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军事学院学习的一年多,严泽光打赢了两个战役。第一个战役是基本上把女儿笼络住了,第二个是基本上完成了常规战争陆军战术思想到机械化和远程火力条件下的现代战争战术思想的过渡,连续三个月终考试,合同战术、多兵种协同战术首长决心、机关作业等科目,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以至于那几个学不进去的老伙计开他的玩笑说,老严今年四十七,发奋图强像十七,回去继续当团长,满腹战术打地皮。
严泽光的发奋图强的确是罕见的。
军事学院的学员除了地方高考的本科生,所有的指挥系差不多都是由中老年学员组成的,指挥系出操只是象征性的,一群老头或小老头有的腆着肚皮,有的戴着谢顶,跑步跑得五花八门。但是严泽光从来认真出操,集体行动的时候绝不中途退场,自由活动的时候,别人溜达,他拔正步。严泽光拔正步不光是在操场上拔,回到宿舍,有时候看书累了,写论文累了,就在宿舍里拔。直到有一天楼下的齐副师长跑到楼上来抗议,这才改在宿舍外面的马路上拔。学院的纠察队常常看见一个瘦高个小老头半夜三更在院子里拔正步,传为奇闻。
严泽光深造的这个班,学期是两年,但是刚刚过了一年半,突然来了一道命令,高级指挥系的学员提前毕业,立即返回部队。大家便赶紧收拾铺盖,然后各奔东西。
一个车厢里还有本军的另外几个高龄学员,路上大家议论,看来真的要打仗了。最近这段日子,不断从南方边境传来各种消息,报纸也加大了边境摩擦宣传的力度。严泽光是敏感的,他把各种消息综合起来分析,认为打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是不可能大打,真的打起来,也不过是敲山震虎,威慑一下而已。这个国家跟本国的交往历史悠久,用严泽光常说的话说,有团结有斗争,斗争是手段,团结是目的。眼下虽然有摩擦,但是还没有到引发世界大战的程度。
严泽光多少还是有点兴奋,你找不到狮子老虎,打一只狗熊也可以过过瘾啊!
但是严泽光又分析了,即便是真打,恐怕也轮不上二十七师,因为二十七师作为战略预备队,其主要的作战方向是北方而不是南方,这几年的训练和装备都是根据北方潜在敌的装备和战术,连服装都是根据北方气候配发的。严泽光分析,可能是南方有军事行动,北方进入战备。如此而已,而已!
二十七师一团老团长严泽光乘坐火车奔驰了两个昼夜,回到所在地相州市。火车快要停下的时候,严泽光往车窗外一看,吓了一跳——站台上几乎出现了二十七师所有的首长。严泽光心想,不知道这趟火车还有大首长呢,看这规格,被迎接的至少是大区副以上。赶紧缩起脖子想溜,眼睛骨碌碌地寻找石得法,他估计石得法会亲自来接他。
严泽光见师首长们都挤在十六号车厢门口,就退回到十五号车厢,免得撞见首长们尴尬。岂料他拎着包刚下车,就听十六号车厢那边喊,下来了,下来了。
严泽光稀里糊涂地站住,东张西望,看见师长秦国家、政委马士基带头,其余副师长、副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一干人等在后,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
严泽光心想,妈的,这么多人来了,老子这个老团长连敬礼都来不及。正傻着,师长秦国家说,“老严,赶快走,十万火急。”
这当口,沈东阳和另外一个参谋已经把他的行李接走了。
严泽光稀里糊涂地问,“去哪儿?”
秦国家说,“去机场。”
严泽光说,“干什么?”
秦国家说,“上了车再说。”
一行人便匆匆上车。几辆蒙上伪装网的北京牌越野吉普车风驰电掣地向八十公里以外疾驶,那里有军区空军的一个直升机团。
严泽光见师首长们表情都很严肃,而且他是和师长政委同坐一辆车子,心里好像有点预感,好像是有紧急情况了。严泽光说,“什么事情搞得这么严重?我总得回一趟家吧,我在车上连脸都没有洗,牙也没有刷,我说话口臭你们可别怪我啊!”
果然,师长秦国家介绍情况很紧急。秦国家一脸严肃地说,“严泽光同志,现在我代表军党委,不,我是受军党委委托跟你谈话,因为情况紧急,军区党委于一月九日,也就是昨天夜里召开紧急常委会,会议内容暂不传达,现在只向你传达一个内容,任命严泽光同志为陆军第二十七师师长。听清楚了吗?”
严泽光腰杆一挺说,“听清楚了。”
秦国家问,“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严泽光说,“知道,要打仗了。”
秦国家说,“你现在还想回家洗脸刷牙吗?”
严泽光说,“等打完仗再说。”
秦国家说,“那也用不着。一会儿上了直升机再说,不过直升机上也没水。现在师首长全都出动了,董副师长去军里受领任务,准备拉动。我,你,马政委,王副师长,张参谋长,乔主任,贺部长,还有司令部的几名参谋;构成二十七师前指,直接到广西边境看地形,你这个脸至少要到中午才能洗上。”
马士基说,“现在明白了吧,你以为我们都是来接你的啊,你就是当军长,我们也只会派副师长来接站。”
严泽光还是东张西望说,“秦师长,马政委,我还有点不适应呢。妈的就像做梦。”
马士基说,“你老严糊涂,什么秦师长?老秦已经是副军长了,否则师长怎么能轮上你来当?”
严泽光说,“我说的不适应就是这个意思,现在适应了。”
秦国家说,“你有什么要求吗?”
严泽光说,“地图,我现在就想看地图。”
2
王雅歌没有想到,她的丈夫说好了回来过春节,这天到家,可是连人影也没有见到。
这天上午师医院也处于紧急状态之中,先是接到了董副师长的命令,立即进入一级战备,一是立即遣散轻病号轻伤员,二是组建留守处,三是做好前出的人员物资准备。
王雅歌是年龄偏大的副院长,院党委开会决定让王雅歌负责留守。王雅歌有点拿不定主意,她不知道严泽光何时回来,严泽光的团长还能不能继续当下去。如果严泽光回来了,还在一团当团长,一团去了前线,那她也应该去。虽然夫妻关系不甚融洽,但一夜夫妻百日恩,这话是没错的。随着年龄一天一天地往老里长,老两口也就磨合得没有多少脾气了。王雅歌担心的是,部队打仗要年轻化,以严泽光的年龄,当步兵团长,和平时期咋咋呼呼还凑合,真的翻山越岭去打仗,别说指挥了,能不能走得动恐怕都很难说。王雅歌的想法是,如果老严回来闲置了,她就留守算了,到前线去她不一定有用,留守了至少还可以陪陪老严,免得他受刺激。以王雅歌对严泽光的了解,如果这次去前线,倘若因为年龄大而被留了下来,老严是很难接受的,这是一道危险的坎。
到了中午,董副师长亲自来到师医院,把王雅歌叫到会议室,开门见山地说,“严师长已经到前线了。”
王雅歌吃了一惊,说:“董副师长你真会开玩笑,我们老严都已经做好了到农场的准备,已经做好了到二线的准备,已经做好了退休的准备,什么时候成了严师长啦?”
