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追随,等待千年又怎么样,你看我的眼神,始终悲悯如初。我终于明白爱是多么无奈的一件事,眼穿肠断也枉然。
一.
我是西海冰原上的一只白狐,九百岁的时候初能幻化人形,日饮朝露,久对日月,竟生得乌云叠鬓,粉黛盈腮,杏眼朱唇,月貌花容。走在集市上听见众人对我啧啧称赞,不由心花怒放,当街笑得花枝乱颤。忽然被一个美貌女子拉到一旁,温和含笑地看着我,小声说,“妹妹,你是狐妖吧。”
我一惊,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那女子笑笑,说,“妹妹你别怕,我与你一样是妖。只是你道行尚浅,行为举止与人相距甚远,这个镇子上有许多法师道士,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我呆呆地望着这个陌生的美丽女子,只觉心中一阵温暖,鼻子一酸,竟然有淡淡的水气氤氲了眼眶。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漫长一生中,从来没有人如此关心过我。
后来她认我做妹妹,两个女子相依为命,原本孤独寂寥的生活也渐渐有了生趣。姐姐告诉我,人是比狐复杂得多的动物,有的时候心里明明想哭,脸上却在笑。只有当我学会隐藏自己情感的时候,才可以在人世间以假乱真地生活。
千年白狐万年红。姐姐是只红狐,已经炼就了万年道行。原本再炼几百年便可脱离妖道成为一方小仙,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
我双手托腮努着嘴问,“姐姐,什么是爱啊?”
姐姐拍了拍我的头说,“傻丫头,当你想为一个人放弃一切的时候,那就是爱了。”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问,“姐姐爱上了什么人呢?”
“他叫冷于冰,是火龙真人的徒弟。”姐姐轻描淡写地说。
我拍案而起。“冷于冰?姐姐你疯了吗?他是火龙真人的大弟子,曾经立誓要杀尽天下妖物的!姐姐,我们是妖,你不可以爱上他的!”
姐姐淡淡地笑笑,说,“傻丫头,爱情是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明白。”
我颓然地坐在石凳上,忽然有一点恐惧,我觉得我就要失去姐姐了。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从未有过的表情,那是飞蛾扑火的决绝。
当天夜里醒来,身边的姐姐已经不知去向。我急急出去寻她,沿着她的气味追到舍利寺,正看见一个散发宽袖的英俊男子手握一颗闪烁金光的珠子狠狠朝姐姐面门掷去,霎时间金光四射,天雷自天际滚滚而来,霞光万丈。姐姐的身体还原成红狐,一点点化作灰烬,消失在风里。那男子面带惋惜地说,“你这妖孽,我本无意诛你,可你竟胆敢苦苦纠缠。今日就用雷火珠灭了你的元神,免得你再去害人。”
我的眼泪汩汩地流下来,姐姐,我唯一的亲人,就这样死在我眼前。被雷火珠所诛的妖会形神俱灭,再也无法转世轮回。而杀她的人,竟是她不顾一切去爱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冷于冰,我自知打不过你。可是姐姐的仇我不能不报。她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我伸出利爪朝他扑去,只求玉石俱焚。
冷于冰叹了口气,一手挥动袖子挡开了我,另一只手高举雷火珠,说,“妖孽,你何苦执迷不悟?”
