心深处不由同时闪过一丝不安的惊悸。这时,只有宫家纪微笑了起来,因为小姐上的第一道菜就是他最最喜欢的菜胆炖鱼翅。这是一道高品质的汤,小姐一一为大家分汤,宫家纪微微笑着端起精致的汤碗对房乐舫说,房总,看来你公司的经济状况依然是莺歌燕舞形势大好呀,要知道我们特区有不少老板已经被紧迫的经济弄得不得不戒了鱼翅和燕窝。房乐舫说,宫总这样说是不是嘲笑我们呀,谁还不知道唐岁由老板在特区的实力,在这样经济紧缩的情况下偌大的特区还不只有他一人敢出价两千八百万买地?我们算什么,我们今日请你们吃鱼翅一方面是出于对你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打肿脸充胖子呀。

    说着,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由那只蝙蝠引起的一丝心悸也在这笑声中和呼哧呼哧的喝汤声中悄然化解了。

    小姐紧接着送来的是一道清蒸大闸蟹,随着这道清蒸大闸蟹的端来,一只飞舞的嗡嗡叫的苍蝇也跟随了进来,苍蝇旁若无人地在桌子上飞舞,这时只见大奔迅疾地站立起来,往靴子里一拔,只见雪亮的一门大奔就拔出一把寒光闪烁的小匕首,满座的人(除了宫家纪)顿时都连退几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奔的匕首朝着飞舞的苍蝇一挥,全身发出绿色荧光的苍蝇顿时身首异处,啪地一声落在雪白的台布上。大奔又将他的匕首插入靴中,一言不发地端起精致的汤碗不出一点声音地喝起汤来。

    房乐舫和他的几名副手瞠视着大奔又膛视着悲惨的身首异处的绿头苍蝇,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最后还是房乐舫总结一般地说,哇,哇,好身手,真是好身手!

    然后大家继续吃饭,一道道菜由小姐纤细的玉手温柔地送来,大家睑庞上都充满着笑意,频频让菜,频频敬酒,精心地吃了三个多钟头。

    最后水果拼盘上来了,一粒粒剥去外壳白色晶莹的荔枝摆了满满的一盘,大家非常绅士地用小叉子一粒粒叉起来吃,等到水果吃完宫家纪收敛了笑容用毫不含糊的目光盯住房乐舫说,房总,这款子你们准备如何给我们?房乐舫说,你看今日我的全班人马都在这里了,具体怎么给我们还要商量一下。

    那么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答复,宫家纪说。

    什么时候答复?房乐航将他的目光和副手们的目光作了一个短暂的交流,然后拍着宫家纪的肩说,最晚明天下午答复你们。

    好了,那我们就静候佳音了。

    于是大家就起身,又踏着花纹精美的象牙色地毯走出来。宫家纪向房乐舫挥了挥手,就坐进了黑色的本田思域。

    黑色的本田思域在房乐舫和他的四名副手目光忧郁的注视下,箭一般地飞速向街面驶去。

    房乐舫第一个收回了他的目光,他挨个地扫视着他的副手们,副手们一个个都闷闷不乐的模样,其中一个副手朝花坛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说,操,这家伙是哪路的魔鬼,竟然有本事把一只飞舞的苍蝇劈得身首异处,这他妈的是真本事还是他妈的玩魔术。自然是真本事了,另一位副手说,他们一路说着又一路返回了原来的贵宾包房。

    房总说,这一次我们肯定是要还一些给宫总的,问题是还多少?房总接着又问分管财务的副手公司现在账面上到底有多少钱?分管财务的副手很警惕地四下看一看说,最近公司的财务状况有好转,几单欠款已追得七七八八了,账面上目前已有流动资金近五百万,但这近五百万我们是分别打在不同的银行,所以许多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单位都不知道我们资金的底细。房乐舫夸奖道,很好很好,你们这样做很好。

    那么我们到底还他们多少呢?房乐舫问副手们的同时也是问自己。还是那位分管财务的副手说,依我看,不如就全部还给他们吧。此语一出即遭到激烈的反对。一位年轻气盛的副手说,喂,老兄,我看你是被那只苍蝇吓破了胆吧,那其实是一种雕虫小技,我只要练一练恐怕连飞舞的蚊子都能劈成两半呢。全部还给他们,说得轻巧,又不是一万两万的,是二百多万呢,我们要做多少单生意才能挣到这笔数呀。

    分管财务的副手把嘴唇一撇说,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说的全还欠款是有条件的,上个月某部队不是拿十万双军用高帮胶鞋抵我们的一百万欠款吗?我们也用这批胶鞋抵宫总他们的欠款一百万元,只有在宫总答应接受这一百万元胶鞋的前提下,我们才答应一起还他们的欠款,也就是十万双胶鞋再加一百三十万元钱,我们可以和他们一起到银行当面转账。说着,那位分管财务的副手得意洋洋地说,宫总他们在经济面临危机的情况下,肯定无法拒绝一百三十万元的诱惑,最后必然乖乖地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这样既甩掉了一个大债主又甩掉了十万双胶鞋的压力,也算是一单有利可图的生意。

    听分管财务的副手说完,大家连连称好,房乐舫也连连颔首。

    分管财务的副手向那位年轻气盛的副手瞟了一眼说,这年头谁还不知道钱不好挣,但是欠了的钱迟早都是要还的,就看你还得巧妙不巧妙。

    这时房乐舫精神抖擞地说,就按老某的办法进行,假如他们接受这个条件我们就如数还他们款子,假如他们不接受我们最多也只能还他们五十万元。

    五

    第二天,当宫家纪和大奔还在酉餐厅吃早餐的时候,A省药材公司负责财务工作的副总就来到了他们下榻的酒店,他在宫家纪和大奔坐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来,满面微笑地问他们昨夜睡得好不好?

    宫家纪摇了摇头说,当然睡得不好了,你们公司没有一个准信儿给我们,我们怎么能睡好?

    这时,这位副总脸上浮起诡秘的微笑,他说,今日你们就能睡着了,我们公司准备全额把欠款还给你们。

    是吗,宫家纪一激动身上仿佛有弹簧般地离座站起来,又细又窄的眼睛顿时放出喜悦的光芒……只有大奔依然无所谓地坐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位面带诡秘笑容的副总。

    副总看宫家纪如此激动,马上站起来,用手抚着宫家纪的肩说,宫总,我们商量这样还你们的钱……

    副总在叙说的时候先强调了他们公司面临的重重困难,他说,前几年他们借给某部队一百万元,为什么借也是因为一个很有地位的领导开了口,他们只好借了。某部队用这笔钱千里迢迢买二十几只鸵鸟回来,他们买的价钱也是非常便宜的,准备养个一年半载地就转卖给别人,估计可以挣个五六十万,到时候就可以连本带利地还钱给他们,哪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二十几只鸵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在十来天内通通死了,搞得部队的干部战士连吃了几天鸵鸟肉。鸵鸟死了也就等于一百万块钱死了,某部队便没有钱还给他们,部队倒是认账,但没有钱还又有什么用?部队领导曾经说要给他们公司两辆坦克抵债,他们拒绝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只得在上个月接受了部队的十万双军用胶鞋作为抵账。说到这里,副总的语气就不顺畅起来,他吱吱唔唔地说我们准备还给你们一百三十万元现金,条件是余下的一百万必须用这批胶鞋抵数。

    原来所谓的全额还款竟附带有如此苛刻的条件,宫家纪一急,双手就在胸前乱摸起来,许多杂乱的声音随之而出……副总看他面色青白,手脚颤动,也急了,副总连忙说,宫总你不要激动,你假如不要这批胶鞋也可以,但我们此次充其量也就只能还你们五十万,多一分也没有,我们此次是作了最大努力,说完副总耸了耸肩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宫家纪还在那里愤怒不能言,这时大奔冷冷开口了,大奔说,那十万双胶鞋质量如何?副总连忙说,质量很好是那种时髦的带高帮的那种,部队以每双十元的价格抵给我们,我看不止这个价,现在十元钱能做什么,也就是一个快餐盒饭罢了。这种鞋在北方一定好销,一定能卖出一百万来。大奔说我们接受不接受你们的还款条件还得等看过那批鞋再说。

