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楼的13层。整个学校最高的建筑。他抱着书刚刚迈出教学楼的时候,看到那一记飞翔。白色衬衣在空中鼓胀打开,像一对翅膀。然后迅速而利落的砸到地面上。他的眼睛突然一片血红。书本“啪”的一声自手中掉落。
尖叫。救护车的鸣笛。重重围观人群。他站在外围看到一个失声痛哭的女孩子,颤抖如风中的树叶。她的男朋友使劲地拥抱他。她是整个事故最直接的目击者。尸体正好掉落在她的正前方,血溅上了她的脸。有一个面目苍白的男生艰难地从里面挤出来,蹲在一旁开始呕吐,太恐怖了,血肉模糊。他一边无助地仰起头来同他说,脑浆洒了一地。
他觉得自己开始呼吸困难。心脏的血液刷刷倒流。隐约有呼啸的风声在耳边盘旋。
胃里的抽搐让他不自觉地倒退一步。然后他看到她的脸。她站在他的旁边,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骚动混乱的人群,面无表情。但是嘴角有一抹讥讽的笑。她漆黑的头发下,面孔透明的白。
是整个场景里面最镇定自若的女孩子。
他突然上前对她说,陪我去抽一支烟,好不好。
学校西侧的长廊。爬满了紫色的藤萝。绿色叶片,柔软的枝蔓垂挂下来。阳光穿透缝隙跳跃。
他深呼吸一口坐下来,才发现自己戒烟已经很久。他尴尬地望着她,不想被她以为是借机搭讪的男人。
她捡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摊在手掌心里面,鼻子凑上去轻轻地嗅。然后她从裤兜里面摸出一包烟,扔给他。
蓝白硬壳的七星。她蹲过来替他点火,然后给自己也点上一支。
他终于感觉自己的心跳回复平稳。虚弱地对她笑一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她长长的刘海挡住侧面。他只看到她翕动的睫毛。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然后似笑非笑:死亡也只不过是一种告别的形式。我们每一天都在告别里面。畏惧或者逃避都没有用。
她的声音同她的神情一样淡漠。她同他遇见的任何女孩子都不同。
可是一定要用这样彻底的方式吗。事情总有转圜的余地,或许过了明天,就会不一样。他忍不住叹息。有一朵花瓣落下来掉在她的头发上,他轻轻地伸手拂去。
可是聂,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明天。她的眼睛里面突然波光潋滟。她的嘴里吐出他的名字。
他突然觉得有无垠的哀伤如潮水兜头将他覆盖。胸腔里面又开始有硬块郁结。
她俯过身去亲吻他的脸。声音仿若从风里传来,聂,我多希望我不是为你而来。
他的嘴唇尝到咸涩的滋味。一切都如同幻觉。
晚上的时候,他照例站在楼道里给蓝打电话。整个楼层都已经栖息。只残余一盏昏黄的灯。两年多来的习惯,一些心里涌动的声音,总有蓝在一边倾听。在蓝毕业后的这大半年,他开始用电话向她诉说生活的点滴。
蓝最近的工作似乎越来越忙。常常加班。家里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今天拨过去的时候,是12点。蓝终于接起电话,她的嗓音疲惫。他对他说学校里面的这起自杀事件,他想告诉她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但是蓝突然对着他打了一个哈欠。她说,聂,对不起,我最近真的很累,我明天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他抓着手机开始不知道说什么。
蓝挂断了电话。他发现自己很想抽烟。然后他又听见她的叹息,聂,你还没有睡吗。
他慢慢向那扇门板走过去。
男生的公寓和女生公寓连在一起。只在每个楼层用一道加锁的门隔开。有的时候,从能够伸进一只手的缝隙里面可以看到穿睡衣的女孩子走来走去。
她站在门板的那一边。依然是白天的白衬衣,布裤子,似笑非笑的脸。这个女孩凭空出现,无处不在。她从门缝里递给他一支烟,刚刚在和蓝打电话吗。
他扬起眉毛。她开始呵呵地笑,聂,我说过,我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有的时候晚上睡不着,站到楼道里抽烟,会看到你抓着手机靠着墙壁讲话,想,外表这样锐利的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表情柔软像掐出水来。后来打听到你的名字。
他吐出一个烟圈。
然后他的心里突然钝痛,像被一把大锤敲击。因为她接着对他说,聂,过了12点,已经是新一天,生日快乐。
烟熏上了他的眼睛。
她是惟一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整整一天,他没有等来蓝的电话。他确信她已经忘记了这个日子。
