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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黑伞

    李无依死于九十年代初期,她临死前,李道始让我无论如何要去医院看她一次。李道始这时候已退休,男女之间的事情看得很淡,闲着无聊,不是和邻居打麻将,就是去附近的录像带出租点,借几盘港台武侠片回来消遣。李无依后来也走上了仕途,官当到了戏校的党委书记,对于晚年的李道始来说,她几乎成了他的冤家对头,不仅威胁着他的位置,而且处处与他为难,什么事都与他过不去。李道始最得意的时候,既是校长,又是党委书记,可是到快退休的那几年里,戏校的事情差不多都已由善于权力斗争的李无依做主。

    李道始一直羞于对我承认,他和李无依之间存在着权利之争。他觉得权力之争只不过是两性战争的引申,是感情转移的夸张变形。他们之间的矛盾后来闹得不可开交,尖锐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以至于很多本来很正常的工作也无法进行下去。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李道始习惯于对儿子做出这样的解释,李无依所以要没完没了地和他作对,完全是因为别的女人,她永远改不了嫉妒的坏毛病。李道始始终认为,他和李无依的矛盾,说穿了,还是文化大革命的遗留问题。今天的很多问题都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分不开。在最后的日子里,李道始说他没有勇气去看望垂死的李无依,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激烈反应。他们之间的冲突,已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换句话说,他们已经恩断义绝形同陌人,李道始相信李无依是真的恨他,相信她死也不会原谅自己。

    “要是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恨我,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奇怪。”

    李道始对我和李无依之间的故事显然一无所知。他向儿子忏悔自己的过错,透露了一个久藏在心底里的秘密,他告诉木木他们后来所以不共戴天,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李道始死活都不承认李无依的那个大儿子与他有关。当他说出这个秘密的时候,我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仿佛遭到电击似的差点叫出声来。这时候,木木自己也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了,结婚生子有家有业,然而我的表现实在是太幼稚,惊恐不安手足无措,犹如一个涉世不深的中学生。李道始显然误会了儿子的过激反应,他发现木木脸色通红,然后又迅速变得苍白,白得就像还没有写过字的白纸一样。李道始以为木木只是不敢相信父亲竟然会和别的女人又生了个儿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是另有隐情。李道始做梦也不会想到,同一场噩梦困扰着他们父子将近二十年。

    能对儿子说出这么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对于李道始来说并不容易,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差不多都要流下来了。李道始希望我能够原谅他在荒唐年代里做过的荒唐事。他说他所以不愿意承认这个孩子与自己有关,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不想再伤害我的感情。李道始告诉木木,当年他从牛棚里刚放出来的时候,有一天,林苏菲带着木木的异父妹妹来看他们,他当时最强烈的反应,不是恨林苏菲对不起自己,而是恨她对不起儿子木木。李道始充满感情地说,那一天他的心都在流血,他说他当时就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伤害儿子,一定要好好地对待儿子,他可以有无数个女人,但是有木木这么一个儿子就足够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接近二十年,虽然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在去医院看望李无依的途中,仍然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感到不寒而栗。我对李道始的恐惧深有同感,有过之无不及,因为多少年来,缠绕在他身上的恐惧,同样也困扰着木木。李道始害怕伤害儿子,木木怕伤害自己。我们都处于李无依的阴影之下。在温柔的陷阱中,我们心中有愧,我们心中有鬼。内疚像一大群乌鸦似的,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它们在木木的身边飞舞,在木木的周围叽叽呱呱。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一种犯罪的感觉,乱伦的禁忌让木木抬不起头来。和李无依的故事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木木是天上放飞的风筝,李无依手中永远牵着线。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一次次别有用心地出现,出现在那些我最不愿意她露面的场合。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木木无处可逃,让木木痛苦不堪痛不欲生。她一次次地提出要和我的领导见面,木木每换一个工种,每到一个新的工作岗位,李无依都要很严肃地进行过问和干涉,她成了我的守护神,与木木有关系的女性都在她的监视之中。

    李无依在我去探望她的一个星期之后,离开了人世。虽然已经病入膏肓,木木并没有从李无依的脸上看出死亡的征兆。在木木的记忆中,李无依永远生机勃勃,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充满了活力。她的脸上洋溢着红晕,头发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甚至要比实际年龄还年轻。事实上,我并没有仔细观察,木木不敢正眼多看李无依。她的眼睛依然还有几分明亮,说话已有些困难,直直地看着木木,眼泪突然淌了下来。负责照顾她的保姆说,李无依总是不知不觉地流眼泪,因为她很伤心,她的神智太清楚,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木木带了一大捧鲜花去,戏校党委办公室的人告诉我,她已经什么都不能吃,大限的日子也就在这几天。癌细胞已扩散,据说现在李无依的身体内部,到处都是肿瘤,连舌头的根部也有了。自始至终旁边都有人,因此也没什么话好说。李无依上高中的大儿子正好也来了,就站在我的身边,高高大大,脸上虽然全是稚气,看上去比木木还要魁梧,比木木还要结实健壮。这个孩子的在场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尴尬。我突然意识到,李无依其实从来也没有真心想过要伤害我,她既不想伤害李道始,更不想伤害木木。天知道这笔孽债是怎么回事,天知道这孩子究竟是我的兄弟,还是我的儿子。这是一笔扯不清的糊涂账,也许李无依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个糊涂的故事。现在,李无依只能用眼睛来说话,她默默地看看她的儿子,然后又看看木木,最后再看看儿子。

    我在医院里待的时间并不长。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握着李无依的手,她的手背上因为挂水扎针,布满了红色的小针眼。临别前,木木向李无依俯下身去,因为我看见她的嘴在嚅动。我知道她想对我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木木有些腼腆,我的脸红得仿佛是天安门城楼前飘扬着的五星红旗。但是我已经顾不上什么禁忌了,顾不上羞涩,顾不上旁人会怎么想。

    我听见李无依说:“木木,亲亲你李阿姨!”