    自然,自然,你们随时都可以去看鞋。副总唯唯诺诺地说。

    宫家纪镇静了许多,面色终于恢复正常。他拎起自己的手机拨了唐总手机的号码,不一会宫家纪的手机就传来唐岁由的声音。宫家纪立即起身走开几步将情况汇报给唐总听,唐岁由听了后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就在手机里明确指示宫家纪接受A省药材公司的还款条件,并要他们迅速在A省将这批胶鞋处理掉,只要能卖回五十万元他们此番追数就算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宫家纪得到了唐总的指示,头脑也就清楚了,他想在目前的状况下只有接受药材公司的还款条件才是上策,假如不接受他们此次只能从A省药材公司拿到区区五十万元,和一百三十万相比整整少了八十万,另外还附带损失了十万双胶鞋。宫家纪这样想清楚后,不由暗暗佩服唐总,佩服唐总在几秒钟内就想清楚了他半天才想清楚的问题。于是宫家纪再次坐了下来,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然后思忖了一下就对这位副总说,我们第一是看一看那批胶鞋,第二是抓紧时候办理一百三十万元的转账,第三是就双方债务的清偿作一个具法律效力的文件。

    副总没有想到宫家纪如此爽快就接受了他们如此苛刻的条件,立即眉开眼笑说,哇,特区来的人就是不同凡响,决定一件事速度如此快捷,那我们就要向你们学习了,说着副总问他们还要些什么,宫家纪表示不要什么了,大奔也阴郁地摇了摇头。于是副总向服务小姐一挥手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小姐,结账。

    副总结完账,殷切地在前面走,左手一直微微地伸着,同时脸颊微微地侧向宫家纪和大奔,姿态非常地谦恭。

    宫家纪和副总分别站在酒店的大堂处,过一会一辆灰色的奥迪和一辆黑色的本田思域就驶了上来,他们上了各自的车,一上车,宫家纪就咬牙切齿地说大奔紧紧地跟住他,钱没到手我们一点也不能放松警惕,一点也不能马虎。大奔一咬牙脚下一踩油门,自动波的本田思域时速顷刻就达到了一百迈,大奔跟的是那么紧,有几次灰色的奥迪突然一刹车,大奔黑色的本田思域车头就直顶奥迪的短屁股……每当这样的情况出现时,瘦削而精力充沛的宫家纪就在车上大喝一声好!两辆车子就这么无比亲热地在街面上首尾相衔地疾驰着,很快就到了一个军方的仓库,大门口持枪的士兵检查了一下他们的证件就放行了。

    在一个硕大的仓库门口,副总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硕大的钥匙然后就将仓库门打开了,他们一走进去扑面的是浓厚的橡胶味,一个又一个纸箱重重叠叠地堆在一起,纸箱外硕大的红印章盖着“军用高帮胶鞋”这几个毫不含糊的字。大奔将其中的一个纸箱拆开,里面躺着一双双质量优良的胶鞋,大奔拿起一双在手里左摆弄右摆弄,大奔说,操,早五六年我做梦都想得到一双这样的胶鞋。听大奔这样一说,副总笑了。他说,敢情先生您也是我们北边人呵,我们一直纳闷,一直以为你是唐总和宫总从香港或是澳门请来的高手呢。

    听副总如此说,大奔立即绷紧了他的脸,心里很懊恼,懊恼自己一时失言,破坏了自己两日来所刻意营造的神秘感。

    宫家纪冷笑一声说,他虽不是香港和澳门来的,可香港和澳门却有不少他的徒弟呢。

    副总马上说,自然,自然我们知道这位先生身手甚是了得,我们真是很佩服他的呀。

    宫家纪又说,怎么可以证实这批货是你们的。

    副总从夹在腋下的皮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盖有鲜红大章的条子说,这个条子就是部队首长写的这批胶鞋的放行条,门卫是见条放行的。

    宫家纪说,胶鞋的数量够不够数。够的,够的,我们已经派专人仔细点过了,每箱一百双,一共一千箱。

    车开至门口,宫家纪要副总把那张条拿出来,然后宫家纪摇下车窗把条给那位持枪的士兵看,宫家纪亲切地问,小战士你们是不是看条放行呀,小战士仔细地看了看条子,然后双脚一个并拢举手敬了一个礼说,报告首长,我们是看条放行的。

    宫家纪又微微一笑就把车窗摇下来。大奔在旁边惊讶道,没想到你这个一摸胸脯,胸脯就发出杂音的人在这里倒成了不折不扣的首长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宫家纪得意洋洋地说,我一个朋友会一些伪气功,几日不见他竟被某武警部队聘为武术总教练,穿着真正的军装,进出都有战士给他敬礼,他便像那真正的军官一样不动声色地接受那些敬礼,我跟着他在街上走过几次,也顺带接受了许多的敬礼。说完,宫家纪又叹了口气,他眼里闪着泪花说,大奔,我有时候真是感觉迷迷糊糊的,这世界在我眼里变化太快!大奔看了一眼宫家纪,为宫家纪的泪水所打动,大奔不发一言,只是把车在街面上开得流线一般快。

    等宫家纪和大奔紧随着副手再次来到房乐舫的办公室时,他们感觉房乐舫的办公室洋溢着节日般的气氛,副总在旁解释说我刚刚已用手机跟房乐舫总经理联系过了,房总对于你们接受我们的还款条件很高兴,所以房总准备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我们公司的法律顾问也将出席。

    房乐舫一见宫家纪就露出满面的笑容,他紧紧地握着宫家纪的手就是一连串的摇晃,然后他放下宫家纪的手,也不管大奔的脸凶就拉着大奔的手也紧紧地握起来,大奔在这握的当中给了房总一个幽默的紧握,房乐舫唉哟了一声,立即龇牙咧嘴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房总的唉哟立即引起了满室善意的笑声,整个气氛也就特别好。小姐也适时地给每一位斟上了泡沫飞舞的法国香槟酒。房总举杯热情洋溢地说,为我们公司和华伦健字号中成药厂的友好合作干杯!大家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宫家纪也举杯,宫家纪幽默地说,为我们中成药厂成为军用胶鞋批发中心干杯!大家哄堂大笑,笑声中再次把泡沫飞舞色泽可爱的法国香槟一饮而尽。

    大奔放下酒杯就和药材公司的财务去银行转账,这里宫家纪就和房乐舫以及公司的法律顾问就双方清偿债务问题拟一个相应的文件。

    包括路途在内也就半个来小时,一百三十万的转账就告完成。大奔把转账的底单交给宫家纪,宫家纪将这张薄薄的纸小心地放在真皮皮夹中,接着分管财务的副总又将某部队的十万双军用胶鞋的放行条慎重地交给宫家纪,宫家纪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把这张同样薄薄的纸张再次放进真皮皮夹,在这过程中宫家纪不由自住地叹了口气,A省药材公司的人也不无同情地陪着叹了口气……

    然后双方坐下来,在具法律效应的文件上房总和宫总分别签了字。

    小姐又给大家敬上了泡沫飞舞的香槟酒,房乐舫和宫家纪热情地干杯,庆祝双方的债务纠纷就此了结,房总拉着宫总的手,有生意大家还要彼此关照才好。今日公司如此处理贵公司的债务问题也是迫于无奈的缘故,你们千万不要把这个放在心上,以后等经济形势好了我们公司一定和你们做一单大大的利润厚厚的生意,帮你们把此次的损失夺回来。

    听房总如此说,宫家纪也动了感情,宫家纪说,房总你不知道我们公司现在面临的处境多么严峻,否则我们哪里会对你们这笔账追得如此之紧呢?哪里会被迫接受十万双军用胶鞋呢?

    后来,在极为友好的气氛中,双方共进晚宴,菜一道道丰盛地上,连大奔在这样友好的气氛中也一把抹去了自己黑社会的嘴脸,那只阴郁飞翔的蝙蝠也被大奔揭下了,顺手丢入了抽水马桶中……

    六

    第二日,日上三竿,宫家纪和大奔才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宫家纪伸了个懒腰,大奔也伸了个懒腰。

    大奔嘴里骂骂咧咧说,他妈的自从到你们那座破败的别墅后,这么久以来昨晚才真正睡了个沉觉。

    宫家纪说,我又何曾不是呢,失眠了无数个日夜昨晚总算是睡着了,睡香了。

    他们懒洋洋地起来,洗涮之后又懒洋洋地到二楼吃粤式早茶,只要是小姐推点心来他们也不管品种每样都要一两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俩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这些碟中伸着筷子,吃一舒畅品一会茶又叙谈一会,仿佛特区那些退休的糟老头般,他俩在酒楼一泡就是两三个小时。后来话似乎说尽了,俩人于是招呼小姐埋单,埋了单后俩人又懒洋洋地坐电梯,在电梯里,大奔对着四壁的镜子仔细地照了照自己,不禁大惊失色说,哇,宫总你看就这么几天我成什么样了,额上连皱纹都有了。宫家纪淡淡地说,皱纹算什么,这几天光牙我就掉了三颗呢,回去只好叫唐总给我镶999成色的金牙了……俩人顿时大笑,大奔笑得喘不过气来,大奔说,给你镶金牙有什么用,唐总得给你镶一对美仑美奂的象牙才能回报你对他的忠心耿耿呢。

