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甄家大宅正在按照新的女主人妤小姐的意愿,大动干戈重新布置。甄氏父子成群结队的小妾们,除了爱爱需要继续留下来照顾乃祥之外,其他统统被妤小姐无情地撵出大宅。曾经是男人统治着的世界,已经彻底崩溃,妤小姐好像存心在摹仿她的父亲,又好像要和旧的甄家大宅憋气,她决心毫不含糊地创造一个由女人统治的全新世界。
在这个由女人统治的世界里,首先发生的重大变化,就是原来随处可见的女人没有了。在男性权威的统治下,甄家到处都是女人。女人是大宅里的活摆设,男人统治下的性奴隶,人们都说甄家连女仆和丫环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多少年来,女人只是男人的玩物,只是男人泄欲和抛弃的对象,所有的女人都以是否能讨男人欢心为自己的生存原则。女人们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现在,妤小姐毫不含糊地将这现象彻底颠倒过来。
不仅风骚的小妾们被驱逐,成群结队来来往往的女仆和丫环,大部分也已经换成了男仆人。妤小姐为大宅制定了新的管理规则。她近乎任性地发号施令,根本不考虑行得通行不通。既然大权在手,她便可以为所欲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她常常忽发奇想,做出了一个接一个荒唐可笑的决定。
在甄老爷子逝世一个月以后,胸前飘着长长白胡子的康驼,缓步走进了甄家大宅。康驼是本城名气最大的书法家,长期来,一直在辅导妤小姐写字。他老先生是甄老爷子在世时,对女人有着共同嗜好的老友之一。据说康驼最大的爱好就是收女学生,越是漂亮的女学生,他老先生就越喜欢。妤小姐便是康驼最得意的女弟子。
妤小姐的房间里一片混乱,几个健壮的男仆正在忙着铺大红的地毯。康驼为自己眼前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陌生男人感到吃惊,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幸好这时候吴妈过来了,见了他,连忙招呼,同时扯开了嗓子喊妤小姐。
妤小姐从还没有完全铺好的大红地毯上跑了出来,喊了一声:“康先生。”
“这翻天覆地,干什么呢?”康驼拈着胸前的胡子,问妤小姐。妤小姐笑而不答。吴妈搬来了一张躺椅,招呼康驼躺下,然后进屋端出烟盘,笑着说:“屋里乱得很,老先生就在这躺椅上抽两口。”
“不碍事,不碍事,”康驼笑眯眯地说。
吴妈太了解康驼的那点嗜好,知道他人老心不老,故意问:“老先生自然是要我们小姐亲自烧烟泡了?”康驼嘴里敷衍着:“一样,一样。”吴妈一本正经地说:“怎么能一样,不一样的。”
妤小姐笑着走到康驼面前,熟练地拌起烟膏来,拌了一会,挑起一小块,用手捏了捏,放在烟锅里,把烟枪递给康驼。康驼接过烟枪,凑在烟灯上吸起来,妤小姐说:“其实我的烟泡,烧得哪有吴妈好,不过学生伺候先生,替先生烧烟,这也是天经地义,对不对?”
正在吞云吐雾的康驼这时候已听不见妤小姐说什么,他是多少年的老枪了,狠狠地吸足了一口,并不立刻吐出来,而是端起放在旁边的小茶壶,喝一口茶,将烟全部压到了肺里,隔了一会,再慢慢呼出去。一般人抽完了烟,都显得精神十足,康驼却是有气无力,仿佛刚睡醒,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爹死了,这字,你还得好好写。”隔了好一会,康驼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
吴妈正好又走过来,一听这话,接茬说:“我们大小姐这一阵忙着呢,哪有时间写字。你看,这又铺起什么地毯来了——”好小姐很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吴妈也不察觉,继续说下去,“大小姐也是的,这地上又不睡人,铺什么毯子。”
妤小姐不耐烦地打断了吴妈,让她去房间里将自己写得几张字拿来给康驼过目,吴妈嘴里叽哩咕嘟地去房间,拿了两张字出来,妤小姐板着脸说不是这个,让她进去重拿。吴妈只好又一次去房间,这次她总算拿对了妤小姐要的字。
康驼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接过吴妈手上的字,打开来细看,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或摇头。看了一会,康驼缓缓地说:“名师出高徒,小姐既然是受老夫指点,如今这字,已是矫然不群,非常人所及。然而为书之道,无穷无尽。小姐临的这《石门颂》,师周代的‘散氏盘铭’,雄野豪放,跌宕圆致,小姐切记,此颂乃隶书之正宗,必须仔细揣摩,心慕手追,马虎不得。”
吴妈在一旁,能听懂的就是“马虎不得”,她倚老卖老地插话:“老先生你不知道,我们老爷这一走了,我们大小姐也没人管了,她还有什么心思写字。”妤小姐的脸色变得很不高兴,吴妈继续喋喋不休。“马虎不得,听见没有,大小姐你还得好好地认真才行。”
“你有完没完?”妤小姐说。
2
外面阳光灿烂,正是大好春光的日子,妤小姐正在房间里临《石门颂》。怀甫站在妤小姐的前面,十分恭敬地替她牵着纸。一名非常健壮的男仆阿四,迸进出出一趟趟跑着,将室内的花盆,搬到太阳底下去晒。妤小姐一门心思在临写,怀甫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妤小姐写了几个字。示意怀甫把面前的宣纸往上拉,可是他只顾着看妤小姐,两只手虽然牵着纸,呆呆地不知干什么好。妤小姐抬起头来,对他望了一服,用笔就手在他手背上画了一下。
怀甫吃了一惊。这以后,他再也不敢走神,老老实地牵着纸,一直到妤小姐把字写完。甄氏族人召开的会议,是让怀甫帮着妤小姐照料家务。所谓照料家务,也就是说,甄家没有一个能出来应酬场面的男人,因此怀甫的任务,便是成为大宅里管家式的人物。但是妤小姐什么也不让他插手,他很快成了妤小姐身边日常生活离不开的人。换句话说,他很快成了不是仆人的仆人。怀甫发现自己最初在甄家大宅里,只有两件事需要他做,一是妤小姐写字时,替她牵纸,另一个就是抓紧时间学习烧烟炮,以便替妤小姐喷烟。
刚开始,怀甫像熊一样趴在烟炕上学烧烟,吴妈在一旁教着,怀甫老是不住地要咳嗽,怎么也学不会。烟炕很小,怀甫生得人高马大,趴在烟炕上显得很滑稽。他一直想不明白,看上去十分容易的烧烟泡,为什么那么难以掌握。在他学烧烟泡的时候,妤小姐和吴妈总是一次次嘲笑他。有一次,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怀甫的狼狈样,捉弄他说:“怀甫你知道,你到了这,就等于是过继给我爹做儿子了。”
怀甫手忙脚乱学着,又要在意妤小姐对他说什么,一走神,呛住了,狠狠地咳嗽着。烟顺着气管钻到了肺里,他感到胸口一种刀割一样的疼痛。妤小姐却因此笑得十分开心,说:“喂,你想过没想过,你可是这大宅正经八百的男人了。对了,怀甫,我还是弄不清楚,我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爷爷的爷爷,和我爷爷的爷爷,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一个人?还是兄弟两个?”
怀甫脸呛得通红,又要顾着学烧烟,又要忙着回答妤小姐的问题,脑子用不过来。他停下来,很费力地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出来。他只知道姓甄的就是一家,自己和妤小姐是堂房姐弟,好小姐比自己大,自己比妤小姐小。
吴妈在一旁看他那么费劲,插嘴说:“这还不简单,你爷爷的爷爷,就是她爷爷的爷爷。”
怀甫似明白非明白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继续跟着吴妈学烧烟,学得很认真,想尽快能掌握这门可以讨好妤小姐的技术。可是他太笨了,越急越学不会。妤小姐看着他一头的汗珠,越看越不入眼,挖苦他说:“喂,你怎么这么没用的,真是个乡巴佬!”