“呵。什么又是迷,什么又是悟。”我自地上爬起,再次扑向他。这一次他没有留手,一掌打在我胸口,一手高举雷火珠朝我掷来。我闭上眼睛,生无可恋。
“冷于冰,手下留情。”一个声音自遥远天际传来,淡淡的,沉稳清澈。
我睁开眼睛,看见冷于冰收起雷火珠,颔首作揖,恭敬地说,“原来是金蝉子来了。”
金蝉子。我抬头,万朵金莲生华光,一个面目白皙眉眼细长的男子在金辉中一步步朝我走来,目光如镜,面无表情,长发及腰,美若女子。我望着他,忽然失去了一切思想,心里汪洋成海,温暖异常。
“此女颇有慧根,稍加点化,定能归于正道。”他面向冷于冰,笑容高贵而疏离。
我感激地望着他,不是因为他救了我一命,而是因为他没有把我叫做“妖”。
我的确是一只妖,可是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从来都不害人的。
金蝉子转身看向我,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悲悯地对我笑,说,“姑娘,我知道你不害人的。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有因必有果,只要你从此潜心修行,必有得道成仙的一天。”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不要再想着给姐姐报仇。世事皆有因,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伸手扶起我,手掌宽厚手指修长。
他淡淡的一句话,竟然抚平了我心中悲哀的伤口,多么恢弘的救赎。
我站起身,不小心一个趔趄向前一倾,鼻尖抵在他的胸口,陷入他温暖的怀抱里。他宽大的裟衣下露出象牙色的皮肤,长长的黑发飘散在风里,笑容清澈。他说,“对了,你还没有名字吧。我送你个名字好么,就叫无心。”
我很开心,我终于有名字了。无心。虽然我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可是它是金蝉子送给我的,必定矜贵无比。他送了我一个名字,这不是身外之物,无影无形,却是任何人都拿不走的。
我忽然觉得这么幸福,同时心生一个凛冽的念头,只要可以跟他在一起,我愿意付出一切。
姐姐,我懂了。这,就是爱。
二.
金蝉子将我送至西方广目天王座下,每日为他摇扇掌灯,听他诵经说法,一日比一日聪慧清明了。渐渐明白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原来所谓生灭,断常,去来,真妄,善恶,缚脱,净染,圣凡都是相对的,世事归于无常。五百年后,广目天王送了我一朵金莲,说,“无心,你已经可以熟诵万本经书,通晓佛法精理,我已经没有什么再能教你了。金蝉子说的没错,你确是个有慧根的女子。可是你心中始终化不开那道情魔,若不克服,再修炼千年也无法得道成仙的。你走吧,带着那朵金莲,它代表一个愿望。”天王望向我,目光如炬。
我躬身作揖,握着那朵金莲踏雾离开。自知这五百年来,我的心,没有一刻忘记过他。这么多年的潜心修炼,都只是为了再见到他时可以得到一个赞许的眼神,没有悲悯,只有爱情。
金蝉子是如来的二弟子,居住在六重天中的第二重天-仞利天上,位于须弥山颠,不是我这个尚未得道的小妖可以去得的地方。正在兀自徘徊,忽然闻见一阵清香淡雅的花香,万朵金莲生华光。他与五百年前一样,在金辉中一步步朝我走来,目光如镜,面无表情。
“无心。”他轻声唤我,语调澄明。
“金蝉子,我好挂念你。”那一瞬间我几乎欣喜得落下泪来,什么矜持礼数也全都抛于脑后了。
他摇了摇头,说,“原来这么多年来,你仍然没能领悟人生的虚空。其实我早知道你对我有情,原本以为佛法可以化解你心中的魔障。没想到……”
“爱一个人有错吗?”我打断他。“为了你我愿意付出一切啊,金蝉子,这世间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我们为什么不能……”
我话还没有说完,正对上金蝉子冰冷的眼睛。“佛经有云,但能无心,便是究竟。无心就是要无一切心,内如木石,不动不摇,外如虚空,不塞不碍。这就是我给取这个名字的原因啊。无心,这五百年,你是虚度了。”他拂袖,转身欲走。
我拉住他宽大的裟衣,哽咽着说,“金蝉子我求你不要走。我真的爱你啊,那爱,渗入每寸骨髓,真真切切。是你让我明白什么是爱,那抑止不住的思念,那望眼欲穿的等待……金蝉子,你为什么不肯爱我?”
他回头看我,眼神里多了些疼痛,少了些悲悯,他抚摩着我的额头对我说,“无心,你这是何苦。我自以为那是帮你,结果反倒害了你。要怎样你才能明白,我已万法皆空,心中无物。”
我直直地仰望他,眼泪汩汩而出。牙齿咬住嘴唇,咸涩的血液流入口中,忘了疼痛。
无边无际的绝望。
三.