    他们回到房间又分别躺在各自的床上,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奔说,他好多天没近女色了,昨晚睡了好觉现在就感觉自己身体某些部位不行了,他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泄泄火才行。宫家纪鄙夷地看了大奔一眼以一种强烈的优越感说,大奔你还嫩了些,我现在已经修炼得对女性没有感觉了。女性在我看来是一样和床头柜没有多大差别的东西,在我看来她们的所谓美貌和冯阿婆的模样在大致上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只不过她们的头发梳得要整齐些,而冯阿婆的头发要凌乱些罢了。大奔嘴里假意佩服着宫家纪,心里却不由荡起一阵阵讥笑,他想宫家纪这辈子算是完了,竟然把美貌的女人和巫婆似的冯阿婆混为一谈,看来宫家纪在做男人方面是彻底地被上帝废了武功了,他不把自己软体动物的身份隐藏起来,反倒将这身份作为一面得意洋洋的旗帜在大奔的面前张扬飞舞着,大奔含着笑意的眼睛在宫家纪面露优越的脸庞上只一惊,就仿佛看到了那面想象的旗帜上绣着一条蠕蠕爬行的虫子作为旗徽……微笑的同时大奔在某一种意义上倒佩服宫家纪,佩服他在不要自己面子方面的扬耻近乎勇的气概。

    宫家纪的鄙夷和大奔此时身体某个部位的感觉相比,宫家纪的鄙夷就是毫无份量的东西,而同时宫家纪的鄙夷在某一方面仿佛一个参照物,反而加深了大奔身体某个部位的感觉,可怜的大奔哪里有定力抵抗来自身体某个部位这种愈来愈强的欲望呢,大奔于是从床上起米,仔仔细细刷了牙,穿了一套BOSSINI的休闲服,然后又在耳后、腋下抹了一两滴法国猛龙香水就从房间走了出去。

    宫家纪以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大奔的背影……他的目光在收回后自然地落在自己的胸脯上,隔着白色的薄薄的床单他看见自己的肋骨一根根凸出,形状整齐而对称,仿佛是医学院学生的教学用具。看着这整齐而对称的图形,宫家纪心里在一瞬间就生出了万般情绪,他用手在自己的胸脯抚摸着,不由就哽咽起来,一些杂乱的胸腔罗音伴随着他越来越激烈的哭泣一起在房间回响着,哭泣中瘦削的宫家纪忆起了自己已数年没有相见的妻的眼睛以及一双儿女迈着纤细而瘦削的脚步向他飞奔而来的可爱的身影……他们生活在内地一个贫穷而又偏远的省份。从农村一所中学走到特区来寻找机遇的宫家纪心里有一个不灭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将妻子儿女迁来特区,也就是在这个愿望的支配下,他才在人人都离开唐岁由的时候没有离开他,他希望能在唐岁由走衰运的时候帮唐岁由一把,等到唐岁由东山再起时他就能有机会通过唐岁由把他的妻子儿女从那个偏远的省份拯救出来。宫家纪哭泣是因为许多年来,他不仅没有时间回去看他的妻子儿女,就是写信也写得很少,他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形象只是通过每月准时飞到的汇款单来体现的,他小心翼翼地积蓄着自己的每一分钱,也就是为今后的拯救积蓄着每一份力量……在特区多年的独居生活中,宫家纪不洗桑拿、不去发廊、不涉足任何黄色架步的地方,心中的那个愿望时时刻刻都火焰般地燃烧着他,宫家纪在这样的燃烧下成了唐岁由一日不可离的副手,在这样的燃烧下宫家纪日日瘦削下去,在这样的燃烧下宫家纪由起初的不经意间还会渴望女人到漫漫的不渴望和最后的对女人完全失去了愿望……在这间窗帘拉开充满正午阳光的舒适的酒店客房,瘦削的宫家纪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悲哀,悲哀的孤寂此刻仿佛变成了一件看不见的紧身衣紧紧地裹夹着宫家纪,裹得他在哭泣中几乎透不过气来,哭泣的宫家纪发现白色床单上整齐而对称的图形在这个时候不再整齐和对称了,它们一根根颤动着,随着他的哽咽上下挪动着位置,仿佛有一只神奇而灵敏的手指在上上下下敲击抚摸着它们……

    大奔一人走到酒店的咖啡厅坐了下来。

    大奔为自己叫了一杯充满了孤独气氛的黑咖啡,黑咖啡在大奔的眼前忧郁地冒着热气。大奔没有喝它,只是将自己的银烟盒打开,从里面抽了一根红塔山,然后大奔又将自己同样银质的打火机缓慢地打着火,然后用同样缓慢的动作把烟头慢慢地吸燃,在这个过程中,大奔无比深切地怀念自己在特区开的那家装修雅致的北方食馆,怀念起在食馆四下走动的美丽动人的杨小姐。杨小姐什么时候让大奔如此孤独过呢,她总是在一个个春情荡漾的夜晚紧紧地依偎在大奔宽阔而厚实的胸脯上,用她的温柔用她盈盈的笑意用她周身的湿润把大奔在特区的一个个寂寞的夜晚排解开。大奔在一个个失眠的夜晚就把美丽动人的杨小姐招到自己身边,杨小姐在进了大奔的卧房后就在房门和床的这一段短短的距离间把她周身蝴蝶翅膀一般飘曳的衣服脱了个干干净净,她一分钟也不让大奔等待就迅疾地投入了大奔的怀抱,大奔也就一分钟也不停留地进入杨小姐的体内,杨小姐奔涌的湿润和秋日稻谷般沉甸甸的起伏很快就将大奔引入高xdx潮,高xdx潮后的大奔就进入了深深的睡眠,对北方家乡黄土地的思念就悄然隐没了,家乡的炊烟在他深深的睡眠中飘得一丝也不见……所以有的时候大奔在电话里称呼杨小姐便是以一种亲昵的语气称呼“我的小安眠药”……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孤寂的大奔没有了杨小姐的安慰,他坐在那里,目光游离地看着那杯黑黑的咖啡,咖啡刚刚还腾腾冒着的热气已经减弱了,大奔将手伸过去正要握住杯子,一个微笑的女孩坐下了,女孩向他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先生能不能请我喝一杯咖啡呀。女孩的声音甜美之中还有一丝雅气。大奔立即回她一个笑容说,怎么不可以呢?说着大奔向侍庆生招了招手说,来一杯咖啡加奶和一个大的水果拼盘……

    坐下来的小姐有意无意地将她的纤手触动了大奔的手几次,在她触动第四次的时候,大奔毫不含糊地将小姐的纤手捏在了手中,并摩抚着它。在这摩抚的过程大奔的手和小姐的手都汗津津的,大奔用他的拇指意味深长地在小姐的掌心来回地摩来摩去,他感觉小姐的手心在这种摩来摩去之中愈加汗津津。他和小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光,小姐以一种耳语一般的声音说,我去你的房间一小时,你付五百元好不好?

    大奔点了点头,他们又坐了一会,在侍应生送来咖啡和水果拼盘后,假模假样地吃了一些,然后大奔就招呼侍应生埋单。在从咖啡厅出来时,大奔对小姐说,你坐电梯到酒店的五楼等我,我现在去开房,开好房后我到五楼去接你。

    小姐很有经验,在听大奔说过后,小姐迅速地离开了大奔,一人在酒店大堂悠闲地走了走,看了一下大堂的精品店就上了电梯。这里大奔已开了一间房,开的房在九楼,大奔进了房,略略巡视了一下就去五楼接小姐,电梯一开大奔就看见了站在电梯门前优雅的小姐,小姐站在那里仿佛正在等电梯,电梯门一开小姐就闪身进来了。大奔将自己的房号告诉了小姐,小姐点点头说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大奔坐在酒店床上,心急火燎地等小姐,几分钟后小姐进来了。小姐立即将门反扣上,以一种急促的口吻说,你还呆坐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脱。

    大奔说,我没有准备避孕套。小姐立即从身上的某处一掏就掏出一个透明的避孕套给大奔。大奔拿起一看说,不行这是小号的,我要大号的。小姐于是再掏一个扔给他,大奔一看就沮丧地说,这个也不行这个是中号的。小姐不耐烦地说,中号和大号其实差不多的,你试着用吧。大奔不肯坚持要小姐换大号的,小姐于是再掏,掏了几次都没有大号的,小姐于是说先生你就将就着用吧。大奔无奈只好将就着用这个中号的玩意,在大奔装卸这个中号的东西时,小姐已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并连声地催促着快一点,先生你快一点!这一催促大奔刚刚还硬得能钻铁的家伙顿时软瘫了下来,这里小姐还在一迭连声地催,大奔说,你催魂呀,你一催都把我催阳萎了。小姐起来一看果然是这么回事就不好意思再催了,她翻身起来,也不知怎么三弄两弄的就使大奔恢复了刚刚的状态,于是在酒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具上,大奔和这个小姐做成了男女间的那么一回事。

