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小养成的好习惯,无论什么天气,我总在清属五点准时醒来。洗漱完毕后,在院子里练会儿功,然后背上书包跑到学校,在离校门口不远的面馆点上一碗阳春面,放多一些葱花和辣油,连面汤都喝干净,心满意足地去上学。当别的同学们踩着铃声一窝蜂挤进教室的时候,我早就看完了手中的半本闲书,开始背诵英语单词了。
我很用功,又聪明,加之阅读面广,成绩很快就在班上显山露水。以前那些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乡下妞的同学也开始愿意主动来跟我讲话,与我探讨一些问题。老师也开始信任我,让我代表班级去参加各种比赛。我努力将自己融入集体,是因为我知道,一个真正优秀的人,必须拥有在任何环境下都能愉悦生活的能力。
你真正比别人强,别人才会从心底真正地服你。
那天早上,已经是深冬了,我背着书包跑过西落桥的时候,发现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其实最初吸引我,令我停下脚步的是路边的那辆悍马车,一看尾号我就知道,肯定是在我家门口停过的那辆。
奇怪的是,这个时刻,它怎么会停在这样的地方?
我抬头,看到桥上站着三四个人,正在往桥下指指点点。我跑过去,就听见其中一人在讲:“好像是刘国栋的二女儿!”
刘国栋!听见那个“栋”字,我猛然就想到了我妈笔记本里那张撕碎的纸条,心里咯噔了好几下。然后我看见旁边那人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恶狠狠地说:“莫管!刘家作恶多端,死了也是报应!”
我从桥上探头往下一望,就看见有一个女子,披头散发地站在河中央,河水已经漫过了她的腰部,她还在费力地往前继续走着。看那样子,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犹豫,转身跑下桥飞快地往河边冲去。我跑到河边,扯着嗓子朝她大喊:“喂,你要干什么!危险,别往前走了!”
她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发现不认识我,又很快地转过头去,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行。
我继续大喊:“小心水里有毒蛇!”
她成功地被我吓住了,停下了脚步,好像在犹豫。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我看到几个男生从桥上直冲下来,带头的那个,发型真是非常奇怪,一根一根像钢丝一样竖着,整个一“钢丝头”,仿佛刚参加完外星球的战役光荣归来。
“刘二!你给我回来!”他一面叫,一面把手里的扑克牌扔得满天都是。看样子,应该是整天蹲在桥边玩“炸金花”到天亮的那帮小混混中的一个。
女子又回了一下头看了看岸边,不过这一回她多了个动作,从水里艰难地抬起手来,冲着我们挥了挥。
“我二姐喝高了,你们谁下去拉她?”“钢丝头”继续跳着脚问后面的几个男的,“老子不会游泳,谁会谁去啊!”
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摇头。
“报警吧。”有人弱弱地提议。
“刘二,你给我回来!你敢再走一步我跟你没完!”“钢丝头”继续跳着脚喊,然后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手抖抖地一边拨号一边骂骂咧咧:“操,打什么号啊,110,120,还是119啊?!”
就在他叽叽歪歪的时候我转头再看前方,差不多只能见到那女子的肩部和头部了,她一步没走稳,整个人就完全没入了水中,岸上一片尖叫声,但依然没人动。
“救人啊!”“钢丝头”扔掉手机,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我给钱,一千,五千,一万!”
其实,在他喊到五千的时候,我已经丢下书包,穿着校服应声入水。
冬天的水冰凉冰凉,但水流不急,加之她走得也不算太远,凭借我在乡下小河里练出来的过硬游泳本领,我很轻松地游到了那个女子的身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梅叔教过我,水下救人其实最怕的就是她死缠着你不放,溺水的人力大无穷,搞不好能将你一起缠死。個好在她一点儿不挣扎,压根没有求生的欲望,我也用不着多此一举一拳打晕她。不过,就算是在水里,我也闻到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酒精味,天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搞不好还用一桶白酒泡过澡。我憋住气,很顺利地侧身搂住她的脖子,她也没任何反抗,任我慢慢地拖回了岸边。
这时,岸上围观的人已经明显多了起来,大家帮着我把她拖上了岸,四周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我跪在她身边,拍拍她的脸,她没反应,但嘴角好像有隐约的笑意,看得人心里毛毛的。
我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应该年龄不大,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脸上化了浓妆,但早就花得一塌糊涂,长长的假睫毛掉下来一半,头发夹着泥土粘在脸颊上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女侠,她是不是死了?要不要人工呼吸?”“钢丝头”弯下腰来,谦逊地问我。
我没答他,而是迅速抬起她半个身子,让她靠着我的膝盖,将她的手放在脖子下,双手上下摇她的双肘。她很快歪过头,几大口污水顺利地吐了出来,等她缓过劲来,半睁开眼睛,随口而出的是一句虽气若游丝但惊涛拍岸的话:“给我一个帅哥,给我一个帅哥,我要帅哥……”
“帅你妈的头!命都帅没了!”“钢丝头”抬起手,当众给了她响亮的一耳光。可是我听他的声音,却明显带着过度惊吓后的哭音。
“小心她没淹死,倒被你打死。”我提醒他。然后我站起身来,背上书包,不顾“钢丝头”在后面的呼喊,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下一路小跑,离开了现场。
这样子肯定不能去学校,我跑回家换衣服,我爸剐起床,见到我浑身湿淋淋的模样,吃惊地问我:“你怎么了?”