董副师长说,“你们家老严,如果继续当团长,那他真该转业了。可是从前天夜里开始,他是二十七师的师长了,在本军区内,他还算是比较年轻的师长,他比我还小一岁呢。”
王雅歌说,“我知道部队要动了,但我不知道老严已经当师长了。这个人,太不把我这个配偶当回事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董副师长说,“王雅歌同志你不能这么说,严师长自己都不知道他当了师长,他下了火车就被接走了,直接坐飞机去前线看地形了。”
正说着话,石得法过来了,说:“老王,没有接着严团长,严团长被师首长接走了,严团长现在是严师长了。”
王雅歌说,“知道了,你如愿以偿了,可以当一团的团长了。”
石得法表情很难看地说,“还没有呢。”
董副师长说,“石得法同志,军党委已经通过了,你这个代理团长前面那两个字基本上已经去掉了。这两天就宣布。你要保证部队拉得动,走得出,行得顺!”
石得法说,“放心吧董副师长,我们一团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随时领命出征。”
董副师长和石得法离开之后,王雅歌找到院长,坚决不同意留守。院长也知道严泽光当师长了,无论让王副院长留守还是前出,他都不敢作主,又打电话请示董副师长。董副师长说,“不能让他一家两口都到前线去,孩子过年回来家里不能没有一个人。”
院长心里有了底,对王雅歌说,“董副师长说,你们家得有一个人在家,不然孩子回来过年咋办?”
王雅歌亲自给董副师长打电话说,“董副师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的孩子是在王副师长家长大的,她妈妈到前线了,她娘还在家嘛!”
董副师长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就同意了王雅歌的请求。
到了下午,孙芳也把电话打到了师医院,说:“不得了,听说部队要打仗了,老王他们先走了。你们家老严当师长了,也走了。”
王雅歌说,“知道了,我也要走了。妞妞寒假回来,你们娘几个过年吧。”
孙芳说,“你一个女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去做什么?”
王雅歌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我在家又能做什么?”
孙芳说,“那你给我参谋参谋,要不要给他们带点什么?”
王雅歌说,“你真是个好家属。不过他们什么都不需要,他们需要的,你也办不到。你就在家好好地带好孩子,就是对他们,不,就是对我们的最好的支持。”
3
二十七师前进指挥所一到边境,新任副军长秦国家直接去了战区前指,其余人员在玉田军分区匆匆休整了一下,下午将由边防部队的一个连队护送,登上玉屏山。按照战区的统一部署,一旦战争打响,他们将从这里展开攻击,向纵深推进。
沈东阳发现,从玉田军分区招待所里走出来的严泽光已经不再是一年前的严泽光了,尽管他又多长了一岁。严泽光脸上的胡茬子被刮净了,下巴铁青,一套合身的新军装穿在身上,里面露出雪白的衬衣领口,帽徽和领章都是新的,鲜红鲜红的,鼻尖上亮闪闪的,不仅脸上的晦气一扫而光,就连他曾经见到过的老年斑的痕迹也全然不见了,眼袋似乎也消失了,身板也显得比过去高大,好像一有仗打了,一当上了师长,岁数立马就年轻十岁,个头立马就长高了三公分。
严泽光下午两点三十分准时出现在玉田军分区招待所院子里,这时候前进指挥所的人都还在各自的房间忙乎着,参谋长张省相手里还拿着电话在叫喊。只有王铁山跟严泽光前后脚站到了院子的中央。
严团长,不,严师长,像南方峻峭的山峰一样挺拔,脸上洋溢着矜持和威严的微笑。看见师长和王副师长雕像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中央,张省相对沈东阳说,“去向老严,不,去向严师长报告,交通车很快就到。”
沈东阳便赶紧下楼,向严泽光敬礼报告。
严泽光冷峻地看着沈东阳说,“回去告诉你们参谋长,我命令,他在三十秒内下来见我!”
沈东阳惊呆了。他计算了一下,他从院子跑回三楼,至少要十秒钟,他把师长的命令传达给张参谋长,至少要用十秒钟,张参谋长最多只有十秒钟的时间从楼上跑下来。张参谋长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王铁山站在严泽光的背后,没有说话。
严泽光见沈东阳犹豫,翻腕看了一下手表说,还有二十八秒。
沈东阳箭一般地返身向楼上冲去,连报告都没有顾上,只对张省相说了八个字,“师长要你马上下去!”
张省相放下电话说,“干什么火急火燎的,仗不是还没打起来吗?”
张省相也是个老革命,还沾点抗日的边,过去他当师里的副参谋长,严泽光当一团团长,严泽光傲慢,他也傲慢。严泽光对他阴阳怪气,他对严泽光也是阴阳怪气。后来他当了参谋长,副师级了,严泽光还是团长,严泽光就不再对他阴阳怪气了,因为一个师司令部的参谋长对于一个团长来说,差不多就是顶头上司。通常的情况下,一个团长宁肯得罪一个副师长,而不愿意得罪师里的参谋长,训练考核、器材分配、战备检验等等,都是要参谋长说话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严泽光一夜之间当了师长,张省相还得尊重一点。当然,角色转换需要时间,张省相在很短的时间内还没有转换到位,他可以对严泽光尊重,但尊重不等于敬畏。张省相大步下楼,跨到严泽光的面前说,“师长,交通车还没到。”
严泽光看也不看张省相,看着手表说,“为什么还没有到?谁的责任?”
张省相顿时语塞,支吾了一下说,“这段时间那边的特工渗透得厉害,边防部队正在进行地毯式搜索,为了确保首长的安全。”
严泽光说,“我中午睡了两个小时,因为我是一师之长,我养足了精神就是给你们下达命令,难道你们全都睡了吗?在我休息的时候,你们必须行动,包括你说的确保首长安全。现在我要上山!”
