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感自己这篇小说写不完的恐惧。事实上添油加醋,已经使我大为不安。我怀疑自己这样编故事,于己于人都将无益,自己绞尽脑汁吃力不讨好,别人还可能无情地戳穿西洋景。现成的故事已让我糟踏得面目全非。当我拿着以上的篇幅去见岫云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瞒着她的念头,虽然我答应要把她的一生编成小说,并因为这样的许诺编得她一次次说真话。我和岫云非亲非故。为了给自己的创作不得不作些理直气壮的广告,我只能说我和岫云这个人关系非同一般。我和她死去的儿子同年同月生,也许就凭这一点,她对我就有种特殊的感情。一旦提到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她总是重复着这句话:“你和我儿子一样,我什么都告诉你。”
我的确骗取了她相当的感情。那时候,我和她一起在一个街道办的小厂做工人,她徐娘已老,孤身一人,住在夫子庙一带的矮房子里。她属于那种有暴露狂的女人,你只要耐心地和她坐一起,等她抽完了两支香烟,眨着干巴巴的嘴唇,你便可以源源不断听到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在街道小厂里算不了什么机密。实际上,她的为人和我以上的描写,有着明显的格格不入。她在自己叙述的故事里再造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被我自讨苦吃加工一番。润色这玩意有时是桩好事,并且必不可少,有时却比坏事还要糟。只要一桩小事,便可以说明她性格中我故意漏写的一面。一次,几个男女学徒坐在电扇旁边,听她讲日本人在南京时的旧事。刘师傅突然进来,极轻薄地说了几句什么,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岫云脸一板,大喊:“小姑娘们你们出去,小伙子,你们给我守着门。”正当几个女学徒红着脸往外走的时候,她又喊,人已经站了起来,叉着腰,“来呀,姓刘的,谁含糊了不是人!”
自从我有了做作家的痴想以后,她对我便刮目相待。有一段时间,我是她那间简陋小屋里唯一的客人。当时她已经退休,闲着无事,在繁华地带照看停放的自行车。我陪着她在成排的自行车旁边坐过好几天,一次又一次套她的话,一遍一遍核对细节,并想从她那证实我自以为是的种种猜想。我们的关系特殊到了快给人以非议的地步,我甚至陪她回到那个孤单的江心小岛,见到了我小说中所写到的还活着的人。
很难说清我最初打算写这么一篇小说的动因是什么。我打着写小说的幌子,自我感觉良好,探听到了许多常人不易打听到的隐私。毫无疑问,我掌握了一打根本没有办法写进小说的细节。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如果想按期把什么小说写完,唯“的办法是忘记眼前的活人。但是要想忘记岫云这样一个已经老了的女人,忘掉她叙述往事时的音容相貌,又怎么可能是桩容易事。
岫云在谈到她勾引老乔的时候,总是十二分从容。勾引这个词绝非我的杜撰,她不止一次向我说道;“我就不信把他勾引不过来。”她在乔家做了将近六年的保姆,六年之中,有五年他们常常像夫妻一样在一张床上睡觉。“刚开始,刚开始都是他来找我,黑黑地就摸了来了,后来因为老要把小孩弄醒,我就去找他。”她说到这类事情,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坦率,木匠推刨子,直来直去,“有个小孩要添不少麻烦。老乔那女儿,胆小得不知道像什么,醒过来只要一个人,就死哭。”
按照她的说法,老乔事实上绝对的正派人。捉弄这样的老实人,岫云常常感到后悔。她的意思似乎是,自己反正是个堕落的人,拉着老乔一起往下流的坑里跳,实在有些不应该。“要怪也该怪他那个女人,那女人,成年整月地不回家。真是一点也不为男人想想。你反正也是结过婚的人了,你知道有老婆,偏让他一个人的滋味。”她的叙述中没有老乔的一句坏话。如果借用旁人的眼睛,老乔抵赖不掉地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家伙,但是,但是她总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意思。她故事中的老乔永远是个老实巴交惟命是从的男人。堕落这玩意最大的坏处,或者说一个不太小的好处,就是给下一次堕落提供信心上的借口。也许这就是我们说的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老年岫云的暴露癖是否和她生的屈辱有关。令人费解的是,她只乐于暴露那些一般人难于说出口的东西。在她冷冰冰不动声色的叙述中,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之间,仿佛隔了层薄薄的窗纸。幸好这层窗纸掩盖了人的羞耻之心,然而有时候依然使人坐立不安。记忆中有这么一天,好像也下着雨,人有一种到处都是湿润的感觉,我去那间简陋的小屋核对白脸死后的时间问题。街面上有男人女人在吵架。我第一次知道有老红这么一个女人。老红是岫云做保姆时期的朋友,在一个办药厂的资本家家中做事。解放前干过私娼,想来总是叫小红吧。解放后经过一番改造,进一家手工业社做工,不久又当了保姆。岫云曾给我看过一张她们俩合拍的照片,那是一张发黄的历史文献一样的照片,照片上的老红显然不及岫云漂亮,小眼睛,嘴又厚又大,是副傻样。照片的左小角印有公私合营的照相馆落款,字有些模糊,很可能当时就没有印好。