那日,我伤心欲绝,自天界坠落,从此流落人间,做回我无拘无束的狐妖。可是金蝉子,我仍然忘不了你啊。偶尔也会学着你的样子,本着一颗向善的心为世人指点迷津,渐渐的,竟被人当成一方散仙,潜心供奉起来。
一天夜里,我听见院中响起击鼓鸣乐的声音,窗外一片光亮,人声鼎沸。
我披了衣服出去,只见院中站了许多女子,中间的一个容颜华贵,自面上看不出年龄,锦衣金冠,眼神媚惑,妖气冲天。身边摇扇的侍女朝我喝道,“大胆狐妖,鄱阳圣母在此,还不下跪。”
为首的女子斜眼看了那侍女一眼,不怒而威,侍女慌忙退下,表情惶恐。我淡淡笑笑,问,“我与圣母素无瓜葛,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我是九华山天桥洞鄱阳圣母,久仰无心姑娘大名,特来拜访相邀。”那女子言谈高贵礼貌,只是藏不住妖精那媚惑的眼神。
我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圣母请回吧,无心只是一方小妖,恐怕受不得圣母赏识。”
她身边的侍女又道,“不过是只千年白狐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听过两天经就以为自己是神仙了么?”
我笑,并不生气,转身欲走,只听圣母笃定沉稳地说,“无心,难道你不想得到金蝉子么?”
我停住脚步,他的名字总能让我心跳失速。他是我的死穴命门,任何人都可以借着他致我于死地。
“无心,跟我回九华山,我会帮你。”那女子堆砌了一脸关切的笑意,却丝毫不觉得温暖。
我点了点头,顺从而沉默。
来到九华山以后,渐渐得知这女妖的来历。她原本是鄱阳湖中的一个鲲鱼精,有五千多年道行,刀剑不能入,雷火不能伤,又盗取了上天《天罡总枢》一书,法力更强。自封“鄱阳圣母”,宫阙奢华,独占一方。
一日,我问她,你凭什么可以让金蝉子爱上我?
圣母走过来亲自帮我梳头,说,无心,你看,镜中的你绝色倾城,任何一个男子见了都没有不爱的道理。金蝉子曾经救过你,他一定是爱你的。只是后来陷入魔障,迷失了心志罢了。
我笑,强忍着眼泪。她说出了我的梦,尽管那样脆弱易碎,漏洞百出,却还是让我心旌荡漾。我愿意付出所有,只为换取金蝉子爱我一天。“我该怎么做?”我问。
“你先用冷于冰的雷火珠轻击金蝉子的面门,然后对他念《天罡总枢》第二十八章,他就会走出魔障,拾回本心。”鄱阳圣母双手放在我的肩上,以一种亲近关切的姿态。
“《天罡总枢》在我这里,当然可以借给你。至于冷于冰的雷火珠,鸵阕约喝ツ昧恕!彼纬鐾飞系囊桓轭伪鹪谖彝飞希抵械淖约好姥薏豢煞轿铮担懊妹茫艺舛际俏愫谩!?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姐姐。仿佛时光倒转,我与红狐姐姐回到西海冰原上的山洞里相依为命,日子平淡,却自在舒心。也许鄱阳圣母是真心对我的,就像姐姐一样。
第二天我动身去找冷于冰,为了他的雷火珠。
“无心,你曾受到金蝉子点化,并在广目天王那里诵经念佛了五百年,为什么还是脱不了妖道,修不得正果?”冷于冰对我没有丝毫的防备,他以为我已经看破凡尘,忘记了他是杀死姐姐的仇人。
“冷于冰,无心有几个问题始终想不通。你可以帮我么?”我抬头,露出虔诚粲然的微笑。“妖为什么是妖?仙又为什么是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万物苍生为什么不可以选择?”