怀甫终于学会了烧烟。他干着吴妈过去干的活,吸足了一口口鸦片烟,往妤小姐的脸上喷去。虽然对他的技术还不是十分满意,然而妤小姐毫不犹豫地对吴妈下了逐客令。她早就对吴妈存了一肚子意见,吴妈老气横秋地干涉她的行动,让她感到十分恼火。
“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狠心,说要让我走,就真让我走了。”吴妈做梦也不会想到,妤小姐竟然这么快,就做出这一无情的决定。她拎着包袱前来告别,气鼓鼓地站在一边,看着已取代她位置的怀甫,屁颠颠地正为妤小姐喷烟。妤小姐知道是她来了,故意不睁开眼睛,鼻翼轻轻地动着,嗅着空气中的烟雾。
吴妈知道妤小姐不可能回心转意,斜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怀甫一眼。怀甫正好在偷眼看吴妈,连忙把眼睛避开。他有些心虚,因为从内心来说,他也真心盼着吴妈离开甄家大宅。吴妈自恃资格老,到处指手划脚,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常常恶声恶气指使他干这干那,有时候甚至比妤小姐对他还要凶。
“既然大小姐真是这么心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口奶一口奶地把你奶大了,临了,就落这下场?”吴妈掉头怏怏而去,临走,她又最后白了一眼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妤小姐。
3
妤小姐是在过道上遇见小云的。对她来说,少年时代就熟悉的小云,现在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三月里的一天,天气明朗,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大宅里一片芬芳。由于几天前,接连着下了几场雨,空气中依然能感觉到有几分潮湿。妤小姐领着怀甫从铺好的红地毯上飞快地走过,他们穿过天井,从侧面的小圆门里,走迸长长的过道。当他们沿着过道往前走的时候,发现过道的墙角边放着一辆自行车。妤小姐和怀甫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十分好奇地看着它。妤小姐走到自行车面前,孩子气地试图推它。
一个瘦瘦的男人的背影,出现在他们的身后。怀甫一回头,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不由地吃了一惊。妤小姐回过头来,看见那人,也不由地一怔。
站在妤小姐和怀甫面前的,是一个戴着一副墨镜,手上拎着一鸟宠子的年轻人。因为戴着墨镜,而且是那种老式的只有两个小黑圆圈的墨镜,他的表情显得十分严峻,同时还有些滑稽。他显然是自行车的主人,冷冷地看着妤小姐,好像是在责怪她不该乱动他的自行车。
妤小姐怔了一会,走到年轻人面前,非常好奇地盯着他看,看着看着,趁他不注意,突然一伸手,将他的墨镜摘了下来。她和那年轻人同时又吃了一惊。妤小姐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她想了一会,根据年轻人左眼角下一颗明显的痣,认出了他是谁。
“小云,你是小云?”妤小姐试探着问道,“喂,是你吗?”
被叫做小云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一种尴尬,从没有否定自己是小云这一点,可以断定他就是妤小姐说的人。小云是妤小姐嫂子素琴的弟弟,由于素琴姐弟的父母,在素琴出嫁后不久就死了,小云很小的时候,就被素琴接到大宅里来住。他可以说是在甄家大宅里长大的,也可以说曾经是妤小姐少女时代唯一的小伙伴,因为这个深宅大院里,从来就没有别的孩子和妤小姐一起玩过。
妤小姐确定他就是小云以后,立刻讥讽地说:“我说是谁呢?多少年不见,竟然变得神气起来了。”
小云慌张地伸出手去,抢过妤小姐手中的墨镜,一本正经地重新戴好,戴上了墨镜的小云,好像立刻恢复了自信,傲气十足地看着妤小姐和怀甫。他对妤小姐称王称霸的脾气早已领教,知道不理睬她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妤小姐果然和颜悦色地说起话来:“真是好多年,对了,自从我哥哥得了病以后,就没见过你,你跑哪儿去了?”
小云想了想,说:“我在念书。”
“念书去了,这么多年,就一直在念书?”
小云似乎懒得回答妤小姐的问题。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故意冷落妤小姐。过了一会,他不以为然地把脸转向妤小姐,冷冰冰地看着她。
“不得了,现在是洋学生了,”妤小姐显然有些羡慕他,但毕竟有些被小云的冷落刺伤,她带着些讽刺地说。小云的嘴角似笑非笑地抽了一下,好像是在等妤小姐下句话要说什么。好小姐已经无话可说。
怀甫默默地站一边,偷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吃惊居然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妤小姐,而妤小姐似乎也不是太生气。怀甫只在乡下的小学里读过三年书,他的家太穷了,想多读书也不可能。对于那些能有条件继续读书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洋学生,怀甫内心里充满嫉妒。小云很傲气地向自行车走去,将鸟笼子挂在车龙头上,推了自行车便往外走。妤小姐好奇地在后面跟了几步,看着小云出了大门,跨上自行车,向远处骑去。
4
怀甫的确曾经差一点过继给妤小姐的爹做儿子。如果他真是过继到了甄家大宅,也许就完全不是今天这样子。如果甄家大宅早些接受怀甫的话,怀甫很可能也会成为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
在乃祥变成残废的第二年,怀甫由竹山四叔带着,来到甄家大宅,甄氏家族开了一个会,一直认为应该把怀甫过继给甄老爷子。这是一个自作主张的决定。那一年怀甫十五岁,换了一身新衣服,忐忑不安地走进了大宅。早在乡下的时候,怀甫就听说甄家大宅如何辉煌,他终于第一次有机会看到这么大的宅子。由于大多数房屋的门窗梁坊上,都雕刻着寓意吉祥的历史故事和动物图案,怀甫的最初记忆,就是他走迸了一个虚幻的神话世界,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将都不会是凡人。
也正是在这一次,怀甫有机会第二次见到妤小姐。这时候的妤小姐已经成为大姑娘,他们正好在天井里相遇,竹山四叔忙不迭地叫怀甫喊人。和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相仿佛,怀甫目瞪口呆,不知道叫妤小姐什么好。妤小姐和上次相比,更漂亮了,也更傲气。她老气横秋而且不是太情愿地招呼了一声竹山四叔,像打量怪物似的,盯着怀甫上上下下看了一会,不友好地问竹山四叔:“这人怎么傻头傻脑,从哪冒出来的?”
竹山四叔一边介绍,一边示意怀甫快叫人。怀甫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妤小姐大约已经知道了过继的事,白了他一眼说:“别叫阿姐,我可没这弟弟。”怀甫顿时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泪差一点掉出来。妤小姐说完了,转身就走,竹山四叔搭讪着笑着给自己下台阶。那一天没有任何愉快可言,他们到处不受欢迎。去见甄老爷子的时候,面对甄老爷子鄙视的目光,怀甫委屈得想大哭一场。有些话大约不想给他听到,竹山四叔让他在天井里待一会。他独自一人待在天井里,装作是在看西面墙壁砖雕上的图案,心里难受得仿佛有刀子在绞。妤小姐对他的态度太恶劣,怀甫只盼着能早些离开。
这一天他们甚至都没被邀请留下来吃饭。临了,竹山四叔只好带着他在外面的面馆里,吃了一碗面条。“他们现在也不用神气,”面条端上来的时候,竹山四叔安慰地说,“他们迟早有用得到你的一天。”怀甫根本记不得那碗面条是什么味道,他所不能忘记的,不仅仅是在甄家大宅里当时受到的屈辱,还有更让他难以忘怀的,就是在当天夜里,他居然做梦遇到了妤小姐,梦中的妤小姐和白天见到时一样傲气,她又一次羞辱了他,并动手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奇怪的是这记耳光根本不疼,当他摸着自己的脸时,他闻到了一股诱人的清香,香味一古脑地往鼻子里钻,他感到一种不能抑制的快感,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是遗精了。
和妤小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怀甫常常会被应该消逝的记忆,弄得面红耳赤。他常常为这种事实上不能忘怀的记忆,感到一阵阵突如其来的羞辱。怀甫想不到自己若干年以后,会当真走进甄家大宅。他想不到自己真会有机会和妤小姐挨得这么近,朝夕相见,好像他就是她的贴身心腹一样。妤小姐仿佛已洞察了他的秘密。怀甫相信妤小姐这样仙女一般的人物,什么都会知道,什么都能知道。一切都是注定的,从见第一面起,怀甫就预感到,自己和妤小姐之间,将会有剪不完的纠葛。他们之间的许多恩恩怨怨是早就注定的。他们注定会走上一个共同的舞台,演出同一场悲喜剧。
“这大宅里有什么好呢?”妤小姐不止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很显然,她已经不像过去那么讨厌他。怀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妤小姐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怀甫乐意别人拿他当佣人一样使唤。“你难道一点脾气也没有?”自从有了怀甫后,妤小姐好像有了一个跟班的小厮,她带着他在大宅里到处乱窜,有时甚至想带着怀甫一起走出大宅。多少年来,好小姐一直在大宅里过着隐居的生活。她的父亲从来不让她出门。虽然新式教育已经风行,但是甄老爷子在女儿的教育这一点上,完全是旧的一套,他借口女儿离不开鸦片,专门为女儿聘请了私塾先生。妤小姐在大宅里怎么胡闹也可以,然而就是不许走出大宅。
“怀甫,什么时候,你陪我出去走走,”妤小姐有一天心血来潮,偷偷地对怀甫说。
5
阳光明媚的中学操场上,妤小姐十分笨拙地在学骑自行车。在她不远处的小云,懒洋洋地指手划脚,不太愿意地教着。好小姐早在喊小云出来的时候,就感觉出小云的不情愿,他阴阳怪气地搭足了架子,先是不肯来,后来总算是素琴出来说情,他才勉强同意。由于小云不肯好好地为她扶着自行车,妤小姐便赌气要怀甫来扶她。怀甫屁颠颠地上来扶了,他笨手笨脚地扶着,累得死去活来。妤小姐不止一次差点摔倒,怀甫咬牙切齿地扶着,然而还是吃力不讨好。
小云冷冷地在一旁看着,脸上仍然架着那副看上去非常怪的墨镜,嘴角边时不时露出一丝不易察党的冷笑。自从几天前在过道里遇到妤小姐,他就料到会有今天。虽然离开甄家大宅十年,但是他依然能记得她那任性的脾气,他知道自己那辆让整个小城都感到震惊的自行车,一旦让妤小姐发现,她绝对不会放过它。妤小姐是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长大的,对于没见过的新事物,将会比旁人表现出更强烈的好奇心。
学生们正在上课,可以听得见朗朗的读书声。怀甫大汗淋漓,妤小姐一次次刚跨上车,便失去了平衡,连忙用脚踏地。由于紧张,妤小姐的脸色通红。牙咬在嘴唇上,一次接一次尝试着。
小云的眼前仿佛突然闪过一只少年的手。过去的岁月向他扑了过来,小云不可遏制地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看见一只带着些女人气的手,正飞快旋转着,十分熟练地拌着烟膏。他看见这只手,正从一只精致的鼻烟壶里,倒出了一些白色粉末状的东西出来。他看见粉末状的东西被搅拌在了烟膏里。
啪的一声,妤小姐终于重重地摔了一跤,她赌气爬起来,拍了拍手,不愿意再学了。
陷入沉思中的小云,看见妤小姐向自己走过来。
妤小姐不高兴地说:“让你教我骑车,你一点都不乐意?”