    大奔还处在高xdx潮的回味中,那里小姐却一边拉裤子一边向大奔伸出了张开的手。小姐潮红的脸庞流露出毫无廉耻的笑容说,先生,请你付钱。

    大奔立即觉悟过来迅速地从银包里抽出五张百元大钞递给小姐,小姐接过钱拉一下裙子眨眼就从大奔的眼前消失了,大奔记起小姐消失的时候门似乎有一个响声,所以他才肯定小姐是从门走的,而不是戴隐身帽消失的。

    大奔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起来穿衣服。穿好衣服大奔就从这间客房里出来。大奔百无聊赖地在酒店客房的走廊走着,阳光透过窗帘耀眼地照射着他,大奔看了看腕上的雷达表,才惊讶时间已过了中午十二点,他和宫家纪在那个漫长的早茶后什么也没有做。

    部队仓库还静静地躺着十万双军用高帮胶鞋等待他们处理呢。

    于是大奔又坐电梯来到他和宫家纪所住的七楼,他推开门,宫家纪悲哀瘦削的面容给了他无比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大奔立即就将自己调侃的话语咽了回去。

    宫家纪转头看见了大奔悲哀的面容立即被一种淡然的神色所代替,他微微一笑说,大奔回来了。

    大奔也回应一句,回来了,宫总。

    七

    大奔和宫家纪一大早就开着那架黑色的本田思域来到某部队的仓库,持枪站岗的士兵拦住了他们的车,宫家纪和蔼可亲地向小战士笑一笑,就把那张十万双军用胶鞋的放行条给了这个虽紧绷着脸但依然流露出稚气的士兵,士兵看了看条子就向宫家纪举手敬了个礼,示意他们可以放行。

    宫家纪在车上对大奔说,部队首长一定对这张条子有特别的指示,所以士兵对他们这些持条人万事不问,你只要拿得出这张有部队首长龙飞凤舞签名,有部队鲜红钢印的条子,这十万双军用胶鞋就属于你。他们在仓库门口停了车,大奔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从身上摸出来,A省药材公司的这批货物虽然存放在森严壁垒的部队仓库中,但他们依然重重叠叠连环套着锁了许多把锁,大奔是初次开这些锁,弄出了一身汗总算把这些锁全弄开了,宫家纪和大奔在偌大的仓库行走着,浓烈的橡胶味仿佛流动的液体一般在他们四周涌动……

    他们从上次打开的那个纸箱中拿出了几双胶鞋作为推销的样品,大奔再次依依不舍地在手中反复摆动这几双鞋,大奔说,为什么在我们成日光脚丫在焦躁的黄土地行走时就没有这些美好的胶鞋呢,而现在我们都穿意大利老人头鞋时这些胶鞋却多得可以漫山遍野摆放。宫家纪在旁边说,大奔这也许就叫生活的遗憾吧。宫家纪也一如大奔在手中反复摆弄这几双鞋,在摆弄的过程中,大奔和宫家纪对如何推销这批货物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就是到A省供销总社去推销。他们一致认为这批货物是货真价实的好货,只是可惜在城里没有销路,但在农村却有广阔的销售市场,农民穿它干活扬场或是走走亲戚都是很体面的。宫家纪说这种胶鞋要是在北方那才真是叫俏货呢,你看这布料多厚手工多好,草绿的颜色多正,比地方胶鞋厂生产的产品不知要好多少倍。

    他们在返回的路上就价格也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每双的价格为八元,十万双如能顺利脱手的话,就可收回八十万,仅小小意思亏二十万罢了。

    那架黑色的本田思域在街面穿行着,大奔的心里很满足,他这架本田思域在特区是寻寻常常的一架私家车,和满街行驶的奔驰凌志宝马相比是一点也牛皮不起来的,但到了A省,这架新款的自动波的本田思域就很有点耀武扬威的味道,大奔每次在街面穿行都能捕捉到一些羡慕的目光,大奔想在A省开本田就类似在特区开德国的宝马。

    他们依照A省省城的地图寻找A省供销总社的所在地,大约在街面转了两圈,黑色的本田思域就稳稳地停在供销总社的大院内。

    宫家纪腋下夹的是那个昂贵的真皮皮夹,大奔的腋下夹的是高帮的军用胶鞋。他们径直就向供销总社的业务处走去,到了门口大奔轻轻敲了敲门,门应声而开,几个男女在屋里正襟危坐,见到宫家纪和大奔都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位男士用浓厚的鼻音说,有何贵干?一开言就拒人千里之外。

    好在宫家纪和大奔是从商品经济高度发达的特区来的,在特区有一种上门销售的行当,做这一行当的人永远要保持微笑,永远要在摁响一个门铃后等候,永远不知道哪一扇门的主人会买你千辛万苦背来背去的货物……特区的保险公司还有一类上门推销保险的业务员,保险公司的经理在原则上要求每个业务员每天至少要敲开二十扇门,要他们根据客户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职业娓娓向他们推销相应的险种,他们一般在离开一户人家时都会放下他们写有CALL机号码的名片,有时候有的市民心血来潮无意中摸出了他们的名片便心动想买一份保险,于是这个市民就通过CALL台传呼他们,业务员一接到这样的传呼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复机,在最快的时间内就赶到这个市民家,业务员百般耐心地解释买保险的种种好处,说得这人就要买了,哪料这人的妻子或丈夫回来,立即大肆攻击保险,把眼看就要成的生意几句话就给搅了,或是根本就没有妻子来也没有丈夫来,这人突然就会变了卦,表示自己不想买,即使这样业务员也保持着微笑,明天照旧去耐心地敲开新的二十扇门……宫家纪和大奔就是来自这样一个人人推销人人购买的特区自然不会把这种小儿科的拒人千里放在眼里,不仅不把它们放在眼里心里还对这种装模装样的正襟危坐以及浓厚的鼻音嗤之以鼻!

    宫家纪朝大家微微一笑说,打扰了,我们是特区某公司的,向你们推销极受农民兄弟欢迎的高帮军用胶鞋,这种胶鞋不仅质量好且价格低廉,大量现货供应。

    在宫家纪说话的时候,大奔把他夹在腋下的胶鞋摆放在一张无人的办公桌上。

    摆放的胶鞋立即吸引了男男女女的注意,那些正襟危坐的人都纷纷抬起他们的屁股向摆放的胶鞋走来。一个中年女性把胶鞋放在手上仔细地看过说,还不错,价钱怎么样,大奔和宫家纪交换了一个眼色,宫家纪淡淡地说,便宜,每双九元。

    九元,好几个人将这价格重复了一次。中年女性发觉自己刚刚的赞赏是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她立即就纠正这个错误了,她肥肥的手掌把那双胶鞋随意地扔在办公桌上说,开玩笑,这样土得掉渣的东西这么高的进货价我们怎么能够推销出去,这样的鞋目前讲究的农民早已不穿了,就算穿也是在田里穿,也是不能出去见客的。

    女人这一番话说得厉害,说得宫家纪和大奔面面相觑。

    宫家纪首先反应过来,宫家纪说,女士,你要这样说,我们之间的生意就很难做了。假如你认为价格高了我们可以慢慢商量价格,但你这样说就把我们的货全盘否定了,这样我们和你们还怎么谈生意呢?要知道我们这批货数量大,要是双方能把这单生意做成了,我想大家都是有利益的。

    这时,那个浓厚的鼻音站了起来,他把手仿佛日本人般交叉在胸前,很有风度地向那张桌子走去,浓厚的鼻音把一双胶鞋拿在手中,很有经验地左掰一下右翻一下,然后又把胶鞋放在鼻头下嗅来嗅去说,这批货倒确实是军用工厂生产的。

    大奔这时插话说,当然啦,我们的这批货目前就存放在某部队的仓库里。

    浓厚的鼻音问,你们的货有多少数量?

