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雨夜,你也曾捧着一卷诗书倚在墙边,叹一句,小窗荷花雨,玉阶白露霜。春夜虽美,怎奈,光阴难留呢。
我举着茶盏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梅苏,你生来就得到的太多,所以你不懂平凡人的痛苦。世事这般无奈,其实我早有体会。比如,我与你在一起的三年,比不上她在你身边短短一刻。又比如,我为你付出所有的青春与自尊,抵不上她一个梨涡浅笑。
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一.{他给我取了一个极是动听的名字——顾雪嬛。这样的礼物,终我一生,注定无法忘怀。}
蓬荜生辉。
我天生早慧,开始真正明白这个词的含意,却是始于段梅苏。
那是七年前的傍晚,顾家寨里忽然来了许多外人。乍一进屋,我只觉平日质朴并且略显寒酸的茅庐格外明亮。我疑心是提早点了灯,可是却并没有。
江北顾氏落魄多年,又要撑起大家族的门面,一分一毫都要计算着用,连一点烛火都不肯轻易浪费。只是这一点,外人体会不到罢了。
我的目光扫过四下,定睛一看,才知这一抹奇异的明亮,是来自角落里的白衣少年。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容颜秀美到如斯地步,能让满室蓬荜,灿然生辉。
不过是与我相仿的年纪,眉宇间攒着一股高贵和稚气,锦衣金冠,面容清秀,神采夺人,顾盼之间,一双明目艳美如春水。
这时,只见一位衣着华丽的中年美妇款款朝我走来,仔细端详片刻,抬头笑对母亲说,“七姑娘果然是粉雕玉琢的可人儿,真不愧是江南顾氏这一辈最出挑的女孩儿。只是夫人,你可舍得让她跟本宫走?”
母亲沉吟片刻,低头看我一眼,目光中的关切和不舍一闪即逝,只是浅笑,道,“小七,这位华妃娘娘是宫里的人,那里有天下最极致的华丽,也有天下最无望的残忍。你自己的路,你自己来选。”
此话说得淡然,却又字字珠玑,在场所有宫人,脸上都不由一黯。
我一愣,仰头看着母亲,又看看那美妇,一时不知该如何做答。
“梅苏,你来。”华妃娘娘轻声唤来那白衣少年,亲昵地按着他的肩膀,说,“见过七姑娘。”
少年雾气缭绕的美眸中闪过一抹倨傲,可依然翩翩有礼,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在下段梅苏。”
“段”乃皇族大姓,我小心打量他一番,心中也大约猜出他的身份,急忙躬身还礼,道,“民女叩见三殿下。”
他微微一怔。带着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华妃娘娘面露喜色,问道,“七姑娘怎知他是三殿下?”
我刚要回答,却又顿住,看一眼母亲,见她微微点头,我这才开口,道,“当今皇上三位皇子,大皇子于去年领兵出征西域,年纪应已成年。二皇子与三皇子都以美貌扬名天下,年纪也都未及弱冠,可传说三皇子酷爱弹筝,所以指尖会有寻常人不会有的一层薄茧。……所以民女斗胆揣测,这位是三殿下。”
少年恍然,抬起手来看一眼自己的指尖,勾起唇角,嫣然一笑。
华妃眼中的欣赏更甚,她眯起眼来看我,握了母亲的手,道,“七姑娘天生聪慧细心,举止言谈滴水不漏,让她留在这乡野,也平白让珠玉蒙尘啊……日后本宫会将这天下最好的,与顾家一起分享。”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眼中透出昭然的野心和决然。母亲淡淡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七,娘要你自己选,你想好了么?”