“我没有不乐意。”
“没有?”妤小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云似乎还没有从沉思中解脱出来。“要想学骑车,就得摔跤。”他心不在焉,不阴不阳地说。
妤小姐说:“我摔跤,你看着高兴。”
“我有什么高兴的,”小云冷笑着,说,“这可是你自己要学的,你跑来,硬要把我拉出来。这摔不摔跤,怨不着我。”
“我不学了!”
小云无动于衷地看着妤小姐。他的眼前又一次闪过刚才的幻觉,鼻烟壶里倒出的粉末状的东西,正源源不断地洒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是不学了!”他听见妤小姐这么说着,但是并不是不往心上去。妤小姐这时候说什么话,对他来说已经太重要。他想摆脱不断出现的幻觉,尽快回到现实中来,然而他越是这么想,越是摆脱不了幻党的诱惑。
当小云推着自行车,与妤小姐和怀甫一起踏上回家的路程的时候,小云的脑子里仍然排除不了幻觉的干扰。他的闷闷不乐,让任性的妤小姐感到奇怪,“喂,你发什么呆?”她大大咧咧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有什么心思。小云十分歉意地对妤小姐一笑,这一笑,让她看到更奇怪和不可理解。“你怎么了?”妤小姐已忘掉了刚刚学骑自行车的不愉快,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很少走出大宅的妤小姐,像个大孩子似的跟在小云和怀甫后面,离开了学校操场,往县城走去。学校在县城的边上,甄家大宅在县城的当中,他们要回家,就得走过一片田野。对于外面的世界,妤小姐知道的实在太少。甄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大宅之外,向来是妤小姐活动的禁区。多少年来,她只是一个躲在大宅里,等着让别人喷鸦片烟的女孩子,唯一的排遣,就是每天临碑习字。甄老爷子已经死了,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门现在对妤小姐敞开了。她反而一下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好像一下子有了许多钱不知如何使用一样。
野外的景色,几乎什么都能让妤小姐感到新鲜,她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两只狗在田野上打闹着,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打着瞌睡,不远处,是一座典型的江南特色的桥,挂着帆的船远远地驶过来。小云椎着那辆自行车,一路丁零咣啷。妤小姐想找话和小云说,想问问他外面的世界,可是小云老是打不起精神,始终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上桥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位女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和小云显然是熟人,两人一见面,就站在桥上面十分亲热地说起话来。
妤小姐站在他们身边,以为小云会为她做一番介绍,然而小云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继续和女学生说笑。小云对女学生的热情,和对妤小姐的冷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女学生显然知道妤小姐和小云是一起的,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算是问候过了。好小姐似笑非笑地看了女学生一眼,脸上露出了按捺不住的不高兴。她示意怀甫和她继续往前走,下了桥,回过来,憋着一肚子不高兴地等小云。
小云和女学生有说有笑,他似乎存心在气妤小姐。女学生说:“上次你在我们学校做的演讲,好极了,真的,你走了以后,我们一直在议论这件事。”小云说:“好什么,我不是差一点把你们的校长气死吗。他不住地咳嗽。我就知道他是不想让我往下说,可我偏要说,就是要让他难过。”
妤小姐终于憋不住了,气鼓鼓地对小云喊道:“喂,你有完没完?”
站在桥上的小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些不太高兴自己的话被打断。
“你走不走?”妤小姐仿佛是在下命令。
“你们先走就是了。”小云不当一回事地说了一句,继续和女学生说话。
“你——”妤小姐的眼睛冒着火。
小云自顾自地说着,完全忘记了妤小姐的存在。气急败坏的妤小姐想对他大发一通脾气,可是面对着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妤小姐第一次有些自惭形秽。她突然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完全旧式的女孩子,一个没见过世面,也没读过什么新书的老姑娘。她知道凡是新派的人,都会看不起老派的人。妤小姐突然感到很悲哀,她觉得自己一下子想明白了为什么小云会对她爱理不理的关键。在甄家大宅,她可以称王称霸为所欲为,可是一走出甄家大宅,她便什么也不是了。
“怀甫,我们先走,有什么了不起的,让他有屁直管放好了。”妤小姐失态地在怀甫手臂上拧了一下,她是咬牙切齿拧的,疼得怀甫直咧嘴。
6
小云是在甄老爷子咽气后的第三天,悄悄地回到甄家大宅的。他原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回到这座腐朽的大宅里来,然而他还是硬着头皮,重新走进他曾经度过童年的地方。十年前,小云从这里毅然走出去的时候,他刚刚十六岁。十年之中,他在不同的地方读书,在书店里打杂,当过小学的教师,还在省城的一家报馆里混过几个月。他孤傲的性格和现实生活格格不入,因此他在什么地方都待不长。他到处和人吵架,不止一次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从刚踏进甄家大宅门槛的那一刻起,小云就开始感到深深的后悔。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不应该再一次回来依附自己的姐姐素琴。大宅里办丧事的混乱气氛,冲淡了他对往事的记忆。十年过去了,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是陌生的。人们好像已经忘记了他是谁。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就连素琴也心思重重,没时间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除了吃饭和睡觉回到甄家大宅,小云大部分的时间,都消磨在大宅之外的世界里。他拜访了小城中的所谓新派人物,想和他们结交,但是很快又翻了脸,因为他发现小城中新派人物的嘴脸,实在要比老派的保守分子更让人讨厌。一个妓院的老鸨对老派和新派人物之间的区别,曾做过一个见解独到的说明,那就是老派新派一样都喜欢嫖妓,老派的人物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出发去妓院过夜,而新派分子呢,却喜欢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来找相好的妓女睡觉。
小云给小城带来的一些时髦的新玩意,很快就失去了招摇的魅力。当他第一次戴着墨镜,骑着自行车从街上走过的时候,一大群孩子发了疯似地跟在他后面追着。因为他是省城回来的,号称从不拒绝新思想的本城中学校长,礼贤下士地找到了素琴,让素琴一定要说服小云去学校讲演。中学校长是个十分可笑的老古董,满脑子迂腐的旧观念,却最喜欢标榜新潮,标榜开明。
结果小云的演讲,除了一些学校的激进分子,表示少许赞同之外,大多数人听了都目瞪口呆。在长达数小时的演讲中,小云夸夸其谈,大谈暴力革命,大谈流行的无政府主义。在对军阀谴责的同时,小云自己的口气,就像是一位领兵百万不可一世的军阀。他的演讲语无伦次,说穿了只是一系列时髦口号的堆积。由于过分激烈的演讲流传出去,可能会引起当局的不满,感到有些害怕的中学校长,不得不假装咳嗽,一次次试图打断小云的说话。
小云的演讲获得了一些女学生的好感,当他被迫中断自己的演讲时,坐在下面的好几位女学生,热烈地鼓起掌来。散会后,中学校长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位女学生,像小鸟似的向小云飞过去。她们围住了小云,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提着十分幼稚的问题。小云顿时成了差不多导师一般的人物,他眉飞色舞,不考虑任何后果地继续说着,一直说到嗓子失音为止。事实上,他的肚子里并没有多少词汇,他的那些激烈的观点未必就是他自己的。他不过是以批判的态度,对现实的一切进行最强烈的抨击而已。人们很快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正蕴藏着深深的仇恨。
7
怀甫趴在那烧烟,妤小姐躺在烟炕上养神,等着怀甫替她喷烟。查良钟从外面一头闯了进来。这是个外表看上去很神气的男人,穿了一身西服,小分头梳得闪闪发亮。他好像熟客一样,章而皇之地登堂入室,看着在烟炕上正准备吞云吐雾的妤小姐。他发现妤小姐现在的心情似乎有些不佳。
妤小姐正在为小云的冷淡生气。自从甄老爷子死后,她还是第一次出门,出门时高高兴兴,回来以后,却是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小云的做法实在太可恶了,妤小姐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就忍不住要生气。她后悔自己走出了大宅,因为不出去,小云也许就不敢那么傲气。外面的世界,她妤小姐显然不适应。而且如果不出去,也不会碰到那个年轻的女学生。女学生和小云说话时的亲热样子,对妤小姐来说是个刺激。女学生的年轻单纯,让妤小姐充满嫉妒。
怀甫注意到有人进来,手上干着的活便停了。妤小姐睁开眼睛,看见了查良钟,有些奇怪。然而她立刻就赌气地把眼睛闭了起来。查良钟在甄老爷子死了以后,这是第二次来。他来的目的十分明显,只是为了向妤小姐讨好。看得出他是个拍马屁的好手。
查良钟涎着脸说:“妤小姐没想到我会来吧?”
