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清晨,我打开房门,钱大宇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立在我面前。
在明亮的电灯光下,他皮肤还是那么黑,眼睛还是那么亮,穿一件花格衬衣,提着旅行袋,风尘仆仆的样子,只是人明显消瘦不少,眼圈发黑。经过这段时间,我们关系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彼此心照不宣。我把他让进门,开玩笑说喂,你成詹姆斯·邦德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低低回答:我母亲去世了,我回家奔丧。
我大吃一惊,连忙表示歉意,说伯母什么时候走的?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一声?
他在我床边上坐下来,叹口气说:丧事已经办完,很简单的,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在金三角,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就是从前大名鼎鼎的魔鬼参谋长钱运周的寡妇。人们只知道一个疯了十几年的老太婆死了,跟一棵草消失一样无足轻重。
我只好劝他节哀保重,好好休息。他咧咧嘴,样子难看得像哭,男人的悲痛令人感动。他却说,老兄,你在金三角时间不多了,我答应过陪你去帕勐山,还有考科考牙,你还有兴趣吗?
哦,我的好兄弟!我惊喜得跳起来,满心感激,恨不得当场拥抱他。
一刻钟后,我们的汽车出发了。
钱大宇一路无语,我知道他是个孝子,对母亲恪尽孝道,从这点讲他更像个传统中国人。我无法分担和化解他的悲痛,只好拍拍他的肩膀。不料他抬头对我说:你错了,其实我更大的悲痛是为父亲。母亲毕竟走完她的一生,虽然没有幸福可言,但是我父亲更不幸。他戎马一生,到头来不明不白,究竟是人还是鬼呢?
我突然明白过来。我说,你不是为我,而是为你自己上帕勐山对不对?
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这样说吧。你会看到,那里是我父亲最辉煌的人生纪念地,他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终于成就自己最后的事业。当然,这也就意味着毁灭的到来,就像流星,最耀眼灿烂之际也就是化为灰烬之时。
我看见这个坚强的男人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泪光。
我说你父亲究竟怎样失踪的?他又不是一般人,而是金三角赫赫有名的汉人指挥官,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他摇摇头,把脸转向车窗外面。
2
汽车来到一处地名叫做勐兰的山上,钱大宇让司机小董停车,说这里有道人间风景,让你开开眼界。我紧随他后面,沿着山间小道走了不多时,面前出现一面山坡,山坡上种着旱谷山芋之类庄稼。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些正在劳动的当地人,她们都是女人,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令我吃惊的是,她们也许根本不是人,而是像人或者什么稀有灵长类动物,要不就是外星人!
开始我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花眼,外星人都在劳动,看见我们走过来就停下手中的活儿,友好地打量我们。这时我看清她们有着跟我们一样的脸,一样的手和脚,一样的身体,一样的表情和笑容。不同的是,在灿烂的阳光下面,她们却有一条闪闪发光的长脖子,比我们人类的脖子至少长两三倍。
天,她们真是人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她们明明在劳动,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人,动物不会劳动,不会种庄稼,可以肯定她们都是人,是我们的同类。但是人类怎么可以长出如此之长的脖子,跟长颈鹿差不多呢?她们是异类,还是生命奇迹?我疑惑地望着钱大宇,他却蹲在地上,见怪不怪地抽起烟来,故意把脸转向一边。
那些奇怪的人向我们围过来,她们说一种在我听来很奇怪的语言,也许像印地安语,或者爱斯基摩语火星语之类,反正我听不懂。钱大宇这才慢腾腾地说,告诉你,这是金三角特产,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长脖子族。
我争辩说这个地球上,举凡人类灵长类都是短脖子,为什么偏偏她们会有一个长脖子?钱大宇努努嘴,说你去向她们提问吧,只给你十分钟寻找答案,因为我们还要赶路。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很快弄明白,她们长脖子发光的原因是因为脖子上箍了一匝密密麻麻的金属项圈,这些金属项圈坚硬地支撑起她们的脖子,使得她们的动作看上去个个都很古怪、僵硬和不协调。我让钱大宇告诉她们,能否取下项圈让我看看里面的秘密?她们一齐笑起来,叽里呱拉说一阵,钱大宇翻译说,她们说项圈取下来她们就会死。我惊讶地说有这么严重?钱大宇代替她们回答,是的,她们没有说谎。
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恐怕只有十多岁吧,也戴金属项圈,也是长脖子。我问她,你生下来就戴着项圈,就是长脖子吗?她害羞地笑,不肯回答。我开始猜到这里面一定有秘密。当然她们不可能在项圈里面做什么手脚,比如垫些什么东西来加长,更不可能玩魔术。我说能让我看看你们的婴儿吗?一个年长的长脖子回答说:不行!我们要干活了。
我一头雾水,急中生智说:喂,你们怎么都是女人?你们的男人上哪里去了?他们也是长脖子吗?没有男人你们怎么生孩子呢?
