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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太阳浴血 第十四章 焦土抗战

    1

    公元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一日凌晨五时,中国远征军右翼集团两个先头师顺利度过了怒江天险。

    进入临战状态的军队在峡谷里集结完毕,就兵分数路开始了翻越高黎贡山的艰苦行军。天亮后美军侦察机发来电报,报告腾冲城东北郊有大批日军正在加固工事。

    腾冲位于怒江峡谷以西一百公里,中间亘横着一道耸入云天的高黎贡山脉。腾冲守敌为日军第五十六师团第一四八联队及附属炮、工兵各一部,总兵力约七千人。中国指挥官判断敌人的意图是收缩兵力,凭借腾冲城郊的有利地形和坚固工事与我大军对抗。

    按照军事常识,日军一个联队无论如何不能主动出击,在重兵压境的情况下远离据点进行大规模战斗。现在,中国大军面临的主要威胁来自险恶的高黎贡大山和恶劣的高山气候。

    高黎贡山雄踞怒江西岸,绵延百里,山势陡险。主峰大垴子顶,海拔四千公尺,山顶终年积雪。怒江峡谷素以立体气候著称,河谷雨量充沛,森林茂密;海拔越高,空气越稀薄,气候变化无常。古往今来,客旅商贾出入腾冲,唯有旱季可行;或经马面关通往腾北,或经斋公房到达腾南。且沿途重崖叠嶂,森林蔽日,山高路险,人畜难行。头顶猿啼鹤鸣,脚下万丈深渊,人畜稍有闪失,便会粉身碎骨。

    如果雨季一到,情形将更佳险恶。

    不幸的是,当中国大军的长长行列出现在山下的时候,天边已经响起了一阵阵雨季逼近的雷声。

    初降的大雨给行军者带来许多意外的灾难。尽管工兵在前面昼夜开辟道路和加固桥梁,但是队伍里还是不时有人失足坠崖或被洪水无情卷走。

    损失更大的是那些驮着沉甸甸的枪炮弹药的骡马队伍。

    怒江战役初期,盟军从印度空运了一千二百匹体格高大强壮的良种骡子到中国,它们是美军野战司令部专门为山地作战配备的运输工具,每匹折合成本三百美元。由于这些骡子全都训练有素,它们一次可以驮载半吨弹药行走如飞,并且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不会受惊。美军顾问正是指望依靠这只数目庞大的骡队在怒江战役中担负起艰巨繁重的后勤运输任务,以确保进攻顺利进行。

    然而高黎贡山区的险恶气侯和道路彻底葬送了这些来自恒河平原的洋骡子们。

    据美军参谋团新闻处当月发布的战报称:战役开始头一周。损失军骡达六百一十三匹,相当于骡队总数的二分之一强。折合成本约二十万美元。

    因此在渡江之初那段日子里,无论白天黑夜,士兵们到处都能听见山谷里传来洋骡子未曾断气的哀鸣。

    随着海拔升高,空气骤然寒冷起来,滂沱大雨变成一团又湿又重的冷雾。不久,冷雾散开,天上就飘起纷纷扬扬的雨雪。中国士兵只穿一件单薄军衣,呵出的热气好像一团团棉花。严寒冻僵了他们的手脚,刺透了他们皮肤和骨髓,然后像海绵一样很快将他们体内残存的热气吸干净。

    一连数日,穿草鞋的中国士兵不断有人冻毙,冻伤者逾千。

    远征军司令部电告盟军紧急求援。第三日上午有两架美军飞机冒着撞山的危险,紧急空投橡皮雨衣一万件,才暂时缓解了中国大军面临裹足不前的严重局面。

    五月十九日,中国军先头部队分别接近马面关和斋公房隘口,白皑皑的山顶使精疲力竭的中国士兵精神为之一振。据报告,敌人守军约有一中队。于是,弹药卸下了骡背,迫击炮昂起了黑洞洞的炮口,步兵端起了步枪或者冲锋枪,警惕地搜索前进。

    积雪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树影摇曳,鸟雀无声。当灰色的中国士兵逼近隘口时,静悄悄的山隘上有了动静。到处岩石和山洞脱去伪装,露出阴险的射击孔。

    敌人的隐蔽工事出现了。

    不是一个中队,而是整整一个师团。

    2

    腾冲地处高黎贡山南麓,为一山谷平坝,背靠缅甸,是古代“西南丝绸之路”的咽喉要地。明朝正统年间,由侍郎杨宁在平坝中央修筑一座石头城;城墙厚一丈八尺,高二丈五尺,周边长七里三分。风格雄浑坚实,颇似金陵石头城,所以又称“极边第一城”。

    日军占领腾冲,在城内四周和要隘山口紧急备战,先后筑成各种永久性工事、暗堡、掩蔽部和地下仓库无数,并建有简易机场一座。

    由于“芒市一号”机关实现破译了中国人的通讯密码,因此松山师团长决心将师团主力集中到腾冲外线,凭借高黎贡山区的有利地形将中国军各个击破,然后压向怒江峡谷予以歼灭。

    松山师团长这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是建立在攻其不备和以逸待劳这两个战术原则基础上的。中国军远道而来,背水作战,后勤供应困难;日军虽然人数处于劣势,却据有高黎贡天险,易守难攻。且事先侦悉中国军动向,集中兵力进行打击,这样就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松山祐三是在一年前接替渡边正夫担任师团长的。松山师团长是一个典型的日本军人:身材粗壮,意志坚定,充满古代武士的献身精神。笃信进攻,也笃信“皇军必胜”的战争信条;效忠天皇,同时相信日本的敌人都是貌似强大和不堪一击的。他参加过从朝鲜、满洲到香港、安南直至缅甸的支那作战,战争使他从一名上尉迅速晋升为将军,这就使他对自己的前途也对战争更加充满信心。现在,尽管来自怒江东岸的中国军十倍于他的士兵,但是他丝毫也不感到胆怯或者悲观。因为他需要加以证明的正是这一点:日本皇军不仅能够以一当十,而且最终还将征服全世界。