张省相说,“我已经打电话催了。”
严泽光说,“这个电话你应该提前一个小时打!没有车子,我徒步!”
说完,迈开长腿,就要出门。
马士基说,“老严,严师长,没必要发这么大火吧?”
严泽光的目光向马政委的脸上一扫,一字一顿地说,“马政委,从进入战区开始,我是一号,你是二号!”
马政委的脸色顿时极其难看,嘴巴动了动,想发火,但还是忍住了。
王铁山说,“严师长,请你稍等,我已经调越野车了。”
严泽光这才站住,背着手,谁也不看,看天。
大约过了五分钟,三辆越野吉普车吼叫着开进玉田军分区的招待所院内。所有的人都自觉地退在后面,包括政委马士基,都没有说一句话。沈东阳把第一辆车门打开,严泽光招呼王铁山和马士基说,“走吧!”
王铁山说,“我坐第二辆,你和政委先走。沈东阳你带车。”
坐在车上,严泽光和马士基都没有说话,盘旋了几个弯子,严泽光才咬牙切齿地说,“妈的,出师不利!”
马政委说,“老严,你太不冷静了,就十分钟的事情!”
严泽光说,“不冷静?我够冷静了!你说就十分钟的事情?说得轻巧,十分钟就能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在战场上,我是一号,军事行动由我负责。下来开党委会,你是书记,由你主持。”
马政委一听这话,才觉得有了台阶,委婉地说,“现在还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我们都不能带着急躁情绪上战场。”
严泽光说,“这样的参谋长还能用吗?我提议今晚就召开常委会,研究上报张省相的免职问题,我这个师长不能用这样的参谋长。光他那个体重,快二百斤了,他就不能当师参谋长。”
马士基的脸腮一哆嗦,眼睛里出现了巨大的惊愕,见鬼似的看着严泽光问,“老严你说什么?就这么点小事,你就要换参谋长?”
严泽光说,“请你组织常委会形成决议报前指党委,推荐张省相当副师长,当副军长,当副司令员,他就是不能给我当参谋长!”
马士基说,“这个常委会我不能开。”
张省相和王铁山坐在第二辆车上,张省相满脸愁云地向王铁山诉苦说,“王副师长你评评理,我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中午你们至少都睡了一个小时,我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都在落实他的指示。边防部队又不归我指挥,他的交通车就迟了十分钟,他老严,不,他严师长,就当着参谋干事的面那样批评我,这不是给我下马威吗?”
王铁山说,“老张,哪怕你打了一千个电话,哪怕你累死,但是有一件事情你不能含糊。计划是两点半登车,你让师长政委等司机,那他当然不痛快了。”
张省相说,“我感觉这是小题大做。妈的我去年就是师参谋长,前天他还是团长,你当了师长总得给我这个老参谋长一点面子吧。这真像鲁迅说的,人一阔就变脸。他变得真他妈的快,一夜之间,连政委都不放在眼里。”
王铁山说,“那你就想错了,他前天还是团长那是不错,但是他在三年前就把自己当作师长了。你今天给他下个军长的任命,他明天就敢训秦副军长,你信不信?”
张省相说,“我这个参谋长怎么当啊?”
王铁山说,“你要搞清楚,老严现在是个什么心态。你知道公园里的老虎是怎么养的吗?”
张省相说,“不知道,我知道这个干什么?”
王铁山说,“公园里养老虎,光给它肉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老虎就没有野性了。可是你把老虎放出来,放到深山老林里,你让它自己找肉吃,不出三天,老虎会比过去更加凶猛。老严就好比关了二十年的老虎,已经快要憋死了,突然放虎归山,那你想想吧,他能不凶吗?你一定得当心。”
张省相说,“我是有思想准备的,可是我还没有转过弯来,就被他劈头盖脸地搞了一顿,措手不及。”
王铁山说,“你不能让一号适应你,你得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他。他的风格是说一不二,言必信,行必果,你既然当的是参谋长,那就要摆正位置,不然的话,恐怕还有更难堪的事情。”
张省相说,“我日他娘,我也是个老革命了,在他眼里就是个大参谋,不,连大参谋都不是,就是个参谋。只不过年龄大一点而已,而已!”
4
沈东阳原以为,当了师长,又到了边境线上,眼看就有仗打了,严泽光一定是春风满面,一定是笑逐颜开,一定是从容不迫。但是他想错了。他知道在玉田军分区招待所的那个中午严泽光并没有休息,只是简单地洗漱更衣,然后就摊开了地图。
参谋们也都没有睡觉。严师长一会儿要前指的敌情通报,一会儿要东西两个战区的部署设想,还要了近几天的报纸,甚至还要了槟辉地区的地方志。以作训科长朱定山为首的参谋们忙得团团转,不敢离开房间半步,因为你不知道严师长在什么时候要什么。
根据前指的部署,二十七师的作战方向预定在中线,也就是依托玉田地区,师前进指挥所设在距离骑线点三公里的槟辉山上,有一截长满青苔的城墙,上面镌有“镇北锁南”四个正楷大字,据说是清朝同法军对垒的时候修的。
那天下午,严师长登上城墙,站在城墙上,举着望远镜看了很长时间。马政委火了,说:“仗还没有打起来,你这个当师长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暴露目标,倘若对方给你一炮,战争可能就是从你身上引发的。”
严泽光没有理他,从城墙上下来之后,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又去看地图,又去看东西两个集团的作战方案,还把地方志翻了翻。
张省相接受了教训,寸步不离,但是又不能靠得太紧。
严泽光后来站起来了,出了临时构筑的指挥所掩蔽部,对沈东阳说,“你去把王副师长请来。”
王铁山那当口正在跟后方的董副师长通电话,询问部队前出的情况,那边回答说一团和炮团已经作为军里的第一梯队,正在装车。王铁山过来,把情况向严泽光汇报了,严泽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严泽光说,“老王你过来看看。”
王铁山俯身在地图上看了良久才抬起头来说,“这个地形,打进攻战斗有很大难度。”
严泽光说,“你说对了一半。有很大难度不怕,有难度就有高度,我们二十七师不怕难度,就怕没度。”
王铁山说,“此话怎讲?”