我看一眼那白衣少年,又看一眼华妃身后数箱珍宝和绸缎,这些都是顾家所需要的。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转身面向华妃福了福,道,“小七日后愿凭夫人差遣。”
母亲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早已预知我的选择。华妃轻轻抚摸少年乌黑的发,道,“有江北顾氏最出挑的女子在身边,还愁你父皇不赞你知书识礼么?你那没头脑的大哥,却在战功赫赫之时迎娶富甲天下的郭氏女,不知避讳,真是蠢材。”
母亲与我对视一眼,都没有接口。看来这华妃真是把我顾氏当成了自己人,说话也不再有丝毫避讳。可这也同时显示出宫中夺嫡争斗的惨烈。还好只有三个皇子,不然真要天下大乱了。
母亲忽然开口,道,“三殿下,小七以后便要一生跟随着你。为她取个名字吧。”
我今年十一,所有人都只叫我小七,顾氏没落之后,这一辈的女孩子都没有再取名字。
段梅苏想了想,望一眼窗外簌簌飞雪,一双动人双眸含笑看我,道,“我以后就叫你雪嬛吧。——顾雪嬛。”
日后无数次的回想,我总会清晰忆起段梅苏当时神采飞扬的情景。我总是记得,那一天他是以怎样高贵随意的姿态走进了我的生命。记得那场雪,记得那袭翩然白衣,记得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记得他给我取了一个极是动听的名字——顾雪嬛。
这样的礼物,终我一生,注定无法忘怀。
临走的时候,母亲送我一个红色锦盒。是一把金色匕首。
我一想离别在即,不由流泪扑到母亲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
母亲轻拂我的发,轻声叹道,“顾雪嬛。——嬛嬛楚宫腰,服侍君王侧,即使心洁如雪,又净得了几时?
雪嬛,你要记得,世间男子皆薄情,没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记住了么?”
二.{我以为我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心意救了段梅苏,我以为日后若有重逢的一天,他必会感激我。可是原来不是。我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将他拱手让人。}
华妃还要在江北逗留数日,说是省亲。其实在我看来,无非是希望儿子得到江北名门的支持,做些活动罢了。我与段梅苏便先启程回大正宫。到底是年少,段梅苏小我一岁,为人聪慧高傲,却也任性妄为。刚走出巷口,忽然俯在我耳边,指着身后那一大群拖沓的随从,说,“走到哪都有这么多人跟着,可真无趣。你不是很聪明么?有没有办法甩开他们?”
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侵入我鼻息,脸上莫名一红,想开口劝他,回皇城的路途艰险,没有人保护怎么行?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没有出口,反而低头一笑,道,“好吧,你等着。”
这一生,我就是他的人了,难道要让他把我看成刻板严肃的教书先生么?偶尔陪他疯一次,或许也无伤大雅。况且心底深处,我亦希望与他独处。
那个深夜,我与他共乘一骑白马从深深小巷里飞驰而出,头顶是灿灿星光,我坐在他身前,段梅苏双手握着缰绳,把我整个人环在怀里,夜风微凉,他身上有一种灼热的温度。两旁的风景迅速倒退,他的声音响在我耳边,“雪嬛,其实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太子。我只愿得一心人,陪我看遍这世间美景,秀丽山河。”
我回过头去看他,此时天色已经蒙蒙亮,照得他一张俊脸飘忽若梦,
我正待要说什么,却只听耳边掠过簌簌的风声,无数响箭射在我们身侧的泥土里,后面传来喊杀声,我俯身一看,只见身后有一对蒙面人正快马朝我们奔来,段梅苏抽紧了缰绳,低声道,“雪嬛,坐好了!”说着,一拍马背,那骑大宛汗血宝马便风驰电掣地往前奔去。
可是追兵也都不是泛泛之辈。身后忽然传来“哧”的一声,一柄羽箭射中了段梅苏的肩膀,他不由低低呻吟一声。后面的蒙面人与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看着他脸色苍白的脸颊,和汩汩留出的殷红鲜血,心下一痛,已经做了决定。
“你沿着这条路往南走,大正宫见。”我说完,轻轻握了握他的手。段梅苏眼中有诧异,我已经闪身跃下,青色长裙翻飞如蝶,我为他挡着追兵,回头再望一眼,说,梅苏,保重。”
日后无数次的回想,我总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错的决定。我以为我是抱着牺牲自己的心意救了段梅苏,我以为日后若有重逢的一天,他必会感激我。
可是原来不是。我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将他拱手让人。
