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巨大的绝望像层雾似的在怀甫眼前飘来飘去。他的耳朵里,总是回想着妤小姐一惊一诧的声音,回想着她格格格的笑声。这是一幅曾经在大宅里出现过的画面,然而随着小云再次回到大宅,又一次在怀甫的眼前重演。小云骑着自行车,顺着过道,缓缓通过,在大宅里畅通无阻地兜过来兜过去。坐在车后的妤小姐,紧紧地搂着小云的腰,把脑袋枕在他背上。当自行车行驶平稳的时候,她用拳头轻轻地捶打小云的后背。对于这一幕幕,怀甫即使是闭上自己的眼睛,他也能想象出他们正在做什么。
自行车经过素琴的院子,突然冲了进去,又极快地骑了出去,素琴吓了一大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和怀甫一样,素琴为发生在小云和妤小姐之间的爱情纠葛,感到莫名其妙百思不解。一种非常复杂的嫉妒心在她脑海里萦绕。多少年来,大宅里从来没有缺少过男欢女爱。高墙深院之中,人们纵情声色,醉生梦死,可是独独没有考虑过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在大宅里,是一个畸型的怪胎,虽然小云和妤小姐爱得死去活来,但是他们之间这种近乎病态的爱,由于过分热烈,因此究竟会有多长久,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怀疑。
在怀甫的背后,是一面潮湿的石灰剥落的高墙,从墙缝里,长出了不知名的小草,开着一朵风中微微颤动着的黄花。怀甫眼神里的绝望,终于被一种恶毒所替代。他冷眼看着在大宅里尽情欢乐的小云和妤小姐,咬了咬嘴唇。一只黄蜂扑打着翅膀,歇在小草的黄花上,怀甫伸出手一把捞住,缓缓地用着力,将黄蜂捏死了。黄蜂显然狠狠地蜇了他一下,怀甫猛地哆嗦了一下。
这时候,自行车正巧又一次过来,从怀甫的身边驶过去。好小姐注意到怀甫的脸涨得通红,忍不住好奇地问:“喂,你怎么了?”小云把自行车停住了,妤小姐跳下车来,向怀甫跑过去。怀甫的手指因为痛得抽筋,都没办法伸直,他哆嗦着向妤小姐摊开手,他的手正在令人难以置信地肿起来。
“怎么了,你说话呀?”妤小姐有些担心地向他追问了一句。
怀甫缓缓地转过身子,这是他第一次以公然拒绝的态度对待妤小姐。他不仅没有回答,而且扭头就走,留下小云和好小姐十分吃惊地站在那里。怀甫的态度,让已习惯了他听话和谦卑性格的妤小姐,有些摸不着头脑,一直到怀甫在过道上消逝的时候,妤小姐还怔在那里。
“大小姐的脾气现在真是变好了,”小云也没想到怀甫竟然会这样,感叹说,“如今连怀甫,也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你。”与怀甫对他和妤小姐的关系了如指掌相反,小云对发生在妤小姐和怀甫之间乱伦一无所知。他只是凭着一种男人的本能,不愿意在妤小姐的身边有其他的异性。既然他们现在已真心相爱,他就应该是她唯一的男人。事实上,对于妤小姐用了大量的男仆人侍候自己,他也十分反感。一个女人由许多男人侍候着,在他看来,怎么说也是有些颠倒。小云慢吞吞地跨上了自行车,带着好小姐继续向前骑出去。
妤小姐把脸靠在小云的后背上,用脸颊在他后背上磨擦着。她想到怀甫的态度,觉得十分好笑。“我就是不该对你们好,一对你们好了,你们就全都神气活现起来。”妤小姐笑着说。小云要顾着骑自行车,没听见她说什么。过了一会,妤小姐又说:“你们都一样,我真要是对你们好了,你们就反而会恨我。”
小云说:“我和怀甫有什么一样的,你别瞎讲。”
妤小姐说:“我知道你们其实现在都很恨我,我就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
小云停了下来,回过头问她:“你怎么了?”
妤小姐痴情地搂住了小云的脖子,说:“小云,我知道,你恨我,你真的是那么恨我?”
小云笑而不答,看着她,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回答。两人都是含情脉脉地对视着。小云并不怀疑妤小姐爱她,好小姐也没必要怀疑小云的感情。妤小姐说:“我有个办法,让你永远恨我?”小云不相信地说:“你有什么办法?”妤小姐说:“我嫁给你!”小云一怔,妤小姐又接着往下说,充满着深情:“我嫁给你。我要让你一直恨我,让你烦死我,恨死我。”她说着,更紧密地搂着小云。小云的心头一阵热,他将自己的脑袋向后仰,耳朵根紧挨着妤小姐的头顶。妤小姐的头往上顶,小云脑袋往下压,两人情意绵绵地厮磨着。小云仰望着天空,蓝蓝的一方天,淡淡的一片云。妤小姐沉浸在幸福之中,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对好看的花蝴蝶在空中翻舞。小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只蝴蝶,突然直起了身子,对妤小姐喊着:“坐稳了,我又要骑了。”他的脚上一用力,自行车晃晃悠悠地冲了出去。
2
在小城独一无二的那家小报馆里,查良钟急匆匆地翻阅着报纸。那报纸刚印出来,散发着浓重的油墨味。报馆主编已经有了一把年纪,戴着老花眼镜,得意洋洋地看着查良钟,他看着查良钟手忙脚乱地翻着,终于忍不住,走上前为他指点。
“在这,在这,你看见了吗,这么大的标题,”报馆主编一把夺过报纸,用手指着其中的一段,有滋有味地念起来:“‘本城首富甄家千金名花有主’,这是大标题,你看这字号,再看下面的正文,‘据本社记者专访,待字深闺的甄斯妤小姐,不日将与本城世家子弟查良钟公子,举行订婚大典’……”
查良钟脑袋往报纸上凑,仍然感到有些遗憾:“就这么几句话?”
报馆主编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瞪大了眼睛,看着查良钟:“短了?嗨,查公子的那点意思,本报可是都给你表达了。话不在多,字也不在多,关键是得亮眼,你说这报纸这么一撒开,到明天,这城里还会有谁不知道,你说,谁还会不知道?告诉你了查公子,报纸的影响,真是不得了。你不信,到时候你不信也得信。好好好,查公子这一次交的桃花运,委实不浅,真乃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不知你成婚以后,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
“打算?再说,到时候再说。”查良钟按捺不住的兴奋,一本正经地说。
报馆主编话里有话地说:“听说查公子在外面早欠了一屁股的债,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龙快婿,区区小债,自然算不了什么。你小子好比落难公子,陡然拔了头筹中了状元,又好比瞌睡来了碰上了枕头,是来得正好。我还有一比,查公子猜是什么?”