    宫家纪随随便便说,大约有十万双吧。

    哇,十万双,所有的男男女女都惊呼起来。

    数量是很大,但钱的数量却不大,也就只是九十万元罢了。宫家纪说。

    浓厚的鼻音拿着一双胶鞋和那个伶牙俐嘴的女士在一旁悄悄耳语了一阵,然后浓厚的鼻音对宫家纪说,你们的货确实是好货,我们也愿意和你们做成这笔生意,但这么大的数量你们必须在价格上让一让才行。

    然后,他们在价格上谈了无数个回合,这谈的当儿宫家纪和大奔已经在沙发上落坐了,每人手里都端起一杯香茶在慢慢地喝,一边喝一边谈价格,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中间几次谈僵,浓厚的鼻音老是咬着五元一双的价格不放,宫家纪在漫长的讨价还价中几次夹着他的真皮皮夹气愤得就要走,但都在最后的时候又被浓厚的鼻音拉回来了。

    在谈判最艰苦的时候,大奔突然就发了怒,大奔说,你们以为我们做这单生意是有钱挣呀,你们也不想想我们好好一家药品生产厂家怎么会做这样的胶鞋生意,这批货是你们省一家大公司欠了我们的钱硬塞给我们抵账的。

    浓厚的鼻音仔细地问了宫家纪,终于对他们这批货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搞清楚了满屋的男男女女都对他们的遭遇表示了同情,这样生意就好谈了,大家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阵,最后宫家纪算是让步了,每双胶鞋以六元五角的价格成交。

    双方就这笔生意的具体交割签定了合同书。商定明天供销总社去接货,等货物通过验收质量数量无误后,双方立即到银行办理现金的转账手续。

    中午,宫家纪和大奔盛邀浓厚的鼻音和他的同事们出去吃饭,他们推托了一下,后来见宫家纪和大奔是真心诚意的邀请也就答应了,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饭,席间大奔北方人的爽朗和宫家纪南方人的温顺大大地获得了浓厚的鼻音和他的同事们的好感,在埋单的时候大家就争夺着埋单,供销总社人多势众终于争夺到了埋单的荣誉。大奔为此急得面红脖赤的,被宫家纪好一阵埋怨。

    第二天,阳光明媚,酒店的几棵大树上一拨拨的鸟儿唧唧喳喳地飞来又飞去,在大奔和宫家纪坐进黑色的本田思域的时候,一群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透亮光泽的鸟儿从树上俯冲下来,围绕着黑色的本田思域盘旋地飞……看着飞翔的梦幻般的鸟儿,宫家纪瘦削的脸上飘荡起诗意一般的笑容,他对大奔说,这盘旋飞翔的鸟儿真像我家乡田野里飞翔的鸟儿呀……

    黑色的本田思域一路疾驰,很快就到了供销总社。浓厚的鼻音他们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一溜五辆大卡车早等在那里了。

    本田思域在前面带路,后面是一架全新的三菱吉普车,再后面就是一溜五辆东风牌大货车,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支车队是做大生意的。

    到了部队的仓库,宫家纪出示了那张具有魔力的条子,他们的车子就在持枪士兵的注目礼中浩浩荡荡地开了进去。车停在仓库前,浓厚的鼻音及其一行从三菱吉普中下来,大奔拿出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三下两下就把那一串锁头弄开了,从大货车上跳下了一拨又一拨的搬运工,他们快步如飞地一箱一箱地搬运着这批沉重的纸箱。供销总社的人分成两拨,一拨人负责开箱验货品的质量,一拨人负责清点货品的数量,大家分工有序,不到一个半钟头就把所有的货物都搬上了车。

    数量无误,质量无误,宫家纪和大奔心中最后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浓厚的鼻音真是一位言而有信的好同志,他把总社的财务人员也拉到吉普上了,这里货物一交割完毕,就要宫家纪、大奔和公司的财务人员一起到银行去转账。宫家纪一激动就拉着浓厚的鼻音的手不放,他们彼此狠狠地捏着对方的手,宫家纪变得仿佛日本人一样讲究礼节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谢谢,谢谢,谢谢你们如此讲信誉如此肯帮助人。

    浓厚的鼻音大笑起来说,不用谢了,你以为我们进这批货是学雷锋呀,我们是为了挣钱,说起来这批货我们的利润可以达到百分之百呢。

    好,好,你们有钱挣我们就高兴。

    说完,又是一阵紧紧的握手,宫家纪、大奔就和浓厚的鼻音他们告别了,和公司的财务直接到银行去转账。

    银行的小姐用她的纤纤玉指几秒钟就把这一笔总额六十五万的转账做完,宫家纪把银行的转账底单放进真皮皮夹里,然后和公司的财务人员殷切握手告别就和大奔一起坐到了车子里。大奔将车发动起来,把冷气开得大大的,让黑色的本田思域就在原地轰鸣着,宫家纪和大奔这一会才真正地松了口气,他们不发一言地坐在车里,感到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自由伸展了,他们的躯体在这样的伸展下瘫软得像可随意蠕动的猫的躯体一般。

    好一会,宫家纪和大奔才彼此对视了一下,疲惫的笑容像揉皱的绸子般在他们的脸上缓慢地展开。宫家纪说,此次追数成绩出乎意料的好,两数相加,我们这次算是为了唐总追回了一百九十五万毫不含糊的真金白银。

    八

    黑色的本田思域从A省得意洋洋地回来了。大奔在下午夕阳西斜的时候再次将车子停在了别墅的小花园里。小花园在夕阳西斜的时候愈发地向他们传送着一种破败的气息,枯萎的花瓣全部脱落了,赤裸干燥的枝条在夕阳的风中僵硬地摇摆自己的同时还发出一种扑哧的声音。随着枯萎花瓣的脱落,许多的蜘蛛网也七零八落的,破棉絮般地揉成一团一团……

    大奔和宫家纪意气风发地走,他们蹬蹬的脚步在小径激起了阵阵的惊慌,许多躲避不及的虫子在他们脚下一瞬间就丧失了它们的生命。

    大奔用手掌只轻轻一推就把那扇门推开了,大奔和宫家纪站在门口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客厅里铺天盖地的都是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在文件中间坐着白发飘零的冯阿婆,冯阿婆正弓着身子坐在一叠高高的文件上大口大口地吞着妇炎净药丸……大奔和宫家纪一动不动地站着,阿婆没有发现他们进来,吞完药丸后阿婆依然坐在高高的文件上,伸出留着长指甲的小指头就开始津津有味地挖鼻屎,去年做美容时的风度是一点也寻不见了……

    宫家纪轻轻地咳了一声,阿婆抬起头,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仍然继续着刚刚的动作。宫家纪于是就喊了一声,阿婆是我呀,是我和大奔回来了。阿婆弓着身子白发飘摇把文件踏得咯吱咯吱响来到他们面前,阿婆仔细一看果然是宫家纪和大奔,阿婆立即哭了,咧着大嘴仿佛一个孩子般哭起来,阿婆说,自你们走后,每天都会来几拨人,每一拨人都往客厅扔几沓文件,这么些天一直扔,扔得整个客厅没有下脚之地。她又不敢把这些纸片丢掉,又没有力气搬动,于是就让它们摊在客厅里,你们走了也不打一个电话,岁由倒打了几个电话,我怕他急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阿婆说完,就伸着自己鸟爪似的手一心一意地费劲地往后拢自己散乱的白发。

    宫家纪趴在地上看那些重重叠叠的文件,文件中有一沓是本地的报纸,在连续几天的报纸上都登着某拍卖行被法院授权拍卖大弯土地的公告,公告位置显著,还套着红,标题“拍卖”两字仿佛整幅公告一对喜气洋洋的眼睛。宫家纪这才记起,在走之前他漏看了一份重要的文件,在银行告他们欠款不还的法院判决书中曾规定了一个最后还钱的期,过期不还,银行就有权根据判决拍卖他们大湾的这一幅地。

    宫家纪的心一沉,唐总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在这样的经济气候下拍卖这幅占地三万余平米的土地,充其量也只能拍卖个一千七八百万,而公司买这块地时化了两千八百万,拍卖这块地也就刚好只能还银行的欠款一千六百万,而公司部分的一千二百万就会化为乌有,唐岁由也就在实际意义上被此次的经济衰退所击倒了,在某一种意义上也是宫家纪被击倒了,宫家纪心中不灭的愿望也就永难实现了。

    宫家纪又看了看报纸,拍卖的日期就在五天后,五天后随着拍卖师拍卖捶的敲响,这块唐岁由和宫家纪赖以为精神支柱的地就要异户换名了。想及此,宫家纪颤抖着就给唐岁由拨电话,宫家纪越紧张这唐岁由的手机就越是拨不进去,拨了许久总算是听到接通的声音了。宫家纪在电话中颤抖着把他和大奔去A省的情况汇报给唐总了,唐总在电话里直表扬宫家纪和大奔做得好。后来宫家纪又结结巴巴将土地拍卖的事说了,唐岁由在电话那头也紧张了,连忙说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宫家纪说他也是刚刚回来知道,一知道就马上给他电话了。唐总在电话那头崭钉截铁地说,家纪我立即飞回来,我们也要参加拍卖……说完,唐总就收了线。

    宫家纪放下电话,像霜打了一般往楼上去,他觉得唐岁由一定是被这个坏消息弄得神经错乱了,怎么会说出我们也要参加拍卖这样的话呢?阿婆也摆动着她瘦骨嶙嶙的手往上走,只有大奔一人缩在客厅沙发上一直和那个春情荡漾美貌动人的“小安眠药”杨小姐堡电话粥。

    第二天下午,风尘仆仆的唐岁由总经理就从北方飞回来了。唐岁由的皮肤是那种非常时髦的棕黑色,也就是所谓的旅游色。唐岁由大步流星地穿过花园的小径到了别墅门口,唐岁由的手正要敲门,门立即就开了,白发飘零的阿婆站在门口,她一眼就看到了儿子一般宝贝的岁由,立即拉开嘶哑的喉咙震天动地地喊了一声,岁由,你总算回来了。

    回来了,阿婆。唐岁由拍了拍阿婆的肩,就将一盒包装精美的吉林野生人参塞给了阿婆。阿婆迅速的衰老阿婆摇晃的身姿阿婆枯草似的白发唐岁由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一走到客厅就大声喊,宫家纪宫家纪大奔大奔!