三.{那美男子举止轻浮,伸手捏一把我的下巴,道,好个有趣的小妞,信不信我这就跟你家主子买了你?让你每日给我沐浴更衣,看你还敢再小看我。}
许多年前,在江北顾家,听华妃语气里的意思,是要将我许配给段梅苏为妻。她们对外也是如此宣称,只是这三年来,绝口不再提起。我每日陪着段梅苏读书,打点他的起居饮食,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个寻常侍女要做的事。或许,与江北顾家联姻,得个民间风雅的美名,博了皇帝的龙颜一悦,我对他们来说,便再无多少用处。
在大正宫生活三年,我亦渐渐得知诸位皇子的名讳和形势。大皇子段梅清娶了富家天下的郭氏女。数月之后,段梅苏便宣称与我定亲,顾氏一门家学渊源,隐居多年,清高耿介。从他二人所娶之人,在明眼人眼中,两人的城府便立分高下。二皇子段梅逸的母妃早逝,无人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再加上他为人放荡风流,是以并未订下婚约。
我成了段梅苏的贴身侍婢。表面虽是他的未过门的妻,可是事实上除了皇上和华妃,宫里没有一个人将我的身份看得那样高。所有人都看好一个叫锁烟的女子,他们都曾听说,这个绝色女子是与段梅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刚及弱冠时他便曾经放话出来,此生非她不娶。
其实他们不知道,段梅苏与她相识,其实是在我之后。
三年前,离开顾家的那夜,我为了救段梅苏而与他分开,逃脱之后便先回了大正宫。当我养好了伤,正待要亲自带上宫中靠得住的侍卫去那个边陲小镇寻段梅苏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身边还有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白皙无暇的脸庞配上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真真艳若桃李。段梅苏的箭伤还未痊愈,他一手搭着她的肩膀,艰难的行走,见到我,脸上掠过一丝浅淡的歉疚,他说雪嬛,这是锁烟。当我那日因为伤重而落马的时候,是她救了我。
那一刻,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我便明白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原来,在我为了救他而离开他的时候,他找到了他的一心人,陪他看遍这世间美景,秀丽山河。
只是那人,却不是我。
八月深秋,我泡在滑腻温润的温泉水里,撩拨着漂浮花瓣,想起这些年来的往事,心中不由落寞。指尖滑过细腻肌肤,转眼我已到了这般年纪,还有几个三年可以耗下去呢?
另一方面,宫中夺嫡之争虽然表面平静,其实暗地充满暗涌。上月,在大皇子段梅清献上西域夜明珠做药引之后,老皇帝的身体奇迹般的康复了许多。来了兴致要去景山温泉旁的行宫小住几月,二位皇子段梅逸和三皇子段梅苏都在随行的名单之上。此时,在皇族纷纷享用完温泉之后,我便利用职位之便也来享受一下名扬天下的景山温泉。
池子只玉制的,四周是盈盈绿色,将清澈碧水圈在其中,我闭上眼睛,体会这片刻的舒适与清闲,忍不住哼起小时候母亲教我唱的一首歌。
“乳燕飞华屋。
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
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
渐困倚、孤眠清熟。
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歌还没有唱完,却忽听身后响起一个悦耳男声,拍掌笑道,“没想到夜里还能在此邂逅如此佳人,当真是‘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呢。莫不是巫山神女,来夜会襄王的吧?”
我一惊,随即大窘,水面虽然飘着无数花瓣,可我到底一丝不挂。当下也不敢回头,只是拗着脑袋喝道,“皇家禁地,岂是你随便可以来的?快些退下,我且不与你追究。”
那美男子举止轻浮,伸手捏一把我的下巴,道,好个有趣的小妞,信不信我这就跟你家主子买了你?让你每日给我沐浴更衣,看你还敢再小看我。
这人言语这般轻浮,断不会是个守礼的人了。我微微蹙眉,心下有了计较,向后伸出手,雪白手臂上还挂着嫣红花瓣,我柔声道,“那你扶我起来吧。”
只听他得意一笑,大手顺着我的肩膀滑向手腕,我心中忐忑到了极点,面上却不动声色。就在他要加力拉起我的时候,我忽然回身,狠蹬一下池壁,借力将他拽了下来。
水花四溅的瞬间,我飞快拿起岸上的浴巾裹在身上,撑着池边一跃上岸。我看他一眼,正待转身逃遁,他却抹一把脸上溅上的水珠,一双潋滟凤目竟是明艳绝伦,笑道,“想跑么?门口已经教我封上了,这可怎么办呢?”