    李无依虚弱的声音是那么清晰,以至于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这曾经是木木非常熟悉的一句话。我犹豫了一下,想亲吻她的额头,可是却奔她嚅动着的嘴唇而去。李无依的嘴唇依然还有些湿润,像毫无生机的花瓣一样紧闭着,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冷水玻璃杯一样冰凉。突然,李无依张开了嘴,木木闻到一股难闻的腥味。她回吻了我一下,木木仿佛又依稀闻到了熟悉的烟味,这个抽烟的女人嘴里总是有一股不好闻的味道,如今,在昔日难闻的烟味之外,更加上了死亡的气息。

    张小燕的养父张继庆是一九七五年五一节前夕放出来的,文化大革命后期,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前夕,为了安定团结,公安机关按照惯例都要进行严打,好像购货批发那样捉一批人起来。大逮捕前先要清一次仓,张继庆被判了八年徒刑,实际上并没有坐满八年刑期,据说他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罪,释放前找他谈话,他仍然耿耿于怀,固执地说不把问题弄清楚,不为他平反昭雪,绝不跨出监狱大门。张继庆说,我根本不应该进来的,你们非要把我捉进来,现在我不想出去,你们又非要撵我走,凭什么。管教干部说,你的罪行铁证如山,还想申辩,真是昏了头,你也太把无产阶级专政当作儿戏了,这监狱难道是可以赖着不走的地方。

    人们并不相信他会完全无辜,虽然张小燕后来也一口咬定当年确实冤枉了他。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事实上,人们更愿意相信,张继庆的无辜,只是在于他傻乎乎地成了马延龄的替罪羊。张继庆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他自找苦吃,白白地掉到了张小燕的陷阱里。张小燕显然是让他尝了一些甜头,然后毫不含糊地将他送进大狱。羊肉没吃着,沾了一身膻,是一件倒霉的事情,就算是吃了一口羊肉,活生生地被判八年徒刑,多多少少也有些冤枉。张继庆正好撞到了枪口上,谁让他正好赶上了严打。

    张继庆又一次回到了家。家门紧锁着,张小燕姐妹都不在,他将那个脏兮兮的旅行包搁在一边,毫无表情地坐在门口抽烟。有几个小学生在周围玩,觉得好奇,都跑过来看热闹。不过几年工夫,这些小孩已经不知道张继庆是谁。张继庆也闹不清他们都是谁家的孩子,他傻乎乎地坐在那,一枝接一枝地抽烟,很快就抽了一地的烟头。这时候,中学毕业的张小蝶插队去了农村,张小燕依然没有工作,依然到处与不同的男人鬼混。终于有人想到应该去通知她,不一会儿,接到消息的张小燕赶了回来。张小燕刚见到张继庆的时候,不免有些尴尬,虽然他入狱以后,她自第二年起,每年都去看他一次,毕竟是在狱中的探视室,与现在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张小燕随口问着:“你回来了?”

    张继庆一脸的不高兴,答非所问:“我还没死呢。”

    “不要刚回来就堵在大门口吵架好不好,”张小燕想上前帮他拎那个旅行包,张继庆摸了根香烟出来,划火柴慢慢腾腾点着了,她立刻有些被他的态度激怒,气鼓鼓地说,“怎么回事,还非要在这家门口丢脸。”

    “丢脸?跟自己女儿都睡过了,还怕什么丢脸,还在乎什么。我的脸皮现在厚着呢,比城墙还厚,比城墙拐弯的地方还要厚,你现在用针来戳我也不怕,你用火来烤我也不怕。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你的什么债,老天有眼,让我有你这么个女儿来报应我,你虽然不是我亲女儿,可害我莫名其妙坐几年牢,也太歹毒了。不要说什么养育之恩,我这是什么报应呀,养了一条狗,还知道摇摇尾巴,你害得我坐牢,把你妈也气死了,你自己不要脸,年纪轻轻的就找野男人,害我坐牢,害得你妈被活活气死……”

    张继庆数落了半天,张小燕强压怒火,不理他,由他去说。围观的人逐渐多起来,张继庆越说越来劲。张小燕拿他没办法,只好敞开大门,自己离家出走,躲到街上去。张继庆在门口一直坐到天黑,连续几个小时,就那么几句话颠过来倒过去,像和尚念经一样痛说革命家史。到吃晚饭的时候,张小燕从外面买了些熟菜回来,还跟人要了个空酒瓶,打了八两劣质烧酒。看热闹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张小燕喊张继庆进屋吃饭,他嘴上还犟,人都坐在饭桌前了,说吃什么呀,饿死了算数,饿死了好称你的心。接下来,大家一声不吭地吃,张继庆闹够了,也饿狠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喝着。到最后,菜也吃完了,酒也喝干了,张小燕已把他睡觉的地方收拾好了,自己匆匆梳洗一番,对着一面小镜子抹口红画眉毛,然后扬长而去,这一去,到第二天天亮也没回来。