严泽光说,“我在直升机上就开始分析我们二十七师的具体任务,最好是在西线,其次是东线,我最不想来的就是中线。妈的后来果然来了中线。中午我并没有睡觉,我把这一块的地形都琢磨透了,把敌情状况也分析得八九不离十,结合战区赋予东西两个集团的任务,我发现不对了,我们二十七师这次到前面来,可能是狗咬猪尿泡,空喜欢一场,没有仗打,最多敲敲边鼓。”
王铁山愕然道,“不会吧,这么大的行动,又不是儿戏。”
严泽光说,“我把话放在前头,你等着看。”
王铁山说,“你这样说,我觉得也像。我们是北方部队,针对的是丘陵、江河和平原作战,这个地方有点伸不开拳脚。”
严泽光和王铁山对话的时候,沈东阳就在旁边,这时候他似乎明白了,严师长为什么那么喜怒无常,为什么中午会发那么大的火。
王铁山说,“我分析,我们二十七师不一定首当其冲,但是也不一定没有作为。东线可能用不着我们。但是从总体战略上看,西线方向对方有三个重要城市,从地形上看,我们向西线机动的可能性比较大。”
严泽光一拳擂在王铁山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说,“老王,你这个老狐狸,哪怕你这一辈子打的都是糊涂仗,但这回你搞明白了。二十七师要想啃一根硬骨头,就看西线了。”
王铁山说,“你这话有问题,你总不能把二十七师打硬仗的希望寄托在西集团的失利上吧?”
严泽光说,“别忘了双榆树,你这个老狐狸之所以登上了主峰,不就是把你的胜利建立在我的失利上吗?”
王铁山说,“岂有此理,这是一回事吗?栽赃啊!”
严泽光说,“你明白我明白,这事不说了。”
严泽光和王铁山看了一阵子地图,又把张省相招呼过来。严泽光好像是忘记了中午的事情,好像是忘记了要向常委会建议换参谋长的事情。严泽光对张省相说,“老张,看出名堂没有?”
张省相说,“我这个大参谋,就是看出名堂也没有名堂,你严师长说怎么打我就怎么打。”
严泽光说,“你老张当什么都合适,就是不适合当参谋长。说起来你还挂点抗日的边,比我早两年参加革命,给我打个下手确实委屈你了。”
张省相说,“那你把我撤了好了。就怕你没有那个权力。”
严泽光说,“我是没有权力撤你,但是我有建议撤你的权力。就算不撤你的职务,我还可以把你晾起来,让比你更明白的人干。”
张省相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严泽光说,“没有在指定的时间内落实一号命令,这是当参谋长的大忌。我已经向马政委提议,召开常委会,推荐你去当副军长,当副司令员,当联合国副秘书长。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你还当你的参谋长吧。你给我记住,如果战争打起来了,你再有一次打了一号命令的折扣,你就立即给我歇着,安度晚年。”
5
鹅毛大雪下了一夜,相州市覆盖了,把城市的道路覆盖了。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一辆又一辆覆盖着伪装网的军车从西大营疾驶而出,隐没在雪地里。
相州市的老百姓在半夜三更听见外面滚过隆隆的雷声,第二天早上,就不是秘密了——二十七师的部队已经连夜出征了。
这年的春节,严丽文从学校回来,二十七师的部队基本上都空了,爸爸妈妈不在家,爹爹也不在家,只剩下娘和一个王奇。
王奇已经十四岁了,正读高中一年级,见严丽文一身军装回来,高兴得跳了起来,喊着姐姐,就把严丽文给抱住了。
严丽文说,“王奇简直就像雨后春笋,一年多不见,已经长这么高了,连鼻涕都没有了。”
王奇抗议说,“我什么时候流过鼻涕?我听妈说,你小时候还尿过床呢!”
严丽文抓住王奇就捏鼻子,说:“小坏蛋,再胡说我揍你!”
王奇大喊大叫说,“解放军打人了,耍军阀作风!”
孙芳听见外面动静,出门一看,又惊又喜,张着手就跑了过来,拉住严丽文,刚说了一句妞妞,眼泪扑扑打打就落下来了。
严丽文松开王奇说,“娘,你怎么啦?”
孙芳说,“都去打仗了,都去打仗了,枪林弹雨的,枪子儿可不认人。”
严丽文说,“嗨,娘你真是家庭妇女,军人嘛,打仗算什么?像我爹爹和我爸爸,再不打仗就憋死了,打仗就是他们新生命的开始。”
孙芳说,“你也这么说?”
严丽文说,“我不光这么说,我还要这么做呢。我们学校要组织医疗队,抽调一批成绩好的到前线见习,我已经报名了,只要有动静,马上就前出。”
孙芳说,“天啦,你这孩子,你爸爸妈妈爹爹都不在家,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跟你娘商量一下,你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向他们交代啊?”
严丽文说,“娘你搞清楚了,我也是军人了,到前线是我分内的事情,娘你就别怕了。”
孙芳说,“就算不用我负责,可是我不放心啊!”
严丽文说,“娘,你就放心,我们是医疗队,不会去拼刺刀。”
王奇说,“就是,妈妈就是杞人忧天,什么事都管。”
严丽文说,“王奇,我的警告你记住了吗,学习成绩不在前十名以上,不许你喊我姐姐。”
王奇说,“第一,你让不让我喊你姐姐,那是你的事,我喊不喊那是我的事。我高兴了喊,不高兴了还不喊呢。第二,本司令的成绩不仅在班里是前十名,在全年级也是前十名。”
严丽文说,“好,那你就是我的好弟弟。不过你不许撒谎。”
王奇说,“正好,明天就是家长会,我正愁着,妈妈老是记不住老师的话,还把我的成绩跟别人搞混,贬低我。明天家长会布置寒假作业,姐姐就劳你大驾了。”
严丽文说,“我是有必要掌握你的真实情况。”
第二天,严丽文果然参加了相州市第三中学高中一年级的家长会,严丽文穿的是军装,胸前别着军医大学的校徽。老师们议论说,这些军队干部的家庭真逗,开家长会,有的来司机,有的来勤务兵,还有的来保姆,这回又来了一个军医。
眼看就到了大年三十了,孙芳跟严丽文商量,说:“每年过年都是热热闹闹的,今年两家一下子出去了三个,剩下咱三个,冷冷清清的,我想请个人到家里过年,你看行不行?”