    宫家纪迅速地从楼上下来,迅速地走到唐岁由面前把他手中的皮包接了过来。唐岁由立即在沙发上坐下来说,家纪我要看所有的文件。宫家纪立即把他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关键的文件递给唐总,唐岁由便一头埋在文件里,仔细地看着这些索命一般的文件,有些段落唐岁由反复看,把纸张翻得哗哗直响,看的过程唐岁由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阿婆端着一杯茶在旁边看得心里一阵阵难过,阿婆悄悄把宫家纪拉到一边,小声问岁由他没有什么麻烦吧?

    宫家纪安慰道,没有,没有,唐总没有什么麻烦。阿婆不信,又看看唐岁由,又看看宫家纪,叹息着把茶放在唐岁由就手的地方就摇晃着上楼了。

    唐岁由一口气把文件看完,嘴角冷冷地笑了一下,他对宫家纪说自古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要在这几天做足准备打它一个漂亮仗!宫家纪在心里苦笑,心想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是火在眉上说燃就燃的时候,唐总怎么还有这些阿Q似的雄心壮志,好像他的这座花园别墅里藏着一台日转夜转的印钞机。

    唐岁由说,家纪你们这次在A省做的实在是太漂亮了,要是我此番拍卖的战役胜了,我一定奖励你和大奔一人五十万,保证说到做到。唐岁由又问,大奔呢,大奔去了哪里?

    正说到这里就见大奔揉着眼睛从楼梯上下来,大奔昨晚和杨小姐几乎在床上鏖战了大半夜,所以今日就萎靡不振,眼皮老是发粘。唐岁由迎上去手拍着大奔的肩亲切地说,大奔,好大奔你和家纪这几日辛苦了。现在我必须仰仗你和家纪再打一役,我们要在土地拍卖上给他们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说话间宫家纪和大奔已一左一右分坐在唐岁由的两旁,唐岁由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这两名爱将说,我昨晚就往特区挂了无数个电话,弄清楚了此次拍卖一共有七家公司参加竞投,其中有五家是财力一般的公司,也就是说这五家都是抱着拣便宜的心情来参加竞投的,只要价格一上去他们就会退缩。另两家就不可小觑了,一家是北京的大集团公司,一家是外资的日本公司,北京的公司是想把这块地买下来建一间五星级的酒店,日本的公司是想买这块地把他们设在香港的工厂搬到特区,我的朋友在电话中说我的运气好,说有这样两个真正的买家参加竞投不愁这块地卖不起价。

    说到这里唐岁由略略地停顿了一下说,但我还是不放心,怕那家北京的公司没有和日本公司竞投的勇气,说着唐岁由把目光深切地落在大奔的身上,唐岁由说,大奔我决定你也参加竞投,务必使这块地卖个好价。大奔耸了耸肩说,唐总你这不是让我出洋相吗?我哪里有这个财力去参加竞投?唐岁由说,我仔细地看了拍卖公告,任何人只要能付出一百万的保证金就可以合法地参加拍卖,你们在A省追回的第一笔一百三十五万的款子应该早已到了,我们就从这一百三十五万中划出一百万去作为保证金让你去参加拍卖。大奔担心地说,假如到最后我们喊出一个价日本鬼子不跟上,那这块地就算是我们的了,到那个尴尬的境况我们怎么办?

    没什么难办的,无非是多亏一百万,无非就是被拍卖公司以违约没收我们那作为保证金的一百万罢了。到了目前的境界多亏一百万和少亏一百万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一件相差不大的事。而假如我们的计策奏效了,让日本鬼子跟着我们的喊价往上走我们就成功了,就能迅速摆脱目前的困境,做生意就是这样成败在一念之间,进则海阔天空,退则死路一条,那种刀光剑影的搏杀便是商海吸引我的魅力所在。

    宫家纪和大奔仔细想了想,不由被唐总大胆的决策激动了,他们觉得在目前的状况下也就只能这样了,他们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的涌流着……唐岁由再次拍了拍他俩的肩,唐岁由说,在北方做生意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手打理,连报关也是我一人包办,累是很累但把我过去的那个肚腩累得不见了,有时候想起自己曾经是一个开着奔驰600到处跑的老板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摸一摸自己平坦坚实的腹部我心里便坦然了,这世界上的事便是这样有得有失,祸中焉知非福,福中焉知非祸。

    既然决定了,他们就迅速地行动了。大奔驾着他黑色的本田思域箭一般地赶到某拍卖行,填了一张参加竞投大湾土地的表格,拍卖行的人把有关的资料递给大奔说,你只要把一百万现金打入我们指定的账号就算正式确定了你的竞投入的身份,这一百万保证金在拍卖结束时假如你竞投失败我们会立即退还给你,假如你竞投成功这笔款就作为买地的一部分款子处理。大奔点点头表示明白。

    大奔又驾车急速地回来,然后又和宫家纪去银行办理转账的手续,这时候唐岁由已经出去了,去找他的朋友就拍卖土地的事再次摸底。

    在紧接着的几日里,唐岁由和宫家纪、大奔日日都在烟雾缭绕中度过,忠心耿耿的阿婆陪坐在旁边,摇摆着身躯为他们煮一壶壶的茶水,一次次地为他们将杯子斟满。在阿婆一次斟茶的时候,唐岁由抬起头和阿婆的脸隔了不到一尺的距离,阿婆脸庞上纵横交错重重叠叠的皱纹触目惊心地展现在唐岁由的眼前,阿婆稀疏的白发随着烟雾的综绕而徐徐飘动。唐岁由一把拉住阿婆心酸地说,阿婆,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你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呢?

    阿婆鸟爪似枯萎的手在唐岁由的膝上抚摸着,阿婆说,岁由我哪里老了,我以前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不是,我的阿婆以前哪是这个样子。唐岁由再次心酸地说。

    阿婆叹了口气说,岁由我哪能不老,我今年就满八十岁了,在我家乡的那个小村我记得活到八十的老人真是很少很少的。我现在不仅活到了八十岁还能为你斟茶,我觉得我不老不老,还能活很长的日子呢。

    说完,阿婆又坐到沙发的角落里,她闭着眼睛双腿盘着坐,白发在烟雾中悠悠地飘呀飘的……

    阿婆的形象令唐岁由心酸,这形象带有一种力量进入了唐岁由的心城深处,唐岁由发狠地想就是为了阿婆他也要搏一搏,在这没钱的一年中可爱的阿婆竟成了这样一副凄凉的模样,也要挣很多的钱,他要用金钱恢复阿婆以前的模样……

    九

    这天,大奔早早地就起来了,他对着镜子仔细地刮着胡子,刮完胡子后又仔细地吹头发上摩丝,把一头茂密的黑发吹得整齐而丝纹不动,头发在大奔的脑际形成一个优雅的弧形,大奔试着用手压了压那个弧形,然后将手松开,那个弧形又自然地挺起,依然保持着美丽的曲线,大奔不由得满意地对着墙上的镜子笑了笑。然后他到房间把崭新的梦特娇衬衣拆了包装穿在身上,下面是一条同样牌子的银灰西裤,系的也是一条梦特娇的碎花领带。然后大奔将他的脚塞进意大利老人头牌的皮鞋里,那只永不磨损的雷达表也同步系在他手腕上了。