妤小姐不理他。
查良钟继续涎着脸,又说:“我就知道妤小姐还在生我的气。”
妤小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瞪着查良钟:“我生你屁的气,你也配让我生气,我问你,你怎么会来?”
查良钟说:“我吗,早想来看你妤小姐了,可是我怕挨你好小姐的骂。”
妤小姐冷笑着说:“我干吗要骂你?”
怀甫一边摆弄着手上的烟具,一边仔细偷听妤小姐和查良钟的对话。他琢磨着眼前这位油头粉面的男人,猜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来头。怀甫时不时偷眼看查良钟。
“这位是?”查良钟眼睛斜着看了看怀甫,不怀好意地问好小
妤小姐明白查良钟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根本不在乎这种眼神,而且有意要让查良钟产生一点误会,“你说是谁呢?”她神秘兮兮地让他猜。查良钟的脸色顿时难看了一阵,做出在想的样子,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说猜不出来。妤小姐说:“别不敢说出来,你大胆地猜好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查良钟笑着说他不敢乱说。妤小姐冷笑着说:“有什么不敢的,哼,你那肚子里想什么鬼名堂,我会不知道?怀甫,你知道这人是谁。我告诉你,人家可是本城最有名气的贵公子,我爹那时候还想让我嫁给他,可人家是什么人,我怎么高攀得上。”说着,往烟炕上一倒,示意怀甫继续替她喷烟,她闭上眼睛,悠悠地说着:“良钟,你是不是也来尝两口。”说完,她睁开眼睛,直直地看着查良钟,查良钟在她的逼视下,很有些尴尬。妤小姐笑着说:“我知道你见着这玩意怕,你们查家,不就是因为我有抽大烟这毛病,不肯要我的吗。”
查良钟极度尴尬地笑着。
妤小姐不饶人地说:“你笑什么?”
查良钟打岔说:“妤小姐今天上午去什么地方了,你知道,我已经来过一次,没想到你妤小姐出去了。”
“我出去不出去,管你什么事?”妤小姐不允许他绕过自己提出的问题,紧紧盯住了不放,“你说呀,是不是因为我抽大烟,你们查家就讨厌我了?”
查良钟摇着头说:“过去的事,千万不要再提了。”
妤小姐瞪着眼睛说:“怎么不要再提,是你们查家赖了婚,凭什么不让我提?凭什么?”
怀甫注意地听着,似明白,又不太明白。他早在尧山村的时候,就知道妤小姐很小就和门当户对的人家订了亲,后来人家毁约不要她了,结果她便成了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件事在尧山村家喻户晓,大家都当笑话讲。妤小姐光顾着说话,已经把怀甫正要替她喷烟这事,忘到脑后去了。多少年来,她一直等待着这样的发泄机会。查家和甄家完全不一样,同样是本城的大户人家,查良钟的父亲是个热衷功名的人,当甄家大宅逐渐颓败,走向破落的时候,查家曾经一度名声显赫,全家迁居到省城去住。有一阵子,查良钟的父亲官场得意财源滚滚,据说是离省长的位置都不远了,可是过了没多久,便丢了乌纱帽,连家产都被抄走了。
查良钟悲哀地说:“唉,别提我们查家了,我爹当年也是昏了头。妤小姐怕早也知道了,自从我爹丢了官,我们查家如今,早败落得不像话。”
早在查家倒霉的消息,传到妤小姐耳朵里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要说的几句话。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着说这几句话的机会。这几句话已经憋了太长的时间,心傲气盛的妤小姐忍辱负重,一直在苦苦等待着这报复的时刻。今天是查良钟自找没趣,白白地送上门来让她羞辱,妤小姐故意做出不相信现在查良钟所说的话,然而一看就知道她是装的:“你们查家也会败落?这真是奇怪了,你们家又没人抽大烟,又不像我爹和我哥,娶了那么多的小老婆。你们查家不一样,你们查家怎么也会败落呢?”
8
一个大的搪瓷浴缸正从船上往下卸。码头上空空的,没什么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落了下来,两位卸浴缸的船工转眼之间,全淋湿了,湿漉漉的衣服贴在了健壮的身上,衬出了里面十分结实的肌肉。老式的搪瓷浴缸实在太重,不是强壮结实的男人抬不动。船工冒着雨,在怀甫的指挥下,抬起了浴缸,往大宅里送。雨太大了,在大宅门口,船工们不得不歇下来,将浴缸侧倒,让积在浴缸里的雨水倾泻出来。“这玩意就跟棺材一样重。”一位船工嘀咕了一句。
浴缸是妤小姐特意从上海订购的,据说还是进口的美国货。有关浴缸的知识,妤小姐是从甄老爷子生前弄到的一本杂志上看到的。那是一则广告,登在封底上面,巨大的搪瓷浴缸里躺着一位露出肩膀的外国姑娘。这则广告引起了妤小姐的兴趣,她接管了甄家大宅的大权以后,毫不犹豫地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写了封信去。于是上海的那家经销店,不仅满足了妤小姐的要求,还特地派人千里迢迢地送货上门。
等到浴缸装好以后,妤小姐由怀甫带着一起参观安装好的浴室。经过改造的浴室,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很不协调。十分宽大的中式房间里,放着一个孤零零充满洋味的西式浴缸。由于没有冷热水龙头,也没有下水道,浴缸只能用一个大的木塞子塞住,是永久性的塞住。在浴缸的前面,拉起了一道布帘子,幸好有了这道布帘子,要不浴室更显得空空荡荡。
妤小姐把那道布帘子,来回拉了好几下,然后摸了摸插在那的木塞子。试着用劲拔,自然是拔不动。妤小姐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自己的浴缸,怀甫站在妤小姐的背后,十分猥琐地看着她背影曲线。妤小姐属于那种丰腴的女人,当她弯下腰的时候,她的臀部仿佛充足了气的皮球。尽管是隔着衣服,他仍然感到一种是犯罪的恐惧。妤小姐即将在这浴缸里洗澡的想法,害得他心猿意马。
阿四已经将热水烧好了,他拎来了一桶热气腾腾的热水,怀甫的眼睛有些发直,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四将热水倒进浴缸。浴缸太大了,满满一桶水倒下去,刚刚把底部淹没。阿四转身又去拎热水去了,怀甫怔了怔,自告奋勇地帮忙去拎热水。
怀甫再次见到妤小姐的时候,已是她从浴室出来。刚洗完澡的妤小姐变得更好看,她的脸色通红,头发几乎湿透了。怀甫正等得百无聊赖,一看到妤小姐,立刻屁颠颠地迎了上去。好小姐走到自己的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边梳头,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镜子里打量自己,是妤小姐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她喜欢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搔首弄姿做不同的表情。
妤小姐为自己梳了两条女学生的粗辫子,脸部做出一会儿伪装的天真来。这种天真因为很做作,显得十分滑稽。怀甫在一旁磨磨蹭蹭,不肯离开。他走到妤小姐身后,看着她。妤小姐把目光移向镜子里的怀甫。怀甫发现她正在注视自己,连忙将眼睛避开。
妤小姐说:“你干吗老是偷眼看我?”