严丽文说,“娘想请的,一定值得请,我同意。”
孙芳说,“我想请人民医院的沈大夫,这个人帮别人帮了不少,自己却孤苦伶仃的,怪可怜的。”
严丽文说,“就怕她不来,老太太挺孤僻的。”
孙芳说,“我去说说看,来,自然是好事,不来,我们也尽心意了。”
严丽文说,“她没有子女吗?”
孙芳说,“我听贾护士长说她是孤身一人,但是有个侄女,也是养女,传说前年贾军长和刘主任帮助他在部队物色女婿,好像还把沈参谋叫去相了一面,后来又没有下文了。”
严丽文说,“哦,还有这事,我怎么没有听说?”
孙芳说,“你爸爸好像也在场。后来你爹爹说,那个沈大夫好像有些来历,跟贾军长和刘主任都很熟。”
严丽文沉吟着说,“娘,请沈大夫的事交给我吧,冰天雪地的,你就别跑了。”
第二天早上,严丽文骑着车子去了人民医院,贾护士长说,“沈大夫不在家,去广西了。”
6
尽管感觉上中线可能没有大仗,但是二十七师还是积极地做好了准备。一夜之间,全部换上了作战迷彩服。
严泽光把综合情况都分析了,并且一再向战区请缨,陈述了中线出击的有利条件。凭借战术谋略的优势,他把不利条件都看成是有利条件。
后来前指来了预先号令,原则上同意了二十七师侧翼出击保障西线的方案,但是前指一再强调,即便是战争启动,即便是中线出击,也只能是侧翼保障,不可做长驱直入的计划。
有了这道预先号令,部队就有事情做了。严泽光和王铁山等人连夜研究侧翼保障的打法,几个主要首长心里有谱了,王铁山提议,把团长和各团参谋长以及师里的科长参谋们集中起来,召开诸葛亮会,集思广益。
严泽光说,“王副师长的主意好。第一,可以不打,但不能不做打的准备。第二,可以不大打,但是不能不做大打的准备。第三,可以这样打,也可以那样打,但是要制订最佳的打法。哪怕是小打甚至不打,但实战的氛围有了,可以检验和提高首长机关的作战指挥能力。”
讨论会开得很热闹,但多数意见还是常规打法,火力准备,步兵突击,大正面推进等等,都没有出奇之处。不同的只是兵力部署和火力配置。
王铁山说,“师机关的参谋普遍年轻,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要大胆发言。”后来师机关的参谋就发言了,主要针对对方的兵力和火力特点,提出了一些补充建议。
王铁山看看严泽光,严泽光看看王铁山。王铁山说,“沈东阳呢,沈东阳同志为什么不发言?”
沈东阳站起来说,“我的想法还不是很成熟。”
严泽光说,“要怎么成熟?是不是成熟,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打起来了实际效果说了算。你到前面来,把你的不成熟的想法说说看。”
沈东阳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挂图前面,拿起了指示棒。沈东阳说,“目前的敌情,我们正面的一道防线是一个团,第二道防线是一个团加强一个营。以我们一个师的兵力进攻,至纵深二十公里,后勤就跟不上了。而且从地形上看,我认为对方无须两个多团的兵力,因为这不是打阵地战的地形,大部队展不开,他两个团同两个营的兵力能够发挥的战斗效率差不太多。所以我有理由认为,一旦战斗打响,当面之敌不仅不会得到增援,而且极有可能撤出大部分兵力,留下小股同我纠缠,最多两个营,也可能只有一个营。”
一团团长石得法忍不住了说,“不会吧,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么大一个师,打来打去,只打一个营?”
张省相说,“你也别说没有这种可能,跟八国联军打,我们中国以二十万对一万呢。”张省相对石得法没有什么好感,多少还有点借抑郁石得法点击一下严泽光。再说,参谋长支持自己手下的参谋也在情理之中。张省相对沈东阳说,“你接着说。”
沈东阳说,“我们正面到底有多少敌人,主动权不在中线,主要看西线如何。如果西线进展顺利,我们遇上的抵抗就弱。如果西线进展不顺利,我们遇上的抵抗就可能很强。所以我认为,不宜正面强攻,不能让对方以逸待劳以少胜多。”
这时三团政委郭靖海发言了,郭靖海说,“万变不离其宗,进攻战斗出其不意只是在战术上,大的原则还是正面推进。我们这么大一支部队,不能搞成长蛇阵,别打进去了顾头不顾尾,被对方腰斩了。”
沈东阳说,“郭政委的担忧是客观存在的,我研究过师史里关于马鞍山战斗的战例,当时的指挥员提出的是剥皮定点,多路推进的战术,这个战术很有借鉴之处。鉴于兵力上敌弱我强和地形上敌优我劣的特点,我想在马鞍山战术上稍微做个修改,因为这个地形机械化展不开,坦克展不开,重炮展不开,所以我建议,回到解放战争时期的打法,战斗的第一阶段,在火力准备之后,甚至在火力准备之中,以精锐步兵穿插。各位首长请看——我们至黄琨地区,共有六条路线可以穿插,每条路线可以展开两个连队。只要在三小时内有两个营能够穿插到黄琨地区,占领四号至十一号之间的任何四个以上的制高点,反过来控制当面之敌,在黄琨之北,祁阳之南,敌人的兵力再多也没有用了,他就完全失去了作为西线屏障的战略意义。”
石得法瞪着眼珠子问,“你是说,只穿插不打?把当面之敌还留着?”
沈东阳说,“打得下就打,打不下就走。穿插分队的任务就是直奔黄琨,可以放弃一切。”
郭靖海说,“现在我们已经装备了火箭炮,榴弹炮,坦克,你的意思都不用了?”
沈东阳说,“装备了什么并不等于都要派上用场,要切合实际。我建议,把所有的辎重都留在后方,除了可以直接瞄准射击的加农炮和迫击炮,在战斗第二阶段随主力行动,摧毁对方的山洞火力点和暗堡。但第一阶段不能上去,上去了就是负担,就是刀俎鱼肉。”
沈东阳说完了,帐篷里突然寂静起来。
严泽光看着王铁山说,“王副师长啊,你看,这个沈参谋居然想让我们回到解放战争时期的打法,这倒是很符合我们的胃口啊!可是我和老郭的想法一样,我们有了新的装备,再打老战法,连新的装备都不用,这不是倒退吗?”