钱大宇哈哈大笑,赞许地说不错不错,你果然找出问题关键。他对那些人说了几句话,于是一个女人走回寨子,不久就领来一个年轻男人。
我一眼就看出年轻男人很正常,没有金属项圈,因此脖子跟我们一样长短。我想问题果然出在金属项圈上。这个发现使我大为振奋,我乘胜追击说你们的男人没有长脖子,说明你们女人的脖子也不可能生来就是长的。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你们女人柔软的脖子变长呢?我猜想应该是一种后天的原因。
钱大宇边听边点头。那些长脖子女人听不懂汉话,只会嘻嘻哈哈笑,钱大宇就把我的话翻译给她们听。我说这跟日本人制造方便运输的方西瓜差不多,他们把小西瓜装进一只方盒子里,结果西瓜只能长成方盒子的形状。你们是不是在女孩子小时候就开始戴金属项圈,然后逐年增加项圈高度,这样在她们成年时脖子就被抻长了,变成现在的模样?
她们还是不肯回答,这说明她们已经默认。钱大宇说,我还要考考你,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绞尽脑汁地说,一定是某种古老风俗,祖先流传下来,久而久之就习惯成自然吧?
钱大宇说那么为什么汉人没有这样风俗?当然我可以提示你,为什么都是女人长脖子?男人脖子为什么不长?
我脑子一亮,如开天窗,激动地大叫起来:我明白了,是审美观念使然!她们以脖子长为美,越长越美,所以只有女孩箍脖子。就像我们汉人几百年来强迫女人裹小脚,越小越好,越小越美,“三寸金莲”不是吗?
后面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裹小脚是对女性的摧残,那么长脖子何尝又不是如此?据说她们只有死去才能取下脖子上的项圈。我不敢想象一辈子戴着冰凉坚硬的金属项圈生活是什么滋味,但是我能够断定,这种强迫接受的滋味一定不比裹小脚好受。为了表示尊重,我按照当地习惯,双手合十祝福,然后赠送一百铢泰币以示感谢。
3
本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亚洲反帝反殖运动和革命潮流风起云涌的鼎盛时代。
美帝国主义到处伸手,朝鲜、越南、老挝、柬埔寨、东南亚,世界两大阵营从意识形态对抗演变为直接军事对抗,贫穷落后的东南亚成为推广各种主义和理论的实验田。六十年代末期,一些激进的国际共产主义小组从老(挝)泰(国)边境渗透进来,在金三角组织武装起义,宣布以推翻反动国王统治,武装夺取政权为最高政治目标。
金三角东南部山大林密,河谷纵深,主要居民有苗、佤、傈僳、佬黑、掸邦等,尤以苗人部落为多。苗人生活在深山老林,缺医少药,贫困和疾病是他们的天敌,但是这里同金三角其他地方一样,却从来不缺大烟,因为至少在两百年以前英国传教士就教会他们种植罂粟。从地理位置看,这里的走私鸦片主要输往曼谷、老挝和越南,当时坤沙、罗星汉都曾与当地苗王达成协议,收购苗区大烟,所以苗区禁毒问题每每令政府十分头痛。当地政府曾向苗区派出收税官,征收土地税和大烟税,不料生性野悍的苗王根本不买账,他带领苗人起来造反,杀掉收税官,拿起武器暴动。一些越南人从老挝、越南运进枪枝弹药,派来党代表,把苗人部落组织成游击队,指挥他们同政府军展开游击战。这场围剿与反围剿的战争一直持续十多年,苗人依然种罂粟,依然走私毒品,但是生活依然贫穷,政府军面对深山大壑无计可施,双方处于敌对和僵持的战争状态。
七十年代后期,随着美国在越南、老挝和柬埔寨失败,东南亚革命形势一浪高过一浪,苗区游击队开始对政权表现出浓厚兴趣。他们以帕勐山、考科山和考牙山为根据地,下山袭击泰国县城,击毙县长和警察局长,然后打着红旗向泰国北方省会清莱府、帕尧府和难府挺进,要把武装革命的旗帜插遍整个泰国。
泰国朝野一片震动。政府军急调部队前往堵截,出动坦克、飞机参战,刚刚经历越战惨败的美国人为了遏制共产主义势力蔓延,也应泰国政府请求从帕塔亚美军基地出动战机助战。一时间金三角战云密布,炮声隆隆,游击队毕竟不是正规军,他们在山区打游击是优势,下了山却变得不会打仗,因此在政府军地面和空中立体攻势下损失惨重,可以说简直没有还手之力。革命暂时处于低潮,游击队功亏一篑,不得不退回山区重新进行持久战。
政府痛定思痛,下令军队全力进剿,根绝心腹大患。问题是政府军从平原开进山区,他们的飞机坦克大炮都被挡在天然屏障之外,好比一个神枪手,如果不得不放下武器同敌人摔跤,你的优势不是被取消了吗?所以政府军又变得碍手碍脚,游击队却重新如鱼得水,形势就变得格外复杂和扑朔迷离起来。
大龙山脉地势复杂,百里之内皆大山,游击队占据的北麓叫帕勐山,状如一座天然城堡,只有一条小道可达主峰帕当峰。游击队把指挥部设在隐蔽的山洞里,构筑防御工事,派出游击队员四处出击,牵制不善爬山的政府军,迫使他们进行他们所不熟悉的丛林游击战。游击队员都是当地苗人,祖祖辈辈以山为家,擅长打猎和翻山越岭。政府军平时威风凛凛,穿大皮靴,美式军服,长于踏正步和接受检阅,可是一旦进入金三角,山大林密,行路艰难,箐沟像迷魂阵,沼泽像陷阱,于是他们发现自己走进一座永远走不出去的天然迷宫。在永恒的大自然面前,人类始终是渺小、脆弱和幼稚的,密不透风的热带植物群落把森林变成一座死亡陷阱,在这个充满杀机和危机四伏的陷阱里,政府军的优越感和自信心就像皮肤表面的温度一样,一点点消散在阴冷潮湿的空气中。