    张小燕是急着去与马小双相会。马小双比张继庆早半个月从监狱里放出来,他已经是二进宫,因为有过两次坐牢的经验,比以前更嚣张更敢玩命。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去找张小燕。张小燕这时候正与一个叫李小鹏的干部子弟交往,认识没多久,还处于如胶似漆阶段。那家伙有点钱,贪图张小燕长得漂亮,明知道她在生活方面有些泛滥,也无所谓,反正又不想真心娶她。马小双毫不含糊地将李小鹏暴打了一顿,然后就叫张小燕跟他走。张小燕说,我跟你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少来纠缠我。马小双蛮横地说,什么叫有关系没关系,你能忘了我,我可忘不了你。张小燕还想拒绝他,马小双气急败坏地说,老子整整一年多没碰过女人,竟然还跟我说这种话。

    张小燕就又与马小双恢复了关系。在过去的岁月中,好好坏坏已经有过好几次,大家都知道对方的秉性,谁也不会太计较。半斤对八两,和尚骑秃驴,他们实在是天生的一对。两人在一起厮混了一个多星期,马小双突然又想起了那位李小鹏,说怎么能让他白白地就把你睡了,得让他陪你的青春损失费。马小双刚从监狱出来,手头正缺钱花,于是立刻把李小鹏当作勒索的冤大头。他带着张小燕去找李小鹏,约他好好地谈一次话。李小鹏也是在社会上混过的人,他打不过马小双,便约了几个高手,身上揣着凶器,说好今天晚上在工人文化宫门口相见。

    双方在工人文化宫门口见了面。李小鹏带去的那几位高手,一看是马小双,连声说对不起,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知道你马小双已经出来了。马小双说,知道我是谁就好办,连我的女人他都敢睡,你们说这事情怎么才能算完。那几个来帮忙的人就连忙劝,胡乱地和稀泥,假装责怪李小鹏,说你这样做确实不对头。马小双教训李小鹏说,妈的,居然还找人跟我摆场子,那好,今天他妈旧账新账一起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马小双今天要是不把你打出屎来,我是你儿子,是你孙子。旁边的人继续劝,李小鹏不多的英雄气早没了,只好服软认栽,连忙去小卖部买了两条牡丹牌香烟,拿过来递给马小双。马小双接过香烟,拆开一条,每人发了一包,悠悠地说:

    “两条烟就行了,你也太把我女朋友看得不值钱了。”

    张小燕听他说出这么粗俗的话,在他的胸脯上捶了一拳。

    马小双一把抓住张小燕的手,说:“不能捶这,捶这要吐血的。”

    李小鹏没办法,故作大方地说今天身上带的钱不多,马小双以后要抽烟,全包在他身上了。马小双听了,笑着说:“在场的人全听好了,这家伙以后包我的香烟,好,有你这句话,我们不打成交,以后就是朋友。”

    那时候,工人文化宫门口,到晚上是小流氓聚会的地方。架既然没打成,李小鹏带来帮忙的人中有一位不甘寂寞,提议找几个女孩玩玩。正好那边有几个男孩正围着三个女孩打情骂俏,他们便冲过去,将那几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吓跑了,然后纠缠住那三个女孩,一定要请她们看夜场通宵电影。三个女孩也是久经风霜的,说看电影就看电影,看了又怎么样,你们要是敢耍流氓,马上就向执勤的民兵汇报。在工人文化宫里有许多负责公共秩序的民兵,都是从工厂抽调过来的,这些负责执勤的民兵到处游荡,通常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大家不是做出太出格的事情就行。

    看电影的时候,马小双的手开始不老实,不仅骚扰坐在他左边的张小燕,而且骚扰坐他右边新搭上的女孩,弄得那丫头一惊一乍的。张小燕有些不高兴,看完一部片子,坚决要回去,站起来就走。马小双追在后面喊着,说你这人真不给人面子,后面的那几部片子绝对好看,怎么刚看一部就要走了。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两人只好步行回家。马小双看她真生气了,一路讨好她。

    张小燕非常厌恶地说:“你跟你爹一样下流,你比他还下流。”

    马小双说:“你看你,莫名其妙地提我爹干什么?”

    “你跟你爹一样,都是猪。”

    马小双也有些来火,说:“你爹才是猪呢!”

    马小双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那李什么小鹏。”

    马小双又说:“这么急猴猴地回去干什么,你爹已多少年没碰过女人了,你是不是想让他搞一下,去去火。他不是觉得冤嘛,是他妈有些冤,你索性让他真搞一次算了,大家谁都不欠谁。”

    马小双与张小燕好了一阵,又看中了张小燕的女友鲁萍萍。鲁萍萍有个妹妹叫鲁兰兰,是与我一起进工厂的学徒工,她疯癫癫地成天唱歌跳舞,最大的心愿是当名演员。马小双像馋嘴的猫一样,突然打起了鲁萍萍的主意。鲁萍萍在菜场卖肉,那时候买肉要凭票,不起早排队就绝对买不到,因此她很有些吃香喝辣,不少人都乐意与她结交。张小燕在男女关系上一向是很开通的,看到他们眉来眼去,知道这种事拦不住,便直截了当地对马小双说,他既然看中了鲁萍萍,她可以从中帮忙。马小双说,你帮我把这事办成了,我怎么谢你都行。说话时,他们正在建筑工地上玩。戏校的花房和练功房在这一年都拆了,准备在原址上盖新的剧场。因为图纸设计方面的差错,剧场建到一半的时候,被迫无限期的停工。