王铁山说,“我认为沈参谋的观点很有可取之处。实事求是地说,当面之地形敌情,其实也就是解放战争的基础。关键是穿插分队和后勤如何保障,穿插之后,在黄琨能够支撑多少时间,战斗第二阶段会不会遭遇顽强抵抗。”
严泽光说,“问题还不完全是这些。最重要的是,你说可以展开十二个连队,穿插成功六个连队,你的依据是什么?”
沈东阳说,“这是需要战斗说话的,我现在没法回答。”
严泽光说,“很好!王副师长你谈谈我们的想法。”
王铁山说,“好,现在我来做个发言。接到前指的预先号令之后,严师长马政委我们几个人反复在沙盘上,在地图上推演,我们设想的方案同沈东阳同志提出来的设想大同小异。当然,我们没有想到回到解放战争的打法,这个说法有点不时髦,但是事实上在这场特殊的战争中,战斗的第一阶段,放弃使用重火力,放弃固守的当面之敌,精锐穿插,敌后反攻,都是我军的优良传统,这个战术可不是照搬照套。沈东阳提到了解放战争,我想到了三个战例,一是解放安庆的时候,潜山外围红石岭剥皮战,第二是广西剿匪的毛田坝连环伏击战,第三是朝鲜战争的双榆树……”
王铁山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脸上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严泽光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接过王铁山的话头说,“王副师长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没有?今天我们研究的打法,不仅是集中了各位同志的智慧,还集中了过去三个战例的长处。你说它是因循守旧它不是,你说它是标新立异它也不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它的名字叫实事求是。关于玉田当面进攻战斗,我定一个大的原则,第一,立足浅纵深分阶段穿插,第二,基本上不考虑大正面推进。”
7
为了争取主动,严泽光指示张省相,以最快的速度制订出作战预案,报战区前指,以引起重视。张省相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朱定山,最后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沈东阳的头上。沈东阳把作战预案呈送给严泽光,严泽光看得很细。看完了,放下卷宗,擎起烟斗抽了一阵子,把眼光从南边的山脊上移了过来,落在沈东阳的脸上。
沈东阳有点心虚,他觉得很尴尬。他很后悔半年前听信了严丽文的教唆,去向严泽光摊牌说他是丽文的朋友,他不知道严泽光在对他的赏识和对他的亲近方面,哪一头更重。他怎么会知道严泽光这么快就当师长了呢,要是早知道,他就不会那么做了,倒不是因为他怕严泽光,而是觉得跟师长的女儿谈朋友会有很多麻烦。
严泽光抽完烟斗里的烟丝,拍了拍身边的石头说,“来东阳,陪我坐一会儿。”
沈东阳心里一跳,这是严泽光第一次省略了他的姓氏,喊他东阳。可别小看了这个称呼,它标志着接纳,象征着亲近。沈东阳坐下后,严泽光说,“你对这次争取任务的前景是怎样判断的?”
沈东阳说,“一是前指批准了我们的预案,预案就变成了方案。这是最佳效果。二是前指认可了我们的预案,将其纳入总体作战方针中,不用我们的人,用我们的打法,这是次佳效果。三是置之不理,让我们坐镇玉田,威慑黄琨,声援西线,这对我们二十七师的部队来说,是最差的效果,引而不发,无功而返。”
严泽光说,“我有个预感,可能的结果,既不是你说的最佳效果,也不是你说的最差的效果,可能是第二种效果,可是我不甘心啊。”
沈东阳没有说话,他知道师长的判断是有深层依据的,作为一个曾经有过辉煌战绩的军人,作为一个几十年如一日把战术研究作为人生艺术和唯一乐趣的军人,可以说,没有谁比严师长对于战争这门艺术更加执着了。进入战区以来,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俯瞰沙盘和凝望地图。他对于敌情通报好像并不怎么在意,每当有新的敌情通报下达,参谋人员介绍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聆听,眼睛却自始至终落在作战地图上。
临时指挥部的正面墙壁上,悬挂一幅一比五十万的地图,那是整个战区的战略态势图,几乎占满了一面墙壁,其中二十七师准备开进的区域有办公桌那么大。另外一面墙壁上,分别挂着一比二十万、一比十万的战术标图。严师长常常站在地图的对面,目光久久地凝望。他在凝望那些地图的时候,指挥部里一片寂静。
但沈东阳分明听见了脚步声。那是严师长的脚步,严师长的目光落在什么地方,就像他的脚步已经踏到了什么地方,那里便印上了严师长的解放胶鞋鞋底的纹路。
但是进入战区二十多天了,部队已经在玉田地区集结了,连师医院都上来了,前指给二十七师的任务还是原地待命,原地待命,再原地待命。别人不一定能看见,但严师长一定看见了,在东西两线,参战部队已经开始进行战役部署了,严师长所担心的引而不发,很有可能就是事实。
沈东阳说,“师长,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也许会有转机。”
严泽光说,“但愿吧。但这不是我说了算的,也不是你说了算的,能不能抢到一块骨头,就看天意了。”
停了停又说,“如果只是让二十七师做一颗棋子,摆在这里无为而为,那我们就太不划算了。我希望给我一次机会,哪怕是敲敲边鼓,只要给我边鼓敲,我就能把鼓敲破。”
在整个二十七师的部队,除了严泽光和王铁山以及沈东阳等几个人以外,大家全都做好了大战的准备,包括物资上的和精神上的,他们跃跃欲试,他们蠢蠢欲动,部队还开展了表决心,写请战书,写血书,报名参加突击队等活动。部队士气高涨,就像装进枪膛里的子弹,保险已经打开了,只要严师长一扣扳机,叭的一声,部队就会被发射出去。
他们哪里知道,严师长没有权力扣动这个扳机,恰好在部队充满了希望的时候,严泽光的心里充满了失望。他的预见和部队的愿望恰恰是两个方向。
政治部乔主任在向严泽光汇报上述思想政治工作情况的时候,严泽光苦笑。严泽光后来单独跟王铁山在一起的时候,打了一个极其不雅的比方。严泽光说,“我现在担心的不是部队没有士气,我是怕把士气搞得太旺盛了,收不了场,这就好像洞房里办那事,新郎官已经翘起来了,成仰角了,却发现新娘子跑了,弄得不好,就阳痿了。”
果然不出严泽光所料,就在战争即将启动的前十天,战区前指副总指挥、本军军长贾宏生来到了槟辉地区,上了槟辉山。贾宏生说,“好啊,你严泽光好大的胃口,你简直就像前指的副总指挥!”
严泽光困惑地看着贾军长,不知所云。
贾军长说,“你们的作战预案前指研究了,很好!”