危险降临的时候,人往往并没有察觉,比如你发现可疑目标,立即按照军事教员要求做出正确反应:卧倒,瞄准,扣动扳机,射出一串子弹,可是对方并没有动静。于是你高度警惕慢慢靠近,却发现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于是你暗自庆幸,也许是你看花眼,也许是头什么野兽经过。当你刚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枪声响起来,从一个看不见的暗处角落,从树后、树上、地洞或者岩石缝里,狡猾的敌人开火了,一串串致命的子弹将你打得血肉横飞。你看不见敌人,敌人却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可怕的热带丛林。美国人就是这样在越南被打败的。许多泰国士兵被莫名其妙地打死了,去见上帝还不知道敌人藏在哪里。
更多时候,士兵明明发现敌人,敌人故意在你面前暴露目标,吸引你注意,可是还没等你扣响扳机,另外一股敌人却从后面钻出来开了火,就像那些卑鄙的小偷,一下子偷走差一点属于你的胜利。你本想活捉敌人,悄悄尾随其后,没想到却被引进雷区,随着一串地雷爆炸的轰响和痛彻心肺的惨叫,许多年轻士兵从此失去生命或者健全肢体的某些部分,成了死去的尸体或者活着的尸体。还有士兵谨慎搜索前进,他们被再三提醒,小心翼翼,不要上了敌人的当。但是他们还是没能逃脱厄运。因为原本结实的大地突然从你脚下开了裂,裂开一道深缝,于是你就一下子掉进去,掉进一座伪装得很好的陷阱里。那是魔鬼地狱,坑底倒插许多锋利的竹刺、铁签和捕猎机关,你像一头猎物,被戳得浑身都是窟窿,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不可一世的美国大兵在越南战场吃尽苦头,最后终于败下阵来。这种行之有效的丛林战术被移植到金三角,让养尊处优的政府军到处碰壁。政府军每次发动旱季攻势都要损失许多官兵,而那些险恶的高山丛林始终站在游击队一边,让他们望山兴叹无计可施。军队打不了胜仗,统帅部干着急也没有用,好比屠夫,刀子不快,斫不开硬骨头,你总不能用牙齿去啃吧?唯一的办法是,另寻一把快刀,取代斫不开硬骨头的钝刀。
有人站出来晋见泰国拉玛九世国王普密蓬·阿杜德陛下,敬献一条锦囊妙计。这个人是前陆军元老屏元帅之子,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差猜果然是个经世治国之才,他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军事形势和危难局面,深谋远虑地开出一个安国治乱的良方,令国王陛下龙颜大悦,批转内阁采纳执行。这条锦囊妙计是:以至高无上的国王陛下的名义,征召同样令政府头痛的前国民党汉人军队前往帕勐山作战。这样既可招安盘踞金三角的汉人军队,又可达到消除游击队后患的目的。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4
段希文垂垂老矣。
如果说这个庞大的汉人部落还可继续被称作军队的话,仅仅因为他们还保留军队建制,或者从习惯上讲,他们当然更乐意别人把他们看作一支军队。从1950年兵败大陆,此后两次大撤台,结束勐萨时代和江口时代,蜗居美斯乐,金三角风风雨雨三十年,这些汉人官兵已经彻底改变模样。从前二十岁的年轻士兵,此时已经年过半百,结婚生子,儿女成行,第三、五两军,真正能拿起枪打仗的不过数千人,而老人、家属和孩子则已经超过十数万之众。他们不能再东征西讨到处打仗,不能转移,不能长途行军,就像一头注定要变成化石的史前恐龙,不能上天,不能腾云驾雾,只好在地上同蛇和蚯蚓一道慢慢爬行。这是一种时间的演变,一种物种的蜕变,军队是机器,难民是社会,由军队而难民,就像万物最终都要归于泥土,渐渐完成由特殊人群向普通人群的本质回归。
1968年,台湾国民党眼看这支失控的难民军队一天天改变模样,鞭长莫及,就像古埃及狮身人面像,脸是国民党,身体却不知演变为何物,所以痛下决心,未来的总统蒋经国不远万里,亲自长途跋涉来到美斯乐,向官兵宣布蒋介石最后决定:断绝关系,归顺泰国。
台湾国民党忍痛放弃第三、五军,而泰国政府则对这支汉人军队的忠诚程度心存疑虑,抱来的儿子养不家,何况这个儿子是头狼崽,野性难驯,闹不好跟你一翻脸,成了引狼入室,谁奈他何?所以归顺谈判一直艰难地进行了十多年,就像打太极拳,你一招我一式,断断续续,好好坏坏,其中还翻过脸,发生过冲突,双方始终没能达成最后协议。
我问雷雨田,双方分歧的焦点在哪里?雷雨田没有正面回答,他说:归顺不是投降,投降没有权利讨价还价,而归顺就要有些合法权利。我们交出武器就连当地山民都不如,因为我们在金三角,是外来人,是难民。在金三角,没有枪杆子就等于绵羊,谁来保卫你的利益呢?