我一愣,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打量之下,只见他轮廓如水墨春色,五官俊美得无懈可击,较之以美貌扬名天下的段梅苏,竟丝毫不见逊色,眉宇深处又隐约透着一抹相似的高贵。我瞥一眼他腰间的明黄佩带,心中暗惊,却也暂不点破,道,“公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这样与一个女子共处一室,只怕日后会有损公子清誉。”
他掉在温泉里,索性要脱了衣服,扬手揭开襟前一粒玉扣,随口答道,“清誉固然重要。可是美人在侧,哪有辜负春光的道理?”他忽然抬起头来看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扬了扬唇角,其实早就在等他问这句话,我一手扶着浴巾,勉励行了个礼,道,“民女顾雪嬛,参见二皇子。”
他神色一怔,漆黑双眸用重新审视的目光打量我,半晌,声音平静,喜怒不定,问道,“顾雪嬛,你早知我的身份?”
我摇摇头,说,“是适才瞥见二皇子的明黄腰带,再加上你与家夫容貌年纪都很相似,雪嬛才斗胆猜测,您是二皇子。”
我特意加重了“家夫”两个字的重音,又道,“今日之事原是误会,雪嬛只当它没发生过,想必二皇子也会如此吧。”
段梅逸勾起艳丽唇角,道,“江北顾家的顾雪嬛,果然行事言语滴水不漏。怎么,你很怕我将今晚的事说出去么?”他顿了顿,道,“谁都知道你与三弟的婚约有名无实,你也不必拿他来压我。”
我心下薄怒,不再答话,只是背过身穿好衣服,回头看他一眼,冷然道,“清者自清。二皇子请自便,恕不奉陪了。”
说着,我转身大大方方地走出门口。他的侍卫见了我,只是愣一下,也没有阻拦。
只觉他的目光照在我背上,久久不散。
四.{华妃见我不语,握了握我的手,道,“雪嬛,我担保你今日所付出的,都不会白费。段梅逸一向风流,以你的聪明美貌,定能将他降服。”}
走在回寝宫的路上,头顶银月当空,花园小径杏花疏影,暗香浮动,我忍不住走过去,却蓦然听到一个熟悉的男声。
“锁烟,真希望我们永远呆在这里。临风赏月,有你在怀,此生足矣。”我心中一酸,我认出是段梅苏的声音。
“梅苏,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三个人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我站在树后,微一侧身,只见江锁烟倚在他怀里,一双秀目楚楚可怜。
段梅苏爱怜地拍拍她的肩膀,道,“你放心,这次回京都,我定会给你一个名分。”说着,他轻叹一声,似是喃喃自语,“是我辜负了雪嬛。”
我背靠着那颗杏树,猛一捏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段梅苏,原来你明知是辜负了我,却还是要那么做呢。可是我,又岂能任你辜负?
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华妃却已在那里等我。面色凝重而憔悴,她喝退了所有人,将我拉进内室,说,“留在京都的亲信快马来报,说皇宫的侍卫都换了人,大皇子段梅清这次怕是要逼宫。”
我一怔,道,“皇上一向提防着他,又怎会让他轻易得逞?”
华妃凤眉一竖,道,“皇上老糊涂了,献个夜明珠给他做药引,就当人家是好儿子了。皇上上个月用了之后果然神采奕奕,可是近几日却越来越弱,想是那珠子里头有什么玄机,让他回光返照吧。”
我默然不语,心想景山地势易攻难守,皇上和其他两位皇子都在这里,若大皇子果真有所行动,那真是一网打尽了。不由蹙眉,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
华妃答,“京都也有不少我们的势力,他需要时间一一瓦解。如今皇上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若是要生变,怕也就在这几天了。”
“娘娘想要我怎么做?”华妃忽然跟我这些,必是有事要我去做。我神色凝重起来,无端生出不好的预感。
“雪嬛,有你在身旁辅佐,是梅苏的福分。”华妃似是颇为感慨,从怀中掏出一块紫檀木牌,递到我手里,说,“镇西大将军是我堂兄,你现在拿着这木牌去找他,让他火速领兵回京。……眼下景山已在段梅清掌控之下,我们寝宫外头三里之处布满守卫,实际是被软禁了。”
我心下惶惑,道,“雪嬛为梅苏出力,自是死而后已。只是凭我一介女流,娘娘怎知我一定能逃得出去?”
华妃沉吟片刻,道,“现在大皇子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识穿他的阴谋。这一点,就是我们最好的一张牌。二皇子段梅逸一向无心争储,并且花名在外。段梅清素来与他交好,对他提防最弱。”
我骤然一惊,心下已经大略猜出,挑眉道,“娘娘的意思是……”
华妃点点头,道,“本宫要你连夜与段梅逸一起逃出景山。所有人都以为你们是要私奔,大皇子便不会多为难你们。”
我一时没有答话。房间里静默一片。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她曾对我说,雪嬛,你要记得,世间男子皆薄情,没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记住了么?”