严泽光为之一振,两眼顿时放光,胸膛一挺说,“这么说,我们有戏唱了?”
贾军长哈哈一笑说,“你们有什么戏唱?现在整个战区有没有戏唱,都还没有定下来。你们这个地方,悬,你们既要做好打的准备,也要做好不打的准备。”
严泽光刚刚挺起的胸膛顿时往下一松,愁眉苦脸地说,“那您刚才为什么说我们的方案很好?”
贾宏生说,“你们提出的减少大正面横向推进,加大浅纵深分阶段穿插的设想,高度地概括了这次战争的特征,已经被前指确定为整体战术原则,整个战役就以这个原则为灵魂。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你们就要打。”
严泽光说,“我们为什么提出这个原则?这是根据我们当前的地形敌情和任务决定的。这个原则它哪怕千合适万合适,但是它最合适的还是我们这个方向。这是为二十七师量体裁衣的,你们把我做的衣服拿给别人穿,还让我光着屁股!”
贾宏生见严泽光气急败坏,笑笑说,“也不是说完全不让你打,但这要看西线的情况。西线情况越差,你们打的可能性越大。你说吧,你是希望西线打好呢还是希望西线打得一塌糊涂。总不能因为你们想打仗,我们就让西线打败仗吧?”
严泽光愤怒地说,“瞎子用兵,用兵无当,为什么要把二十七师摆在玉田?让我去西线,玉田这个方向只需要一个团!”
贾军长是个好脾气,仍然不急不恼,仍然笑容可掬,拍拍严泽光的肩膀说,“嘿嘿,这就是不让你去西线的主要原因。我告诉你,这场战争不比解放战争,也不比抗美援朝战争,这是一场政治战争,是有节制的,是要把握尺度的。让你去西线干什么,让你去西线,怕你把人家的老窝给端了,怕你把世界大战引爆了。好好当你的预备队吧同志哥,你的作战原则已经在指挥半个战区了,你该知足了。”
贾军长离开之后,严泽光的情绪明显地变坏了,在指挥部里焦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参谋长张省相过来请示要不要组织轻型坦克到前沿,严泽光把桌子拍得山响,吼道,“人都不让上去,还坦克!坦克到前沿干什么,打野猪啊!”
8
在严泽光困兽一般焦躁的时候,王雅歌上山了。
王雅歌率领的医疗队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医疗队在槟辉山下开设了战地救护所,忙里偷闲,上山来看看丈夫。严泽光见到王雅歌,苦笑着说,“这一下,我们老两口拴在一起了,我没有事做,你也没有事做,只有我有事做了,你才有事做。”
王雅歌说,“我听说你情绪很差。一个师长,应该有师长的风度,你的缺点就是急躁。”
严泽光说,“你是我的党小组长吗?没有听说过一个师医院的副院长随便就可以批评师长的。”
王雅歌说,“我身兼数职,我是师医院的副院长,同时还兼任你的老婆,别人谁敢批评你呢?”
严泽光说,“虎落平川不如鸡,打不上仗,我们大家都是一样的傻子,傻乎乎地待命待命而已,而已!你有本事给我把进攻任务请来,我天天接受你的批评,我同意你一天批评我二十八次。”
王雅歌说,“你耐心点,待命也是战斗!”
严泽光说,“是啊,待命也是战斗,可我已经待命二十多年了,我不喜欢待命的战斗,我喜欢拼命的战斗。”
王雅歌离开作战室的时候,对王铁山说,“老严这个人疯了,你们要镇住他。”
王铁山说,“没关系,我了解他,时间能治疗一切,战斗任务也能治疗一切。”
沈东阳陪送王雅歌下山,路上王雅歌问沈东阳,“老严这段时间跟王副师长处得怎么样?”
沈东阳说,“前所未有的融洽。自从进入战区,严师长训斥过很多人,除了对政委还算尊重以外,就是王副师长了。凡是涉及到战斗准备,几乎每一件事都跟王副师长商量。”
王雅歌说,“这就好。过去他们一起打仗;也许,只有战争能够把他们撮合在一起。”
沈东阳说,“阿姨,听说丽文也要上来了?”
王雅歌停住步子说,“是吗?你消息比我还灵通啊。”
沈东阳红着脸说,“她给我写信了,说是要参加战地医疗队,来实习。”
王雅歌说,“那就热闹了,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她爹爹,同在一个战场,就有好戏看了。”
停了停又说,“还有你。你和丽文是不是谈恋爱了?”
沈东阳说,“我有这个意思。但是没想到严师长会当师长。”
王雅歌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东阳支支吾吾地说,“严师长一当师长,关系就复杂了。”
王雅歌沉吟道,似有所悟,点点头说,“哦,是有一点。”
转机出现在王雅歌上山的那个下午。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严泽光站在指挥部的门前,举着十二倍望远镜,在一遍一遍巡视槟辉当面的地形。他并不是为了作战看地形,而是为了看这片郁郁葱葱的风景。视野里最初出现的是一片苍茫的白云,白云的下面是浓郁的丛林,而在丛林的某个地方,正掩蔽着同样荷枪实弹的军官和士兵,那就是他所要关怀的对象,正是有了他们的存在,才有了他二十七师的存在。激情在一瞬间涌了过来,并且迅速地膨胀了并不年轻的思维。
他突然觉得这些陡峭的山峦很面熟,很亲切,很像广西的十万大山。那绿色的起伏的波浪一般的植被下面,不知道隐藏着多少秘密,历史就在那些植被的下面无声无息地流淌。
他想起了杨桃。站在槟辉山上,面对这片苍翠的山林,他不能不想起杨桃。这是战争的僵持阶段,是待命阶段,他有理由想想他的爱情了。在战地的上空,在指挥所的周边,飘动着战争和爱情的双重思维。他记得有个作家说过,战争和爱情是文学的两大永恒的主题,他想,战争和爱情也是他严泽光人生的两大永恒的主题。
可是,他的爱情在哪里?他的爱情被埋葬在广西的十万大山里了,他的战争呢?也许这是最后的一次了,如果这最后的一次他不能够一展风采,那他的战争也将被埋葬在这一望无际的山的海洋里了。
沈东阳上来了,在他的背后轻轻地喊了一声报告。
他的心脏骤然跳了一下。对待下属的语调口气,他是敏感的,也是熟悉的。他从沈东阳压抑的报告声中听出了压抑不住的惊喜。
他的脊背动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身躯。他看见沈东阳的眼睛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芒。
“师长,前指最新命令,我部做好一切战斗准备,执行一号方案。”
他的思维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活动,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然后站稳了。沈东阳上前一步,把作战命令递了过来。
严泽光没有接,挥挥手说,“知道了。”
沈东阳看师长的脸色不对,紧张地问,“师长,您怎么啦?您不要紧吧?”