    这就是日本军人的战争气质。

    这也是日本民族必然胜利和必然失败的内在根源。

    五月十九日,初攻马面关,中国军情报失误,中了埋伏,阵亡官兵数百人。

    二十二日,南北斋公房战斗激烈,日军频频反攻。担任主攻的第五十三军一一六师伤亡惨重,团长覃子斌上校壮烈殉国。

    至五月底,中国军队攻击一再受挫。总指挥部获悉后乃改变战术,将第十一集团军秘密运动到左翼松山龙陵发起进攻,同时将右翼的强攻改为迂回进攻。于是,右翼各部队在当地老百姓协助下,分成若干股,穿过森林,翻山越岭,向高黎贡后山迂回渗透。

    六月二日,担任南路进攻的第五十三军某搜索连奉命迂回,经冷水菁直插江苴徐家寨,在那里拦截敌人运输线,阻击增援之敌。

    美军联络官夏伯尔中尉随队前往。

    五十三军前身是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旧部东北军,曾经称霸半个中国,军威显赫。“西安事变”后少帅遭软禁,东北军就成了没娘的孤儿,几经周折最后被缩编成一个军,并且不满员,兵员两万。因为官兵还是原东北军骨干,因此该军仍有较强战斗力。

    搜索连相当于现在的加强连,下辖五排,每排五班,兵员三百二十人,半美式装备。配有迫击炮五门,轻机枪十挺。每班一支美制汤姆式冲锋枪。连长高玉功少校,做过大帅府警卫,打仗勇猛,以刀法著称,人称“高老虎”。

    经过两昼夜艰苦行军,该连隐蔽进入指定地点,并在一片开满小黄花的苦荞地上伏击了敌人一支骡马队,缴获弹药给养甚多。

    次日,敌人增援一中队,双方发生激战。

    本来该连任务只限于阻击,切断敌人后勤运输。从阵地位置火力配备看,该连亦比日军占有优势,因此坚守阵地甚至大量杀伤敌人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当第一批敌人被击退时,高老虎手却痒痒了。

    也许人们还记得,张作霖时代,东北军人人斜背一口大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现在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是老传统却没有丢。

    “好哇!该让咱们亮真家伙了!”高老虎怪叫一声,嗖的亮出大砍刀。“弟兄们,都给我上,别当孬种!”

    于是,搜索连人人都不肯当孬种,人人都拔出大刀扑下荞麦地。一时刀光闪闪,杀声震天。夏伯尔中尉见状大吃一惊,连忙通过翻译阻止。无奈高老虎杀敌心切,顾自带了队伍冲锋陷阵,将美国人和一班勤务扔在山上发呆。

    然而山下肉搏正酣时,一股狡猾的敌人悄悄从山坡北面的树林中偷袭过来。尽管美国人英勇地抱起机枪奋力扫射,无奈寡不敌众,待山下大刀们听见枪声赶来救援时,阵地已经失守。

    夏伯尔中尉身中五弹。他死时仰面朝天,蓝眼睛茫然大睁着,仿佛在询问上帝这是为什么。

    高老虎总共劈杀两个鬼子,刀上溅满敌人臭哄哄的污血,心中无比痛快。他也许并没有莽撞到置阵地于不顾的地步,只是因为想报仇,想出一口恶气,想恢复和光大东北军的老传统,所以铸成大错。

    日本人却架起机枪小炮来对付这些等于赤手空拳的中国官兵。密集的子弹好像飓风一样刮来刮去,把人们纷纷抛进死亡的深渊。迫击炮弹和枪榴弹好像一群群黑色的乌鸦,劈头盖脑地砸下来,苦荞地上血肉横飞,死尸枕藉。

    这场无异于屠杀的战斗只持续了二三十分钟。搜索连除了少数人侥幸逃进山林外,大多数官兵壮烈殉国。日本人残忍地把伤兵和俘虏绑在树上,用锯子活活锯成两段。高连长大腿受了重伤,未免被俘受辱,掏出手枪自杀了。

    3

    由于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在总攻击第一阶段及时调整了战略部署,并加强保密措施,因此直到左翼松山和龙陵同时打响后,松山师团长才发现中国军改变了主攻目标。

    这个变化使日本人感到了很大威胁。

    龙陵县成座落在距松山约六十公里的山脚下,人口一万。滇缅公路和腾龙公路均在这里交汇。龙陵不仅是屏护和支撑松山据点的主要后方基地,而且是连接缅北和腾冲的咽喉要道,西进可威胁无险可据的芒市、遮放,北上可抄断腾冲守军退路,因此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中国军以两师主力绕过松山猛攻龙陵,其目的就是一举拔掉这个战略支撑点,从根本上动摇和瓦解日军的整个怒江防线。

    松山师团长经过深思熟虑,毅然放弃怒江会战的设想,留下一个联队死守腾冲,自己亲率主力火速回援龙陵。

    此时,芒市、畹町。腊戌沿线日军第二、第三十三师团也沿滇缅公路东进,准备合击龙陵当面之中国军。

    迂回龙陵的中国军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六月八日,担任主攻的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八十八师对龙陵之敌发起猛攻,头一周曾经两度突破城墙,与日军展开巷战,战斗异常猛烈。但是中国军终因远道而来,缺少攻城重武器,始终攻而不克。双方多次形成对峙。

    龙陵守军为日军第二、第五十六师团两个混编大队,兵员约一千人。该部官兵面对优势中国军,死战不退,连野战医院的伤兵和医务人员也拿起武器投入战斗。至十四日,守军战死过半,弹尽粮绝,仅剩三百余人随指挥官小室中佐退入城西北角的学校和仓库负隅顽抗。

    十五十六两日,第八十七师继续猛攻龙陵。所部第二六三、二六四团一面展开巷战,肃清残敌,一面将包围圈收拢来。下午,原日军队部赵家祠堂被占领,城西北隅日军残部也渐渐表现出难以支撑的迹象来。