查良钟猜不出来,也没兴趣猜,仰着脖子等下文。
“查公子好比喝烧酒又穿皮祆——”
查公子还是不明白:“怎么讲?”
“里外都热火了,不是吗?”
查良钟喜形于色,咧着嘴,将报纸往怀里一揣,笑着离开了报馆。自从尝到妤小姐的甜头以后,查良钟一直在乐滋滋地做着美梦。上甄家大宅去做上门女婿是迟早的事,妤小姐已经亲口答应准备嫁给他,虽然她说话有时候没个正经,但是查良钟相信妤小姐这一次不会是开玩笑。婚姻大事,岂可游戏,何况他已得到了她的身子。妤小姐是个好热闹的人,查良钟相信自己在报上这么一宣扬,已经落在他手中的妤小姐更逃脱不掉。
炎炎的夏日到了尾声,知了拼命地叫着。查良钟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甄家大宅,人不知鬼不晓来到素琴的房间。素琴喜出望外,可是一见到查良钟带去的那张报纸,便充满妒意地将报纸抢了过来,翻到了那段文字看了以后,恶狠狠地扔在地上,查良钟连忙弯腰去捡。“怎么你也跟那好大小姐似的,尽耍些小孩子的脾气,”查良钟捡起了报纸,陪着笑脸,“我这不是正想和你商量——”
素琴不依不饶地说:“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要娶要嫁要死要活,我管不了。我只要求你以后别来烦我。”查良钟说:“以后不烦你,那我还千方百计地钻到这大宅子里来干什么?不过,这段时候,怕是要委屈委屈你了,我们得尽量少来往,免得节外生枝,生出什么意外。”素琴顿时醋意大发:“还没结婚,还没迸甄家的门,你就想把我扔了?”
“嫂子,你这是何苦?”
“谁是你的嫂子,你还没当成甄家的女婿呢,用不到这么早就先认了亲,到时候也来得及。”素琴悻悻地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过河拆桥,捡了便宜就卖乖,当初我怎么就相信了你?”
查良钟连哄带骗,不由分说地就动起手来。“你看,你看,这是何必?”他两只手分别抓住她的两只硕大无比的xx子,像捏什么似的胡乱捏着。素琴被他捏疼了,连连地打他的手,让他别这么捏。查良钟抓住了她的xx子不肯丢,素琴没办法,叹着气说:“你们男人真不是东西,我问你,你怎么就把她给弄到了手?”
查良钟很得意,笑着说:“这还不简单,抓准时间,立地正法。”
“你别吹了。”
“我吹?”
“那你说,是什么日子?”素琴酸溜溜地问。
“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我跟你说,那天,她也不知怎么想到了要我去,真邪了,我一去,就知道会有戏。她呢,心里准是有什么不痛快,我呢,一不做,二不休,把事就给办了。”
素琴听了这话,更加不自在。“你可真会挑日子,”她用力打掉查良钟还捏着她xx子的手,冷笑说,“不过别太得意了,别当作人家还是什么大小姐,早不是什么原封货了。”
“管她是不是什么原封货,”查良钟毫不在乎,妤小姐究竟是不是处女,对于查良钟来说,无所谓,“你大嫂子也不是什么原封货,我良钟还不是一样的喜欢。”素琴脸上做出了恼怒的样子,他连忙笑着安慰她:“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当然知道你们家那位大小姐,来路有些不对了,我跟你说,她在床上,熟门熟路,那真是一点都不输给你大嫂子。”
素琴捂住了查良钟的嘴,不让他再往下说。
3
李医师正在替妤小姐搭脉。多少年来,李医师父子似乎是甄家大宅的御医,从妤小姐的爷爷开始,甄家无论谁头疼脑热,都是李医师父子替他们诊治。李医师脸上有些吃惊,他让好小姐将舌头伸出来,带着几分不相信地审视着她的舌苔。妤小姐的脉息似乎已经能够完全说明问题,李医师回过头来,对四处看了看,轻声说:“大小姐,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妤小姐红着脸说:“你直管讲好了。”她仿佛也预感到了有些不妥。李医师说:“大小姐这好像是有喜了?”
到了这天晚上,妤小姐把怀甫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告诉他,说自己现在真的准备嫁人了。她让怀甫赶回尧山村。通知族里的长辈们,择一个吉日良辰,为她完婚。“今天你送李医师出去,他和你说了什么?”妤小姐存心是很随意地问着。怀甫想了想,摇着头说没说什么。妤小姐不相信地又问了一句:“真是没说什么?”怀甫想起了李医师临出大宅门时丢下的一句话:“他只问我大小姐什么时候完婚。”
“他没告诉你,说我肚子里有喜了?”妤小姐说。
怀甫吓了一跳,他看着妤小姐,看了一会,怀甫低下头小声间着:“阿姐这是准备和谁结婚?”
“我和谁结婚,跟你有什么关系。”妤小姐毫无恶意地笑起来。这种笑带着有几分勉强。怀孕对她来说,算不上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她不过是有些为这事感到心烦意乱。此外,到了这时候,她不想继续伤害怀甫。自从怀甫进入大宅以后,妤小姐已经习惯于以伤害怀有为乐,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要伤害他糟践他。现在.她突然对老实巴交的怀甫充满好感。她看见怀哺低着头不吭声,用一种从来不属于怀甫的温柔对他说着:“这大宅里也没什么好的,本来就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还是回去吧,盖几件好房子,好好地讨一房媳妇。”
怀甫抬起头来,他明白妤小姐的意思。他在大宅里的使命已经快完成了,妤小姐这是在友好地撵他走。所谓友好,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怀甫知道妤小姐完全可以不当一回事地像撵一条狗那样,非常绝情地撵他走。妤小姐突然表现出来的温柔,让怀甫感到有些不堪忍受。他知道自己很贱,不仅妤小姐习惯于要伤害他,他自己也习惯于被妤小姐伤害。他已经习惯于她对他的粗暴和蛮不讲理,妤小姐这时候表现出来的温柔也许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伤害。
妤小姐说:“我有时想,其实也就只有你对我最好。只有你,对我也许才是真的好。”
怀甫转身离开了,他什么也没说,把妤小姐一个人扔在那就走了。他实在是无话可说,心里一阵阵无法描述的难过。第二天一早,他赶往尧山乡,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将竹山四叔领进了甄家大宅。竹山四叔仍然是乡村绅士的打扮,他进了甄家大宅以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妤小姐的房间里,连连点头说:“大小姐果然有了中意的郎君,真是好事,大好事!”怀甫不动声色地站在一面,他冷眼看着妤小姐的表情。“大小姐你不知道,为了你的婚事,族里面一直议论纷纷,实在是再耽误不起,如今大小姐自己有了看中的,好,这真的很好——”竹山四叔兴奋地说着,他对好小姐的婚事,总是表现出一种过分的热心。
妤小姐说:“我今天请了竹山四叔来,就是想请四叔帮着挑一个好日子,热热闹闹地闹一下。再说,也得有个拿主意的人不是,有些事,我怕怀甫是做不好的。对了,到那天,别忘了叫七公公也来。”
“那自然,如此盛典,如何缺得了七公公,”竹山四叔笑容可掬,“大小姐,四叔冒昧问一句,这千里挑一,不,应该说是万里挑—,也不知这如意郎君,究竟是选中了什么人?”
