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在高二分了文理,我没有任何犹豫地进了文科班顺便也安慰了物理老师。
在文科班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大谈文学大谈文豪大谈人生如歌岁月如梭,他在黑板上流畅地写了“疾风”两个字,然后告诉我们那是他的笔名。我看到的时候只觉得后脑勺有点凉飕飕的。好多年后我还记得他那时说,文学就是你打了某人一巴掌之后说服他,让他再把另一边脸伸过来让你打。可惜没有这样的人让我来试试身手,证明一下我是个很文学的人。
语文课终究是语文课,还是得讲主谓宾讲生字解词。哲学上讲事物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于是最初对文学的一点敬仰在客观实在面前变得无比渺小。我郁闷得只好用汪国真的诗来打发宝贵的青春时光,想一想我都觉得心疼,我对自己说这样总比让老师来浪费好得多。
某天化学课的时候我实在精神得睡不着,我想是上帝给我的旨意让我好好地听一堂课。当我像鸭子听雷似的上完了半节课的时候,我对博子说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全班没有一个抬头看老师的,他也很无奈地说你看老师也不抬头呀。然后在后半节课,我们就开始讨论以后要考哪个大学。
电视开始播放《北京夏天》,那时我们学校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摸底考试,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像那个月那样勤奋地起床。当我在早读时间唾液横飞地给大家讲剧情的时候,博子就在一旁感叹又一个纯洁的灵魂出窍了。我知道他不喜欢《北京夏天》,因为他那聪明的妈妈曾对他进行了很恰时机的思想教育:
“儿子,看大学多好。”
“是呀,真好,羡慕死了。”
“还能有女朋友呢。”妈妈笑着说。
“是呀,真好。”
“你现在要好好学习,等你上了大学,妈妈也不管你,你也可以找个喜欢的人。”
博子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在想怎么才能躲过老师的提问。
“后来,我在我妈妈说完的时候,凑到她身边说,‘现在就等不及了,怎么办呀,妈妈?’”
说完,他就笑了,我也笑了。
有空的时候,我会写些东西来填补时间,而他总是在我的大作的右下角,写几个很烂的字:选自《王博诗集》。然后很正经地告诉我这是他新出的集子,我也很正经地告诉他我见过不要脸的却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大家叫他博子,因为那个时候很流行在名字的后面加个“子”,是亲切吧我不觉得我还是叫他的大名。他习惯叫我“朔”,那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只有他知道。所以他也总是在我面前嘀嘀咕咕地说个子这么小还要“缩”。在我大骂他是旗杆的时候,他总是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更像圆珠笔芯耶。然后我就十分不屑地瞥他一下:上帝,那得多大的笔呀。
政治老师在讲课时,我写了张纸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扔到了他的桌子上,我要告诉他要跟党走听姐姐的话。他看着我直到下课也没有说什么。为了表现和我多么地志同道合,他居然也拿着老汪的诗看,偶尔还小试牛刀地写几首还说要写个《新滕王阁序》。我也乐滋滋地以为我们是同道中人。这样的感觉持续到某天他拿着老汪的诗向我请教。他指着那句朦胧的话问我这是什么意思呀,这种傻瓜怎么不知道这样的诗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我没好气地说等你被别人甩了就知道了。
文科班的班会总是有说有笑有打有闹的。惹得隔壁那些整天捧着厚厚资料就知道打篮球的男生羡慕得直流口水。我的朋友都知道在这种场合是绝对找不到我的。我是天生的五音不全用妈妈的话说我能把狼招来,而博子更厉害他能把我招来的狼都吓跑。在我感叹我们是最佳搭档时他被倒霉地叫了起来。
我在座位上看着他满脸通红的样子很可爱,他说他要唱首会让大家想起很多难忘事情的歌。他回到座位的时候我已经笑得要钻到桌子底下了,我努力地拉紧脸部肌肉拍拍他的脑袋,傻孩子现在谁还去捡一分钱。
一天当我告诉他,把我们写过的纸条给我收集时,他没说什么就把小萝卜头脑袋钻进了课桌。然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很多的纸,包着鼻涕的纸。我恶心地说你怎么不珍惜我们之间的一切呢。他更恶心地说你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我听了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快过元旦的时候大家都忙着准备节目,我却开始忙着准备元旦后的考试。我说我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他拿着口琴要吹那曲长亭外古道边还说要送给我当新年礼物。
我连忙拱手,这位兄台,小女子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万万达不到执手相看泪眼的情分,你还是免开尊口。
不听算了,我只想告诉你我真的要回市里的私立学校了,妈妈说这里太苦了。
我诧异了好久也不知道苦从何来,只觉得嘴里的口香糖有点硬得嚼不动。
然后我们沉默了好久,也没有吃饭,上晚自习前他买了面包看起来很好吃,我说给我一点吧我也饿了。他把格尺那么长的面包一分两半,里边竟然躺着一根粘着铁锈的洋钉。他夸张地说干什么我要走了你也不能谋杀亲夫呀。
元旦的联欢会上他唱了首张学友的歌,几个哥们大骂他是伪君子把好好的嗓子藏起来骗人。唱完了歌他连头都没有回就走了,穿着那件很酷的红色耐克大衣。我坐在角落里看着备考的资料只觉得眼前的字好模糊。
假期后的那天晚自习天气骤然下降,我把最厚的衣服裹在两件羊毛衫的外面,我在想他从此要享受他的生活去了,也许就这样我们一辈子也看不见对方了。我再次看见了瘦瘦的“笔芯”外面裹着那件红色耐克大衣,然后很真实地听见:老妹,咱妈不让我回去了。
同桌用极度暧昧的语气说都叫一个妈了还不承认呐。我说承认什么我有什么好承认的。博子没有理我转身走了,我狠狠地瞪了同桌一眼接着做语文题。他就是这样好多时候我觉得我猜不透他,他会没有来由地不理睬我,他会大老远地为我买零食吃,也会把我给他的纸条当鼻涕纸用。他不喜欢叫我的名字,他习惯叫我:朔。那是我和他之间的名字。