    师长张绍勋少将眼看大功告成,报功心切,不待战斗结束便匆匆向老六田的集团军司令部发电报捷。报捷电称:“我军占领龙陵,残敌即将肃清。”

    宋希濂获电大喜。这位鹰犬将军自然不甘落后,他只将电文稍加改动,即成“我部占领龙陵,残敌肃清”,发往重庆。

    当日晚,重庆军委会发言人向新闻界发布战报,宣布了龙陵大捷的消息。这一消息在盟军中引起很大反响。盟军东南亚战区总司令蒙巴顿勋爵于次日凌晨向蒋委员长发来贺电。英、美、印诸国报纸也纷纷予以报道。在中国,大后方各报馆均以醒目标题刊登这一胜利喜讯,国人鼓舞。许多城市还组织了庆功祝捷会。

    然而张绍勋师长毕竟性急了那么一点点。当胜利的果实尚未瓜熟蒂落的时候,提前享受有时是会吞下苦果的。

    十七日,敌人增援部队一个联队由腾冲抵达腾龙桥,与守桥的八十八师警戒部队发生激战。同日,芒市、遮放之敌亦兵临龙陵城下,阻击部队苦战不支,敌军一部趁机从西门突入龙陵,与守军会合。

    十八日,腾冲方向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到达,对中国军队展开反包围。战场形势发生骤变。八十七师被迫退出龙陵,战果得而复失。

    龙陵战败的消息震动重庆,舆论大哗。蒋介石在盟军方面下不了台,下令追究谎报责任。张绍勋师长自知罪责难逃,追悔莫及,在指挥部里拔枪自杀。时年四十一岁。

    张师长引咎自尽,宋希濂司令官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司令官也受到严厉申斥,毕竟将罪责推卸了十之八九。只是后来久攻不克,委员长生气,才被撤销职务,调往陆军大学将官班深造。

    此时龙陵前线形势相当严峻,日军来势凶猛,企图一举消灭两个中国师,然后挺进松山,反攻怒江,各个击破远征军。中国军队如不能顶住日本人的攻势,阻止日本大军东进的步伐那么整个怒江战役就将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日军大举进攻,中国军苦苦支撑,战争双方都在争取宝贵的时间。

    时值雨季,浓云低覆,大雨没日没夜泼个不停,有时几步开外便不见人影。恶劣气候对于战争双方的意志力量都是一个严峻考验。

    老东坡,位于龙陵县城东南两公里,比高三百公尺,是俯瞰和控制县城的主要制高点之一。第八十七师某营奉命坚守,死战不退。敌人集中大炮二十门,掩护两个步兵大队轮番进攻。山高路滑,视线模糊,双方冒雨作战,杀声震天。有时一日数仗,战壕和水沟里均血水盈尺。日军强攻不逞,改为夜间偷袭。中国军不善夜战,尤不惯夜间近战,对敌人偷袭防不胜防。一连两夜,敌人数处得手,守军被逼到阵地东南角,顽强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全部被毒气弹窒息,无一生还者。

    县城四周,文笔坡、猛连坡、广林坡、三关坡、蛇腰坡、风吹坡等大小十余座山头,战斗无不惨酷壮烈。至二十七日,日军控制了龙陵周围制高点,战场逐渐东移。第八十七师鏖战半月,伤亡过半,八十八师也已十分残破。两师合并一处,退守黄草坝至大坝镇安的最后一道防线。

    滇西雨季,道路阻绝,飞机无法低飞,远征军司令部紧急征调当地骡马五千匹,民伕万人,经由小道辗转将弹药食粮输送前线。由于山大谷深道路泥泞难行,不出一月,骡马摔死摔伤殆尽,运输中断。

    为了尽快突破中国军防线,日军出动七八辆坦克,横冲直闯。中国军缺少重炮和反坦克武器,被敌人坦克冲破防线,逼近大坝镇安。镇安距松山仅二十五公里,夜深人静能清晰地听见松山方向的枪炮声。好在这段崎岖山路挡住了日本人的坦克,否则日本人当天就会实现松山大会师的目标。

    次日雨歇,云层稍见稀薄,陈纳德“飞虎队”从昆明机场紧急出动编队飞临龙陵前线。强击轰炸机群在能见度很差的情况下对日军坦克和步兵进行超低空强击。呼啸而来的炸弹和机关炮弹有如密集的冰雹从天而降,打得日本人东躲西藏人仰马翻。空中强击持续一整天,取得显著战场效果:敌人坦克被悉数摧毁,另外击毁炮兵阵地两处、汽车数十辆,消灭步兵数百人。两架DC—3型运输机不失时机地向中国军阵地空投了近十吨粮食弹药。

    美国飞机的突然袭击打乱了日本人的进军步伐,致使日本指挥官们不得不花了两天时间来布置防空和重新进攻,这就给频临崩溃的中国军提供一个宝贵的喘息之机。

    七月一日,阴雨。日军再度大举进攻,决心打通松山会师的道路。次日,长岗岭阵地失守,黄草坝告急。下午,师指挥部撤退到镇安以东。傍晚,日军步兵占领黄草坝,先头部队再次逼近镇安。

    天色渐渐暗下来,雨住了,山风却刮得紧。守在山头的中国官兵惊恐地看到:在黄草坝通往镇安的公路上,突然亮起一长串移动的灯光。狰狞的灯光好像一条望不见尾巴的长蛇,在黑暗的山谷里蜿蜒行进。不消说,那是日本鬼子的运兵汽车。镇安背后,松山方向的炮声一阵紧似一阵,简直分不清哪是友军哪是敌人。种种迹象表明,天亮后敌人必将发起一场更大规模的进攻。