    张小燕说:“你只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张小燕指了指已经封了一部分顶的楼板,说你从那上面跳下来,我负责让鲁萍萍跟你好。马小双二话不说,沿着脚手架一路爬上去,然后纵身跳了下来,当场就把腿跌骨折了。结果张小燕为了兑现自己说过的话,硬是把鲁萍萍哄到医院,把她推到马小双的病床旁边。张小燕说,我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人现在是给你带来了,下一步就看你马小双的本事了。马小双的本事当然很大,他与鲁萍萍从此交起了朋友,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到马小双出院的时候,鲁萍萍已经围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开。

    马小双哄鲁萍萍上钩的鱼饵,是许诺帮她的妹妹鲁兰兰考上戏校。为了实现这个许诺,他不得不低下头来,卑躬屈节地向木木讨好。马小双在戏校家属区对谁都可以指手画脚,可是他干涉不了戏校的招生。鲁萍萍姐妹现在逼得他走投无路,他只好跑来向我求助,因为木木的父亲李道始是校长,招生的临时负责人又是李无依。李无依后来成为戏校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和李道始明争暗斗闹得不可开交,然而在当时,她还只是刚刚接触到具体招生事务,还只是刚尝到权力的甜头。她的提拔和李道始分不开,李道始最初的想法,是想用权力分散她对自己的注意力,然而从此以后,李无依对权力的欲望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果然把对男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对权力的疯狂追逐上,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她已经无心教学,不仅逐渐独揽了戏校的招生大权,而且在各方面都开始对李道始的权威形成挑战。

    马小双跑来对木木说:“这戏校要收谁,还不是你老爸一句话说了算。”

    我煞有介事地告诉马小双负责招生的是李无依。

    马小双说:“那个女人,跟你爸的关系不是一般二般,木木,这个忙你无论如何都得帮兄弟一把。”

    结果我冒冒失失地就领着他们去见李无依。李无依已从戏校的集体宿舍搬到外面去住,她既然已经结了婚,总住在集体宿舍也不合适。都到了她家门口,马小双和鲁萍萍突然有点怵,说还是在外面等着更好。我和那个叫鲁兰兰的女孩便去敲门,李无依开门,看见木木和一个女孩在一起,而那个女孩子竟然开口很亲热地叫她阿姨,顿时有些不高兴。李无依阴沉着脸对木木说,你来的正好,我还正要找你呢。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说鲁兰兰是我工厂里的一个同事,说她想报考戏校,希望李无依能够帮忙开开后门。李无依不做任何表示,她表情严肃,仿佛在责备木木不该搞这样的不正之风。我和鲁兰兰都很尴尬,鲁兰兰带了两条烟,因为李无依虎着脸,也不敢拿出来。僵了很长时间,李无依把我拉到一边,让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显然已经看出木木没有完全说实话。木木不敢再瞒她,突然明白对她还是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为好,我告诉李无依自己与鲁兰兰虽然在一个工厂,其实根本就不熟悉,木木不过是抹不下马小双的面子。听说了事情真相,李无依脸色好看了许多,开门把外面的马小双和鲁萍萍都招呼进来,说你们要开后门,这是不对的。她把他们教训了一通,最后微笑着说,既然你们都是木木的朋友,看在木木的面子上,如果能够照顾,当然会考虑照顾一下,不过这也不是她一个人就能说了算。

    鲁兰兰初考顺利过关,然后上了一个月课再复试筛选,结果复试时被筛选掉了。马小双觉得没有面子,觉得木木帮忙没有帮到底,好在他很快又与鲁萍萍闹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那段时候,正是木木和李无依关系最密切的时候。我常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去看望李无依。禁忌的镣铐一旦打开,一些事就像决了堤坝的洪水,从高处汹涌澎湃地直冲下来,再也没有办法阻挡。木木和李无依在一起,完全忘记了年龄上的差距,完全忘记了她同时还是父亲的情人。李无依向木木发誓,她绝不会把他们之间的秘密告诉李道始。李无依说,就让李道始那个傻瓜永远蒙在鼓里好了。李无依说,他们之间的事情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想让别人知道。在偷情方面,李无依是一个出色的教师,她教他如何克服紧张和羞怯,如何放松和持久,如何不动声色,如何没有乱伦的恐慌,没有犯罪感,没有禁忌,没有内疚,在这个成熟女人的调教下,木木迅速成长,再也不是一只迷途的小羔羊。

    那天与鲁兰兰一起去找李无依的结果并不愉快。对于木木来说,幸福突然到头了,噩梦突然开始了。李无依用一个很好的借口让木木留了下来,留下来了自然就是老一套,经过一番亲热以后,她漫不经心地说了一条让木木震栗的消息。

    李无依说:“我怀孕了。”

    李无依说:“我告诉你,这是你的孩子。”

    李无依说:“这绝对错不了。”

    李无依用种种理由来证明木木是孩子的父亲。李无依信誓旦旦地说这绝对错不了。木木想表现得勇敢一些,因为这时候流露出恐惧是件很丢人的事情,但是木木还是被这意外吓傻了,我神情恍惚,仿佛遭雷劈了一下,仿佛偷东西的窃贼被人当场捉到。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木木,突然开始感到作为一个男人可能会有的真正恐怖。木木还没有满十八岁,离十八岁生日还有两个多月。我短暂的幸福生活突然就这样难以置信地到了尽头,木木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这时候,李无依和我仍然还是一丝不挂,就像刚从娘胎里出来那样,我们还没有完全脱离游戏状态。那一年她正好三十岁,成熟得像水蜜桃一样,只要撕破一点点毛绒绒的果皮,汁水便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李无依审视着我的不安表情,脸上略有些失望,她开始慢慢腾腾地整理散乱在地上的衣服,带着点赌气地将我的衣服扔还给我,自己套上了一件宽大的白汗衫。