“那个什么资本家,还是什么红色资本家呢。红色,其实狗屁,老红叫不检举他,要不然,坐牢都够的。”我从岫云那儿知道了老红和老板的淫乱关系,她说起这类事来多少有点津津有味,“那资本家老婆,可怜哪是什么太太,男人眼里狗屎一堆,叫治得服服贴贴,活是一团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哪敢对男人说一个‘不’字。”岫云不止一次说到老红常当着女主人的面,和资本家上床做夫妻。“那男人不要看吃这药,吃那药,他那是毛病,不这样,就不行。你懂不懂,就不行。”
依我的傻想法,岫云的叙述中夹了一大堆不实之辞。也许她只是为了引人注意,才有意说一些她自以为男人们喜欢听的故事。人们往往喜欢掩盖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旦这种东西掩盖不住,便索性把丑玩意都兜底抖出来。我甚至怀疑老红的作为,就是岫云自己的事,如果仅仅就凭一张发黄的照片,我竟然相信一个女人说另一个女人的事全是真话,那我一定傻得没有药能治。虽然我的人生经验还到不了什么了不得的程度,还辨不出什么真假,然而我起码懂得了什么叫怀疑。每当我从岫云那狭小的房间走出来,一走上熙熙攘攘的夫子庙大街,看着毫不相干的人热热闹闹地说笑,我便想到岫云一个人可能会有的孤独。按说人老了万念俱灰,凡事都会收了心,人们只要看到今日之帕云的不肯安分,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她当年勾引老乔时的魅力。
我想象中老乔最吃不消的,很可能就是岫云一次又一次冷冰冰地谈她的屈辱。她不止一次提到老乔深深同情她的遭遇,“他起先只是同情我,他可怜我,老说我这人怎么怎么不幸。”看来他们的缘分,最早不过是同情和被同情。凡有暴露狂的人,往往都是为了获得人之同情那玩意,虽然弄不好效果适得其反。而喜欢同情别人的人,却很容易借了同情的名目,大意失荆州,无意中干了和同情丝毫不相干的事。“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讲我经过的那些事,”这话同时还可以理解成岫云存心这么做,因为她紧接着便说,“我知道他要听什么,是呀,我什么事都不瞒他。不瞒,既然他想知道,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了他。”
在最初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各自似乎都有自己永恒不变的谈话主题。老乔总是谈他当年怎样从事学生运动,岫云则几次三番地描述那些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男人。不过,三和尚这个人从来不曾向老乔提起过。她告诉我,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目的,她甚至编了个和小叔子通奸的故事。这个谎言一度老让她问心有愧,“我给老乔造成了一个印象,什么样的男人我都拒绝不了。我喜欢看他那副发急的腔调,红着脸,红着眼睛,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偷偷地盯着你看,就这样。”
我对老乔的印象始终好不了。坦白说,我真不在意在我的蹩脚小说中,描述岫云那种自以为是的胜利者心情。令人难以理解之处,在于她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仇恨这回事。对于她来说,对于那些和她发生关系的男人,不提到或者干脆不想他们,就算作是惩罚。
终于有一天,常见的谈话快结束时,老乔要岫云等一会到他房间里去一趟。“我知道,一去准会发生那种事,整整一天,他都跟丢了魂一样。”岫云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哄睡着,去洗了脸,洗了脚,大约还抹了点雪花膏,然后信心百倍地去见老乔。“他吓了我一跳,他吓了我一跳,”她反复说着,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我们说了一会话,他就吓了我一跳。”这一次老乔十分狼狈,没想到岫云毫不含糊地拒绝了他。作为一个偷鸡摸狗的男人,老乔最初的表现最多是小学生水平。他用的是中世纪的方法,错把岫云当作妇人一样来求欢做爱。一刹那间,岫云不知所措,老乔方寸全乱,僵了几分钟,岫云突然落荒而去。
岫云以十分欢快的心情和我一起进入回忆。虽然过了许多许多年,老乔的大出洋相,仍然足以引得她大笑不止。“第二天他一本正经把我找去认错,就跟干了坏事的小孩子一样。他支支吾吾,舌头抽了筋似的,什么话都说不清楚。”我忘不了岫云说这话时,露出了粉红色的牙床,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卸掉了镶着的假牙,牙齿间过大的缝隙使她有几个音发得非常怪,我仿佛听见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一有机会就认错,那几天,那几天他天天是一张闯了祸的脸。他像骂别人似的拼命骂自己。”岫云说隔了没几天正好老乔夫人回来。副县长回省城开会,匆匆几天过去,依然风尘仆仆的样子。“那女人哪会把男人放在眼里。成天也不知怎么个忙法,老乔屁颠颠地跟出跟进,老是那张认罪和真心悔过的脸。真的,我就担心老乔那人会向老婆认错,他那人做得出来。吃饭时候,他老可怜巴巴看着我,又可怜巴巴地看看她。那几天,那女人身上正好来女人的那东西,我真想不通,她捡这样的日子回家,到底有什么意思,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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