    有人开始顶不住了,偷偷换上便衣,准备连夜溜下阵地开小差。

    但是,这天夜里,增援部队第二军一个团及时赶到镇安,鞍马未卸即投入战斗。随后两日,增援部队共计六个师陆续到达。

    龙陵前线局势骤然改观。战场上暂时出现相持不下的拉锯局面。

    仰光。帝国缅甸派遣军总司令部,作战会议已在紧张进行。

    此时世界战场的形势对轴心国极为不利:盟军诺曼底登陆,攻占巴黎。苏军解放波兰。太平洋战场,美军攻占塞班岛,从该岛起飞的远程轰炸机每天对日本本土实施大规模轰炸。三周之后,东条内阁被迫辞职,小矶内阁继任。

    缅甸方面,英帕尔战役面临失败,日军还在苦苦支撑。在密支那,日本守军陷入重围达五十余天,频临弹尽粮绝。

    围绕实施何种作战方案,与会将领发生严重分歧。

    “总司令阁下,我请求继续进行‘乌‘号作战。”第十五军司令牟田口廉也中将大声说道。几位师团长站得笔直,表示支持。

    “我反对!我请求总司令尽快撤销‘乌’号作战,实施‘断’作战。”以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中将为首的反对派也不甘示弱,大声反对。

    “英帕尔之战关系重大,绝不能放弃!”牟田口司令官怒目而视。

    “怒江战役系缅甸安危于一旦,必须全力投入!”本多司令官针锋相对。

    会议陷入僵局。

    以牟田口中将为首的少壮派军官,力主在印缅边境同英印军再次决战,目标仍然是着眼于占领印度(“乌”号作战)。以本多中将为首的稳健派则主张集中兵力消灭中国远征军,回援密支那,以确保缅甸和印度支那防卫的安全(“断”作战)。

    向西(“乌”作战)还是向东(“断”作战),这就是会议分歧的焦点。

    河边总司令始终不动声色。他威严地把巴掌按了按,示意大家坐下。

    河边正三,陆军中将,老资格日本军界政客。他早先是日本大正天皇的御前侍卫官,后来又做过昭和天皇的军事幕僚,同时也是一位颇有造诣的棋士。河边的棋风以含蓄、稳健著称,不露锋芒,却往往暗藏杀机。从内心讲,他不大看得惯那些咄咄逼人的少壮派军官,认为他们阅世浅,晋升快,并且总在觊觎更高的地位。但是少壮派得势于天皇,有东条英机做后台,因此他不得不认真权衡他们的意见。

    第五十六师团参谋长岛田少将受松山师团长委托飞赴仰光,向总司令紧急建议:

    一、紧急增调二至三个师团,一举摧垮或歼灭怒江正面之中国军,解除缅北战场腹背受敌的威胁(“断”一期作战)。

    二、万一密支那不守,退至八莫一线坚守,待怒江方面取胜后反攻密支那(“断”二期作战)。

    由于松山和腾冲守军英勇抗击了数十倍于己的中国远征军,因此岛田参谋长痛切陈词,恳请总司令立即批准“断”一期作战,切勿坐失战机。

    “断”作战遭到少壮派强烈反对。他们指责这个方案与“乌”号作战对立,缺乏俯瞰全局的胸怀。因为“断”作战一旦批准,日军主力将立即东调,“乌”号作战便化为泡影。

    众皆肃立,等候总司令裁决。

    良久,总司令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好象患了伤风,平淡无奇,没有鲜明的节奏和活力,就像一张快要磨光的唱片发出的沙沙声。

    “诸位,请务必保持镇静。战争事关帝国安危,不得贸然行事。”总司令的目光直直地越过众人,射向遥远的日本海。“我决定将诸位意见同时呈报东京大本营,提请御前会议裁定。一俟东京批复,不论执行何种方案,本司令官都将坚决贯彻。在此期间,各位司令官请立即返回前线,认真履行职责,无比不要松懈斗志。玩忽职守者定将严惩不贷……”云云。

    老奸巨滑的总司令一脚将皮球踢给了东京。他为此赢得政治,却输掉战争。

    八月三日,密支那失守。英帕尔方面,日军继续溃败,牟田口将军的第十五军大部退过印缅边境。英印军二十个旅乘胜追赶,摆出进攻缅甸的阵势。

    八月五日,东京复电仰光,批准继续实施“乌”号作战。如果情况许可,“相机进行‘断’一期作战”。

    然而,此时的“乌”号作战已经变成一堆碎片,再也无法重新收拾。二十万日本大军兵败如山倒,日本帝国夺取印度的计划最终成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梦想。牟田口将军承担失败的责任,由另一名年老的桂太郎中将接替了他的职务。十日,河边总司令在仰光发布命令:终止“乌”号作战,实施“断”一期作战。

    战场形式瞬息万变。“断”作战比松山师团长的期待整整迟到了一个半月。

    龙陵前线。

    相峙对于人数处于劣势的日军来说意味着一种不太美妙的结局的开始。松山师团长面对强大的中国军,只能求助于捕捉战机各个击破,相持无疑等于自杀。

    他感到力不从心。

    一九四四年,日本帝国投入缅甸的兵力已经达到三十万人,接近南太平洋日本陆军人数的总和。但是在决定缅甸命运的英帕尔战场和缅北战场上,日军却处处呈现出攻势疲软和防守不支的失败迹象来。仅仅时隔两年,日本铁骑以一当十势不可挡的辉煌时代便已经一去不复返,太阳旗正在不可挽回地走向没落。时代趋势注定了松山将军的雄心壮志无法变成现实。

    七月,天气好转,时有放晴,美军飞机立刻变得活跃起来。从昆明、曲靖、楚雄、云南驿等处机场起飞的机群隆隆地飞临前线,一日数次数十次地扫射日军,轰炸敌人阵地桥梁,袭击后方车辆,攻击敌人后勤补给线。运输机则争分夺秒地把各种口径的大炮、武器、弹药和粮食空投下来,补充前线部队的战斗消耗。后来,中美工兵又在大坝的山坳里赶修出一座简易机场,于是美军飞机便不分昼夜在这里起降。

    物质条件的改善从根本上扭转了战争局势,改写了战争双方的实力对比。资料表明,这一时期美军空头空运后勤物资近十万吨,最多一天达两千吨,相当于八千匹当地骡马一周的运输量。