    李无依说,你看你真像个孩子,都快要吓哭了。木木当时斜倚在床上,她走过来,撩起那件宽大的白汗衫,让我看她依然还是平坦的腹部。李无依悠悠地说,我这肚子里的孩子,绝不会像你这么胆小。李无依说,你怕什么呢,一点都不用害怕,这只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李无依说,我谁也不会说,谁也不会告诉,谁也不会知道。李无依说,真的别害怕,早知道你会吓成这样,我绝对不会告诉你,我真的根本就不应该说。李无依说,你都哆嗦了,干吗要吓成这样,你看你真的要哭了,好吧,要哭你就哭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我真的流起了眼泪,木木说我根本就不想哭,你干吗要冤枉我。木木越想越冤枉,于是就真的哭起来,木木委屈的眼泪唤起了李无依的柔情,她将木木搂在怀里,不住地亲我的额头,亲我的眼睛,亲我的鼻子。李无依嘴里的烟味很重,她在我的脸上到处乱亲,用舌头将我的眼泪舔干净。木木当时的表现差劲极了,既然哭动了头,就索性哭了个痛快。李无依一个劲地安慰木木,像哄小孩子一样,就差拿出几粒糖果塞在我的嘴里。等木木的情绪安定下来,她从枕头边拿起一本厚厚的《赤脚医生手册》,翻开“产科和妇科疾病”那一章节,很认真地对木木讲解女人的受孕过程,不厌其烦地讲述如何做妊娠试验。李无依让木木欣赏手册上解剖图示意图,她要让木木明白婴儿是如何成长,最后又是如何分娩。

    李无依的抚慰并不能让木木的心动过速有任何减缓。与其说她是在安慰,还不如说是变着法子在威胁,因为这时候,不管她说什么,潜台词都是我已逃脱不了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干系。李无依的柔情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木木有一种被阉割了的感觉,我止不住地猛烈颤抖起来,仿佛风中芦苇一样,仿佛得疟疾似的打起了摆子。木木的恐惧让李无依感到欢欣鼓舞,她一生中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别人对她感到恐惧,就像后来她经常陶醉在权力的快感中一样,李无依喜欢享受别人的恐惧,木木越是害怕,她就越是得意。李无依又一次充满柔情蜜意地把战栗不安的木木搂在自己怀里。

    马小双的双胞胎哥哥马大双是个标准的好孩子。在戏校大院的家属区,马小双是坏孩子的典范,马大双是好孩子的代表。马小双永远在闯祸,在惹是生非,一次次被扭送到派出所,他劳教过,他蹲监狱,方圆十几里,出了什么坏事都会想到他。马大双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班干部,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他在学校感到最难堪的事情,就是他的孪生兄弟又犯了错误,老师喊他带信让父母来学校,马大双一直为自己有个不像话的弟弟感到愤怒。

    有一次,社会上的一帮小流氓来找马小双打架。他们找错了人,在学校的操场上,将马大双一顿暴打。马大双被打得满脸是血,竟然没有哼一声。马大双不恨那些打错他的人,只恨自己的弟弟马小双。由于他们长得实在太像了,甚至连他们的父母有时候也不免弄错,从初中二年级开始,马大双有意识地与马小双保持不同的打扮,坚决不穿同样的衣服,不留同样的发型。马小双穿皮鞋,马大双穿布鞋,马小双留长发,马大双剃小平头。中学毕业,大双坚决要求去农村插队,很快就成为标兵式的人物。在农村待了两年多的时间,就被推荐上大学,读医学院。

    马大双上大学前,曾回母校做过一次报告,把自己插队的地方吹得天花乱坠。那时候正好是木木他们这一届即将毕业,张小蝶坐在下面听得心旷神怡,报告会结束了,立刻和几个女生像堵截明星一样围着他提问题。马大双有非常好的口才,他是个理想主义色彩很浓重的人,受他的影响,张小蝶在中学刚毕业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去插了队。到农村才发现上了马大双的当,因为他嘴上说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可是没多久自己却到城里去上大学了。愤怒的张小蝶给马大双写了一封信,谴责他口是心非,辜负了贫下中农的希望,马大双回信解释,说上大学并不意味着要逃避农村的艰苦生活,他上大学,只是为了今后更好地为贫下中农服务。张小蝶没想到马大双会那么快就回信,于是又连忙再去信,为自己的冒昧表示抱歉。马大双又回信,两个人这样你一封信我一封信,来往不断,虽然谈的都是革命理想,渐渐地就擦出了一些火花。

    或许是张小蝶的信太大胆了,她流露出的那种接近于爱的表白,让马大双开始感到害怕。反正热情洋溢的回信突然就中断,张小蝶痴痴地等着,没有信来,写信去问,去质问,还是没有回信。她于是便深深地陷入到了爱的苦恼中间,毛主席说过,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年轻人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张小蝶在农村什么也干不了,她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田埂,徒劳地盼着邮递员会给自己送信来。张小蝶翘首等待马大双的来信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和张小燕一样,张小蝶也不属于那种性格内向的女孩子,她让大家分享她收到信的喜悦,也让别人感受她收不到信的痛苦。后来就听说马大双其实早已有女朋友,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是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一起插队的女孩子因此笑话她单相思,说有着大好前途的马大双怎么可能会看中她,她的父亲张继庆还在坐牢,她的姐姐张小燕又是那样的坏名声。人活在世上,要有自知之明,要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人。