怀甫假装没听见妤小姐的话。
“喂,怀甫,我问你话呢!”
怀甫好像突然惊醒,通过镜子,呆呆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被他那憨厚的样子给逗笑了。两个人都从通过镜子看着对方,妤小姐笑容可掬,怀甫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漂亮?”
怀甫顿时脸红起来,结结已巴地说:“阿姐吗,总归是很漂亮的。”
“我未必就比那个女学生差到哪里去,”妤小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耿耿于怀地说。一想到那天小云见女学生后对自己的冷落,她便感到一肚子的不痛快。“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上了两天洋学堂吗!”
怀甫一时想不起来妤小姐说的女学生是谁,他呆呆地看着妤小姐,眼睛里一片迷惘。他心目中最漂亮的女人,自然就是好小姐了。这是一个不用回答的问题,他不相信还会有别的女人比妤小姐更漂亮。自从进了大宅以后,怀甫的眼睛里,始终就只有妤小姐一个人。他心甘情愿地忍受着她对他的捉弄,心甘情愿地处在管家不像管家、仆人不像仆人的位置上,像崇拜女神一样地崇拜着她。
“你去把小云给我叫来,”妤小姐有些赌气地向怀甫下着命令,“就说我有事找他。”
怀甫按照妤小姐的旨意,乖乖地去喊小云。
9
小云寄住在他姐姐那里,怀甫吃不准这刻他在不在,然而既然是妤小姐的命令,他不敢违抗,也不可能违抗。即将走进素琴的天井的时候,怀甫听见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正说着什么。
熟悉的声音是来自怀甫曾经见过一面的查良钟。查良钟重新出现在甄家大宅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有可能成为甄家的上门女婿。昔日显赫的查家早已一无所有,好吃懒做油头粉面的查良钟,已经沦落到了到处赊账到处躲债的地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必须抓住妤小姐这根救命稻草。自从在妤小姐那儿碰壁以后,他想到完全可以到素琴这来碰碰运气。他相信自己对付女人很有一手,天生了有一种吃软饭的功夫。他希望能通过素琴起到拉皮条的作用,只要素琴乐意从中帮忙,对付仅仅是任性却没见过世面的妤小姐,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此刻查良钟正站在天井里和素琴说着话。两人嘻嘻哈哈,话仿佛很投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近乎。离他们不远处站着小云,他戴着那副墨镜,脸上毫无表情,正站在屋沿下,逗笼子里的鸟玩。由于素琴和查良钟谈得太近乎了,而且有些话说得已接近轻薄,小云扭过头来,看着他姐姐素琴。素琴察觉到了小云的不高兴,也意识到自己的有些话有些过分,笑着掩饰自己的失态:“小云,我一看见你这戴着黑眼镜的模样,就想笑。”她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查良钟。小云十分严肃的脸上,所有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挤出了一句:“我这模样,有什么好笑的?”
怀甫没有立刻往里走,而是像棵树似的竖在那不动,偷听着天井里的对话。天井里的几位丝毫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怀甫的性格本来很内向,从小就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和偷窥别人的秘密,进了甄家大宅以后,他的这种不良嗜好越演越烈,老是情不自禁监视别人。
“我这兄弟也是的,也不小了,就是不肯正正经经找个事做。”素琴又随口对查良钟说着,“年纪轻轻的,整天玩那鸟有什么意思。”
小云继续逗引笼子里的鸟:“谁说我不想找事做,可是姐,你说有什么正经的事,值得你弟弟去做?”
素琴说:“我就不相信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反倒没合适你的事做了?”
小云理直气壮地说:“你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云少爷说得还就是有道理,”查良钟就势向小云讨好,“如今这年头,你越是有能耐,读的书越多,晦,还就是找不到事做。”
素琴不相信地说:“什么找不到,真要找,还会找不到。”正是在这时候,她看己走进了天井的怀甫。怀甫对着她喊了一声大嫂子。然后径直向小云走过去。走到小云身边,告诉他妤小姐有请。怀甫的突然出现,让有说有笑的素琴感到有些扫兴。她难得有机会这么高兴,因此怀甫来的实在不是时候,素琴不知道妤小姐找小云有什么事,为什么自己不能亲自来。她带着几分反感地询问怀甫。怀甫看了一眼笼子里正跳跃着的小鸟,毕恭毕敬回答说:“阿姐找云少爷有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小云不说话,透过墨镜,十分冷漠地看着怀甫。他这刻的心情很不好。自从回到小城以后,小云的心情似乎就没好过。愤世嫉俗的小云对一切都感到严重的不满意。他不愿意在这个沉闷腐朽的大宅里待着,可是就算他走出大宅,外面见到的事仍然是让人感到生气。对于妤小姐也是一样,从这次回小城以后见了第一面起,他就想狠狠地教训一下这个傲气的老姑娘。他知道自己对妤小姐怀着天生的敌意。虽然十年不见,他仍然能记起她十年前不可一世的傲气样子。十年以后,这种不可一世的傲气不但没有改变,而且变得更厉害了。
怀甫的眼睛一直盯着笼子里的小鸟,他正不动声色地在等着小云的答复,小云迟迟不表达,怀甫也不催他,只是将自己的食指伸进鸟笼子让小鸟啄着玩。站在一边的查良钟摸不着头脑,他像个局外人那样,瞪大眼睛看着怀甫和小云,又转过身来,讪笑着看了一眼素琴。他的笑有几分勉强,因为他似乎突然意识到,现在一声不吭的小云,有可能成为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觊觎着妤小姐家产的,显然不只是他查良钟一个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果素琴首先为自己的弟弟小云牵线搭桥,他的计划便要落空。正担心着,查良钟看见素琴酸溜溜地冷笑起来。她说:“不得了,真是大小姐脾气,良钟,你可别见怪,我们这大小姐,那是十足的娘娘派头。这大宅里如今全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小云,你快去吧,人家这是召见你呢,快点去,别给脸不要脸。”
“凭什么她喊我去,我就得去?”小云十分傲慢地说着,“我袁小云又不是她的小厮,天下哪有这个道理,她大小姐又如何了,说一声,发个什么话,要我怎么样,我就必须应该怎么样,凭什么?”
10
啪的一声,暴怒的妤小姐将一只茶碗扔在了地上,顿时碎成了好几片。小云的傲慢果然惹火了妤小姐,“他究竟还说了什么?”怀甫回来报告小云不肯来,吞吞吐吐把小云的话学给好小姐听,妤小姐怒气冲冲地追问着。这段时间里,她一直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小云久等不来,她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好容易怀甫回来了,却带回了这消息。
怀甫老实巴交地站在那,不敢再吭声。妤小姐发脾气是经常的事。可是像今天这样摔茶碗,还是头一回。虽然这火不是冲着他来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想躲也躲不掉,况且这事跟他并非一点也没有牵连。“你真没用,叫一个人,也要这么长的时间。他不来就回来好了,你等他个屁。求他干什么?”妤小姐生气的时候,爱使用“屁”这个字眼。她有理无理,先拿怀甫撤气。“你把他说过的话,再给我学一遍。”妤小姐逼着怀甫再一次重复他刚说过的活。
怀甫结结巴巴地说:“小,小云也没说什么……”
妤小姐把盘好的两条辫子,用力散开,然后对着镜子用手胡乱捋了捋头发,拔腿便走。她嘴里嘀咕着,风风火火地兴师问罪去了,只见她的身影快速地从走廊上闪过,不一会,便没了踪影。怀甫神色恐慌地小跑着,跟在她后面。他没想到妤小姐会这么顶真。如果妤小姐真和小云大吵起来,他夹在这两个火爆噼啪的年轻人之间,什么话说都说不清。他无端地害怕小云会翻脸不认账,这样,就变成自己是在里面挑拨是非了。
妤小姐怒气冲冲走进她嫂子的天井时,查良钟已经离去,素琴姐弟也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天井里没别的人,倒是在大宅里转了一大圈回来的爱爱,推着乃祥,和妤小姐前脚后脚几乎同时到达。妤小姐蛮横地冲进了她嫂子的房间,冲素琴便大声地嚷起来:“小云他人呢?我有话跟他说。”
素琴搭讪着向妤小姐招呼,可是妤小姐根本懒得理睬她。她转身跑出屋子,站在天井里,对小云的房间喝道:“小云,你在不在,要在的话,就给我出来,别跟乌龟似的把头缩着不敢出来。”
小云显然听到了妤小姐的咋呼声,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从窗子里探出脑袋,不动声色地看着妤小姐。妤小姐光顾着对门嚷嚷,她突然看到了窗户里的小云。小云还是戴着那副墨镜,只要是戴着墨镜,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戴着一副面具。当一个人的脸成为一张神秘莫测的面具以后,妤小姐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无话可说。小云的怪样子让她一下子消去了许多气。
小云隔着窗户,不阴不阳地说:“这么大的火气,怎么了?大小姐亲自赶了来,有什么吩咐?”