    来自空中和地面的物资保障大大增强了中国官兵的胜利信心。中旬,中国军队转入反攻,用凶猛的炮火猛轰敌人。仅七月二十一日,第三十六师发射炮弹达七千余发,日军仅还击不到一白发迫击炮弹。日本士兵躲在泥泞的战壕里,把脸埋在泥地上,初步尝到被炮弹撕成碎片的恐惧滋味。

    八月上旬,战线逐渐西移,战斗再度接近龙陵。

    4

    由于第五十六师团主力增援龙陵,留下一四八联队固守腾冲,腾冲战场的形势立刻发生逆转,六个中国师围攻一个日本联队,日军处于绝对劣势。

    这是一场比较意志和实力悬殊的攻坚战。四千五百名日本士兵得到的命令是:战至一兵一卒,坚守到十月底。为此,他们放弃了分散的据点和隘口,集中利用腾冲外围的每一座山头、每一道工事进行顽强抵抗,把杀伤每一个中国士兵和拖延每一分钟时间都看作缩短通向胜利道路的保障。与此相反,中国指挥官则不希望久战不决。因为龙陵方面一旦失利,腾冲立刻就会出现雪崩一样的连锁反应。

    六月,一八四联队应松山师团长的要求,从本已单薄的守军中再抽调一个大队增援龙陵。七月二日,随着腾冲东郊飞凤山阵地被攻克,腾冲城便被蜂拥而至的中国大军团团围困,从此开始了长达两个半月的焦土抗战。

    腾冲之役是中国抗战史上一场罕见的攻坚战。早在两年前,日军就在城内大兴土木,修筑工事无数。房屋之间筑夹墙,地堡之间修暗道,坦克在城墙上开来开去,俨然如一座活动炮台。因此当中国大军逼近的时候,腾冲就变成一座堡垒。

    腾冲古城注定要遭受一次血光之灾。

    来凤山,腾冲著名风景区,比高两百米,现辟有“来凤公园”和“龙凤祠”各一处。它紧傍腾冲城南,从山上可以俯瞰全城,为屏护腾冲的战略要地。

    日军在山上修筑永久性工事若干,遍布鹿砦和地雷群,并挖有三重反坦克壕。中国军以一师兵力强攻不逞,改为夜间再攻,亦受挫,伤之巨大。由于来凤山牢牢控制了腾冲城,各路攻击部队均遭到来自山上敌炮的猛烈轰击,第二十集团军乃决定,先集中兵力攻克来凤山。美军顾问团亲自指挥了对来凤山的进攻。二十五日,天气晴好,美军轰炸机十八架飞临腾冲,轮番轰炸来凤山。炮兵亦集中百门大炮,发射炮弹数千发。中午,步兵三个师从五个方向猛攻山头,工兵的火焰喷射器将敌人的鹿砦和暗堡烧成一片火海。入夜,山上火光熊熊,枪声彻夜不息。敌人从城内派出增援,激战通宵,中国军未获战果。

    二十六日,美军B—29重型轰炸机五十七架次分四批轰炸来凤山,同时投掷凝固汽油弹。山头烈焰冲天,黑烟蔽日,大火燃烧一天一夜,敌人烧死烧伤无数。

    次日,步兵再攻,残敌继续顽抗。入夜,敌人退守来凤寺,被包围。

    二十八日,炮兵猛轰来凤寺,千年古刹变为焦砾。中午,步兵攻占来凤寺,残敌被歼,仅剩十余人逃回城内。

    来凤山激战二十三天,歼敌九百余人,中国官兵伤亡近三千。

    由于来凤山之役是美军顾问团亲自指挥的结果,美国副总统哈里·杜鲁门特地发来贺电,并授予协助指挥该战役的中国指挥官勋章一枚。

    来凤山攻克,腾冲城尽收眼底,攻坚战随即转向了城墙。

    腾冲城墙厚一丈八尺(5·4米),高二丈五尺(7·5米),全部采用花岗石料,内填卵石泥沙筑成。四门有阁楼守门,门扇坚实厚重,皆包以铁。如果将战争推前两百年,上溯土枪长矛的时代,这样雄阔坚实的城墙对于任何来犯者都将是难以逾越的障碍。

    遗憾的是,人类毕竟跨进了二十世纪。

    八月二日,美军轰炸机对城墙实施试探性轰炸。炸弹落在城墙上,仅对门楼造成部分破坏,城墙无恙。步兵第三十六师架竹梯攻城,遭日军机枪扫射,十架竹梯无一抵近城墙。第一一六师在城墙东南角爆炸成功,打开一个缺口,但被敌人施放毒气,突入一排全部壮烈殉国。

    三日,炮轰城墙,轰开缺口数处,第一一六师强行攻城。三四八团一营占领城墙。当晚遭敌经地道逆袭,被逐出城外,全营伤亡过半。

    六日,再攻城,未获进展。

    远征军司令长官部鉴于腾冲城墙异常坚固,向美军野战司令部请求紧急空援。九日,美军重型轰炸机二十架飞临腾冲,对该城进行毁灭性轰炸。此后一周,美军先后出动飞机三百五十架次,投掷炸弹燃烧弹上千吨,将城墙炸开一千三百多处缺口,城内主要建筑物全部摧毁,“极边第一城”毁坏殆尽。

    战斗进入逐房逐楼的激烈巷战。

    城南。英国领事馆。

    这是一幢青灰色装饰华丽的两层小楼,圆形廊柱,拱顶,大百叶窗。屋前有喷水池、草坪和花园,典型的欧洲风格建筑。

    八月十三日,凌晨六时。第一四八联队最后一次紧急作战会议在领事馆地下室举行。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预感腾冲难保,决心提前发布“玉碎”命令。