    张小蝶不甘心,过春节回家探亲,想找借口去看望马大双,却鼓不起这个勇气。她只是在马家的周围转悠,远远地看着他家的窗户不敢走近。有一次,张小蝶眼睁睁地看到有个女孩由马大双送出来,那女孩谈不上是什么绝色美人,可是非常傲慢,衣着时髦新潮,她一脸幸福地走过来,与张小蝶擦肩而过,而马大双竟然装着根本就不认识她。张小蝶的心跳忽然停止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确凿无疑地发现自己是真的爱上马大双了。爱产生的那一刻,张小蝶并没有多少幸福的感觉,现在当爱就要摆摆手离她而去,她突然感到一种剜心的痛楚。

    张小蝶于是很不当回事地就跌进了自暴自弃的怪圈。她觉得马大双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向上的动力,自己只有与他在一起才会学好。马大双看不中她,那是他没有眼力。马大双看不中她,张小蝶再好也没有任何意义。虽然张继庆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她跟姐姐张小燕学坏,然而这样的结局注定还是不可避免。那些围绕在张小燕身边打转的小流氓,早就对张小蝶的青春美貌垂涎欲滴。在这样的环境中,学好很难,学坏却不费吹灰之力。张小燕自己不学好,自然也不会把妹妹学坏的苗头放在心上。终于有一天事情突然变得严重起来,张小蝶吞吞吐吐地告诉张小燕,说自己已经怀孕了。张小燕吃了一惊,说怎么这么容易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张小蝶万念俱灰地说,她也不明白怎么就这么容易地出了这么大的事。

    张小燕不得不亲自出来摆平这事。虽然妹妹张小蝶的堕落,与姐姐张小燕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然而张继庆说她会把张小蝶带坏的可怕咒语还是应验了。张小燕不得不把这事瞒着刚出狱不久的张继庆,她要带张小蝶去找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但是张小蝶死活不肯说出祸首。张小蝶当然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他是和她一起插队的一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委身于这样的男人本来就是奇耻大辱,因此她宁愿打落了牙齿自己咽下肚,也不想让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张小燕带她去医院堕胎,从手术室出来,脸色苍白的张小蝶竟然就跟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张小燕说:“你也真该死,连谁是孩子的父亲都吃不准!”

    张小蝶说:“该什么死,反正是堕胎。”

    张小燕知道妹妹喜欢马大双,与自己和马小双的臭名昭著不一样,张小蝶在学校中与马大双一样,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好学生学坏似乎更容易让人痛心,张小燕把妹妹的心思告诉了马小双,马小双说,大双怎么会看上小蝶。张小燕说,你们家大双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就看不上我们家小蝶。马小双无话可说,说大双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说也犯不着与他生气,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他看不上我们,老实说,我们还看不上他呢。张小燕说,你的话听了让我来气。马小双说,我他妈真是不会说话,我根本就不想惹你生气,你们家小蝶也是瞎了眼,大双有什么好的。

    在张小燕和马小双的热心撮合下,马大双曾经来看望过一次张小蝶。他的借口是自己有一批书,想托她带到农村去,因为贫下中农现在正需要这些知识来武装自己。他的眼神有些慌乱,不敢正眼瞧人,吞吞吐吐地问张小蝶什么时候回乡。张小蝶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化妆打扮也来不及了,身上正好穿了一件旧衣服,心情立刻十分恶劣。她看着他胸前别着有点歪的校徽,脸憋得通红,半天不说话。马大双继续盯着问她什么时候回乡下,好像除了这句话,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话可说。

    张小蝶突然很不友好地说她永远也不回去,她说自己永远也不回那个该死肮脏的农村。马大双十分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火气,他有些惊恐地看着她,仿佛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们已经习惯于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像收音机频道里节目一样,一打开都是豪言壮语。马大双顿时有些迷失方向,他变得更加结巴,说难道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已经没有必要,说农村的落后面貌,难道不要靠他们年轻一代人的努力才能改变。张小蝶说用不着再跟她说这些了,如果今天他跑来,只是想听到她说几句好听的话,那么一定会很失望。张小蝶说她早就厌倦了他的高调,而他的崇高理想与她也毫无关系。

    张小蝶气鼓鼓地说:“实话告诉你,我今天是一句好话都没有。”

    马大双说:“但是,但是革命者总要有理想才行,革命者永远是年轻……”

    张小蝶说:“年轻个屁,你滚走吧!”

    我记忆中的一九七六年,充满了黑色的印象。黑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样在空中翩翩起舞。这一年没完没了地开追悼会,没完没了地奏哀乐,全国人民一次次戴黑纱,为周恩来总理送行,为朱德委员长送行,为毛主席他老人家送行。也不仅是因为遥远的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死了二十四万二千七百六十九个人,重伤了十六万四千八百五十一人,这个精确的数字当然是后来统计出来的。木木身边的好几个人都死于这一年,除了“小眼睛”的父亲,还有王叔平的奶奶,还有李无依的一个远房姑妈,还有戏校的两个触电身亡的学生,当然还包括马小双的双胞胎哥哥马大双。马大双就活生生地死在木木的眼皮底下,那一年身边太多的死亡,足以给木木造成一个惨烈的黑色印象。