我明白了,这个思路其实同“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道理一致,枪杆子就是生存权。但是泰国政府对一支不肯交出武器的外来军队能放心么?政府如何向议会和本国民众交代呢?所以最后谈判总是集中在武器等几个关键问题上停滞不前。
段希文时年六十八岁,患有心脏病,因为常年吸食鸦片,身体明显衰老和精神不济,但是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虽然政府军在几百里以外的帕勐山打仗,隆隆的炮声被重重大山阻隔,总指挥还是每天密切注视战况进展。有一次钱运周看他脸色沉重,就问总指挥何以如此悬心,又不是咱们军队打仗?他叹一口气,忧心忡忡地回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担心受连累啊!
我佩服地想,如果不是兵荒马乱,段希文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政治家,因为他常常有惊人的直觉和判断。不久预感果然被证实,一位政府特使星夜兼程赶到美斯乐,宣布至高无上的泰国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召见汉军将领。
国王召见显然是个重大事件,表明一个决定命运的重要时刻来临。将领个个都很紧张,因为不论这种召见将给汉人军队带来什么后果,不论是机会、灾难还是福祉,他们都无法抗拒,因为这是国王陛下至高无上的意志。
几天以后,拉玛九世国王陛下在曼谷皇宫亲切会见段希文、李文焕、雷雨田和钱运周,这种破格礼遇使得四个前国民党军人心跳如鼓又满腹疑惑。国王陛下是位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出生在美国,年轻时候留学欧洲,先学理科,又习音乐,兴趣广泛见多识广,所以同客人谈话内容十分广泛,好在听众明白,国王召见的重大意义不在于内容,而在于这种形式所体现的规格和意义。宫廷大臣附在国王耳边低语几句,国王恍然大悟,问他们道:“听说你们早有归顺之意,可是真的?”
四人诚惶诚恐,山呼万岁,恨不得将赤胆忠心掏出来表白一番。于是国王满意地说:“那好,朕现在就宣布,御赐你们四人为泰王国国民。卿等要努力效忠国家,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番苦心。”
晋见结束,四人诺诺,俯身而退。出了皇宫,大轿车把一行人载到总理府,政府总理兼国防部长兼武装部队最高总司令江萨·差玛南陆军上将亲自接见他们,归顺谈判立刻启动最后程序。总理开门见山对他们说:国王陛下亲自接见你们,这是最高荣誉,你们已经是御赐国民,国民要全心全意效忠国家和国王。现在国家安全受到威胁,叛乱分子发动战争,国王需要你们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忠诚。如果谁违抗国王命令,谁将被视为这个国家不可饶恕的叛逆和罪人。
至此,他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一个高贵而精心的谋略,汉人将领已经转变国籍,成了御赐国民,宣誓效忠国王,现在国王下圣旨,他们能不率领汉军上前线打仗么?野马套上笼头,你能不服从主人命令么?