他一直呆在宿舍里面,睡觉听摇滚。他开始往电脑里塞VCD。看见生日那天的金城武。他在片子里面打电话给很多人,他跑步,吃凤梨罐头。耳机里面他的声音故作镇定,缓缓陈述。但是那样的落魄和寂寞。一个穿风雨衣的女人戴着墨镜出现。她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他爱上她。
无法忍受。他关掉电脑去小卖铺终于给自己买了两年来的第一包烟。
11点的图书馆台阶,已经没有很多人。只有三两对的情侣靠在一起娓娓细语。
两年前,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夜里。他喝多了酒,抓着刀片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看着鲜血从脆弱的血管喷薄而出,他觉得自己快死了,开始大声地哭泣。
是一个女孩子跑过来拿手绢替他包扎。他推她。她狠狠地甩给他一个耳光,她气愤地全身颤抖,她说你还算个男人吗。他愣愣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她是蓝。
她帮他戒酒戒烟。带着他去上自习,一起去食堂吃饭。她长他一届。
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可是她的笑容是漆黑夜里打进的阳光。她甚至替他规划将来。
她毕业的时候,他追着火车送她。他觉得他这一辈子所有没有通道可传输的感情,都统统灌输到她的身上。他爱她,尊敬她,崇拜她。她是他所有的动力信仰和希望。这个可以站在高台上随时演讲的女孩子,目标明确,乐观积极,但是有那样一颗温柔善良的心。
她对他说,聂,我在上海等你。
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颤抖的手指解不开她的衣裳。他从14岁开始就接触女人的身体,可是他生怕亵渎她。
他说,蓝,我要娶你。她躺在他身上,微笑着点头。他的眼泪突然像雨一样倾盆而下。
可是她忘记了他的生日。他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面。
他宁愿相信她只是太忙了。他知道外企的工作一向繁忙,而她是那样一个要强的女孩子。
他开始掏出手机拨打她的号码。他想告诉她,他就快毕业,他们马上就可以在一起,像以前的那些日子。他会照顾她,不让她那么辛苦。
家里的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他拨她的手机,他很少会打她的手机。他觉得她如果不在家,就一定是在工作。工作的时候他不能去打扰她。
接通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头说,请问你哪位。
他觉得是自己按错了号码。他又重新打过去,还是那个声音。
他开始大声的咳嗽。骆驼的烟味那样呛。
一只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
没有抬头。他已经渐渐开始习惯这个女孩子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出现。她的白衬衣和布裤子,刘海挡住大半面孔。身上淡淡的花草气息。
她似乎真的对他无所不知。
我不能失去蓝。他没头没脑地对她说这句话。他知道她会懂。她呵呵地笑,像夜晚掠过窗棂的一阵风,然后在他的身旁坐下。
我不能失去她。他转过身恨恨地重复。
她的嘴唇抿起来,眼神淡漠地对着他,像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样子,面无表情,带着嘲讽。
我说过,我们每一天都在告别里面,畏惧或者逃避都没有用。
聂,她有了新的男人,你已经被抛弃。她已经不再爱你。
他忍不住地伸手去掐她的脖子。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又开始一片血红。
他痛恨她说出他不愿意接受的真相。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她像一把锐利的刀子,对准了他赤裸裸的心脏。
她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一片冰凉。她闭上眼睛,喃喃如自言自语,聂,这个世界已经不符合你的梦想。只有我能安慰你。除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值得信仰。
他终于松开手。他说,你给我听好,蓝是爱我的。她只是太忙了。等我毕业过去,我会和她结婚。她是爱我的。
他在她始终如一的沉默嘲讽里面听见自己脑子里面保险丝烧断的声音。
他一把揪起她就走。
宿舍楼底下的角落。他把她摔到墙上,然后粗暴地亲吻她仿若洞悉一切的嘴唇。
双手毫不犹豫扯开她单薄的衬衣。
他的愤怒和悲伤像窜起的火焰。呼吸如豆大的雨点急促。
可是她的皮肤像寒冷的冰块。她的气息始终淡漠而飘渺。