    “诸位,你们准时赶来开会,辛苦了。”联队长环视部下,微微躬身,感动地说。与会者个个身上散发着战场的硝烟,多数负了伤,缠着绷带,但是人人坐得笔挺,庄严地望着长官。

    他们都意识到最后时刻就要到来。

    “……师团主力南进已经整整两个月,由于联队全体官兵英勇作战,敌人至今仍然被挡在城外。派遣军和师团多次来电,通令嘉奖联队官兵,望在座诸位继续努力,务必完成师团留下的光荣任务。

    “来凤山失守后,形势更趋恶化。你们都看到了,敌人拥有强大的空中力量,还有优势的地面炮火。目前,城墙基本被毁,城内工事也已残破,我联队面临最后决战关头。一旦四门失守,我军只有依靠每个士兵,同敌人作一房一地的争夺,哪怕剩下最后一个人,一条枪,也要坚持到十月底……”

    外面传来飞机沉重的马达声。联队长看看表,空袭比往常提前一小时。他决定马上结束会议。

    “我命令,凡能拿起武器的人员,包括伤兵、后勤人员,统统都上前线去。各中队、各大队原地坚持,消灭敌人……不许放下武器,不许投降,全体玉碎,誓死……”门外传来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爆炸声。灼热的气浪掀掉木门,扑到地下室每个军官脸上。哨兵跌跌撞撞滚进屋来,美国飞机已经将领事馆外面炸成一片火海。

    地下室的日本人个个脸色煞白祈祷空袭快快过去,然而那些美国飞机却偏偏没完没了地在头顶盘旋,将成顿成吨的炸弹扔到日本人头上。

    意外的事发生了:一颗五百磅的重型炸弹直接命中领事馆,击穿了屋顶,穿透两层楼板,然后撞在地下室坚硬的水泥地上爆炸,将开会的人们炸成一片沸沸扬扬的粉红色雾沫。藏重大佐只来得及看见眼前突然裂开一道金色闪电,接着腾起一只耀眼的巨大火球,他的身体就轻飘飘地离开地面,随着裂变的空气、粉尘和硝烟荡进了无边无际的微明的夜空……

    与会军官共计三十三名,除一人侥幸未死外,其余三十二人统统粉身碎骨。

    一四八联队指挥官由死里逃生的联队部副官太田正人大尉继任。

    八月十八日,中国军队从三面突入城区,压迫日本人放弃腾冲往西北方向突围。但是意志坚强的日本守军根本不打算突围,他们用凶猛的射击表明了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中国军队不得不进行艰苦的巷战,他们有时每前进一米,每占领一座房屋都得付出成班成排的伤亡代价。

    但是日本人毕竟气数已尽。包围圈一天天缩小,守军人数一天天减少。九月初,日本人的抵抗仅局限在城南和城西几处地方。

    七日,松山失守,这一噩耗对浴血奋战的腾冲守军来说,无疑意味着全面失败已不可避免。

    十三日,凌晨六时。这一时刻是前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阵亡一月的忌日。太田大尉将残余官兵计二百一十三名召集拢来,进行神圣的祈祷告别仪式。太田大尉代表联队向师团长和军司令官发出诀别电报,对于未能完成师团嘱托表示了深深的歉疚,然后当众焚烧军旗,毁坏电台。做完这一切,所有衣衫褴褛的日本官兵都长跪不起,久久遥祝那个隐没在云雾和夜空中的日出之国繁荣昌盛,亲人平安无恙。许多人流下悲痛和心情复杂的眼泪。

    十三日中午,战斗逼近日军最后一个据点李家巷。这里是日军指挥部所在地,日军据守三栋民房,殊死抵抗。担任主攻任务的预二师第五团团长李颐亲往前沿阵地查看地形,决定集中火焰喷射器进行火攻。

    总攻击时间定在下午两点。

    护旗兵山田忠一郎在夹墙中慢慢苏醒过来。

    当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胳膊还能动弹时,心里掠过一阵巨大的喜悦。头上的伤口虽然还在隐隐作痛,却不再流血,污血将他的头发眉毛都黏在了一起。

    同伴都已阵亡,他们有的被埋在碎砖瓦下,有的断肢残臂,血肉模糊。这片废墟上只有他一个活人。

    远处传来激烈的枪声,枪声说明联队还在坚持战斗。他几乎赤手空拳,身上只有一枚手榴弹。这是士兵的“自杀手榴弹”。要是被敌人发现,他就得用这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

    现在,他面临两种选择:要么等到天黑,悄悄溜出城去寻找部队。要么参加战斗的行列,直至死亡。

    他决定选择前者。

    不管怎么说,他英勇战斗过,没有退缩。现在,上帝留给他一条活命,他可以退出战场而问心无愧。

    他决心珍惜这个最后的机会。

    附近传来脚步声和中国人的说话声,他赶紧闭上眼睛装死。一群人踏着废墟走过来,走到夹墙跟前就停住了。

    山田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心头不由得大跳。

    原来是一群敌人高级指挥官,其中还有两名将军。他们铺开地图就在废墟上开起会来。

    一股尚未冷却的血液在日本士兵的血管里猛烈燃烧起来,日本武士的荣誉感和军人的豪情被一种渴望重新唤醒了。这种渴望就是消灭敌人。在他周围,横尸沙场的士兵仿佛都在谴责他。如果一个民族都将走向死亡,那么士兵绝对没有权利偷生。在战场上,活着是可耻的,死亡才无比光荣。

    这就是大和民族的国魂——战争之魂。

    于是,一个疯狂民族的子孙,一个被疯狂民族哺育的疯狂士兵摇摇晃晃站起来,扑向正在开会的敌人。猝不及防的中国人立刻被眼前这幅景象惊呆了,他们不无惊恐地看到:一个身负重伤血肉模糊的日本士兵好像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鬼,高擎手榴弹从死人堆里站起来。尽管担任警戒的中国士兵及时掉转枪口,这个日本人还是奋不顾身地拉响了手榴弹……

    一团烟雾吞没了废墟上的人群。

    一点五十分,总指挥部接到紧急报告:预二师主攻团长李颐(少将衔),滇西第二游击纵队司令黄福臣少将及参谋军官五人,不幸壮烈殉国。

    总攻击因此延迟两小时。

    十四日上午十一时,随着最后几声零零星星的枪声,第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中将向中国远征军总司令卫立煌报告:“……腾冲日军全部消灭,我军占领全城。”