妤小姐笑而不答。
竹山四叔故作神秘地说:“怀甫,你阿姐看中了谁,你小子一定知道,好哇,待会给你四叔透露透露。”
怀甫显得很尴尬,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是很善的光泽。他很自然地做出老实巴交的样子,眼角偷偷地扫了妤小姐一眼。妤小姐微笑着,她本来就有心把婚事搞得神秘一些。虽然已经拿定了主意,然而她有心要让大家捉摸不透,让大家弄不清楚她究竟想嫁给谁。“急什么呢,到时候,谁都会知道。”妤小姐继续卖着关子。
这天晚上,竹山四叔和怀甫睡在一间房子里。等关了灯,竹山四叔狠狠地埋怨起怀甫来。怀甫真是太没用了,族里面商量来商量去,偏偏选中了他这么个不争气的窝囊货色。“你们这位大小姐也是的,婚姻大事这么闹,实在是从来没听说过的,”竹山四叔对怀甫的表现哭笑不得,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叹气说,“你也是的,多好的机会,让你到大宅里锻炼锻炼,学着管管事,你倒好,除了学会了烧烟,还学会了什么正经本事?”
半夜里,竹山四叔醒过来,睡眼惺松地又问压根就没睡着的怀甫:“我就不相信,你阿姐到底是想嫁给谁,怀甫,你会一点不知道?”怀甫做出睡着的样子,他不想回答竹山四叔的问题。他的脑子里现在老是在想妤小姐肚子里已经有喜的事,究竟是谁让妤小姐怀了孕呢?
4
小云拎着一只新买的鸟笼,无所事事地从街上走过,他的样子,很有些像前清的遗老遗少。他换去了平时常穿的学生装,穿着一件黑布长衫,慢慢悠悠地走着。在一座小石桥下面,他迎面碰到了满面春风的查良钟。查良钟讨好地喊了起来:“这不是云少爷吗,唉哟,买的什么鸟?”小云举起鸟笼子,让他看鸟笼子里蹦来跳去的一只小鸟。“不错,是只好小鸟,”查良钟对鸟笼子里蹦跳着的小鸟看了几眼,随口说着,“唉,云少爷知道不知道,我们就快成亲戚了?”小云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一时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街上人来人往,一个小男孩快步从他们面前窜过,跑到桥上去了。接着又过来的几个女学生,一路走,一路叽叽喳喳说笑。查良钟见小云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不得不做进一步的解释:“我很快就要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你想想看,我若是甄家的女婿,你姐呢,是甄家的媳妇,你我不就是沾亲带故了吗?”查良钟正说着,从桥上下来了一个熟人,那熟人招呼查良钟,查良钟又和那熟人热情洋溢地神聊了起来,“哟,这不是叔鸿,老没见了,又混阔了,是不是?好了,好了,别瞒着我。”
那个被叫作叔鸿的说:“唉哟,别客气了,我们究竟是谁混阔了,这还不明摆着,查某人如今成了甄家的乘龙快婿,手头有了用不完的钱,可别忘了咱穷哥们。”
小云显然是受了强烈的震动,他呆呆地站在桥上,看着查良钟神气活现地和别人热烈敷衍,耳朵里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查良钟放肆地笑起来,他毫不掩饰地谈着自己和妤小姐订婚的事。这是一个太意外的消息,他半信半疑地怔在那,看着眉飞色舞的查良钟。在他身边,许多不相干的人陆陆续续走来走去。
一个小时以后,在素琴的房间里,小云看见了素琴递给他的那张查良钟留下的报纸,才对订婚之事深信不疑。他把那条篇幅不长的报道,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念完了以后,忍不住一阵阵苦笑。他的笑让素琴有些捉摸不透,因为她不知道小云对自己和查良钟之间的关系了解到了什么程度。同样,她对小云和妤小姐之间,这两人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火候,也缺少一个准确的判断。小云苦笑完了,若无其事地回自己房间。
到天快黑的时候,小云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妤小姐的房间,他的脸色铁青,怒气冲冲,有些失态地责问妤小姐:“我能不能问一句,你到底是准备嫁给谁?”妤小姐被他吓了一跳,很顽皮地说:“你说我到底会嫁给谁?”小云说:“这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再问你一遍,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我是怎么想的?”妤小姐偷偷观察着小云的神色,按捺不住得意,“我心里怎么想,你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
小云将怀中的报纸抽了出来,恶狠狠地向妤小姐扔过去。妤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看那报纸,又看看小云的神色,不知道小云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她打开报纸,不在意地翻着,一边看,一边暗笑,突然看到了那条有关订婚的报道。很显然,她也有些吃惊,但是很快地就镇定下来,不过,脸上的笑毕竟不自然。“哪来的报纸?”妤小姐故作轻松地问。
小云说:“我只想知道,这报纸上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好小姐说:“是真的,怎么样,不是真的,又怎么样?”面对妤小姐模棱两可的回答,小云这时候是真急了,他不能忍受妤小姐到现在还和他开玩笑。他已经熟悉了妤小姐的任性脾气,但是再任性,这不是件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事。“你真想知道,那好,你帮我烧烟,等我过完了瘾,再考虑考虑是不是告诉你。”小云越是着急,妤小姐便越觉得有趣。她的确对查良钟说过要和他订婚的话,而且的确曾经考虑过要嫁给他,然而她知道自己那完全是心血来潮,胡说八道。她根本就不想和他订婚,更不想和他结婚。
小云很不情愿地替妤小姐烧起了烟泡。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含住了烟枪,慢慢地吸了一口。“小云,你知道我干吗喜欢让别人吹烟?”明知道小云现在没有心思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好小姐却感到此时此刻,这么捉弄小云真是机会难得。以往好小姐总是让小云占了上风,今天她存心要让他急一急。“我告诉你,这是我爹说的,女人真不能自己抽大烟,为什么呢,抽大烟,老是这么咬着烟枪,老咬着,日子久了,嘴就会歪的。一个女人嘴要是歪了,你说还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她?”