“你……”妤小姐一时语塞,她只是有些生气,其实究竟找小云有什么事,她自己也说不清,“你出来。”
“有什么话,这么说,还不是一样?”
“你出来!”
小云不急不慢地走了出来,他仰着脖子,好像是在等妤小姐的下文,又好像是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存心捉弄她而已。妤小姐咬牙切齿,看着他,仍然没什么话好说。天井里的怀甫和爱爱,还有素琴,以及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似乎都在看她拿小云怎么办。
妤小姐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做出不太明白妤小姐的话的样子。
妤小姐又说:“你不就是在外面见了几天新世面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好像是在认错地说:“我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小时候,我靠我姐,如今这么大了,还是吃我姐的,我知道,吃我姐的,不就是吃你们甄家的吗。大小姐说对了,像我这样的,能有什么了不起。”
小云的这番话,让妤小姐的气又消了一大半。小云的态度老是让她捉摸不透,他不卑不亢,或者说是一会卑一会亢,仿佛是在和她做游戏。当妤小姐觉得自己气消得已差不多的时候,小云接下来的话,立刻又让她火冒三丈。“我袁小云自然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小姐你呢,就真有什么了不起?”他转过身子,眼睛很做作地看着她,“大小姐也不过就是一个阔小姐罢了,阔小姐说穿了,也只是个阔小姐。我告诉你,有钱的阔小姐多着呢,也许,也许有点钱,也没什么了不起,是不是?”
妤小姐被他这几句反问,咽得说不出话来,气鼓鼓地掉头就走。
11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种态度对待过妤小姐。回到自己的住处,妤小姐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整治小云。她觉得自己这一次绝不应该饶了他,别以为他是读过几天书,上了几天洋学堂,就可以这么挖苦她。她相信自己是很生气,但是事实上,她根本就不是太生气。小云说的也许完全是对的,因为妤小姐知道,大家所谓都怕她,不过是故意让着她。大家为什么要故意怕她和让她呢。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和,妤小姐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越来越莫名其妙。和小云的重逢,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儿时的回忆。她记得小时候自己老是欺负他,因此小云怯生生总躲着她。她记得小时候的小云就是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子,他总是带几分害怕地躲着她。那时候小云的个子就不高,一双眼睛虽然很大,也很好看,但是从来不敢正眼看人。想不到当年那个一向受人欺负和小云,如今会变得这么傲气。
小云的傲气对妤小姐有一种别样的诱惑。和她见到的别的男人相比较,小云是唯一敢直接顶撞她的人。顶撞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时候,顶撞反而更能吸引着对方。妤小姐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生气,她似乎成心想给小云一个机会。作为一个老姑娘,妤小姐几乎没什么跟男人打交道的经验。异性对于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吸引力。甄爷子逝世以后,垄断着财产大权的妤小姐,不止一次幻想着自己怎么和异性打交道。毕竟从十七岁开始,她就熟读了《金瓶梅》。在性方面,这些年来,她一直忍受着非凡的压抑。早在甄老爷于还没有死的时候,她便想象过自己会变得怎么下流放荡。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性经验的老姑娘,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秘密。让她自己也感到诧异的是,当他爹已死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产生的第一个冲动,不是丧父的悲痛,而是恨不得立刻找一个野男人来睡上一觉。
躺在浴缸里洗澡的时候,妤小姐抚摸着自己过于成熟的身体,为自己即将逝去青春年华感到委屈。在妤小姐生活的那个年代,二十岁的女人还不出嫁,将被当作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很多女孩子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当了母亲。在大宅封闭的环境中长大的妤小姐,她所得到的性教育,不是从那本读得熟透的《金瓶梅》上,便是来自风流成性的父亲和哥哥那里。父亲和哥哥没有节制的性生活,使得甄家大宅长期以来,就像一个和妓院差不多的淫窟。
有一年夏天,一个十分闷热的夜晚,妤小姐在后花园纳凉,离她不远,她哥哥的两位小妾也在纳凉。满天的星星,终于有了些凉风,妤小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听见不远处的两位女人,正肆无忌惮地讲述自己经历过的性感受。也许她们以为妤小姐睡着了,也许她们是有意说给她听,反正她们声音不是太低地说着,不加任何掩饰,一阵又一阵的窃笑。她们说着具体生动的细节,对乃祥的技艺进行评论,这时候的乃祥已经成为废人,两个小妾都成了怨女,只能通过口头表达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她们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妤小姐身上。
妤小姐听见一位小妾压低了声音说:“这老爷子怎么想的,女儿都这么大了,还不赶快嫁出去。”
另一位小妾说:“老不死的光想着自己快活,他才不急女儿的事呢。我跟你说,男人都一样,他们光知道自己想这事,不知道我们女人实际上也会想。你以为大小姐不急?我们好歹是尝过男人的滋味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种事,越是有男人,越是想,你说我们当姑娘的时候,哪想过这种事……”
她们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妤小姐醒来会听见。多少年来,妤小姐一直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一跃而起,把那两名不要脸的小妾,指着鼻子痛骂一顿。也许她们说的有一点是对的,这就是妤小姐的确想尝尝男人的滋味,但是她并不像她们想的那样,急着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就嫁出去算完事。事实上,妤小姐并不急着想嫁人。想男人和想嫁人未必就是一回事。男人都不是东西,稍稍有些出息,就一定是三妻四妾。妤小姐早就想到过自己真出嫁了以后的结局。既然她爹和哥哥都讨了那么多的小妾,她的男人又怎么可能是个例外呢。为什么女人和男人比起来,会这么不公平,男人可以拥有好几位女人,而女人只能为一个男人争得你死我活。
妤小姐决心把甄家大宅变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女主人,而男人必须在她的这个世界中,变成女人一样的男人。她要让这个大宅里所有的男人,都听命于她,让他们为她争风吃醋,为她斗得鲜血淋淋。她要为几千年受压抑的女人们出一口恶气。
一个小云算什么,妤小姐并没有为他顶撞自己,生太长时间的气。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相信自己已经有办法收拾他。“你讨饶的日子在后面呢!”妤小姐想到了许多整治他的办法。她觉得自己已经征服了他,想到自己大获全胜的情景,她带着笑意睡着了。
12
多少年来,妤小姐一直想到迷楼上去探险,然而妤小姐成为大宅的主人以后,她并没有迫不及待地进去。迷楼是甄家大宅建筑中,最神秘的去处,也是甄老爷子生前唯一不让她涉足的地方。妤小姐知道这地方是她爹的风流场所,是他和自己的妻妾们寻欢作乐的领地。妤小姐记得自己有一次偷偷地走近迷楼,她那时候才十六岁,无意之中被楼中传出来的女人呻吟声吸引过去。因为他爹一再关照她不许走近迷楼,妤小姐像猫一样地轻轻上了楼。女人的呻吟声越来越强烈,妤小姐透过窗纸上的小洞,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大厅中间放着的一个巨大的炭盆,红红的炭火十分耀眼。紧接着,妤小姐看见她爹赤条条地站在炕沿下面,一下比一下更有力地动作着。呻吟声是从烟炕上躺着的那位女人嘴里发出来的。这是妤小姐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男人的那玩意,因为她爹干着干着,突然停止了动作,拍了拍那女人的屁股,让她换一个姿势接着重新开始。就在那一瞬间里,倔犟地竖在那的男人的玩意,狠狠地吓了妤小姐一大跳。十六岁的妤小姐一下子就似懂非懂地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年以后,当她一个人偷读了《金瓶梅》,原来还有些不明白的东西,立刻全都明白了。