他用力咬破了她的嘴唇。
放开她的时候,他看到她仰起的面孔。苍白而透明,殷红的血从她的唇角流出来。仿若无休无止。
他终于像一只兽,发出痛苦的呜咽,然后窜逃。
校园里的那起下坠事件,开始有了隐隐绰绰的传言。大四的一个女孩子,因为被抛弃,所以中午的时候一个人坐电梯上了13楼,从开着的窗户跳下来。当场死亡。
他从办公楼路过的时候,看到地面上那一块褐色的血迹。现场清洁得已经很干净,但是依然残余着干涸的血迹。像一个永久的伤口。他突然想起她流血的唇角,午后的阳光让他晕眩。
在篮球场的围栏边,他看到她的身影。双手环抱在胸前,置身事外的样子。一个凝固的姿势,周围来往的人都是移动的背景。
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到那个正在投篮的男孩子。头发很短,黝黑的皮肤上淋漓的汗水。
你喜欢他吗。他站到她身边,语气僵硬。
林曾经和我说,白白,你不是一无所有的孩子。你相信我,我的离开只是为了让你遇见真正爱你的男孩子。他会代替我照顾你一辈子。白白,你会幸福。她转过身对他笑,嘴唇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我相信了林,我相信了他。可是林骗了我,他也骗了我。
她指着那个男孩子。他爱上了别的人。我的眼泪和哀求让他厌烦,他说你怎么不去死。
阳光下她的白衬衣看起来有一点点发黄。他闻到渐渐弥漫的血腥的味道。
聂,不爱你的人,一转身就不爱了。怎么样都已经不爱了。没有结局逃得过离别和死亡。可是他的爱,曾经是我惟一的信仰。我想去问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当初不让我和他一起走。
风吹过来,她的肩膀上有一缕掉落的头发,他拿手指捏起来,放在手掌里面。
所以聂,我不骗你。我来带你一起走。她的眼睛又开始氤氲了水气。
他发现他手心里的头发突然开始断裂。
她7岁的时候遇见林。
她躲在母亲的身后,揪着母亲的衣摆不肯露出头。
母亲狠狠地拧她的手臂,快叫爸爸。快叫哥哥。
12岁的林,他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她怯懦地抬眼看他,眼睛里面泪迹斑斑。浓眉瘦削的少年,他对她说,别怕,以后我是你哥哥。
重新组合的家庭原来和以往的那一个并无分别。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母亲在多年的劳苦和琐碎生活里面,变成一个暴躁尖刻的女人。她带着她,嫁了三次。林的父亲是她的第三个爸爸。
那是一个直接粗暴的男人,靠体力维持一家生存。精力似乎无穷发泄,酗酒。他可以向所有人挥舞他的拳头。依然是无休止的哭泣和争吵。厮打的时候他和她的母亲一直滚到门外面。许多街坊都出来看热闹。后来大家见怪不惊。
她也已经习惯。她的身体上的伤疤总是好了旧的又添新的。母亲的长指甲可以轻易在她细嫩的皮肤上抓出血痕。有的时候她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她憎恨她的出生让她的生活彻底沦入地狱,不得翻身。她总是对她说,你怎么还不去死,一遍一遍地说,一编一遍拧她裸露的皮肤。
生活被眼泪和鲜血覆盖。她缩在墙壁里面仓皇无助。日日祈祷有神仙出现,带她走。
只有林,只有林对她不一样。有一次他的父亲喝多酒,拿脚来踹她。林冲上来把他的父亲推了一个踉跄。他挡在他身前保护他。他被他的父亲打得满脸是血。她觉得那一天她似乎把一生的眼泪都快流完了。她拿毛巾替他擦拭。她说,哥哥,你痛不痛?可是他面无表情,他说,白白,不许哭。眼泪是耻辱。
林16岁的时候,初中毕业。他没有再上学。他迅速地长成强悍锐利的男人。时常不回家,有的时候半夜回来带一身的伤。
已经没有人再敢打她。林猛地掏出刀子的举动吓坏了他的父亲和她的母亲。他们不是没有听说林已经跟在了某位大哥的手下。
她小学毕业那一年,父母不再同意她继续升学。她说,不,我要念书。
僵持。她双手环抱在胸前,直视他们。如果你们不让我念书,那么我就呆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她的母亲冲过来要打她。可是半路收回了手掌,她看到林凌厉的目光。
她开始绝食。不吃任何东西,不说一句话。第5天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林推开门进来把她拉起来,他把一张单子拍到桌子上,他把烟头丢掉,对着他的父母说,签字。
林在整个城市最肮脏的弄堂里租住一个房间,把她安置在里面,他喂她喝粥,他说,白白,从此之后他们和你再也没有了任何关系。我会抚养你上学。
18岁的林。他来接她放学。她坐在他自行车的后座,看他在大街上呼啸而过。他的白衬衣在风里翻飞,像展开的翅膀。有的时候,她下课晚了,林就先在操场上和一些男孩打篮球。他跳投的姿势那样舒展优美,一只大鸟。然后她感觉自己的心就像那一只篮框,“咣”的一声被震荡贯穿。