妤小姐一边说,一边将烟枪往小云的嘴里送。小云很厌恶地将头撇向一边。“小云,你真傻,你说我还会嫁给谁了?你说我会嫁给一个下毒差点害死我哥的人吗?你也不想想你是谁,当然,你真要我嫁给你,我也可以考虑考虑。”她一本正经地说着,似真似假。
小云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好像一直就在等着这句话。这一点小云早就应该想到,正如妤小姐所说的那样,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下毒要害死她哥哥的人呢?一阵巨大的失望几乎要将他淹没。“那我向妤小姐恭喜了,”小云尽量想平静下来,但是忍不住一阵阵直哆嗦。妤小姐看他那副不能抑制已完全失态的腔调,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向我恭喜什么?我无所谓的,嫁给谁都可以。不就是嫁个人吗,不,不就是招个男人到这大宅里来吗?”
“大小姐把我从码头上硬拉回来,说的那一番要嫁给我的话,原来不过是和放屁一样,不作数的。”小云忍无可忍,终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唉!我袁小云实在是太傻了,居然会相信,会相信你这样朝三暮四的女人,会嫁给我?我真是太傻太傻……”妤小姐的脸上顿时有些受不了,无论怎么样,小云也没理由说如此过分的话。“我下流,我朝三暮四,你还有什么话。我就这样了,你能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呀,凭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说话?”
小云怒不可遏地说:“我是谁,我什么也不是。我不就是你大小姐的一名小厮吗?我一一我告诉你,袁小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再一次被人捉弄。”
妤小姐从心底里产生了一股柔情,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谁再一次捉弄你了,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碍你什么事?”
“碍我什么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明知道我已经爱上了你,你……我告诉你,你是不能捉弄我的,你不能!听见没有?”小云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他内心的痛苦再也掩藏不住,“你明知道的,我是爱你的,你不该捉弄我。”小云说着,怒气冲冲扭头就走,妤小姐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歹毒光芒。这时候,她已经注意不到这些了。在和小云的爱情游戏中,一直是妤小姐占着主动。小云从来没说过他爱她,他从来没说过。妤小姐顽皮地对着小云的背影喊着:“喂,我就是捉弄你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小云终于向她承认他爱妤小姐了,他终于承认了。妤小姐心花怒放,感到自己在这场爱情的游戏中大获全胜。她是多么想听小云说出他爱她这句话。现在,她终于听到了。
5
妤小姐在亲自磨墨,她一边磨,一边暗笑。自从小云承认他是爱她以后,她一直忍不住要暗笑。窗外是一轮明月,妤小姐抓起笔,笑着在信笺上写,一笔一划都非常仔细。怀甫站在不远处看妤小姐,他心思重重,不知道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随着好小姐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怀甫知道自己在这个大宅里的日子已经不多。在这最后的日子里,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还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做。
妤小姐很快写好了,将写好的信笺装进一只精致的信封,郑重其事地封着口。“怀甫,给七公公的礼,送了没有?到那天,他不来可不行。”妤小姐封好了信封,不放心地对着灯光照了照。
怀甫看着妤小姐,迟疑着说:“我托四叔代转了。”妤小姐说:“干吗要让四叔代转,你应该亲自送去。”怀甫说:“我就怕七公公他老人家不乐意。”妤小姐关心地问:“那竹山四叔怎么说?”怀甫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地说:“四叔说了,像阿姐择婿这种大事,七公公当然要来。不过——”
“不过什么?”妤小姐知道怀甫的话中省略了什么,“说好来不就行了,你说下去。”
怀甫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尽管七公公对妤小姐会有一肚子不满意,但是不满意又有什么用,到时候他仍然会赶来凑热闹。七公公的地位也只有在这种热闹中,才可能体现出来。他老人家再搭架子,也不会放弃这机会。妤小姐担心七公公会不来,其实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妤小姐和怀甫一起来到了大厅,他们把所有的灯光都看打开了,大厅里灯火通明。时间已经不早,仆人们都上床睡觉,大宅里一片寂静。妤小姐手上拿着信封,仰头看着悬在大厅中央的那块金字已经剥落的巨匾。她看了一会,示意怀甫去搬一张梯子来。很快,怀甫扛来了一张梯子,十分不方便里走进大厅,笨手笨脚地将梯子竖好了,接过妤小姐的信封,爬到梯子的顶端,伸出手,按照妤小姐的指示,把信封藏在了匾的背后。
妤小姐觉得非常有趣地在下面看着。竹梯子发出吱吱咔咔的声音,怀甫顺着竹梯慢腾腾下来,他冷冷地观察着妤小姐的神情。妤小姐神采飞扬地仍然看着那块匾。怀甫等待妤小姐的进一步指示,然而妤小姐所有的心思似乎都在那快匾后面,她孩子气地笑着,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
“我嫁给谁,那时候,只要一打开那个信封,就全知道了。”
怀甫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从一开始就猜着了会是怎么回事。妤小姐的表白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想而已。这种古老的把戏,只有在古代陈旧的故事中才会有,而妤小姐这种具有着古怪脾气的老姑娘,却非要重演那些老掉了牙的故事。老掉牙的故事是不可以重复的。
到了下半夜,月亮已悄悄地移往西边。妤小姐房间里的灯光熄灭了,怀甫拎着一盏没点着的风灯,在一片蛙声中,又一次来到大厅。他摸出身上的火柴,点燃了风灯,再次将梯子架好,然后沿着梯子蹑手蹑脚地往上爬,很快便到了最上边,伸手拿下了信封。蛙声突然静下来,他十分恐惧地回头张望,片刻以后,蛙声依旧。他将信笺抽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凑着风灯摇曳的亮光,瞪大了眼睛看着。
怀甫手中的风灯一失手,从高空落了下来。大厅里顿时一片黑暗。怀甫摸黑将信封重新封好,又哆嗦着放到匾的后面,沿着梯子慢慢地爬下来。大厅外月色如洗。怀甫的眼睛似乎已经适应了黑暗。
怀甫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像一座黑塔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房间里挂着的妤小姐写的字,像白幡一样在黑暗中飘着,衬着窗外惨白的月光,怀甫仿佛置身于灵堂之中。这时候,他非常后悔自己知道了一个他所不想知道的秘密,好小姐反正是嫁人,嫁给谁都一样,这和他已经没任何关系。突然,怀甫狠狠地扇起自己的耳光,紧接着,又用拳头捶自己的脑袋。
6
甄家大宅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在为妤小姐的订婚大典做准备。怀甫脸色阴沉垂丧气地在指挥着,一位健壮的男人爬到了高处,正在挂一盏大红的灯笼。已经忙了好几天了,人们久已等待的日子终于就要来临。老姑娘妤小姐要出嫁了,这成了小城中的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到处都在议论妤小姐即将到来的婚事,由于小报上已经有了报道,妤小姐故意不向别人宣布她的订婚对象,便显得十分做作和可笑。甄氏族人相信,既然妤小姐从来不曾否定过要和查良钟订婚,那么事到如今,查良钟显然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甄氏族人很当回事地又开了一次会,他们一致认为,虽然查家已经败得一无所有,毕竟还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说法。不管怎么说,多少年前,查家曾是小城中数一数二的人家,现在到了能屈尊上门做招女婿的地位,仅仅是凭这一点,他们就应该接受他。此外,甄氏族人也明白,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阻挡妤小姐和谁结婚。他们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她真是选中谁了,也就只好是谁。
素琴满腹醋意地出现在过道里,她远远地对怀甫招呼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怀甫对挂灯笼的人交待了几句,向素琴走了过去。素琴显然不想让别人听见她要对怀甫说的话,示意怀甫跟她一起走。两人情不自禁都对周围望了望,便往素琴往的院子走去。怀甫一路走,一路问:“嫂子找我有什么事?”