“掉河里了。”我说。
“怎么会掉河里?”他莫名其妙。
我咯咯地笑起来:“成功救了一个女的,她要自杀,我正好路过。”
“不是吧!”我爸紧张得要死,他一把拖过我,抓得我胳膊都疼,一本正经地教训我说,“维维安你给我听好了,你还没满十四岁,你还是个孩子,爸爸让你学武术,只是为了强身键体,关键的时候能保护自己,不是让你去乱逞能的,你知道不知道?”
“爸你什么觉悟啊!”我责备他,“从小你还教我要乐于助人,要与人为善,怎么你全都忘了!”
“爸爸这不是担心你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确定我啥事儿没有,这才终于放幵我说,“你快去洗个热水澡,我开车送你去学校。今天要迟到了。”
我洗完澡出来,他已经泡好姜茶给我,我咕嚕噜喝完,和他一起上了车。时下正值上班高峰,车子多得要命,我爸一面开车,一面看表,一面摇头,一面叹息。
“还不如我跑着去。”我说。
“你还是坐着吧,我怕你感冒。”他开大了车里的空调。
“还是乡下好。”我说,“不明白你回来干嘛。”
他呵呵笑:“老实说,我也有点后悔。”
“我不介意回去啊。”我故意试探他。
“那怎么行!”他说,“新房子都快装修好了,离天中高中部很近的。你顺利考上,我也就安心了。”
“听你的口气,我考上了,住校了,你就可以不管我了是吗?”
“那当然。”他开心地说,“到那时候,爸爸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哈哈哈。”
算了算了,我懒得拆穿他,就前不久他还信誓旦旦地说生命里只有我,将来要给我当保姆什么什么的。看他这样,说不定是在花花世界里遇上了什么漂亮妞,变了心吧。
成年人,还真是不可信。
路确实堵得可怕,就这样红灯停,绿灯行,一路折腾到学校,早读课早就已经开始了。我刚下车,就看见那个服装店的老板娘,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桶,正在学校门口徘徊。
我爸也下了车,扬声问她:“爱玲,你在这里干吗?”
她见了我们,像见了救星一样迎上来说:“我家小薇早上走的时候忘了带饭了,我想送进去,学校还不让进。”
“让小安替你带进去吧。”我爸热情地说。
“真是太感谢了。”她把那个饭盒往我手里一放说,“她在二班,叫阙薇。学校食堂的饭菜,她吃不惯,就一点都不吃。”
我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保温桶,闻到她身上一种特殊的味道,忽然觉得心里有点酸酸的。从小到大,我都好像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除了晚餐是钟点工阿姨做好以外,我的早餐和午餐一向都是自行解决。虽然我打小就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女孩,但并不代表我内心对此没有失望和缺口。
我又想到,如果我妈妈还活着的话,也像她一样年轻漂亮吧。我们应该可以像姐妹一样,一起聊天,一起逛街,一起欺负我爸爸,她给不给我送盒饭都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除了和我一样寂寞的小小安以及阁楼上一语不发的箱子,关于她,我还有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有。我甚至连她的过去都一无所知。我心里这个遗憾的洞,该如何才能将它填满?
“快去呀,发什么呆!”我爸拍了我背一下。
我抱着那个保温桶跑到学校门口,回头望,发现那个女的上了我爸的车,我爸正弯腰替她开车门,看样子是要顺路把她送回家。
唉,他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滥好人,还好意思说我。
课间操的时候,我拿着那个饭盒到初一(2)班找阙薇。他们班跟我们在一幢教学楼,只不过我们在二楼,他们在三楼。我刚爬上三楼就看见了阙薇,她穿着校服,头发扎起马尾,正靠在走道的墙边和两个男生聊什么。
我走近了,把饭盒递给她说:“你妈妈叫我送给你的。”
她稍有些吃惊,但还是很快地接过去,并跟我说谢谢。
我刚转身,就听见她在我身后笑着对那两个男生讲:“我们家阿姨做的饭菜真的太难吃了,我故意不带的,我妈真是烦,老说什么学校饭菜没营养,吃了不长个!生鱼片什么的都快把我吃吐了。”
“你想吃什么,我中午出去给你买啊。”有个犯贱的男生问她。
“我没胃口。”她说,“反正也在减肥!”
“不会吧!”男生惊呼说,“你这么瘦还減!”
“或者你去给我看看,有没有出前一丁的方便面,我在日本的时候最爱吃,不过国内总是买不到。”
我莞尔,忽然就觉得,我一点儿也不嫉妒她了。我虽然没有妈妈亲自送上门来的爱心盒饭,但是我拥有的东西一定比她多得多。亦舒不是还说过这样的一段话吗: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炫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服,买过什么珠宝,因为她没有自卑感。
我看那个叫阙薇的,真是自卑到一定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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