    出现在一九七六年生活场景里的张继庆,更像一部心理恐怖片中的电影人物。无论什么样的天气,刮风或者下雨,阴天或者灿烂的大太阳,张继庆都拎着那把黑伞,像个幽灵一样从戏校大院走过。那把神秘的黑伞,是某个国民党将军最心爱的遗物,据说是当年美军顾问团的一位军官送他的,它曾伴随着将军的戎马生涯,一直到临死前还紧紧地握在手中。张继庆出狱后继续在火葬场工作,天天在焚尸炉前与死人打交道,焚烧将军遗体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漫长的雨季,连绵不断的细雨下得让人心烦意乱,让人看着天空忍不住要跺脚骂娘。张继庆不由自主地看上了那把质地良好的黑伞,打定主意要将它占为己有,他不得不稍稍用了些蛮力气,把将军僵硬的手指掰得格格直响。对于负责火化的师傅来说,焚尸炉前顺手牵羊算不了什么过错,好东西随着熊熊烈火化作乌有那才叫罪过。

    张继庆与马小双很快就发生冲突,这完全是预料中的事情。两人都是从牢里放出来的,一言不合,立刻大打出手,只可惜张继庆已经老了,根本不是年轻气盛的马小双的对手,三拳两脚,已经鼻青脸肿跌翻在地。张小燕照例都是站在马小双一边,张继庆刚放出来的时候,她还有些同情他,遇什么事让三分,渐渐地就受不了他的唠叨。或许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缘故,张继庆说话从来不考虑对象,完全不在乎听众的反应,他只知道说呀说呀,说得听的人恨不能立刻跳起来给他两个耳光,恨不能拎起小凳子朝他脑袋上来一下。坐牢本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是到张继庆嘴里,那就是上刀山,那就是下火海,就成了什么了不得的革命经历,就好像立过大功拿了大奖。

    张小燕没那个好脾气好耐性,她受不了他的唠叨,便与马小双联合起来收拾张继庆。马小双毫不含糊地教训了张继庆,威胁说日后见一次揍一次,就像打小偷一样,一直打到他彻底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为止。这腔调完全是混事魔王的不讲道理,因为邪恶到了极点,张继庆毕竟快五十岁的人了,打又打不过他,惹不起只好带些狼狈地躲,远远地看见马小双就绕道走。有理由相信,张继庆随身带着一把黑伞,最初就有当作防身武器的意思,那黑伞的钢骨极好,伞尖像匕首一样锋利。

    张小燕与马小双好好坏坏,张继庆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拿他们毫无办法。除了最恶毒的诅咒之外,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这辈子要说倒霉,就错在娶了你妈。一辈子没老婆又怎么了,一辈子不碰女人,天也不会塌下来,地也不会陷下去。我错就错在不该娶了那女人,扫帚星碰不得,碰了就要遭殃。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什么读书识字的千金,少他妈来这一套,不就是个该死的女特务,不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偷人轧姘头,什么下作的事情不敢做。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比你妈还狠,你比你妈还厉害,你比你妈还不要脸。把你养了这么大,除了忘恩负义,你掰着手指头算一算,哪有一件事情是对得起我的。你最大的本事就是把我送去做牢,最大的本事就是怂恿那小畜生来打我,你还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好了。”

    张继庆咬牙切齿,和尚念经似的控诉着,空气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张小燕的耳朵里都快听出老茧来,家里待不住,便索性搬到外面去住。张小燕一走,张继庆失去了谩骂的对象,又把仇恨转移到小女儿张小蝶身上。张小蝶也忍受不了,抱怨说我妈已经死了,我姐也搬走了,你还是没完没了,到底是想干什么,是不是想把我也逼走完事。张继庆说,你们都走了才好,都他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更称心。张继庆说,一家人好好地过日子多好,我就担心你长大了,会跟你姐学坏,可我担心有什么用,一千个担心,一万个担心,你还是学坏了。张继庆说,我担心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狗难道还能改得了吃屎,你们都是一样的坯子。

    张小蝶说:“是呀,我也用不着学坏,我本来就坏。”

    自从监狱里放出来,张继庆酒量似乎越来越大。在火葬场工作的人,个个都是好酒量。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规矩,那时候有种说法,尸体火化以每日的最后一炉为好,因为这样时间长,燃烧充分,因此家属常常用些小恩小惠来贿赂。最常见的是送两瓶酒一条烟,这些烟酒照例都不带回去,就在火葬场里享用。弄些熟菜,买包花生米,切半斤猪头肉,称一斤豆腐干,吃得面红耳赤然后才磨磨蹭蹭地回家。火葬场上班的人都宁愿在单位里多耗些时间,待在这里反而觉得自在,他们一般也没什么朋友,没人愿意与他们结交,他们也不愿意与别人结交。就算是天天见面的熟人,大家彼此都存着忌讳,见面都不愿意打招呼。

    九月里的一天中午,张继庆带着酒意提前下班回家。他发现房门虚掩着,推门进屋,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女儿张小蝶赤条条四仰八岔地躺在床沿上,马小双裸着下半身,正肆无忌惮地做那种事情。张继庆感到眼前一片金光闪烁,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时间突然停止了,空气也凝固了,然后就是一阵兵荒马乱,马小双和张小蝶忙作一团,张小蝶一只手抱着马小双,想用他的身体挡住自己,另一只手去捞衣物,偏偏衣物又离得太远,手够不到。这时候,怒不可遏的张继庆大吼一声,狮子扑食一样冲过去,手上拿着的那把黑伞,雄赳赳就好像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一样。