    5

    腾冲之战以中国远征军的胜利宣告结束。

    中国官兵浴血奋战,前后历时一百三十天,付出高昂代价才收复了这座片瓦不存的废墟城市。所有房屋夷为平地,所有古迹化为灰烬,无论一草一木,皆荡然无存。我们有理由将这座历史名城的毁灭看作四千名日本皇军誓死效忠天皇的具体结果。

    中国方面损失如下:

    伤亡官兵二万一千人,其中阵亡将官两员,校官一十九员,尉官四百八十一人。支前民工死亡七千人,受伤逾万。财产损失无法统计。

    美国顾问团阵亡军官七名。其中校官两名,尉官五名。

    日本官兵共有十七人活着回到日本。其中五人系受伤被俘,一人投降,其余突围。只有一个叫清太郎的上等兵经历富有传奇色彩:他乘夜逃脱出城,黑暗中不辨方向,一头钻进高黎贡山区的原始森林。迷路三天,幸逢一位善良的傈僳族老猎人收留了他,从此清太郎就在恩人山寨里定居下来。天长日久,日本士兵就同当地人打成一片,生男育女,成为这个原始部落里一位受人尊敬的外籍成员。

    公元一九七0年,傈僳山寨成立人民公社,喧天的锣鼓突然惊醒了这个年逾半百的日本老人,后来又经过一番曲折,老人终于离开山寨踏上东行的归途,成为那个岛国里轰动一时的传奇人物。

    6

    八月中旬,帝国缅甸派遣军第三十三军司令官本多中将指挥实施了“断”一期作战。

    由日军第二、第十五、第五十五师团组成的怒江集团军在缅甸腊戌集结完毕,沿滇缅公路快速北上,一周之内打通了芒市通往龙陵的道路,接着又向龙陵城外的中国军队发起反攻,迫使其退回长岗岭一线。八月二十四日,长岗岭失守,战斗转移到黄草坡进行。月底,战斗再次迫近大坝镇安,形势不容乐观。

    面对日本援军的强大攻势,中国远征军八个师浴血奋战,节节败退。自五月渡江以来,前线官兵几经进退,极度疲惫,士气低落。第六军新三十九师恶战百余天,全师仅剩师长以下官兵百余名。第七十一军战斗减员也十分惊人,全军总人数还不到原先三分之一。

    此时松山腾冲战斗已近尾声,但是如果龙陵一败,全线势必崩溃。因此蒋介石从重庆给卫立煌下了一道死命令:龙陵前线各师必须坚守阵地,不惜战至一兵一卒,若有放弃阵地者将军师长就地正法。与此同时,日军缅甸派遣军总司令也给松山和腾冲守备队频频下达死守命令。这样,战争双方都在拼死进攻和顽强固守,都在争取宝贵的时间。他们清楚,谁赢得时间,谁就赢得战争。

    九月一日,蒋介石电令他在云南的最后一张王牌——机械化第二百师火速开赴龙陵参战。整编后的第二百师兵员达两万人,全副美式装备,驻昆明,是蒋介石伺机解决龙云的主要力量。当晚,美军飞机冒着阴雨天气在巫家坝机场紧急起飞,将先头部队两个团直接运往大坝简易机场着陆。生力军的到来有效地遏止了日军的攻势,使龙陵前线的险况暂时得以缓解。

    此后一周,日军排山倒海的进攻在中国士兵的顽强防卫和美国飞机的呼啸声中一次次遭到失败。日军的太阳旗始终被挡在镇安防线以外,无法前进一步。九月七日,随着松山阵地上最后一名日本士兵停止抵抗,大批中国援军经过松山源源而至,日军会师松山的战略计划终成泡影。本多司令官回天乏术,只好遥望松山方向的浓烟和烈焰,仰天长叹,五内俱焚。

    十四日,腾冲攻克,第二十集团军经腾龙桥加入围攻龙陵的行列,日军立刻处在中国三路大军的夹击之下。

    日军大势已去,且战且退。河边总司令鉴于围歼远征军已不可能,决定取消“断”一期作战,留下第五十六师团固守龙陵,其余师团撤回缅甸,执行确保八莫和对中国驻印军防御的“断”二期作战计划。

    抗拒十几万中国大军的艰巨任务就沉重地落在了龙陵县城两千名日本士兵的身上。

    小室钟太郎,军阶中佐,工兵第五十六联队副联队长。出身东京一个富有的商人家庭,早稻田大学毕业,专业为水产养殖,因此并不特别擅长打仗。随着师团各级指挥官战死或战伤,有的联队已经没有校级军官,他在危难之际毅然受命,出任龙陵守备队队长兼混合支队司令官。

    留在城里的守备队员都清楚眼前的现实,他们将抗击百倍于己的中国远征军,然后象重锤下的瓦片一样变成齑粉。他们之所以选择战斗。是因为日本军人只能选择战斗,别无他路。因此,“为天皇而战,死得光荣,死得其所”就成为他们唯一的精神旗帜。

    然而小室中佐偏偏对上述信念发生了动摇。

    按照命令,他必须死守龙陵,与阵地共存亡。但是这道命令缺少说服力。既然“断”一期作战业已放弃,主力撤回缅甸,那么剩下的两千名士兵的生命就该象一堆没人要的破砖头被白白丢弃吗?