经过一轮最后的艰苦谈判和讨价还价,将领与政府达成协议如下:汉人军队暂时更名为泰北人民武装自卫队,政府发给经费,补充武器弹药装备,一旦剿匪任务完成,国王即对全体官兵实行大赦。自卫队建制不变,保留武器,汉人官兵及家属就地加入泰国国籍。等等。
这是一场生死赌博,前国民党残军别无选择地被绑上战车。
5
帕当峰高耸入云。
如果有机会从天空鸟瞰,我们就能看见美丽的帕当峰像一位深锁在中世纪城堡中的公主,而这座郁郁葱葱的巨大城堡就是坐落在金三角腹地大龙山脉北麓的帕勐山。闪亮的湄公河像一匹华丽的绸缎,从极远的大山深处曲曲弯弯一直铺陈到城堡脚下,而终日不散的云雾像大海潮汐,在山谷和树林间涨落不息。晴好天气,激情四溢的太阳像一位诗人,将火热的诗情从天空纷纷洒落下来,这时候帕当峰就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从云遮雾罩中现出神秘的身姿来,公主胸前披着华丽的白纱巾,领着众仙女从城堡飘逸而出,一群群在山林和溪谷间嬉戏追逐……
然而战争无情地破坏大自然美景。硝烟四起,火光冲天,飞机从天空呼啸俯冲,炮弹地雷的爆炸腾起无数肮脏的黑色烟柱。政府军年年进攻游击队,把无数吨炮弹炸弹倾泻在帕当峰以及四周山头上,游击队顽强反击,令政府军寸步不前,
公元1979年旱季,一支汉人援军奉命抵达前线。
被称作援军的这支队伍只有五百人,指挥官是个矮个子老人,他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头发胡子白成一团,老态龙钟的样子。他麾下都是些胡子兵,扛着各式长长短短的武器,年纪从二十岁到五十岁都有,给人感觉像一群临时召集的乌合之众。他们抵达山下昌孔县城的时候,不仅没有按照军事要求严格保密,偃旗息鼓悄悄通过,而是休息三天,开了许多誓师会、慰问会、决心会、联欢会之类活动,搞得四海翻腾沸沸扬扬,好像生怕山上游击队不知道一样。
泰军指挥官莫中将皱起眉头。莫中将指挥的黑虎师是政府军精锐,精锐打不下帕当峰,不是因为战斗力不强,武器不精良,而是因为敌人太狡猾,地形太复杂,太不利。眼前这支破破烂烂的汉人队伍哪里像援军,倒像是来给他添麻烦。当然他不是不知道,这支队伍就是从前威风八面的国民党残军,白胡子指挥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段希文将军,可是眼见为实,廉颇老矣,你就是把拿破仑重新从坟墓里挖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许多年后雷雨田对我说,莫将军当场提出一个建议,举行射击比赛,双方各出多名射手打靶。比赛结果,汉人援军大失水准,无论步枪、冲锋枪还是机关枪都输给黑虎师,有的射手居然连连脱靶,看得旁观者个个心灰意冷。
我问雷雨田:你们就不能派几个好射手上场吗?
雷叹道:久不打仗,再精良的技术也会荒废。毕竟年纪不饶人,老兵老了,第二三代尚小,没有打仗经验,尚需时日磨炼,这就是我们的现实啊。
段希文下令组成敢死队,一位姓徐的师长担任前线指挥,要求他们三天内必须强攻至半山腰。政府军炮火轰击,飞机出动投弹,燃烧弹杀伤弹往下倾泻,总之声势越浩大,场面越热闹越好。黑虎师主力尾随跟进,担任支援和扩大战果的任务。
莫将军在一旁险些没有笑出声来,他开始怀疑面前这个汉人老头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因为这支援军一出现就像戏剧开场一样大张旗鼓,山上游击队肯定已经获得情报,对此早有准备无疑。在地形复杂的山地丛林,大炮飞机基本上没有多少作用,就算把敌人耳朵震聋了,你也没法把整座大山炸平呀。继而将军又有些愤愤然,这个糟老头,哪里配当什么指挥官?这哪里是打仗,分明是儿戏!让黑虎师跟在后面干什么,给你们汉人收尸啊?不管莫将军内心如何不满,国防部的严厉命令是:必须配合段将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得有误。军令如山倒,这回段将军唱主角,骄傲的黑虎师只能委屈服从演配角。
沉寂一段日子的帕勐山再次响起猛烈的枪炮声,飞机呼啸,炮声隆隆,山谷和丛林腾起黑烟,方圆几十里战场上,到处树林燃烧火光冲天。其貌不扬的汉人敢死队员其实个个都是丛林战高手,他们与黑虎师的最大区别在于,不是在密密的丛林中束手无策,而是以丛林为家,为本,就像虎入深山龙腾大海。你看动物园的猴子,平时关在笼子里蔫头蔫脑,个个都是懒汉孬种,但是你上山试试?一上山到处就成了它们的世界。这些汉兵,他们从不挺直腰杆冲锋,也不虚张声势地嗷嗷叫,更不一群群挤在一起互相壮胆。这些幽灵般的杀人专家像影子一样在丛林中游荡,以丛林战对付丛林战,以游击战对付游击战,就像水银泻地一样慢慢向丛林深处渗透。游击队的小把戏哪里骗得过汉兵,他们从前就是用这些手段对付政府军清剿的,他们在金三角打了三十年仗,个个都是丛林战的高手。你们还嫩得很!胡子兵冷笑道,前面影子一晃,他们伏在地上不动,晃来晃去,对方失去耐心,等敌人一露头,一枪打个正,脑袋绽开一朵血花。