冷于冰看了看我的眼睛,欲言又止。
“姐姐曾经告诉我,爱,就是可以为一个人放弃一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可以亲手杀死一个深爱你的人。她,那么爱你。其实,人才是最可怕的生物啊。”我的眼神刹时凌厉起来,手里将鄱阳圣母给我银针狠很刺向他。冷于冰措手不及,眼看就要给我取了性命。我忽然想起金蝉子悲悯澄澈的眼神,手停在半空,犹豫不决。
冷于冰回过神来,一掌打在我的胸口,取出雷火珠直击我面门。“无心,我原本已经你已经脱离妖道改过自新,没想到你仍然执迷不悟。今日,休怪我无情了。”
余光瞥见躲在远处观望的鄱阳圣母拂袖离去。她没有来救我,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吧。其实早该想到她只是利用我来夺雷火珠的,区区《天罡总枢》又怎么左右金蝉子的爱情?原来世间肯对我好的人始终只有两个。姐姐死了,而金蝉子,他不爱我。
我扬起嘴角,竟然笑出声来。我既然生来就是妖,那为什么还要脱离妖道呢?只能说我是一只失败的妖,连害人都不会。
这时,竟又听见那曾在我梦里百转千回的声音,熟悉而遥远,他自天边踏雾而来,万朵金莲生华光。
“无心。”他轻声唤我,声音疼痛而悲悯。
我忽然羞愧难当,为自己的愚昧和罪恶。一头撞向冷于冰手中的雷火珠,带着飞蛾扑火的决绝。一串珠泪落在身后,折射夕阳晚照的余辉,晶亮摄人。就如我那卑微的心,那一丝骄傲是仅存的美好。
生命消失前,我看见他眼睛里那抹浓重的悲哀。
金蝉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什么才是缘分?缘分,不应该是上天注定的一段姻缘么?可是为什么我的缘分只是一个人徒劳的痴缠思恋?
其实你是爱我的吧?只不过,那爱,是对世间万物的博大之爱,浩瀚宽广,宏量无边。
四.
在金蝉子的庇护下,我的肉身虽死,元神却没有寂灭。
极乐净土。
我听见金蝉子的声音,他说,因前有因,永永不能知其始。果后有果,漫漫不能测其终。是所谓无前无后,无始无终,变化无常。
西天。
“金蝉子,你准备好了你的法论么?”如来笑问。
“我突然不想论什么了。”金蝉子说:“我永远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一颗树的生长,一朵花的全貌。我只想问一个问题,生命的真义是什么,请不要用语言来告诉我。”
如来不再看金蝉,他从座边拈起一朵花。
金蝉子定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来的大弟子迦叶却在一旁微笑了。
如来叹道:“金蝉子,我本以为悟的会是你。迦叶,你可得我正法了。”
迦叶上前跪倒。
众弟子皆唱法颂。西天霞光大盛,天空花雨纷纷散下。
金蝉子仍立在那,如木雕一般,花瓣纷扬,他俯身跪下,说,我懂了。
无心,这就是我们的前世。
你就是那朵被佛祖用来点化我的花。我们之间的缘分其实很浅,却因了你的执着而变得如此纷繁纠结。佛祖已派我转生为人,下界去西天取经了。为的就是普渡世人,化解痴怨情仇。
无心,保重。
五.
五百年后。
我是西海龙王敖闰的三女儿,一条纤细幼小的白龙。自小喜读佛经,灵慧过人。
唐玄奘师徒四人去天竺取经,我央求父王让我同去。父王疼我,亲自带我去求观世音菩萨,菩萨笑着点头,那笑容,意味深长。
见到唐玄奘。他宽大的裟衣下露出象牙色的皮肤,长长的黑发飘散在风里,笑容清澈。我成了他的坐骑,白龙马。从此与他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只那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他已经不认得我了。这一世,他只是个凡人,曾经所有都已在岁月的洪流中灰飞湮灭。
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意犹未尽地怀念。
没有人知道,五百年前,白狐无心死时手中紧握的是西方广目天王圣赐的金莲。他曾说,它代表一个愿望。
我一遍又一遍地许愿。我不要忘记他。来世,我要他与我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愿望实现了。我终于可以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听他轻声叹息,细语呢喃。只是,他已经忘记了那朵花,那只狐,那个纠缠的无心,那个逐爱的女子。
我想起极乐净土巨石上刻的的那首诗,我想,我明白了金蝉子所说的万法皆空。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生命原来是一场盛大的幻觉。
缘生缘灭时,都在幻中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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