    该中佐对上级的蛮横命令持有异议。经过痛苦选择,他决心奋起抗命,拯救两千士兵的无辜生命。

    九月十七日晚,小室指挥官命令混合支队全体撤退,放弃龙陵。十八日上午,奉命出动的第三十三军宪兵队在芒市公路上截住了这支擅自逃跑的队伍,逮捕了全体军官。宪兵队长石田德二郎大尉宣布继任司令官,命令全体官兵重返龙陵。由于中国军方面不曾发现城里空了一夜,于是错过了一个唾手可得的天赐良机。

    下午五时,小室钟太郎中佐以下五名军官被押至东门城墙,以抗命罪逃跑罪执行死刑。考虑中佐曾为帝国立过许多战功,准其谢罪自杀。中佐拒绝剖腹,选择了手枪。

    晚七时,混合大队全部返回阵地,进入临战状态。

    由于中美盟军最高领导层发生权利危机,最终导致史迪威将军解职回国,因此十月以前,龙陵前线一度相当平静。中日双方掘壕对峙,了无战事。

    十月,雨季结束,怒江地区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二十九日,中国远征军重新对龙陵大举进攻。美军第十、第十四航空队出动数百架飞机助战。在龙陵前线,在滇缅公路沿线及芒市、遮放、畹町、八莫、腊戌直至曼德勒,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美军飞机到处袭击日军阵地和运输线,摧毁工事据点,炸毁公路桥梁,致使日军车队防不胜防,只好依靠夜间悄悄行驶。

    龙陵守军基本上重蹈了松山和腾冲守军的下场,只是不如那两处抵抗来得坚韧和持久。攻城和巷战的经过与腾冲大同小异。当潮水般汹涌的中国士兵呐喊着从四面八方破城而入的时候,抱定必死信念的两千日本士兵就凭借城里的每间房屋、每道工事和每一座掩蔽物进行最后的战斗。子弹打光了用刺刀,用枪托,用石头、牙齿,直至“玉碎”。从某种意义上讲,守城已退居次要,死亡变成了目的,死亡和毁灭就是这场战争的悲剧主题。

    十天之后,城内的枪炮声和手榴弹爆炸声渐渐稀疏下来只有城北文笔坡白塔内还有一挺重机枪在凶猛而顽强地咆哮。白塔系明代建筑,高四十余米,有十一层,均以白色花岗岩修砌,石缝间填以糯米石灰棉纸筋,曾历七级大地震而无损。由于白塔居高临下地控制了城外的滇缅公路,因此往来车辆军人民工横遭射杀无数。七十一军八十八师一个排试图消灭这个钉子,围困一昼夜,伤亡二十余人。

    团长大怒,调来一们重炮,欲将白塔夷平。适逢军长钟彬路过,问明缘由,遂制止部下,不许蛮干。钟军长系留洋出身,懂得爱护古代文物,因此白塔幸免于难。后来有位受伤的班长半夜悄悄摸进塔内,用手榴弹将敌人炸死。原来塔内只有敌人伤兵两名。

    白塔又在岁月的风风雨雨中矗立了二十多年,后毁于“文化大革命”。

    十一月十一日,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发布战报,宣布正式收复龙陵。龙陵战役历时一百八十八天,消灭日军一万零七百人,中国官兵伤亡四万余人。总共俘获三名受伤的日本士兵。

    7

    纵观八年抗战,正面战场基本是一派失败景象。尽管许多中国官兵进行了英勇抵抗,但是大势所趋,中国军队除了被动挨打,就是节节败退。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即使有过几场以胜利出击开始的大战:临忻战役,徐州会战(含台儿庄大战),武汉会战,等等,结果都以更大的失败告终。日本人始终掌握了中国战场的主动权。

    只有中印缅战场例外。

    始于公元一九四二年初的这场大战,历时三年整,战场横跨三个亚洲国家,先后有七个国家近百万军队投入战斗。中国军队在这个战场上表现了高度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走过一条从失败到胜利的艰难历程。在南亚大陆直至喜马拉雅山南麓的辽阔土地上,数十万中国大军从东西两面夹击日寇,成为该战区盟军大反攻的主力。在缅甸,从达罗、孟缓、孟拱直到密支那,中国驻印军的凌厉攻势堪与任何欧洲战场的盟军媲美。在怒江前线,日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工事被摧毁,据点被拔除。成师成团的日本士兵沿滇缅公路不是挺进而是败退。在他们身后,穿草鞋扛步枪的中国士兵信心百倍乘胜追击,头上有美国飞机掩护轰炸,后方有成千上万的民工骡马紧跟大军的前进步伐,几乎整整一百年来中国人在反侵略战争中从未有过如此扬眉吐气和气壮山河的战争业绩。

    十二月,中国远征军相继攻克芒市、遮放、盈江、陇川、瑞丽诸地,驻印军亦猛攻缅北另一重镇八莫。日军为了挽回败局,以两个联队在畹町当面的险要之地黑山门掘壕死守,另外五个师团沿缅甸腊戌、南坎、抹谷公路北上准备击破中国军的围攻。

    帝国缅甸派遣军将这次战役定为“断”三期作战。

    恶战持续二十三天。

    会师在即的中国军队不仅拥有强大的地面炮火,拥有绝对的制空权,更重要的是拥有胜利者的精神优势,因此战役头一周就大大动摇了日本司令官速战速决的信心。尽管日军也出动坦克、装甲车,调集重炮,一次又一次发动反冲锋,然而终于未能扭转急转直下的败局。两支中国大军以前所未有的勇猛姿态突破敌人阵地,铺天盖地的炮火一次又一次撕裂敌人的防线,将敌人的汽车、坦克和步兵统统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美国飞机除了轰炸扫射敌人阵地,还把空袭区域扩展到敌人后方直至仰光以南。中国军队强大的攻势给敌人士兵心理上投下了浓重的失败阴影,畹町一役,日本军队里头次出现携枪投降和开小差的官兵。

    “断”三期作战在一片失败和互相指责的悲观气氛中匆匆结束。

    一九四五年元月二十日,上午九时,一面光彩夺目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冉冉升起在边境重镇畹町的废墟上空。当天,蒋委员长在重庆发布公告,宣布滇西失地全部光复。

    芒(市)、遮(放)、畹(町)战役,消灭日军七千人,俘虏十二名,中国官兵阵亡一万五千人。

    五天之后,中国远征军分数路,浩浩荡荡开出国门,进入缅甸迎接另一支久未谋面的中国友军——驻印军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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