开战三天,敢死队伤亡一百多人,强行把阵地往前推进五公里,到达帕当主峰半坡上。倒是游击队从来没有与汉军作战的经验,抵挡不住,便有些沉不住气,游击队司令员、政委以及拿得动枪的伤员统统上了阵地,誓与根据地共存亡。一时间山上狼烟滚滚杀声四起,汉军到底力量单薄,游击队凭借有利地形顽强作战,暂时挡住敌人进攻。一时双方都难取胜,就像拳台上两个精疲力竭的拳手,互相把头抵在对方肚子上。双方在主峰山腰上对峙,战场呈现胶着状态。
这时候山上传来一个噩耗,徐师长不幸中弹阵亡。段希文脸色铁青,他咬咬牙对雷雨田说:“参谋长,只好请你上去督阵……把枪炮敲紧些,咬住他们,要保存实力,千万不要再增加人员伤亡。”
6
距离那场血腥战争将近二十年以后一个雨季的下午,我与钱大宇一同穿过昌孔县城,汽车朝着东北方向的湄公河疾驶而去。
大龙山脉郁郁葱葱,坡陡谷深,林木茂密。公路在山谷中盘旋,浓浓的雾团像潮水时而填满深谷,时而淹没公路,这是个危险的时刻,大雾遮挡视线,我们等于在黑暗中行进,司机小董打开防雾灯,开得很慢,很小心。等到爬上一座高坡,终于冲出雾团包围,天空顿时敞亮起来,原来头顶一轮金灿灿的太阳照耀着树林和大地。我看见对面山洼里露出一些高高低低的竹楼尖顶,知道那是座山寨,汽车再往前开,公路上出现一群打赤脚的山民妇女,她们背着竹背篓,穿着鲜艳的山民服装,胸前挂着许多银佩饰,脖子上戴着大大小小的银项圈,让人感到很累赘。看见汽车过来,她们都停下脚步来行注目礼。我说这是苗人吧,因为我在国内贵州见过,比较相近。钱大宇回答是的,这就是著名的帕勐山战场,那时候还没有修公路。
我有些紧张,说现在怎么样?还有游击队或者反政府武装活动吗?
钱大宇看看我说:你放心,那是政治对抗和意识形态时代的老皇历,现在山里值得担忧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贩毒制毒。
汽车翻过山垭口,一条亮晶晶的大河仿佛从天而降,神话一样横在我们眼前,这就是举世闻名的湄公河,不久前我曾经沿着它的上游到江口采访。钱大宇说,主峰战斗打响前,一支精悍的汉人突击队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地开出昌孔县城,朝战场相反方向开去。他们连夜疾行,迂回至湄公河上游,然后分乘几只竹排顺流而下,神不知鬼不觉在帕当峰背后弃筏登岸。突击队员都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老兵,装备精良,配有美式自动步枪,冲锋枪,手雷,火焰喷射器,小型步话机等等。突击队指挥官就是钱运周,副队长为团长米增田。
我说你父亲担当重任,他对地形熟悉吗?
钱大宇表情严峻,他说父亲身为国民党残军情报部长,从前常常深入苗山,与苗王和土司头人均有交往,共同对付政府军,一同做走私生意,总之都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如今朋友反目,苗人打出反政府旗号,汉人奉国王之命讨伐,战场上兵戎相见,你死我活,实在出于身不由己啊!
我大叫起来,我说你读过《水浒传》吗?宋江招安,然后就去征讨从前同为起义军的田虎、王庆和方腊,打得几败俱伤,最终鱼蚌相争,渔翁得利,几乎没有人落得好下场。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宋江们的悲剧难道要由你父亲来重演?
钱大宇没有回答,我看得出他心情沉重。汽车来到江边一处缓坡停下来,我跟着钱大宇下车,司机小董看守汽车,我们沿着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拐进山箐。这是一条完全可以称得上秘密小路的崎岖山道,因为不常有人走动,所以灌木藤蔓挡道,边走边要拨开草丛找路,所以不到四五十分钟,我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看山谷越来越深,蚊虫成群飞舞,空气中散布着阴冷潮湿的草木腐烂气息,四周没有人影,心里不禁有些发虚。再往前走天知道还有多远?会不会迷路?要知道这是金三角,深山里很不安全,湄公河两岸就有贩毒分子活动。我说喂,你这是要上哪里去?还要走多久啊?但是钱大宇不理睬我,他好像跟谁生闷气,埋着头一个劲往前钻,我叫苦不迭,只好像头跌跌撞撞的大笨熊勉强跟在后面。
突然他停住脚,我没有防备,一头撞在他身上。我听见他低声说:好了,就是这个地方!