素琴不语,埋头走路,直到进了院子,才停下来。她忿忿地说:“有什么好折腾的,搞得天翻地覆,不就是一个老得都快掐不动的老姑娘要嫁人吗?而且也不是什么原封货了,非要搞得神秘兮兮的,其实这又不是什么能保住密的事,干吗搞的要像公主招驸马似的,有什么了不起,人家还不就是看中了甄家的财产!”怀甫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看着素琴,看着她用语言尽情地糟蹋妤小姐。“好妹妹真以为谁还会看中她,”素琴冷笑着,领着怀甫往房间里去,对妤小姐所做的一切都看不惯,“所以人都说,老姑娘不能作怪,一作怪,就要吓死人。”
跟在素琴后面的怀甫,在踏进房间的时候,迎面看见了呆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自从爱爱死了以后,素琴又找了一位健壮的女仆来照顾乃祥。怀甫进房间的时候,正好女仆发现乃祥尿布要换,只见她手忙脚乱地将乃祥往自己面前一拉,僵硬的乃祥便扑到了女仆翘起的大腿上,于是口水接二连三地往下滴。长久地坐着,乃祥的屁股奇丑无比,屁股上的骨头都变了形,怀甫感到一股尿臊味直往鼻子里钻。
素琴在一旁带几分厌恶地看着,手在鼻子前扇着,好不容易等到女仆忙完了,才又一次开口说话。“哎,我问你,好妹妹的婚事,究竟订在了那一天?”她随口问着,似乎并不在意怀甫的回答,立刻又转入到了对妤小姐的攻击。自从查良钟把要和好小姐订婚的消息告诉她以后,她和妤小姐就成了真正的死敌,“现在实在是新派了,结婚订婚的,不都是幌子吗,哼,先上了床再说。我呀,我是担心,你知道我担心什么?”
怀甫偷眼观察乃祥,乃祥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正在聆听他们的谈话。素琴的醋意过于直露,怀甫感到非常的可笑。要是乃祥能够听见他们的会话,这事就有趣了。怀甫脑子里突然充满了一个怪念头,这就是乃祥如果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如果他只是装作糊涂,如果他这时候完全变成一名正常人,如果这大宅里的权力重新又归他所掌握,一切又会怎么样呢。
素琴注意到怀甫有些走神,她皱着眉头说:“我这是在为小云担心,怀甫你大概还不知道,小云这些天,都快发疯了,你想,他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你阿姐就要宣布和查良钟订婚。”
怀甫吃了一惊,脑子里一片混乱。这些天来,他脑子里一直昏沉沉的。“嫂子又是怎么知道阿姐要和查良钟结婚?”他有些想不明白地说。
“你要么是真老实,要么就是装糊涂,”素琴的眼睛瞪着怀甫,冷笑着说,“满世界的人,谁不知道这事,你还会不知道?你那位阿姐,都和查良钟睡过觉了,你会不知道?真是的,你和我装什么糊涂。我告诉你,小云这孩子向来会钻牛角尖的,我就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来。”
素琴说这些话的时候,怀甫脑子里的混乱,突然有了些头绪。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木头人一样的乃祥身上。如果乃祥要是发起反击,又会怎么样呢?时至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与乃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乃祥既是所有事端的罪魁祸首,同时又是这大宅里的真正的受害者。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所有的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忽视了他作为一个活死人的强大的一面。怀甫突然表现出了离奇的冷静,因为他从乃祥僵硬呆板的表情上面,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启发。他觉得自己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我阿姐要嫁谁,就嫁谁,云少爷又能拿阿姐怎么样?”
“小云那脾气,只要惹急了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和好妹妹之间,都到了哪一步,你肯定也知道,他们也不是一般的关系了,你想想,现在你那位阿姐选的是查良钟,小云他——小云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素琴脸上流露出真正的担心,“他向来是认死理,真要把他逼急了……”
怀甫继续注视着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在等待乃祥的眼睛里曾经见到过的奇异的光芒。怀甫正在设想如果自己是乃祥,又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乃祥的脸上毫无变化,他的眼神木木地看着什么地方。“嫂子叫我来,就为了让我听这些话?”怀甫发现自己终于从乃祥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了唯一正确的答案,他旁敲侧击地说着,“云少爷认死理又怎么啦,难道他也敢把我阿姐,弄得和我大哥一样?”
素琴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煞白,变得十分恐怖。看到自己的话竟然把素琴吓成那样,怀甫感到一种恶作剧的快感。他意识到现在该轮到他来捉弄捉弄别人了。自从进入甄家大宅以后,怀甫永远是一个被人捉弄的对象。没人把他当回事,谁都是把他当作了妤小姐的小厮,要么不理他,要么想说什么就对他说什么。怀甫知道素琴虽然对妤小姐的婚事嫉妒得要命,但是从内心来说,她仍然希望查良钟进甄家当上门女婿,事实上,一旦查良钟和妤小姐成了亲,素琴和查良钟之间偷鸡摸狗,来往无疑更方便。看见素琴吓得魂不附体,怀甫索性直截了当地说:“嫂子怕的,恐怕还不是小云会对阿姐怎么样吧,你怕的是小云会把你和查良钟的事捅出去。”
“我和查良钟怎么了?”素琴结结巴巴地说。
怀甫仍然不动声色,他的心里很乱,苦辣酸甜什么滋味都有,但是他已想好了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这是一招很毒的棋,怀甫相信这步棋是乃祥通过暗示教给他的。他苦笑着说:“嫂子,这大宅子里,什么事能瞒住人。就算我阿姐知道了,又怎么样?”