她开始成为不动声色的女孩子。有一天晚上,有一个人过来敲门,林抓了衣服就跟出去。她爬起来偷偷地随在后面。街道上的一次斗殴。木棍和刀光,呻吟和鲜血。可以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她看着林,只有他穿了白衬衣,他的出手野蛮并且迅速。他遗传了他父亲的体魄和凶狠。
她一直站在远远的地方看,仿若与己无关。
清场的时候,林看到了她。他的身上挂了彩。她把随手带的绷带和鱼骨粉拿出来。她的目光镇定并且淡漠。她知道他希望看到她这个样子。他深深地凝视她,任由她包扎,然后他笑了。
她很少看到他笑。那一刻心里的疼痛和柔软,让她像一朵含苞的花,迅速地绽放开来。
她想她终于明白她生命的意义。为了这个惟一爱她的男人,为了能够让他满意让他笑。
她在学校里面是沉默的女孩子。似笑非笑,穿白衬衣,瞳孔漆黑。成绩好得出奇。16岁的时候,她是那所三流初中惟一一个考上省重点的学生。
那一年,林入狱。林去自首的前一天,她并没有哭。她已经懂得林的环境里面生存的规则。
是他自告奋勇去顶罪。所谓的大哥支付给他的钱,足够让他们两个生活十年。
她只是上前拥抱他,嘴角挑起来,她说,我等你回来。
她一个人坐火车去那个临近的城市报道。三年高中寄宿在学校。她在学校发的表格上填写,父,亡。母,亡。她想了一想,没有再填写其他的亲人,她不愿意再承认林是她的哥哥。她在心里面默许给了他一个身份,他将是她的丈夫。
她每一个礼拜都坐车去看他。在那个四周被山包围的监狱里面,林的头发被剃光,变得黝黑健壮。他们对坐着,都是冷淡的样子。有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她开始学会了抽烟。正午的时候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不理会任何人的眼光。她知道此时林正在挥汗如雨的搬大块大块的石头,穿着囚衣,抿紧了嘴唇。
她的眼睛非常非常的疼,似乎一眨就会有多余的水分掉下来。但是她一直坚持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林被判了20年。她19岁的时候,去看他,给他看北京那所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再次看到林的笑容。她淡漠地回应他,指甲掐进掌心里面。她怕自己敲碎玻璃扑过去抱着他。
她开始给林写信,偶尔打电话给他。她在大学里面也依然是出类拔萃的女孩子,除了一点点沉默和孤僻。
20岁生日的时候,她接到林送去医院急救的通知。
她站了一夜的火车,跪倒在医生的面前。她的牙齿不停颤抖,说不出完整话来。她说请你们救救他,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几个狱警过来拉开了她。
他们说林把牙刷折断了自杀。她开始安静下来,她进去看他。
她把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面。她说,求求你,醒过来。不要让我一无所有。然后开始轻轻地笑,没有关系,不醒过来也没有关系。林,带我一起走。她把啜泣都吞没在嗓子里。
林睁开眼睛和她说话,他说,白白,你不是一无所有的孩子。你相信我,我的离开只是为了让你遇见真正爱你的男孩子。他会代替我照顾你一辈子。白白,你会幸福。
白白,你要相信我。
他再次对她微笑。白白,我们每一天都要和一些人告别,畏惧或者逃避都没有用。答应我啊,白白,会有一个男孩子出现,代替我照顾你。你要相信我,他一定会很爱你。
林没有熬过第二个夜晚。他始终没有对她说是谁把牙刷插进他的脖子里。
她很早就懂得一些游戏的规则。她没有问。
她接受了自杀的说辞。她相信林只是希望她幸福。她什么也不想追究。她从来都不想让他失望。
她在半年之后的一个日光曝晒的中午看见凌。他正跳起投篮,姿势华丽优美,篮框“咣”的一声被震荡贯穿。
他们迅速地相爱。凌对她说,白白,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是要来照顾一辈子的。白白,我爱你。多么地爱你。我有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么多的爱从哪里来。
她在他的怀里微笑。眼睛里面潮水涌动起伏。林,他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了。
他们说好一毕业就结婚。她为他打过一个孩子。
所有幸福的期待将疼痛掩盖。
可是最后一个学期,凌对她说,他爱上了别的人。两个人相处得太久,已经厌倦。
她开始不争气地哭。跪在地上哀求他。
他睁大眼睛看她,突然充满鄙弃,白白,原来你和别的女孩子也没有区别。你一贯的冷漠和镇定去了哪里。
聂,林骗了我。她在他们初次遇见的办公楼下,抬头对他笑。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放置希望。幸福是幻想。