期末考试在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终于结束了,我的作文得了全年组的最高分。博子还是回家了我知道这个县城是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我常常看着他的座位发呆,半天半天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在下学期开始的时候,他在第一封信中给全班的同学问了好,除了我。我想他真的是想忘了我也真的是想让我忘了他。好久好久之后我给他写了信,惨白的信封上只写了他的名字和学校的名字。那时我就在想收不到就算了反正也是无所谓的事。
然后我们总是很有默契地写信,寄信。他的邮戳和我的邮戳总是一样的日期。他总是习惯在信的末尾写着珍重。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准确地址,我手里捏着他以前给我的电话号码却没有打过,我怕我什么都说不出来。高三的元旦他寄来了贺卡,漂亮的外表下藏着他恶毒的语言,他说我这个大作家一定找了男朋友忙得把他忘了。我想告诉他我很想他很想他却只给他回了贺卡祝他快乐。
九九年的高考我的英语只得了六十一分,当我在大榜上看见了这个分数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什么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了。我在上英语课的第一天就让老师哑口无言,因为我眼泪汪汪地说我家里没有会英语的,所以我不会念单词。这么多年什么都在变,只有我记单词的速度和忘单词的速度却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一致。
一个语文老师说过,没有补习的人生是缺憾的人生。因为她教的是我们补习班。
好多人都说我们高四的学生脾气很糟糕,说我们已经被高考折磨得不成样子。我却觉得我一直很正常,按时睡觉按时吃饭按时和老师请假买换季的衣服。在做不出题的时候我也会内疚一下,然后恶心地安慰自己,如果我在高考时把英语作文也写了,没准进了本科上了个很浪漫的大学。
我和博子依然在通信,他和千里之外的我一样要参加两千年的高考,这是个值得庆祝的事情。他说他在班级学习很好上次考了第三。可恨的是当我要拿着信和朋友炫耀的时候,看见了另外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老妹我在B班。
同学的衣服一天一天变得臃肿,教室里给老师休息用的椅子被我们堆积了小山一样的大衣。大片大片的雪花掉到我的脸上的时候,我想起了博子的红色耐克。他说他有了女朋友却没有我漂亮,他每周都送她回家,他说他们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他整理了很多我们的信,在没有电的日子。
他仍然习惯在信的末尾写着珍重。
三次大规模的联考之后,老师在班级的后墙上贴了很显眼的条幅,激励我们要充分利用好冬天这段时间,让成绩更上一层楼。每次走进教室看见它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就是打倒四人帮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在圣诞节来临的时候,我给博子写了信。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我会好好学习的,告诉他我现在很幸福,只是很想他。在九九年的最后一天我收到了他的信,拆开信封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千里之外给我的贺卡。男朋友过来说怎么和你刚刚寄出去那个一样呀。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围脖系得很紧挡住了冰凉的风。
我们的班主任是山东人,他总是在讲课的时候说坏人一定会闷闷不乐死掉的。每天早晨我到教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待新的一天新的模拟题。我的前桌转过头来告诉我,心里有什么愿望一定要马上实现,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闷闷不乐死掉的,不要给自己留下终生的遗憾。看着书桌里那些平整的信,我说我想一个人却见不到。前桌说真的第一天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有故事的人,你的眼睛特别得亮像装满了水。我用塔罗牌算算你和他的缘分吧,他是你的……
是呀他是我的什么,我们已经不需要名字来定义我们的关系了。她摆弄着手中的牌神叨叨地让我慎重地选一张,我说我们是淡淡的相识,然后抽了一张给她。她看着我选的那张牌好半天说这是命运齿轮,孩子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看着她那认真无赖又八卦的表情,我说命运之轮是什么不就是齿轮吗,算了算了别在我这里吓唬人宣传迷信有罪,你会闷闷不乐死掉的。
缘分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东西而已。
校园里的花花朵朵开得越来越灿烂,一股股的香气顺着石板路飘到我的鼻孔里,那段日子我常梦到桃花岛主冲着我张牙舞爪,嘴里念着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平等云云。黑板上的数字不断地减肥,终于在我大汗淋漓的时候变成了一位数。
博子成了体育生。他说没有办法他的成绩很差毕竟条条大路通罗马。
男朋友支支吾吾暗示我该放的都要放一放,我把蓄了一个冬天的头发剪了。顶着一寸长的短发荡在校园里,花的香气呛得我鼻子酸酸的。
下课时我趴在窗台看见老师高高大大的身影从桃花岛的那边走过来,手里提着给我们刷地的水。
我对着窗台上锃亮的玻璃,大声说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看见齿轮在不停地转
却看不清你的脸
注定要这样
才让我记得你说过:
你是我的朋友,一辈子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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