可是原来,我要为段梅苏牺牲的不只是性命。还有我的自尊,我的名节。为了他,值得吗?我有片刻的犹豫。
华妃见我不语,握了握我的手,道,“雪嬛,我担保你今日所付出的,都不会白费。段梅逸一向风流,以你的聪明美貌,定能将他降服。”
我忽然冷笑,说,“那么方才我与段梅逸在温泉偶遇,也是华妃娘娘您的安排了?”
华妃微微一怔,略有些被拆穿后的尴尬,顿了顿,没有答话。
我终是无奈。也终不能不顾段梅苏的死活。叹一口气,道,“好吧,我去。只是现在,我先要去办件更紧要的事。”
我将母亲给的锦盒放在袖袋里,无意间路过段梅苏的书房,忽然看见江锁烟。
她正着书架站着,灯影氤氲,就好似一张象牙纸剪裁出来的美人影,薄透动人,让人忍不住生出想要保护她的欲望。
我轻轻叫她一声,“锁烟。”
五.{他却忽然拥住我,语气里满是诚挚,“雪嬛,你希望你就这样靠着我。不要事事都只靠自己。你太辛苦了。”}
我站在段梅逸的窗外,徘徊数圈,终是伸手叩了叩他的镂花红木窗。
他推开窗子,宽袍大袖无限风流,见到我,眼中却并无一丝意外,挑眉看我,说,“怎么现在才来?”
我一愣,可也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侧头看着别处,道,“今日一见,心中便再放不下公子。所以……”段梅逸目光如炬,不知道何,我说到这里,却也再骗不下去。
我忽然疲惫,叹口气道,“算了,你只当我没有来过。”说着,转身欲走。
他却忽然拉住我的腕。单手撑着窗台一跃而出,转眼已经无比接近地站在我面前,鼻息呼出的热气容貌一样覆在我脸上,有些热,有些痒,我脸一红,勉励冷静,说,“你既然早知道我要来,也定是知道,适才是华妃设计让你我在温泉相遇。”
我仰头迎向他的目光,问他说,“你肯不肯帮我这一次?”
段梅逸忽然轻抚我的发,指尖极尽温柔,轻声说,“漂亮的女人不都很会骗人么?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坦诚。”说着伸手环在臂弯里,道,“既然你坦诚相待,我亦无谓遮掩。京都出了事,华妃的心思我也明白。想让我帮你逃出去也可以,只是,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好。”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我顾雪嬛做得到。”
“第一,永远不得与段梅苏成亲。”他把下巴抵在我肩膀,呼吸灼热,所说出来的话却不含一丝温度。
我讶然回头看他,只见他漆黑双目中男人特有的妒忌和决然。他将我抱得更紧,说,“第二,我要你成为我的人。”我脸一红,不由睁大了眼睛,睫毛自然去上卷,他忽然吻向我的唇,一把横抱起我,呢喃着在我耳边说,“——就在今晚。”
我双手攥紧了他的衣襟,仰头只见繁星璀璨,月上有晕,朦胧似雾。
心中不断问着自己,为了段梅苏,值得么?
值得么?
可是却没有答案
镇西大将军是华妃的堂哥,这一干外戚也早已立志要拥立段梅苏为帝。我江北顾家与皇室联姻以后,也有不少顾姓子弟到朝中为官,渐渐握有实权,不再是空有门楣了。当我把紫檀木牌交到镇西大将军手里,并且返回京都联络好一干顾氏子弟的时候,心中已知事已成了七八分,便有了些底气。
其实相处后才知道,段梅逸处事才是真正的滴水不漏,他带我逃出大皇子段梅清的掌控,不费吹灰。旁人只道我们是私奔,大皇子的人巴不得我二人早早退下火线。那日他忽然拥住我,语气里满是诚挚,“雪嬛,你希望你就这样靠着我。不要事事都只靠自己。你太辛苦了。”
我心中的感动,一闪即逝。忽又想起曾有一个相似的春日雨夜,段梅苏曾捧着一卷诗书倚在墙边,叹一句,小窗荷花雨,玉阶白露霜。春夜虽美,怎奈,光阴难留呢。
我举着茶盏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梅苏,你生来就得到的太多,所以你不懂平凡人的痛苦。世事这般无奈,其实我早有体会。比如,我与你在一起的三年,比不上她在你身边短短一刻。又比如,我为你付出所有的青春与自尊,抵不上她一个梨涡浅笑。
六.{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我在京都等段梅苏回来。
镇西大将军一面派兵包围京都,一边亲自领兵去景山迎回华妃与段梅苏。此时皇帝已经奄奄一息,每日病卧在床,不问世事。
回到金銮殿,皇帝已经神志不清,华妃自称奉了皇命,将大皇子段梅清收押天牢,列出十大罪状告之天下,其一,进献夜明珠,有杀父之嫌。其二,迎娶首富郭氏之女,有夺位之嫌。其三……
洋洋洒洒十大罪状。其实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呢?