    马小双惊恐之际,已经来不及拿自己的裤子,他只是随手捞了件张小蝶的花衬衫,先蹿到睡觉的床上,再跳到吃饭的桌子上,一脚踢翻了一个热水瓶,然后顺势跳下桌子,光着大脚丫,毅然从碎玻璃上跑过,夺门而出。张继庆恶狠狠地连刺了好几下,只有一次捅到了马小双的屁股上,因为是运动中的接触,情况并不算很严重。不过是擦了一下,拉了一道斜口子。接下来,便是马小双在前面跑,张继庆在后面赶,一个是玩命地逃,一路上留下斑斑血迹,一个是死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咒骂。马小双前遮后捂,狼狈逃窜,既要遮前面的羞,又要止后面的血,不一会儿,他手上的花衬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里的一天,马小双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在戏校大院中玩命地奔跑。他先是在家属区兜圈子,然后又跑进校区。张继庆不依不饶地紧追在后面,嘴里气喘吁吁地喊着:

    “今天要不宰了你这个小兔崽子,我他妈的就不是人日出来的。”

    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很多人都听见了张继庆那低沉的诅咒声。终于,张继庆赶不上马小双,他的速度越来越慢,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马小双钻进了一栋大楼,消失在楼道里。此后的张继庆就像电影上进了村的日本鬼子一样,端着刺刀到处搜寻游击队,他在马小双消失的那栋大楼挨个房间搜索,嘴里喋喋不休。二楼的会议室正在开会,他上前一脚将门踹开,把正在开会的干部们吓了一大跳。李道始的报告被打断了,他有些恼火地回过头来,看着一脸茫然的张继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在张继庆后面,还跟着一大群表情各异的孩子,大家都不说话。最后李道始很不高兴,说:

    “喂,这是怎么回事?”

    张继庆默默地退了出去,随手又把门带上了。整整一个下午,张继庆都在努力寻找马小双,看热闹的孩子紧跟在他后面,陪着他一起搜索。他阴沉着脸,嘴角哆嗦着,不知道在说什么。张继庆差不多把戏校每一个角落都搜索遍了,那些尾随在后面的毛孩子跟着起哄,七嘴八舌地议论马小双可能会躲在什么地方。由于找不到马小双,失望的张继庆竟然像小孩一样失声痛哭起来,他哭了一阵,眼泪雨点似的直往下落。张继庆也不把挂在腮帮上的泪珠擦去,就让它尽情随意地流。尾随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张继庆一边哭,一边漫无边际地继续在大院里游荡。

    天快黑的时候,张继庆来到马小双家门口,既然到处都找不到他,执著的张继庆打算在这守候,一直等到他重新出现为止。这时候的张继庆看上去已经很平静,他坐在一个台阶上,手上仍然抓着那把黑伞,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前方,注视着马小双回来的必经之路。看热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很多人早已没有耐心。这时候张小燕姐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张小蝶一脸愧色,她走到张继庆身边,打算劝他回家,张继庆毫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抬起头来看张小燕,痴痴地说:

    “回家?我还有什么家?”

    木木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里,会与马大双在公共汽车上相遇,完全是个巧合。那时候,我在一家工厂上班,当钳工。平时下班回家,我都是骑车,偏偏那天自行车出了些问题,临时改乘公共汽车。车上很挤,我和马大双只是在下车的那一刻,才相互看到了对方。已经记不清都谈了些什么,木木只记得自己当时对马大双非常羡慕。马大双属于那种头上罩着光环的人物,说话的口气总有些学生干部的味道。我大约是问了他一些大学里的事情,马大双也随口问起我工厂里的情况。木木当时是如何回答他的,我后来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们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一边说着,一边走,走进戏校大院,进入了家属区。话题突然转到了唐山地震,马大双说他正在一家医院实习,见到了好几位从唐山转来的病人。马大双说有一个九岁的女孩,全家都死了,她自己也是高位截瘫。这时候,马大双的叙述突然中断了,他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门口聚了不少人,有些惊奇,情不自禁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始终没有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时候,回过头来看木木,而且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我们继续往前走着,慢慢地走近了,人群向两边分开,我看见坐在那的张继庆。张继庆也看见了我们,他怔了一下,突然站了起来,一脸杀气地向我们走过来。我和马大双都被他的气势惊呆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张继庆几乎是小跑着向我们冲过来,他端着那把黑伞,寒光闪闪的伞尖正对着我们。我和马大双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两个人同时想到了避让,想到了拔腿就跑,但是张继庆已一个箭步冲到了我们面前,我看见他对着马大双胸口就是狠狠地一下,马大双一下子就懵了。

    马大双一声没吭,伞尖显然戳进了他的身体,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黑伞。张继庆想把伞拔出去,马大双似乎不想让他这么做。僵持了一会儿,张继庆终于将伞拔了出去。马大双捂着胸口,慢慢地跪了下去,张继庆又一下恶狠狠地捅了过来,这一下正好捅在马大双的眼眶上,伞尖穿透眼球,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脑袋。马大双的脑袋仿佛穿糖葫芦一样,被高高地挑起,然后随着张继庆的撒手,他跌倒在地上,痛苦不堪地抽搐着,直到咽气,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来。

    等到张继庆明白自己杀错了人的时候,一切早已结束。张继庆睁大了眼睛,不知道周围的人叽叽喳喳在说什么。在行凶的最后一刺中,张继庆用完了所有的力气,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能坐在那里茫然绝望地喘气。人们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马大双躺在地上,黑伞像棵小树似的,很滑稽地扎在他的脑袋上。戏校大院里惟一的好孩子马大双就这么死了。夜幕降临的时候,马大双死了。接下来,不知是谁打的电话,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和两名骑自行车的警察几乎同时赶到,马大双与那把黑伞一起,同时被抬上救护车,张继庆则被那两名骑自行车的警察带走了。

    2002年4月28日初稿

    2002年7月4日修改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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