7
小云走进了怀甫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到处都是用竹夹子夹着的妤小姐的字,风吹过,哗啦啦地响着。案桌上摊着那张报道妤小姐订婚消息的报纸。小云不知道怀甫从哪得到这张报纸,他瞥了报纸一眼,气鼓鼓地坐在那等候怀甫。几天前在街上遇到查良钟时的情景,又一次凸现在他眼前。一想到查良钟当时的得意嘴脸,小云便感到满腔怒火要喷出来。
现在,丢魂落魄的小云不仅仅是嫉妒妤小姐要和别人订婚,他同时还为妤小姐的不贞洁感到愤怒。素琴劝小云在妤小姐宣布订婚前,就悄悄地离开大宅。妤小姐压根不是什么贞洁的女子,她究竟是否适合做别人的妻子很值得怀疑。天下大着呢,既然小云已不想在这腐朽的大宅里烂下去,他为什么不再次出去闯荡一番。他何苦非要赖在大宅里不肯走呢。“听姐的话,别往心上去,大男人的,抓得起,放得下,有什么想不开,你是个男人。这种事,占了便宜的总归是男人。”素琴不止一次这么开导他,她说得头头是道,拼命想把小云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出来。“小云。只要这么想,人家现在娶的,不过是你玩过的女人,你就一点也不会生气了。反过来说,难道你乐意娶一个已和查良钟睡过觉的女人。真是的,想到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能说素琴的话没有道理,小云反复问自己是不是真心想娶妤小姐。事实上,小云也对自己又一次被妤小姐拉回大宅,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干吗要和妤小姐回来,难道就为了回来再一次被妤小姐嘲笑,再一次被她捉弄。相信妤小姐会爱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大宅里的爱情游戏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残酷的悲剧结局。一切在一开始就出了严重问题。小云显然是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他觉得自己是受了玩弄和欺骗。
怀甫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小云的身后,他没想到小云会来。随着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怀甫对自己应该不失时机地做些什么,已经越来越明确。他觉得已经成为活死人的乃祥正不断通过心灵感应,非常冷酷地指使他做这做那。他觉得自己正在干一件自己应该和值得干的事。小云还坐在那发怔,怀甫冷冷地观察着小云的反应。就像小云意识到自己受到玩弄和欺骗一样,同样觉得自己是被妤小姐像狗那样一脚踢开的怀甫,已充分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怀甫不动声色地就这么一直站在小云后面,房间里静极了,只有风吹过时哗啦啦的飘纸声。小云突然缓缓地转过身,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怀甫。怀甫立刻显出他忠厚无能的样子来,诚惶诚恐地点了个头:“云少爷,你怎么来了?”小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怀甫和小云站在一起,两人比起来,怀甫要高大得多,也结实强壮得多,但是怀甫已经习惯于做出低声下气的姿态。两个爱着同一位女人的男人无言以对,他们打量着对方,各人打着各人的算盘。小云一动不动,满脸的痛苦,硬做出很轻松的样子,随口问怀甫:“喂,你们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和那查公子洞房花烛?”
怀甫谦恭地说:“这事云少爷难道还要问我?”
小云说:“不问你问谁?”
怀甫说:“问我有什么用?”
小云冷笑说:“怎么会没有用,你成天跟在大小姐后面,还会不知道?”
怀甫沉思了一会,说:“我明白云少爷的意思。云少爷这话是说怀甫就像一条狗似的,老跟在我阿姐后面,那是,我还不就是像条狗吗。我那能和你云少爷比,想对她发火就发火。”
小云突然同情起怀甫来,他觉得他实在很可怜,作为一个男人,小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怀甫能忍受那么多的妤小姐的折磨。他为什么一点骨气也没有,妤小姐不止一次地当着小云的面训斥怀甫,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对他大发脾气。怀甫是一个老实人,小云觉得自己不应该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他。“我不是这意思,在你们大小姐眼里,男人都是狗。”小云悻悻地说。
怀甫接着小云的话,悠悠地说:“云少爷真要是明白这道理也就好了,本来吗,和她什么事,无论大事小事,也不用太往心上去。我阿姐的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千万别当真。男人在她眼里,又算得了什么?真是都跟狗一样,逗着玩玩罢了,今天和你好,就和你睡上一觉,明天和他好,又和他睡上一觉。她想和谁好,本来也是没一定的事。云少爷和我不同,你可以走,犯不着在大宅里生闷气,天高任鸟飞,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像我,天生是做狗的命,心甘情愿地在这大宅里烂死。”
“我袁小云就这么离去,不是太便宜她了吗。”小云咬牙切齿,冷酷地说着,“她要是敢捉弄我,我告诉你,我饶不了她。”
“云少爷,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怀甫做出非常着急的模样,然而说的话却无疑是火上浇油,他知道现在什么话最能刺激小云。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能说会道过。正处于神经质状态的小云,已到了爆炸的边缘,怀甫慢吞吞地继续说,“你姐姐担心的,也就是这个了,云少爷,你也用不到乱来。我知道云少爷性子做,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可事到如今,也用不到说气话了。老实说,有时候,我也恨不得亲手宰了我阿姐,可我是下不了这个手——唉,我们不过是她眼里的两条狗,我们真心地对她好,她却永远把我们当作了狗,当作她家的小厮一样使唤。”
“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厮!”小云痛苦万分地喊着。
怀甫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有些话用不到再说。小云脸色阴沉,猛地转过身,打算拂袖而去,但是怀甫喊住了他,透露什么重大秘密地说:“云少爷知道阿姐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订婚?”
小云等待着怀甫的下文。
怀甫间隔了一会,说:“她已经有喜了!”