我说什么好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仰起脸来说,我父亲带领突击队,就是从这里攀上主峰的。
我抬头一看,不禁目瞪口呆。天!我只顾埋头赶路,原来我们已经来到一座千仞绝壁面前。从下往上看,刀劈般的青黑色悬崖高耸入云,我们两个小小的人类简直好像两只渺小的蚂蚁。一阵冷风吹过,我战战兢兢,汗湿的衣服冰凉地贴在后背上。这是一堵天然的高墙,是上帝之手制造的大自然杰作,就跟著名的黄山天都峰、泰山玉皇顶和峨嵋山金顶差不多。悬崖不知有几多高,不知有几多险,总之它的庐山真面目被雾岚和云团所笼罩,让人感到心惊胆战凶险莫测。我安慰自己应该向国际攀岩运动组织报告这个绝佳地点,当然一定要事先打下许多牢固的钢钉,备好安全带,制定周严的安全措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进行比赛。有诗人云:“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问题是怎样才能乱云飞渡到达无限风光的境界而不至于摔成肉饼?诗人固然可以凭借丰富的想象力,用文学语言去飞渡,军人用什么?用梯子?天底下有这么长的梯子吗?我绝望地仰望绝壁,倒吸冷气说,恐怕……出动直升飞机吧?
钱大宇横我一眼说,什么鸟飞机,还不惊动敌人!……悄悄爬上去,用手和脚!
我不服气,说你试试看,人要是摔下来,还不变成罐头牛排?
他自言自语说是啊,攀岩运动失败了还可以再来,战场上人人都是最后一次。那年我父亲带领一百人突击队,就是从这堵绝壁攀上去,打了对方一个冷不防,活捉敌人司令和政委。但是他们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至少有将近一半人不是死在战场上和敌人枪口下,而是从绝壁上滚落下来,尸骨无存,永远消失在黑暗的深渊里……
我感到头皮发炸,惊心动魄。我能想象二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之夜,山林一片死寂,偶有被惊起的飞鸟发出惊慌叫声,拍着翅膀划破夜空的寂静飞走了。一队穿黑衣服的人影胼手抵足,像一只只顽强的大蜥蜴紧贴在陡峭的悬崖上。死神的翅膀在空气中振动,魔鬼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地狱的邪恶和腐朽气息弥漫在人们的心中,这就是说,你与魔鬼摔跤,只有胜负,没有平局。队伍中不时有人发出凄厉绝望的惨叫,他们不幸因为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手指酸软,一脚蹬空,或者手没有抓牢,或者脚下一块石头松动,树根藤葛因不堪重负而断裂,而连根拔起,于是死神的大餐就开始了。魔鬼的利爪牢牢攫住他们,就像猎鹰攫住兔子,把他们带往另一个世界。
我感到自己心在哭泣。我喃喃说:难道没有别的路径?
钱大宇庄严回答:是的,这是唯一没有防卫的方向。正因为没有路,没有可能,他们才取得胜利。
成功与代价同行,非凡的成功需要付出非凡的代价,这是永恒真理。我大脑突然产生另一个非凡感应。我说帕勐山之战,发生在1979年初春对不?
钱大宇有些莫名其妙,他点头说对呀。
我说1979年初,在距帕勐山以东,直径距离不超过几百公里的中越边境还发生一件什么大事你能记起吗?他想不起,很抱歉的样子。我大声说还有另一场战争,那就是轰动世界的中国对越自卫反击战。两场战争惊人相似,都是以中国人为一方,他们的对手都是越南人和越南人支持的游击队,这是一种历史巧合吗?
钱大宇茫然摇头,他回答不了我的问题。
我们离开的时候,钱大宇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佛像,他把它举向头顶,连续三次在额头、嘴唇和胸口触碰,之后才把它恭恭敬敬地放在岩石上。这是当地人的一种祷告仪式,用以寄托哀思和追怀亡灵。
我也面向那座巨大而且不可逾越的千仞绝壁,深深地和无比虔诚地三鞠躬。
7
队伍凯旋班师,金三角一片嚎啕之声。
出征五百男儿,个个生龙活虎能征惯战,转眼间灰飞烟灭,只有半数人活着归来,其中不少人被担架抬回来,变成短胳膊少腿或者高低不齐的伤兵。另一半人则变成冰凉的骨灰,有人甚至连骨灰也没有,只好在盒子中装一战场泥土代替。
悲痛的哭声像潮水淹没了金三角。
钱大宇说,那段日子,举凡金三角汉人难民村,家家有丧事,户户门前都挂出召唤死者亡灵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孤儿寡妇比比皆是,凄惨的哀嚎和啼哭此起彼伏,昼夜不息。人们渴望和平,但是和平竟要以如此沉重的代价来换取!
钱大宇父亲钱运周跟随段希文、雷雨田来到阵亡的徐师长家。
名为国民党残军师长,在当时那种艰苦环境,条件也跟士兵差不多,唯一特权是配有勤务兵。刚刚成为寡妇的师长遗孀按照中国习俗全身披麻戴孝,三个孩子,最大男孩子才十三岁,见了长官就哭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搞得大家唉声叹气,陪着掉下许多眼泪。按规定,阵亡将士除少量抚恤金,特殊政策就是吸收满年龄的男孩子当兵,这样可以为家里挣得一份薪饷。徐师长儿子才十三岁,不够当兵年龄,段将军的意思,提前让他进部队,相当于开个后门,跟大陆后来的“顶替政策”差不多,子承父业,在总部当个小勤务,挣份薪饷。
不料师长遗孀恶狠狠地拒绝了将军好意。
“我再不让儿子去当兵!”眼睛红肿的妇人像看见老鹰的母鸡紧紧护住三只小鸡,她大声嚷道:“……你们滚开!我们一家要死就死在一起,不在外面死得不明不白!”