    当大奔夹着真皮皮夹,一手拎着大哥大从楼梯走下时,已在客厅等候的唐岁由和宫家纪不由向他鼓起了掌,稀稀啦啦的掌声一直持续到大奔走下楼梯。

    阿婆从厨房里探出脑袋,看着气宇轩扬光彩照人的大奔不由咧开嘴巴笑了,阿婆一边笑一边摇晃着身子向大奔走来,阿婆说,大奔你这样打扮一下就能赶上我们岁由的一表人材了。阿婆说话间大家都听见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上有一个小小的声响,大奔蹲在地上拣起一个小小的东西看了半天说,阿婆这东西是你的吧,阿婆接过来放在眼睛下只一瞟就大笑起来,嘶哑的笑声在客厅里有气无力地回荡,阿婆说,这是我的牙齿呀,我一开心一笑,它就从我嘴巴里掉落下来了。

    唐岁由和宫家纪一听也大笑,宫家纪笑得还呛住了,把个瘦脸咬得通红通红。

    唐岁由说,今日的大笑是个好兆头,说明今日的拍卖我们能如愿而返。唐岁由说,昨晚我的朋友告诉我说日本鬼子这几日都在大湾那块地转悠,还雇了几个中国的工程师丈量那块地,同时还清了一个香港的风水先生带着罗盘来看那块地的风水,我那位外商投资服务公司的朋友也陪同一起看风水,那位香港的风水先生一定是想从日本鬼子那里拿一个大大的红包,所以卷着三寸生花之舌把我们的那块地说得天花乱坠,说这块地背靠青山面临大海整个地势呈一种微微的凹状,是天然的聚宝盘日进斗金之地……说得日本鬼子眉开眼笑,嘴里一个劲地说哈依、哈依!……

    唐岁由用手亲切地拍着大奔的肩说,大奔今日就看你的表现了,原则上我们这块地首先是不能亏,也就是怎么也要把价钱抬到二千八百万,其次看具体的情况最好能把它抬到三千万,这样我们就略有赢利,假如现场的气氛对我们有利,我们也不妨把价钱直追三千二百万,这样就有几百万的挣头了,我就不相信日本鬼子看中了这块地会为几百万的价格差距而放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在最后关头放弃,我们无非也就是被拍卖行没收作为保证金的一百万罢了,小事一桩。唐岁由说,大奔今日我在家里坐镇,现场情况全靠你把握,假如有必要你可以用手机给我电话,我就坐在家里的电话机旁。原则告诉你了,你尽管做就是了,不要有一点思想负担。

    大奔点点头,唐总你放心好了,我会尽心去做。

    这时,阿婆为他们端来了牛奶和蒸得饱满圆浑的馒头,以及一碟小菜。

    唐岁由说,快吃吧,吃完了我们的大奔就要上战场了。

    阿婆挨着唐岁由坐,并给唐岁由夹了一筷子小菜,唐岁由也给阿婆夹了一个馒头,阿婆多皱的脸顿时笑成了一朵美丽的菊花……

    唐岁由将阿婆额前的白发温情地撩了上去,唐岁由说,阿婆你等着吧,我马上又可以带你去做美容了,马上又可以为你请一个工人帮你做家务,并且请一个工人来整理我们的花园。

    阿婆一听就急了说,岁由我不要做美容,也不要工人帮我做家务,我就要像现在这样每日里和你一起吃饭就行了,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唐岁由笑笑不语,低头迅速地喝牛奶。

    吃完了早餐,大奔用餐巾纸抹了抹嘴巴就站起来了。大奔看了看腕上的雷达表,时间已是八点半了,九点整拍卖就要正式开始了,大奔说唐总我走了,唐岁由站起来和大奔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光,然后说,好,大奔是该走了。

    这里宫家纪对阿婆说,阿婆,大奔就要去办一件重要的事了,你给他说一句吉利的话吧。

    阿婆说,好,我就说一句吉利话。阿婆用手抓着她稀疏的白发想了想说,我就送大奔一句不尽财源滚滚来吧!

    好!说得好!!阿婆的话顿时博得了满堂震耳的喝彩声。

    在拍卖场一片宁静的气氛中,端坐的大奔从心里感觉到宁静气氛下流动的刀光剑影,日本鬼子一排坐了五人,从这些日本鬼子紧绷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们目光冷漠,连互相间偶尔的交头接耳也是一本正经的,但志在必得这几个字大奔看来却是明明白白镌刻在日本鬼子的硬脸上的。大奔想这样就好,只要你们是志在必得,我们今日交手就会好戏连台,就会莺歌燕舞,就会锦上添花,就会凯歌高奏,就会鞭炮齐鸣!大奔冷眼注视着日本鬼子,心里荡漾起隐隐的笑意。

    整个拍卖现场坐了大约有一百多人,这里面还包括本省特区一些传媒单位……

    拍卖就要开始了,工作人员开始给竞投单位送号码牌,当工作人员把北方饮食有限公司的号码牌给大奔时,坐在旁边的宫家纪脸色突然就阴沉了下来,大奔一看号码就知道宫家纪为何突然就阴沉着脸了,因为给他的那块号码牌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4”,“4”字在本特区乃至本省都是一个讨人嫌的数字,自然也就是讨宫家纪嫌的数字了,大奔也不喜欢这个数字,但这个时候爱起这个数字来,大奔一想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他说,宫家纪这个数字好,你试着用乐谱来它读,这个“4”就是非常可爱的“发”、“发……”宫家纪一听也眉开眼笑连声说,这个数字好,这个数字好“发”、“发”……

    这当儿,身着笔挺西装的拍卖师走上大台,宣布此次拍卖正式开始,接着拍卖师把拍卖的这幅地和拍卖的有关规则分别用中文和英文讲述了一遍,与此同时工作人员也将有关资料分送给竞投入。

    紧接着拍卖开始喊价,拍卖师用电脑人一般毫无感情的声音宣布,占地三万零二百平方米的大湾土地首次起价人民币一千六百万!

    拍卖师的话音一落,立即有五个牌子高高举起,一号牌喊一千七百万,三号牌喊一千七百五十万,五号牌喊一千八百万,六号牌喊一千八百八十万,七号牌还未喊价,就将牌子放下了,表示退出竞投。

    拍卖师举着木槌说,一千八百八十万第一次……

    拍卖师的话音还未落,二号,也就是北京的那家大集团公司举起了牌子喊,两千万。

    这一喊就激起了场内一些零星的掌声。掌声刚刚响起来,六号就将牌子举起喊,两千一百万。

    大奔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还冷眼看了看那几个日本鬼子,日本鬼子紧绷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他们好像是跳高比赛中在某一高度免跳的运动员一般,没有到他们预计的高度他们就是无动于衷地在旁观看。大奔想你们在某一高度免跳我也在某一高度免跳,反正我今日要牵着你们的鼻子走。

    五号亦不甘示弱,举牌喊出两千二百万。

    北京的大集团公司显示了自己真正的实力,马上喊出了两千五百万的价格,一下就拉开了三百万的距离。

    大奔心里为这家北京的公司叫好。

    六号急了,立即紧紧跟上喊,两千七百万。

    北京的公司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奔就举起牌子随随便便地喊,三千万。

    这时全场一惊,掌声雷动,拍掌的全是和这次拍卖没什么相干的媒介入士,他们不管什么只要谁喊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高价就鼓掌,极大地活跃了拍卖会上严肃以及刀光剑影的气氛。

    日本鬼子立即在座位上坐立不安起来,看来这个价格已接近他们预测的价格了。这时拍卖师见没有人喊价了,就高举着木褪喊,三千万第一次……

    日本鬼子还没有跟上喊价,大奔紧张的心小兔一般跳跃在胸膛。

    拍卖师又举槌要喊,三千万第二……

    这时大奔的心一下由喉咙口回到胸膛,他看到一个日本鬼子举起了八号牌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三千零五十万。

    大奔在心里骂着狡猾的日本鬼子,仅仅就往上加了五十万,他本来以为日本鬼子至少也会往上加一百万,只要日本鬼子加到了一百万,他就准备放弃竞投,让日本鬼子如愿去。但没想到日本鬼子竟然如此孤寒,大奔一气,没有等拍卖师举糙就再次把他的四号牌举起说,三千一百万。

    这个价一出,拍卖场上就有一些窃窃议论声,有人在打听大奔的情况,闪光灯也对着大奔连连闪烁,大奔在这个时候仿佛英雄人物一般成了全场注目的焦点。

    连拍卖师也兴奋了,踮着脚把那木槌举得高高,声音尖锐而悠长地喊,三千一百万第一次……

    大奔眼睛盯着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岿然不动,大奔的心又发虚,那一只蹦蹦跳的小兔子又在大奔的胸腔跃来跃去。