8
夏季里的最后一场大雨正在落下来,电闪风吼雷声滚滚。是黄昏时分,可是天昏地暗,仿佛已到了夜晚。妤小姐在迷楼上临《石门颂》,正好在写那个“命”字。《石门颂》中这个字的一竖很值得习书法的人揣摩。妤小姐一气写了许多命字,对最后的那一笔始终不满意。外面传来了一声炸雷,妤小姐吓了一大跳。伴随着雷声,小云丧魂失魄地走了进来,他像个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妤小姐的面前。在雷声的余音完全消逝的时候,他冷冷地质问妤小姐:“明天就是大小姐大喜的日子,我今天先来给你道个喜字。”
妤小姐不知道小云已在迷楼下面站了很长时间。她丝毫不知道现在的小云已是一个渴望报复和宣泄,一个被扭曲的,只想到毁灭掉什么的病态青年。她不知道一种被压抑了多年的仇恨,正从小云的心灵深处往外涌。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继续玩火,是一件不可饶恕的大错误。巨大的危险正在向妤小姐逼近,但是她根本没有察觉。妤小姐装着没听见小云说什么,她的脸上掠过微笑,依然埋头写字。雨哗啦啦地下着,妤小姐心里洋溢着心满意足的幸福感,对于她来说,游戏正进入最最有趣的阶段。
小云被妤小姐的态度,更加激怒,他十分恼火地看着她。好小姐瞥了一眼他的表情,再也忍不住了,停住笔,笑着说:“明天才是我宣布订婚的日子,为什么不等到明天再向我祝贺?”小云说:“为什么要等明天,我这人是急性子,等不及了。”妤小姐得意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等你来吵架。既然是急性子,你怎么到现在才来。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等你,你跑哪去啦?”
“你在等我?”
“不是等你,等谁?”
“这我怎么知道,像大小姐这样风流成性的女人,见一个就能爱一个,还不是等谁都可以,而且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谁又能知道你是在等谁?”小云的脸像让人打过一样通红,他毫不留情地挖苦说,“难道在今天晚上,大小姐还会有雅兴等我,还能想到我,还想和我小云睡上一觉?”
妤小姐并不想和小云吵,可是他们似乎注定摆脱不了遇到一起就要吵的命运。她实在受不了小云这么尖刻的指责。外面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妤小姐冷冷地说:“我高兴想谁,就想谁,想和谁睡觉,就和谁睡觉,这怕是谁也管不着的。”小云的脸色接近了恐怖,他咬牙切齿,眼睛盯在烟炕小桌上放着烟具的盘子上面。妤小姐的话比外面滚动着的雷声更让他震惊,他喃喃地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你说,你说过要让我恨你,要让我恨你一辈子……我告诉你,你的目的现在已经达到,不,你的目的,也许永远也不会达到,我干吗要一辈子都恨你呢?”
小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鼻烟壶,他立刻被自己的这一举动吓了一大跳,想把鼻烟壶收起来,但是转念一想,索性让妤小姐看看也好。“你知道这是什么?看清楚了,这就是我给你哥下的那种毒。说给你听都不相信,多少年来,我一直把这玩意带在身上,我一直带着。”他慢慢地拧开盖子,往手心上倒了些白色的粉末,“只要这玩意掺和在烟土里——”
妤小姐一把抢过鼻烟壶,无动于衷地琢磨着,她也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在手心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小云的眼睛里闪烁着非常恶毒的光芒,他看着妤小姐,抓住她的手,将鼻烟壶抢了回来。妤小姐说:“你让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难道想吓唬我?”她根本不相信小云真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同样的傻事,一个人不会连着干两次,你就是想干,也不会敢。况且,就算是你真的打算下什么毒,我也不会怕。为什么?因为你喜欢我,你爱我,而我也喜欢你,也爱你,一个人,绝不会伤害他所爱的人,更不会被她爱的人所伤害。”
然而,小云反而被妤小姐说的这番活深深地刺痛了,他痛苦不堪地说:“到现在,你还这么说?你还说你喜欢我,还说你爱我?都到了现在,你竟然还要和我玩这种你爱我、我爱你的把戏?”他的手指哆嗦着,将鼻烟壶里的白色粉末倒了一些在烟膏盒里,用钎子搅拌起来,一边搅拌,一边用近乎梦呓的口语说:“你竟然还在扯谎,还想捉弄我。为什么你们甄家的人,都这样!”他仿佛又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那个肥胖妖艳的妓女,正虎视眈眈色迷迷地盯着他。
妤小姐不知所措地看着小云,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开的玩笑是不是太大了一些。小云似梦似幻,陷入遐想:“你们都把我当作了小厮,你们别做梦。我,我永远也不会再是谁的小厮,永远不是!”他说着,用钎子挑起一小块已搅拌好的烟膏,放在烟灯上烧,手打摆子似的乱抖,“都到了现在,你竟然还敢说喜欢我,说你爱我!”
“可我真的是爱你。”妤小姐痴情地看着小云的手,看他哆嗦着烧着烟泡,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怎么样,才能让执迷不悟的小云相信自己是爱他的。看他那么痛苦,妤小姐洋溢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小云,我爱你。”她充满柔情地说。
“你爱我?”
“我爱你!”
“你爱我?”小云不相信地连连摇头。
妤小姐感到有些害怕,痴痴地看着小云。这时候,她真的有些害怕了。她看着小云,很无力地说:“要是我告诉你,明天宣布订婚,我选中的却是你,你会怎么想?”
“怎么想,你说我会怎么想?你以为我会因此高兴,因此受宠若惊,因此就感动地流下眼泪来?我早就应该明白,你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有真心。就算是你和我结了婚,你也根本不可能会真的喜欢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急着嫁人,你是肚子里有了东西了,要紧有一个公开的男人遮遮丑。”
妤小姐不敢相信小云会这么想。她不敢相信到现在小云还会这么看待她。“你用不着把别人当作傻子,恐怕你自己也不知道肚子里是谁的种,”小云非常尖刻地说着,“你为什么要这么不要脸!”小云的痛苦指责让妤小姐无地自容。她从来没想到要用结婚来遮丑,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是别人的可能性。既然她是那么的爱小云,这孩子就无疑应该是她和小云之间爱情的结晶。
小云着了魔似的,在烟灯上反复捏着烟泡。烟泡已经烧熟了,在烟灯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妤小姐感到自己的心都快碎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向小云表达他的感情。“我是这么喜欢你,你难道就一定不明白,小云,你说,怎么你才能相信我是真心地喜欢你?”
“怎么才能相信?”小云十分失望,十分绝望,十分恶毒,他执迷不误地诅咒说,“除非你敢当着我的面,把这烟抽了,除非你变得像你哥哥一样。”小云的话让妤小姐完全惊呆了,不敢相信这就是小云提出的能够证明爱情存在的唯一选择,她不敢相信。她像看着陌生人似的死死地盯着小云,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地爱他。小云冷笑着,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恐怖万分的好小姐:“害怕了?你毕竟还知道害怕,你不是说一个人不会被她所爱的人伤害,你不是要让我相信你吗?哼,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心?”