段梅苏顺利成了太子。待到老皇帝驾崩,他便是名正言顺的王。那晚,段梅逸趁着夜色来找我,说,大哥已除。我现在是段梅苏唯一的忌惮。你该比我更了解华妃的性格,她又怎能容我这根眼中钉?所谓功成身退,你我现在离开,或许还有一世繁华。
我掂量着怀中母亲给我的匕首,心中也知,这皇宫是不能再呆了。
段梅逸拉着我的手走出大门,却正迎上了段梅苏,他身后有手握长枪的铁甲军,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他冷冷地看我,眼中有复杂凛冽的情感,他说,“雪嬛,你可知我为何而来?”
我久久凝望着他,原来心中还是对他有思念,却只是淡淡回答,“狡兔死,走狗烹。我都明白。”
段梅苏忽然激动起来,他冲过来猛地摇晃我的肩膀,说,“雪嬛,我是如何对你的?你为何要杀死锁烟?你为何要杀死我最心爱的女人?”他忽然一把抽出我怀中的匕首,眼角隐约有泪,说,“有人亲眼看见,你就是用这把匕首,杀死了锁烟。雪嬛,我自知辜负了你,我本想用一生来补偿,可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欲刺向我,可是不知为何,竟下不了手。
我后退一步,忽然跪下,说,“段梅逸是你唯一的兄长,他又并无为官之念。我只求你放他一条生路。”
其实那日,当我用匕首刺穿了江锁烟的喉咙,我就知道,这一生,段梅苏是不可能再爱上我了。可我为了他,连自尊和性命都可以不要,又何惧这个结局?
段梅逸眼中有痛,还有一丝刻骨的感动,他本被侍卫押着,忽然挣开了上前一步,说,“段梅苏,你知不知道……”
段梅苏却没有给他机会说完,他猛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缓缓滴下,一刀刺入我的胸口。只听哧的一声,飞红四溅。
我并不觉得疼。我只是有些后悔,因为我当初没有听从母亲的话。她曾经跟我说,雪嬛,你要记得,世间男子皆薄情,没有人值得你拿命付出,你记住了么?
我记住了。
可是我却做不到。
段梅逸冲上来抱住我,一向不羁风流的桃花眼中,此刻竟溢满了泪水,他说雪嬛,我要你做的第三件事,就是与我一生一世。你说过你会答应的,你怎么可以先走?
他猛地抬头望向段梅苏,冷然吼道,“雪嬛杀江锁烟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场。你知不知道,江锁烟是大哥在你身边安插的人,她奉命在你茶盏里落毒,正好被雪嬛撞见……
她是为了你才会杀她的,你知不知道!”
段梅苏重重一愣。
其实方才,我也有想过要跟段梅苏解释,只是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我以为我们的情分还在,他不会对我这么狠。
可是原来我高估了自己。原来他的剑可以这样毫不犹豫地刺穿我的胸膛,原来我江北顾氏的顾雪嬛,竟会死得这样儿戏。
我望向段梅苏,我看见他眼中一瞬间涌起刻骨的歉疚和痛楚,他上前要来抱我,却被段梅逸一掌推开。
血汩汩地从胸口涌出来。我只是觉得好累。闭上眼睛,只觉四周一片宁静。
死,就是这样的感觉么?
可我眼前还是有画面,我看见许多年前的那日,窗外簌簌飞雪,你一双动人双眸含笑看我说,“我以后就叫你雪嬛吧。——顾雪嬛。”
原来。
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原来那些有关你爱我的错觉,都不过是一枕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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