妤小姐终于带着怀甫一起去了迷楼。甄老爷子死了以后,妤小姐这是第一次正式打算进入迷楼。她好像已知道里面会藏着什么,像一个探险寻找宝藏的小孩子一样,既兴奋好奇,又略略带着些恐惧。不明真相的怀甫懵懵懂懂地跟在她后面。关于迷楼的传闻,在尧山村也广为流传,然而怀甫现在并不知道自己是和妤小姐到了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自己乐意干一切妤小姐让他干的事。
就在沿着扶梯上楼的时候,他们看见爱爱推着乃祥从不远处走过来。怀甫住进甄家大宅以后,经常可以碰见在大宅里漫游的乃祥。乃祥给怀甫的印象,只是一个还剩一口气的活死人,总是冷不丁地突然出现在别人面前。怀甫注意到,当乃祥的木轮椅向这边推过来时,妤小姐似乎犹豫了,她停在了扶梯上,有些拘谨,同时又是有些鄙视地看着乃祥。怀甫凭直觉可以感觉到他们兄妹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调和的敌意。妤小姐似乎从来不把哥哥乃祥放在眼里。
妤小姐掏出一大串钥匙,试探着想把锁打开,连试了几把钥匙,都没有把锁打开,于是有些不耐烦,把钥匙扔给了怀甫。怀甫手忙脚乱地接住钥匙,捣鼓了半天,终于将锁打开了。随着吱咔一声门被推开,一股奇异的气氛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一间布置得十分精致,却仍然弥漫着昔日淫荡气息的房间。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古人所画的《贵妃出浴图》。宽大的烟炕上方,悬挂着一面极大的镜子,从镜子里,能看见那张雕栏红木大床,床栏上镶着一块块贝雕的春宫图。在一条长案上面,放着好多个稀奇古怪的瓶瓶罐罐,都是景泰蓝的,妤小姐随手掀起一个瓶盖,瓶盖的背面不可思议,画着一对赤条条正在合欢的男女。妤小姐的脸顿时就红了,出于本能地迅速将瓶盖盖上。她注意到怀甫的眼睛已经移向别处,便十分好奇地再次将瓶盖打开,匆匆看着,看了几眼,然后又将瓶盖盖上。
在一个圆圆的小瓶子里,妤小姐发现了装在里面的药丸,她捡起一粒看上去玲珑剔透的小药丸,放在手指尖端细看。她知道这些药丸就是她爹生前服过的淫药,说不定正是按照西门庆留下的药方配制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淫药,甄老爷子的那些女人才会忘情地呻吟不止。也同样是因为这些淫药,甄老爷子才会纵欲过度,猝死在女人的怀抱里。迷楼中有些暗,妤小姐让怀甫打开西面的排窗,怀甫遵命,走过去,折腾了好一会,才将窗打开,一道金黄的斜阳顿时射了进来。妤小姐将手中药丸对着晃眼的光线又一次琢磨。
怀甫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一会偷眼看妤小姐,一会随意打量着迷楼中的摆设。突然,怀甫的目光落在了《贵妃出浴图》上。身上只披着一层薄纱巾的杨贵妃,春意荡漾,睡眼惺松地看着他。在杨贵妃充满暗示的目光下,怀甫感到十分的不自然。为了掩饰这种不自然,怀甫把目光移向妤小姐打开过的那个景泰蓝的瓶盖上面。瓶盖是盖着的,然而怀甫却好像有一双能穿透瓶盖的眼睛,他刚刚只是偷偷扫了一眼,赤条条男女交欢着的图像,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脑子里。
怀甫感到不自然的同时,妤小姐也产生了同样的别扭感觉。虽然她熟读了《金瓶梅》,对男女之事有一种理论上的早熟,她毕竟是一个还没出嫁的老姑娘。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她毕竟是和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待在一起。妤小姐似乎突然想到了怀甫也是一个男人。自从怀甫进入甄家大宅以后,她从来没有把他当过正经的男人对待。换一句话说,她根本就不把他当回事。可是在迷楼这样的气氛中,妤小姐的心跳情不自禁咯咚咚快起来。她忍不住偷看了一眼怀甫。
“我跟你说,这儿可不是个好地方,”妤小姐诡秘地说。
迷楼上还放着一排红木书架,妤小姐非常果断地伸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落满了灰尘的字帖。看得出,去世的甄老爷子生前,对书法曾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事实上,让女儿拜师练习书法,可能是甄老爷子在对妤小姐的教育上,做的唯一一件好事。这么多的字帖引起了妤小姐的注意力,在打开之前,妤小姐用力吹了吹浮在字帖封面上的灰尘。突然扬起的灰尘到处乱飞,迷住了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怀甫的眼睛。怀甫用力去揉眼睛。
妤小姐很不当回事地又换了一本字帖,紧接着又是一本,她突然抽出了一本册页,那册页有些重,一失手,册页跌散在了地上。
妤小姐和怀甫各自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一本看上去极度下流和滑稽的春宫画册。
13
妤小姐毫不犹豫地把春宫画册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刚离开迷楼的时候,她还有些心虚,因为这事让怀甫知道,总是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她想自己应该一个人偷偷地到迷楼来,应该神不知鬼不觉偷偷地来将册页带走。
一回到自己的住处,妤小姐原有的那点担心便都没有了。她明白自己是这个大宅里的主人,用不到担心别人会怎么想。怀甫不过是一个小厮似的人物,根本不用把他当回事。她知道她很想看看那册页究竟是画了些什么,她知道她会像熟读《金瓶梅》那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好地欣赏这本春宫画。一种不能抑制的情绪笼罩着她。
天气在迅速地变暖和起来,春天似乎正走向尾声,甄家大宅后面的一片小池塘里,青蛙开始哇哇地叫了。妤小姐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她早早地就吃了晚饭,饭后的临碑也是集中不了注意力。正是因为集中不了注意力,她有意比平时多写了一个小时的字。在康驼的的指导下,妤小姐所临的《石门颂》,技法上已大有长进。等到怀甫为她喷过烟以后,她几乎是很迫切地撵怀甫走了。
妤小姐终于有机会一个人在房间偷看春宫画册,她一边偷偷地看着,一边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她很快就天真地笑起来。这是一册充满想象力的画册,夸张的变形和幽默的造型相映成趣,冲淡了纯色情的成分。夜深人静,蛙声一片,妤小姐仿佛很投入,丝毫也不知道已经回自己住处睡觉的怀甫,这时候正躲在窗外,隔着放下的竹帘子,正在偷看她。她绝对想不到这些。与此相反,怀甫似乎早就猜到了妤小姐的心思,他知道妤小姐匆匆撵他走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在怀甫的内心深处,实在是比妤小姐更急着想仔细看看那册页上的春宫画。虽然妤小姐离窗户不远,但是怀甫根本没办法看清楚画面上的内容。他只能大致地看见画面上的男女,看见那些男女一个个都是脱光了身子,要不就是没穿裤子,捋胳膊露腿的,像打架一样地搂在一起。怀甫只能通过妤小姐的脸部表情,来大致猜想那些春宫画是否真的有趣。妤小姐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会一本正经板着脸,一会抿着嘴窃笑。终于她被春宫画上的滑稽的画面,逗得忍不住大笑起来。
怀甫在妤小姐的笑声中,把头顶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想不明白妤小姐为什么在这时候要大笑,霎时间,他以为自己的偷窥行为已被发现,然而他几乎立刻就明白这根本不可能。全神贯注的妤小姐不会想到有人在偷看她的。怀甫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偷看,如果真被妤小姐知道,将是多么的不光彩。一阵由衷的歉意打心底里窜了上来,他朝自己头上打了一拳,离开了。
“我真是不要脸,”走过天井的时候,他看着满天的星星,暗暗地咒骂自己,“我他妈不是人!”