不管人们如何劝说,寡妇就是不允,长官只好悻悻地离开。段希文苦笑道:“要是政府不能兑现和平诺言,我们都是历史罪人了。”
雷雨田慨叹:“如今我们这支队伍,老的老,小的小,再也不能像正规军那样去应征打仗。”
钱运周说:“是啊,到头来只怕会把我们自己彻底搞垮。”
段希文表情异常坚决,他说:“马上给曼谷发报,催他们派特使来,公开对阵亡将士进行抚恤,兑现和平协议。”
当天夜里,更加不幸的灾难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美斯乐,将所有茅屋草房和宿营地夷为焦土。因为是旱季,风高物燥,大火连烧几天几夜才熄灭。关于失火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烧纸钱点燃草屋,有说香蜡火炷不慎烧着枯草,有说故意纵火,也有说天火,因为大火破坏现场,到处一片狼藉,所以始终没有定论。
火灾对于灾难中的难民来说无异雪上加霜,把他们艰难的生活推向更加绝望的深渊。他们流离失所,刚刚经历战争,失去亲人,悲痛还像大山一样压在他们心头,接着又失去了家园和遮风避雨的小窝,命运对于他们是不是太残酷了?人们流干眼泪,默默坐在废墟上,这时候刚刚抵达的政府特使,未来的政府总理差猜将军大人一行出现了。
差猜大人亲自视察火灾现场。
他一眼就看见这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悲惨场面:数百座新坟矗立在山坡上,那是战争镌刻在金三角大地上的特殊文字和纪念碑,背景则是一片被山火犁过的焦土,残缺的树干高举起光秃秃的枝桠,好像一个个巨大而愤怒的惊叹号,向苍天哭诉人间的罪恶和不幸。成千上万的汉人难民聚集在废墟上,这些难民面色焦枯黝黑,因为缺少营养,大人面黄肌瘦,孩子发育不良,你根本分不清他们是平民还是士兵,他们手中都有枪,失去亲人的悲痛使男男女女咬紧嘴唇,用饱含敌意的沉默迎接特使大人的到来。
我不知道未来的泰国总理是否受到震撼,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正直的政治家都不会对眼前这个惨烈场面无动于衷,因为一旦这些走投无路的汉人难民为生存而战,那将是官逼民反,他们干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都不会令人吃惊,就像他们从前曾经干过的那样。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基本上说明特使大人是个务实和富有人情味的政治家。钱大宇说,特使大人抱起一个失去父亲的孤儿,并且当场掉下眼泪,这个细节立刻缓和了在场难民的对立情绪。特使大人双手合十,亲自为死者灵魂和妇女儿童祈祷祝福。他还逐一看望慰问死难官兵家属,到医院看望伤兵,向他们保证政府将会给予抚恤优待。
正式磋商只进行几小时就宣告结束。
特使返回曼谷,一道电波把喜讯传向金三角,国王陛下亲自发布大赦圣旨,仁慈高贵的国王圣喻,对所有非法入境的前国民党残军官兵及其家属实行特赦,不再追究责任,嘉奖所有参战官兵。阵亡官兵按照政府军待遇给予优厚抚恤,负伤官兵依伤情分类抚恤。所有汉人可以难民身份志愿加入泰国国籍,宣誓效忠国王,信仰佛教,政府接纳其为泰王国公民。考虑金三角的复杂情况,政府原则上同意归顺后的汉军仍然驻扎原地,保留军事组织形式,保留枪枝武器,协助政府军维持治安,政府发给薪饷,服从政府调遣,等等。取消“国民党东南亚游击总指挥部”称号,汉军正式授予番号为“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
一条孽龙,历经数十载沧桑巨变,吞云吐雾兴风作浪,搅得周天不得安宁,一旦皈依佛门,虽未修成正果,却也立地成佛矣。
段希文向他的部下,这些曾经是中国人,今后应该算作泰国人的大人孩子宣布这个姗姗来迟的和平喜讯。他的声音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好像有种发霉变质的幸福味道。
“我宣布,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中国人,我们是大仁大德的泰国国王的忠实臣民……我们不再漂流,我们的土地就在脚下!……我们的任务是盖房子,重建家园!盖最好的住房,铁皮顶,砖瓦房,楼房,琉璃瓦,不许搭草房!谁搭草房我就掀掉它!……汉人住草房的流浪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太阳斜斜地照射下来,废墟好像起了火。人们惊讶地发现,总指挥的脸仿佛被阳光灼疼扭歪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一年后,段希文因病逝世,泰国国王亲自发唁电追悼,段将军遗体上覆盖泰王国国旗。泰北山区民众自卫队由雷雨田将军继任总指挥,兼任第五军军长,开始了金三角最后的“雷雨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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