她蹲下身去轻轻用手指抚摩地上干涸的血迹,神情如同抚摩自己的皮肤一样温柔。她指给她看,掉在了这里,身体像破麻袋。血溅得这么开。这里是脑浆。头颅碎裂。
他趴低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
晚上的时候,他再次拨打蓝的手机。他说,蓝,你放心,我不会怎么样。我只是希望你告诉我真相。
蓝在很长的沉默之后对他说,聂,对不起,你不能给我所要的未来。
他的出生是母亲的死期。他的父亲憎恨他,却不得不抚养他。
他把他丢给保姆。留了一间房子给他,每个月往他的账户里打一笔足够的钱。
他理所当然地逃学。他出去花天酒地,经历过生命最堕落而糜烂的形式。终于疲倦。
他的心脏在深夜的时候会空荡荡的晃荡。他不知道他生命的意义。
他的父亲捐了一笔钱把他丢进这个距离他远远的大学里。
他抽烟喝酒。没有人愿意同他来往。他只有在把烟头按在皮肤上或者用刀子在手腕上一划的时候,才会觉得自己依然还存活。因为还有疼痛的知觉。
蓝是他的方向。她拯救他。他开始背着书包去自习。在食堂排队为蓝买喜欢吃的菜。他身上的暴戾慢慢地融化开来。因为她的期望和注视,他努力让自己积极而乐观。蓝是他的爱人,他的母亲,他的上帝。蓝毕业之后,他每天都要站在楼道里给她打电话。
可是就在他以为一切的幸福都触手可及的时候,蓝终于厌倦了他。
她也是一个女人。那样好强的女人,在上海那个她一直梦想的城市里面,她的脚步在不停地追逐里面终于变得疲惫。她开始明白一切外地女孩要想在这样的地方立足,是如何的艰难。
他是她所在公司的亚太区总裁。这或许是她一生里面最好的一次机会。她不能错过。她含蓄而矜持地同他交往,每日固定回她自己租住的地方。他们约会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终于向她求婚。
她不能错过。穿过水晶鞋的女人永远再也不会甘愿去做原来的灰姑娘。
她在电话里面开始哭泣,聂,你这一辈子也不能给我他所能给的。聂,你明白吗。我不再爱你了,也不能再等下去。
她把他整个地否定掉了。他惊讶自己的声音这样理智沉静,他说,蓝,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没有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是你一手把我从绝望里面拉出来的,你不能再把我放回去。
蓝说,聂,不要再说了。就当我对不起你。我和你的认识本来就是错误的,我那一天就不应该救你。
他关掉手机。走回宿舍。他特意在门边的镜子前看了一下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只是嘴角不自觉地挑起来,那是一个嘲讽的弧度。
今天的宿舍大家都睡得很晚,似乎在热烈地讨论一个话题。有一个人看见他进来,大声地对他说,聂,你知道吗,那个跳楼的女生原来和我们住同一层楼。就是邻近的女生宿舍。她是被凌抛弃了,才一时想不开。凌,你见过吗,就是那个校队打篮球的。真看不出来啊,我昨天还看到他面无表情地在篮球场打球呢。那个女生也忒傻了,真不值啊。对了,她的名字挺特别,她叫白白,林白白。
他再一次看到她站在他面前,双手环抱在胸前,看着宿舍里讨论激烈的人,面无表情。但是嘴角有一抹讥讽的笑。她漆黑的头发下,面孔透明的白。
他记得他走上前去对她说,陪我去抽一支烟,好不好。
她在藤萝花下凑过来亲吻他,她的声音飘渺如叹息,聂,我多希望我不是为你而来。
她的眼泪掉在他的嘴唇上。
白白,为什么要选择在中午呢。他问她。
她轻轻地笑,阳光最炽烈,鲜血和眼泪都会迅速蒸发干涸。那个时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凌的时候。
爬到窗台上去,风扑面过来,突然觉得自己长出翅膀。想起坐在林的自行车上呼啸而过,在空中的那一刹那,真的觉得自己会飞起来。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梦想。灵魂在另外一个地方。
聂,躯壳没有意义。我站在一边看围观的人对我的尸体指指点点。然后我闻到你身上血腥的气息。聂,只有你看得见我。呵呵,我听见你心里的声音,它要我带你走。
我不是林,我不骗你。我为你留下来,我带你一起走。
只有我能安慰你。除此没有任何人,可以再值得信仰。
她身上血腥的气息已经如乌云将天空覆盖。她的白衬衣上开始出现大朵大朵的血迹。她对着他笑,五官往下滴血。她朝他伸出手。
他记得她冰凉的皮肤。
他探出手去握住她,他说,好的,白白。
宿舍的同学开始疑惑地问他,聂,你在同谁说话。渐渐地开始充满恐惧。
中午12点的校园,发生第二起下坠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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