无论是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还是一遍遍地咒骂自己,怀甫发现自己没办法平静下来。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狗熊一样,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他的房间里沿墙拉着细绳子,上面用竹架子夹着一张张妤小姐写得的字。妤小姐平时练字,凡遇上有个别字自己觉得不满意的,便随手握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怀甫偷偷将这些废纸篓里的字捡了出来,一张张仔细地摊平了,挂起来自己欣赏。怀甫并不知道字的好坏,他所以喜欢这些字,是因为他觉得这些字,都是妤小姐亲手写出来的。此外,他还喜欢听微风吹过时,纸飘动磨擦的沙沙声,这种沙沙的声音,老让他想起童年时代,在竹园里第一次听人讲故事的情景。
怀甫终于在黑暗中坐了下来。他由黄昏时分迷楼里的探奇,想到了妤小姐现在正如何在偷看春画宫册。看过这些画册以后,妤小姐会怎么想呢?思想的野马在怀甫的脑海里狂奔,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第二次和妤小姐见面后的梦遗。看了这些淫秽的春宫画,妤小姐为什么会哈哈大笑?怀甫的脑子里涌现出了无数个不穿裤子的男女,光着下身的男女在无边的大草原上来回奔跑追逐,像小孩子打斗一样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游戏。怀甫想象着自己也变成不穿裤子的男女中的一员。他知道现在唯一能使自己平静下来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想,立刻上床睡觉。要是现在就能倒头呼呼大睡多好,要是现在就能一下子投入梦乡多好,怀甫连衣服也没脱,很伤心地扑倒在了床上。此时此刻,又是经历了如此激动的事情,怀甫知道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知道一件他并不想做的事,正在十分有耐心地等待着他。他每次都是不想做,可结果每次都做了。
怀甫为自己做过的这件蠢事,已后悔了无数次。他无可奈何地向挂在那里的一张字走过去,当他解开扣死的裤带,掏出自己的家伙,面对眼前竜窣作响微微飘动着的那幅字,他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14
妤小姐是在一次洗澡出来后不久,转眼之间,突然从老姑娘,变成一名真正的女人的。这个变化来得实在太突然,以至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妤小姐,也大大出乎意外。在一切尚未意识到的时候,事情已经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好像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切早已在命中注定。妤小姐太成熟了,成熟得自己离开瓜蒂坠落下来。也许,这一切本来就避免不了。
自从安装了浴缸以后,妤小姐对洗澡,充满了激情。她喜欢放上满满的一浴缸水,自己像下饺子似的泡在浴缸里。她喜欢自己赤身裸体的样子。喜欢水的浮力戏弄着她的身体。吴妈在的时候,向来是吴妈给她洗澡,这习惯从小开始,一直到妤小姐将她撵出甄家大宅才告结束。吴妈是急性子,在她的控制下,洗澡没有太多的乐趣可言。吴妈总是很快地替她洗一洗,然后立刻让她穿上衣服,仿佛耽误一刻就会受凉。有一次,她试图光着身子,去自己的房间照照镜子,大惊小怪的吴妈马上扬言要将这事告诉甄老爷子。
妤小姐总是在浴缸里的热水,都快成为凉水的时候,才湿漉漉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由于过去吴妈对她管得太多了,妤小姐现在洗完澡以后,所有的事都喜欢自己动手。她喜欢在洗过澡后,穿上宽大的浴衣,坐在梳妆台化妆打扮,通过镜子充分欣赏自己。她喜欢自己慢慢地梳头,将长头发挽成不同的式样。她喜欢通过对自己的欣赏来追回正逝去的青春。
这是天气很闷热的夜晚,刚洗完澡的妤小姐,额头上不住地流着汗,坐在梳妆台前,衣衫不整地梳着头。她实在太热了,便喊来了怀甫替她打扇子,在怀甫打扇子的时候,妤小姐用毛巾擦着还在往下淌的汗水,同时继续挽头发,她的一只手悬在半空中,把头发高高地盘起来,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头发固定住。她极有耐心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意中,把目光移到了镜子里的怀甫脸上。她注意到了怀甫眼睛里的男人欲望。怀甫的眼睛发直,失态地看着妤小姐似露非露高耸着的胸脯。他显然已经偷窥了好半天了,不过妤小姐没察觉到罢了。
“喂,你的眼睛往哪儿看?”妤小姐一低头,看见自己高耸的乳峰,有一半已经露在了敞开的衣领之外。一想到自己的乳峰正被一个男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脸顿时红了。不久前,还是在浴缸里泡着的时候,妤小姐用手按着那对不肯安分的乳头,就想到过如果一个男人见到它,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激情。毫无疑问,男人的目光,迟早会见到它们的。她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云。如果是小云见到了,他会怎么样。妤小姐想到他戴着那副墨镜的腔调,差一点笑出声来。她相信小云只有戴着那么一副墨镜,才可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看。这是多么好的一对玩意呀,妤小姐知道它们还从来没让一个男人的眼睛注视过。
可是怀甫却成了最先见到它们的男人。出于本能的脸红了一阵以后,妤小姐并不是太生气,既然生了这么好的东西,让男人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怀甫能最先看到,那是他的福气。妤小姐将自己的衣领拉了拉,白了怀甫一眼。怀甫像遭了电击一样,畏畏缩缩地把眼睛挪向别处。巨大的恐惧像一张网似的将他笼罩住了。蛙声叫得让人心烦,妤小姐注意到怀甫的可怜相,不屑一顾地暗笑起来。“没出息的东西,看就看了吧,干吗要吓成这样,”她在心中这么想着,男人吗,真要有点骨气才好,好小姐觉得小云在这一点上,就比怀甫好。怀甫太老实了,这个憨厚的乡巴佬,肯定也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呢。
妤小姐突然站了起来,向烟炕走去,一侧身歪倒在了烟炕上。怀甫用不着吩咐,连忙把扇子扔了,屁颠颠跟过去,嚓的一声,划着火柴,点上烟灯,开始替妤小姐烧烟泡。妤小姐没有任何掩饰地看着怀甫。怀甫似乎知道妤小姐正对着自己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架起烟枪,一边烧,一边往妤小姐脸上喷去。蛙声减弱了,仿佛音乐演奏时的间歇。妤小姐跟前烟雾缭绕,她陶醉着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突然睁开眼睛,盯着怀甫看。在这一瞬间,老实巴交的怀甫似乎十分可爱。
妤小姐随口说着:“你知道你这人,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不好?”
怀甫瞪大了眼睛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说:“你好就好在听话,不好呢,也还是太听话。好歹也是个男人,你怎么能像条听话的狗似的,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怀甫忐忑不安,嘴角哆嗦着,好像已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他知道自己刚刚偷看妤小姐的xx子,肯定让她察觉了。妤小姐完全可以像痛斥贼似的,把他恶骂一顿,但是她没有,她没有这么做。妤小姐深深地吸一口面前飘着的烟雾,痴迷地说:“怀甫,你知道我有时怎么想的,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一条狗,一条有时让人讨厌、有时又不是太讨厌的一条狗。”
怀甫想说自己就是一条狗,他想说自己心甘情愿地乐意当这条狗。“你是不是真愿意当一条狗?”妤小姐在烟雾里已经有些迷迷糊糊。怀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然而他的表情里全是顺从。他趴在烟炕上,手忙脚乱地收拾着烟具。妤小姐大笑起来,说:“我知道你愿意当狗!”她按住了怀甫的头,仿佛真拿他当成了一条狗。怀甫像狗一样在烟炕上伏下。妤小姐细长的手指,触摸琴键似的抚摸着他的脑袋。怀甫在她的抚摸下,一阵阵颤抖。外面星光灿烂,蛙声大作。一种难以抑制的激情,在妤小姐和怀甫的身上同时爆发着。怀甫十分笨拙地向妤小姐爬过去,像狗一样在妤小姐的膝盖处嗅着。妤小姐格格格笑起来。
怀甫意识到自己正在受到鼓励,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嗅着嗅着,突然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一下子扑到了妤小姐的肚子上,十分笨拙地抱着她,十分笨拙地在她身上胡乱摸起来。他显然吓了妤小姐一大跳,但是这种结局又显然是妤小姐希望发生的。妤小姐有些紧张,更有些兴奋。她任凭怀甫在她身上怎么摸来摸去,深深地喘起了粗气,同时她的手也在怀甫的背上抚摸着。怀甫的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冲动,他突然很粗暴地将妤小姐推翻在烟炕上。妤小姐大吃一惊,脸上猛然出现恼怒,用力将怀甫推开。
妤小姐的举动提醒了怀甫,他突然明白自己正在做什么。他的眼睛出现犹豫和恐慌,像闯了什么大祸似的向门口逃去。“我,”怀甫逃到门口,诚惶诚恐且又痛苦万分,语无伦次地说着,“我……我,我该死!”妤小姐面红耳赤地从烟炕上支撑起身体,她对站在门口哆嗦不已的怀甫说:“你走吧,我不怪你。”
怀甫感激的眼泪都快落下来,妤小姐如果能不怪罪于他,那真是大恩大德。他如蒙大赦地转身想溜走,妤小姐突然喊住了他。今天这局面,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出于本能地挑逗了老实本分的怀甫。怀甫的恐惧对妤小姐来说,是个刺激,她觉得现在真正是男人的,不是怀甫,而是她妤小姐自己。一种欲望之火在她的心头燃烧着,她已经是老姑娘了,失去的青春应该立刻得到补偿,她发现自己现在太想知道那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果断地对他大声喊着:“别走,怀甫,你给我回来。”怀甫已十分悲哀地走到门口,他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
妤小姐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着气,仰天呈大字型躺在烟炕上,不容置疑地向怀甫发着命令:“你别怕,我要你过来。”怀甫迟疑着,站在那不敢动弹。妤小姐低声然而有力地又一次向怀甫发出了邀请:“你来吧!”
“你来吧”三个字电闪雷鸣,惊天动地。怀甫热泪盈眶,颤抖着,十分庄严地向妤小姐走过去。仰天躺在烟炕上的妤小姐,突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静静地等着怀甫。怀甫走到了好小姐面前,非常虔诚地跪了下来。
噪耳的蛙声响着,响着,猛然静了下来。就在这寂静的时刻,神圣的仪式已经进入尾声,传来了妤小姐歇斯底理的一声大叫。这声音拖得很长很长,带着极度的痛苦,也带着非凡的欢乐,在深夜的大宅里久久回荡。当一切重新恢复寂静的时候,满天的星星眨着神秘的眼睛,蛙声再一次大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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