    三千一百万第二次……

    三千一百五十万,北京的大集团公司不甘败,再次挣扎了一下。

    拍卖师更兴奋了,他高高地跪着脚,更加尖锐而悠长地喊,三千一百五十万第一次……

    大奔没想到北京的大集团公司如此可爱,竟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帮了他一把,和他结成了抗日的统一战线,大奔一激动就在拍卖师还没有喊出第二次的时候就把他四号的拍卖牌再次举起,宫家纪急了,连忙来拽大奔举起的手,大奔狠狠把手一拐,就把宫家纪拽他的手抵开了。

    大奔举着牌子清清楚楚地说,三千二百万。

    大奔把牌子一放下就看见宫家纪无比忧郁的眼睛。

    大奔立即就意识到局势的严峻,冷汗在他的梦特娇衬衣下一层一层地渗出小溪一般地流着,胸腔那只跳跃的小兔子已经在惊吓中悄然死去。拍卖师在十多秒内没有举槌,场内的空气几乎成了一种固体的物质,稠密地流也流不动。

    五个日本鬼子在座位上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北京的那家大集团公司的竞投人已将他二号的牌子放在脚旁了,面色茫然地东张西望已明确表示退出了这激烈的竞投。

    这时,沉默的拍卖师再次高高举起了他的木糙,尖锐的声音再次在拍卖场回响,三千二百万第一次……

    场内静寂无声。

    三千二百万第二次……

    场内还是静寂无声。

    大奔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地狱的火在炙烤着他,周身的冷汗已在这炙烤中干涸了。大奔因为过度紧张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就丧失了体重,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的情况下从座位上轻飘飘地升起来,身体在这样的上升中变得无比的大无比的薄,像羽毛一样的随风飘动。

    拍卖师追魂一般的声音仿佛从一个无比遥远的地方传来

    三千二百万第三次……

    全场还是静寂无声,拍卖师的木槌高高地举直,羽毛一般轻飘的大奔想我完了,完了。

    就在拍卖师举起木槌要往下砸的时候,一个日本鬼子气急败坏地举牌喊,三千三百万!

    一听到日本鬼子喊出了三千三百万,大奔就全身松弛了,那片飘扬的羽毛也在一瞬间恢复了重量,一下子由高空跌落在座位上。大奔把他的四号牌子用手一抹就抹到地面上了,牌子落地时发出了大大的声音,使得一排的日本鬼子都把脸庞扭了过来,他们很奇怪这人明明是放弃了竞投,怎么眼睛里倒闪着辉煌胜利的光芒呢。

    结局不言而喻,拍卖师在喊三千三百万第三次时,重重地把他手中的木槌砸了下来,然后宣布大湾这块三万零二百平方米的土地被日本某公司竞投成功,并宣布日方必须在二十天内将全款转到拍卖行指定的账号。同时通知其它参加竞投的单位和个人,拍卖行最迟在明天下午将他们的一百万保证金退回他们指定的账号。

    大奔最终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子摇晃了,一下,宫家纪及时地扶住了他,这个动作被传媒有关人士瞥见了,他们马上反应这是大奔竞投失败的沮丧心情所至,所以有一个充满同情心的小伙子立即声援一般地唱起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冲呀,杀!”

    大奔和宫家纪走出来,刚走到黑色的本田思域旁边,面部焕发异彩的唐岁由就站在车子旁边,唐岁由紧紧地将大奔搂在怀里,双手有力地在大奔的背上交错地拍打,嘴里说,大奔,好样的,好样的!

    在这过程中,有几个唐岁由昔日的朋友也走了过来,齐声向唐岁由道贺,在资金周转不灵的时候唐岁由还向其中的一个借过一百万元,在唐岁由最困难的时候这个人追债最紧,几乎到一看到唐岁由就喊杀喊打的地步。唐岁由在这个时候见到了这个债主,腰杆子一下就硬了起来,他说,最多二十天,就还钱给你,包括利息。

    那人倒不好意思起来,说起来他那时喊杀喊打就因为唐岁由是一个没钱还债的人,现在唐岁由又有钱了,他回想自己凶神恶煞般的追债也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满面通红地说,不急,不急。

    这里唐岁由朝大家挥了挥手就进了黑色的本田思域。

    黑色的本田思域以一种无比轻快的姿态在街面迅疾地穿行,唐岁由在车上就宣布了他的奖励方案,他说,大奔那一百万保证金就让拍卖行打到你的账上。你今日竞投的姿态可是让我大开眼界了,在那样变幻莫测的情况下你竟然敢喊出三千三百万的价,让我心服口服,真是后生可畏呀。说起来这一百万是你自己挣来的,以后等我生意有了起色,我还会有奖励。然后唐岁由又对宫家纪说,家纪这些年来在人人都离开我的时候,只有你还忠心心耿耿地留在我身边,我也奖励你五十万元,以后你的工资也由过去的一千五百元提为五千元。

    说话间黑色的本田思域已停在了小花园里,他们三人喜气洋洋地下车,几乎是跳跃着就到了别墅门口。

    晚上,他们带着白发飘零的阿婆一起去本特区最有名的海鲜馆吃饭,他们点了鱼翅和燕窝,点了龙虾和象拨蚌刺身,阿婆的筷子飞快地翻飞着,在小姐们连续不断送上来的大盘大盘的莱中翻飞着她那灵巧的筷子。席间,阿婆曾经放下筷子去了一次洗手间。所有的人都发现阿婆走路身子不再弓着了,也不再摇来摆去了,阿婆挺拔着身子只一会就从洗手间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十

    二十天后,唐岁由接到了拍卖行的正式通知,大湾土地拍卖的三千三百万元中除了扣去贵公司欠银行的一千六百万元外,还扣去了二百万的银行利息。另外此次拍卖的手续费八十万元也一并扣去。这样这笔拍卖土地款实际上就是一千四百九十九万二千元。拍卖行要华佗健字号中成药厂迅速来拍卖行和银行方面办理有关清账手续,并提供账号以便他们将这笔款转过去。

    这样快意的事,唐岁由自然带着宫家纪立马办了。然后他们知会所有公司的债主一一清偿债务,一清偿才知道他们虽然被人家喊杀喊打地追数,其实欠人家的总数已才只有三百八十六万元。

    唐岁由一手收回自己写的欠条,一手就将毫不含糊的支票开给人家,也就一个上午不到的时间就把所有的债务纠纷都了结了,剩下的只是人家欠唐岁由的了。

    瘦削的忠心耿耿的宫家纪也在这个上午从唐岁由手中拿到了一张五十万元的现金支票,宫家纪拿着支票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泣着,抽动的肩膀一左一右地轮流展示着小碟一般的肩肿骨。

    唐岁由将以上的事情处理完,信步来到别墅的小花园,枯萎的玫瑰枝条忧郁地向他伸着干涸的手指,飞翔的蟑螂在阳光下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油光闪闪的身子,蜘蛛挣扎着在歪斜的枝条上织着透亮透亮的网,满园的破败把唐岁由愉快的心境扫去了一半,唐岁由看了看腕上的镶钻劳力士金表,时间还不到上午十一点,扭身走进屋子要宫家纪立即给本特区最有名的花卉公司打电话,要他们立即派人来将花园收拾一番,他要他们立即将这些枯萎的花木铲去,他要在太阳下山前拥有一个芳香四溢、色彩缤纷的花园,至于花多少钱,他们只管打个价来就是了。

    宫家纪立即就忙着打电话,过一会花卉公司的车辆就开来了,十几个工人从车上蹦了下来,挥舞着锄头铲子就在阳光下热火朝天地干开了。

    头发焗过黑油、面部做过美容的阿婆从房里走了出来,她一边一粒一粒吃着地道的来自美国的黑提子,一边兴趣盎然地看工人们做事,她指间一粒硕大的钻石戒指在阳光下几乎把好几位工人的眼睛刺伤了,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继续在阳光下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扔黑提子,随着她灵巧手指的翻飞,钻石戒指一闪一闪的,那天晚上许多工人睡觉时都感觉眼睛在幽暗的夜里隐隐发痛。

    太阳还没有下山,整个花园就变了样,工人们把不少正当花期的花木移植来了,玫瑰牡丹月季芍药热情地吐露着芳香的气息,工人们感觉诧异的是,有些花木还没有到花期竟然也跟着这些开放的花朵开放了,四溢的芳香由这个小小的花园向四周传送着,工人们把工作全部做完后,就坐着农夫车回去了,路上他们的车子和一些翩跹飞舞的彩蝶相遇,彩蝶们被浓郁的芳香所吸引,一群群地向这座花园别墅翩跹飞来……它们飞翔中扇动的柔美翅膀因为速度的原因,竟然在工人们的耳旁留下了呼啸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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