小云将钎子扔在了烟具盘子里,出了一回恶气地走到窗前。他已经深深地报复了妤小姐。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爱他,小云觉得自己挽回了他的尊严。他觉得自己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窗外大雨如注,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怀甫木头似的站在迷楼下面。很显然,幽灵一般的怀甫一直在楼下监视着他们。随着一阵缓慢滚动着的雷声,小云注意到浑身湿漉漉的怀甫,在雨中像落汤鸡一样抖动着身体。这时候,处于小云身后的妤小姐赌气地拿起了烟枪,小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缓缓地回过头,他惊慌地看见妤小姐神色庄严地正捧着烟枪。
小云大声喊起来:“不!不一一”
妤小姐似乎感觉到了味道不对,也感觉到了小云在试图阻止她,然而小云的喊声与其说是阻挡,还不如说是一种鼓励。她好像着了魔一样,有些抵挡不住要抽下去的诱惑,猛地一口,把烟全部吞到了肚子里。小云手足无措看着妤小姐,十分惊慌地捂着自己的嘴和鼻子。妤小姐没任何反应,隔了一会,才从嘴角和鼻子里往外冒烟。
小云狂叫了一声,冲下楼,像丧家犬似的在黑暗中狂奔。他在雨里滑了一跤,爬起来,发现了赶到他面前站着的怀甫。两位男人的眼睛都很漠然,仿佛互相之间并不认识。极度的恐惧在他们心头像老鼠似的窜过来窜过去。雨哗啦啦还在下,怀甫正想问小云究竟是怎么了,突然,小云发了疯一样从怀甫身边冲了过去。
9
怀甫沿着迷楼窄窄的楼梯往上走,他站在门口,不敢再往前跨出一步。他的心咚咚直跳,仿佛已经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从小云的疯狂中,怀甫相信事情正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他不敢去细看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不敢看。妤小姐处于一种极乐世界的边缘,她笑得十分好看,然而笑容逐渐变化,逐渐变得呆板和夸张。怀甫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所期待的残酷结局,他走到了妤小姐面前,慢慢地跪了下来,低低地痛苦万分地喊了一声。迷楼中很安静,妤小姐的嘴角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怀甫扑在妤小姐的膝盖上,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妤小姐仿佛仍然陶醉着,口齿不清地说:“哭什么,别哭,别哭。”
没人知道妤小姐瘫痪之前,在想些什么。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痛苦,妤小姐好像只是久久地沉浸在鸦片烟的麻醉之中,她似笑非笑,痴痴地看着前方。大宅内,似乎又用宽大的长条木板铺成地坪。那是一条喜气洋洋的红色大道,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空气中,回荡着办喜事的人声和爆竹声,热闹非凡,经久不息。这辉煌壮观的情景,只有妤小姐一个人才能看得见,她看着笑着,嘴角终于停止了哆嗦。
原订于第二天进行的订婚仪式,不得不改期到三天后的黄昏时候才宣布。虽然妤小姐成了残废的消息,已在小城中迅速传开,但是处于尧山乡的甄氏族人,对这事所知甚少。人们又一次像甄老爷子过世后赶来奔丧那样,又一次兴师动众,浩浩荡荡地涌进甄家大宅,聚集到了张灯结彩的大厅里。这是一个十分荒唐的订婚仪式,很多凑热闹的人都打算借些机会再好好地吃一顿。拖得很的仪式终于开始了,七公公突然很吃惊的瞪着眼睛,端坐在七公公身边的族里的各房代表,同样目瞪口呆。
一辆崭新的木轮椅被推进了大厅,上面坐着的,不是大家熟悉的乃祥,而是脸上的表情僵硬,仿佛带了一层面具的妤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巨大的震惊,大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年轻美貌骄傲任性的妤小姐,像一只美丽又剧毒的毒蘑菇一样的妤小姐,转眼之间,成了和她的哥哥一样的废人。现在,她也和乃祥一样,坐在木轮椅上不能动弹。刺耳的木轮椅辗过时的声音,掩盖住了人们发出的惊叹声。
预定的择婿仪式,十分荒唐地按原计划继续进行。怀甫沿着吱吱咔咔的梯子往上爬,爬到了梯子的顶端,将手伸到匾后面,摸出了那个信封,然后用同样缓慢的速度下来,等他站稳了以后,在七公公的指示下,怀甫用力撕开了信封,抽出里面的对折着的信笺,看着,隔了片刻,他抬起头来,没有去看七公公的表情,而是看着坐在那的木头人一般的乃祥,毫无表情地对他念着:
“袁小云。”
“小云?”坐在乃祥旁边的素琴大惊失色。这是一个她绝对没有料想到的结局,。于妤小姐变成植物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查良钟已像第一次赖婚那样,逃之夭夭再也不肯露面。尽管他觊觎甄家的家产已经很久,可是让他娶一个完全活死人一样的太太,毕竟还是有些过分。查良钟的逃跑,冲淡了素琴应有的喜悦,她明白自己所有的梦想都成为泡影。事实证明,查良钟并不是真喜欢她。
一切都太出乎意外,除了面目呆板的乃祥兄妹,除了脸色阴沉的怀甫,所有的人脸上都傻了眼。七公公的眼睛因为瞪得太大,变得十分滑稽。大宅里回响着呼唤小云的声音。不知道小云的人都在问小云是谁,知道的又都在问小云究竟到哪去了。
小云早在三天前,就带着受了伤的爱情,离开了小城。
小云永远也不会知道,妤小姐选中的如意郎君就是自己。他已决定永远不再回到这座表面看上去总是很平静的小城。平静只是一团死水的代名词。也许,离开小城本来是小云最终的心愿,从再一次回到小城起,小云就设想着重新离开。他讨厌这座腐朽的城市,正如他讨厌腐朽的甄家大宅一样。也许,是内疚心让他没有脸面再回来,不管妤小姐是不是真的爱他,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真的爱妤小姐。多少年前,因为恨,多少年后,因为爱,小云毁掉了乃祥兄妹的幸福。小云从不后悔,他不后悔。
那天天刚蒙蒙亮,整整一夜的大雨,使得气候变得很凉,河边码头上,第一条货船开始起航的时候,有人看见小云昂首挺胸地屹立在船头。太阳升起来了,朝霞穿透了湿漉漉的晨雾,船工正在往桅杆上升帆。小云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副墨镜,十分傲气地戴上。在小云的脚边,是一把纸伞,一只旧皮箱,一只养着小鸟的鸟笼。船鼓足了帆,乘风破浪,勇往直前。
小云一去不返。
小云永远不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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