严泽光扔掉手中的烟斗,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去作战室!”
作战会议只开了一个小时。
作战会议确定,组织四路纵深突击,战斗第一阶段,由第一突击队首先撕破马关防线,摆脱一切纠缠,丢掉一切包袱,直插黄琨。
作战会议确定,第一突击队由特种分队组成,从师侦察连和各连特务排抽调副班长以上的老兵骨干,配属轻重机枪,喷火器,排雷工兵,共八十人。进行攀登、越障和野外生存训练,时间仅十天。
作战会议确定,沈东阳为第一突击队队长。
沈东阳担任第一突击队的队长,不仅王铁山没有想到,马政委没有想到,连严泽光也没有想到,是沈东阳自己提出来的,由张省相正式向作战会议报告的。
作战会议中间休会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严泽光和沈东阳单独进行了谈话,地点是在指挥所外的城墙南面。
严泽光铁青着脸,严厉地问沈东阳,“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请求?”
沈东阳回答,“因为只有我最了解师长的作战意图。”
严泽光说,“你准备好了吗?”
沈东阳说,“我自信,除了师长,对于这次穿插,从战术到技术,我是准备得最充分的。”
严泽光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
沈东阳说,“师长,同意吧!”
严泽光说,“我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儿子啊,一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可是,这个第一突击队差不多就是敢死队,你要当这个队长,就是敢死队长!我能让我的儿子去当敢死队长吗?”
沈东阳说,“师长,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参加战争,也是我第一次参加战争。我们两个都必须背水一战,我别无选择。如果您希望我成为您的儿子,那我就必须在第一时间内证明我无愧。如果您不同意我当第一突击队长,那将在您和我的心里都留下阴影。”
严泽光说,“好吧,我同意。但是我命令你,活着回来。我不能失去我的儿子。”
沈东阳大声回答,“我尽力,我尽最大的努力,争取活着回来!”
9
二十七师厉兵秣马,战争动员终于开始了。
第一突击队的待机出发地点选择在萨莫拉山口,从各特种分队抽调的骨干于当天晚上全部到齐,连夜进行了夜战训练。
第二天早上,沈东阳把队伍集合起来,宣布从现在开始,进行高强度攀登、越障训练。愿意留下遗嘱的,可以抽空写几句。沈东阳说,“我的遗嘱就是三句话,第一,胜利了,总结我们的经验;第二,失败了,总结我们的教训;第三,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突击队高喊,“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训练展开后,沈东阳正要上山,却意外地发现了从东边的小路上过来一队人马,走近了才看见,是严泽光,王铁山,王雅歌,最后,他的眼睛就直了——他看见了同样穿着迷彩服的严丽文。
沈东阳一一敬礼,最后走到严丽文的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严丽文说,“是爸爸通知我来的。”
严泽光说,“沈东阳你听着,打死了,你是我的儿子。打不死,你是我的女婿。你自己选择吧!”
王雅歌说,“老严你怎么能这么说,沈东阳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活着回来!”
严泽光说,“我只能要求他不惜一切代价保证穿插成功!”
王铁山说,“穿插成功的先决条件就是突击队最大程度地减少牺牲,尤其是指挥员,所以你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即便是牺牲,你也不能首先牺牲,明白吗?”
沈东阳说,“明白!”
严丽文眼里含着泪水说,“爸爸,我要求跟他们一起行动!”
严泽光说,“拟同意!给突击队增加一个名额,严丽文为随队军医。我把我的儿子和女儿,一起赌上去!”
王铁山说,“我坚决反对,突击队已经有了三名随队军医,每个人都通过了战地救护和自救训练的考试!”
严丽文说,“我必须同东阳在一起!”
沈东阳说,“绝不可能,这不是儿戏,你没有经过山地丛林作战训练,你去了只会给我增加负担!”
王雅歌说,“严泽光你不要头脑发热,不要感情用事!”
王铁山说,“要从战斗实际出发!”
严丽文说,“我在学校受过单兵战术训练,请相信我的能力!从现在起,我不会离开第一突击队的。爸爸妈妈爹爹,你们回到指挥部去吧,你们不能替女儿怕死!我决心已经定下了,死不改悔。”
严泽光看着王雅歌和王铁山,再看看严丽文说,“这下问题大了,我同意,你们说我头脑发热。我不同意吧,又说我替女儿怕死。怎么办啊?”
沈东阳一把拉住严丽文说,“如果你一意孤行,那好,我辞职,这个突击队长你来当好了。”
严丽文说,“你难道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吗?”
沈东阳说,“我不能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啊?难道你认为我此去必死吗?你要相信我,我是有战术水平的。”
严泽光说,“好吧,那就再等等,妞妞,我们从长计议吧!”
严丽文说,“那让我在突击队住几天,直到他们出征。”
沈东阳说,“这里不方便,再说大家天天训练,你留在这里影响不好,有空来看看就行了。”
王雅歌说,“妞妞,东阳说的有道理,别任性了。”
离开萨莫拉,王雅歌对王铁山说,“看看,我说的吧,这下热闹了,一家三口,不,一家五口,全集中在一个战场上,仗还没有打起来,生离死别的大戏就开唱了。”
严泽光说,“什么话!难道你是来看戏的吗?战地救护那一块出了问题,我严泽光是六亲不认的!”
对于第一突击队的训练和作战准备,严泽光高度重视,王铁山也高度重视。两位首长几乎每天都要来检查,有时候一起来,有时候单独来,只带两三个参谋。
沈东阳本来脸不黑,几天下来,脸就黑了。
王铁山检查得很细,从武器性能,到单兵战术,战场自救措施,遇到雷区的处理办法,到野外生存物资准备,甚至连打散了如何收拢的方法都跟沈东阳一一研究。
严泽光对这一点很放心。尽管他过去一直奚落王铁山,但他对王铁山并不轻视,这同他轻视张省相之流有着本质的区别。在战场上,他还是需要王铁山这样的助手。用沈东阳的话说,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严泽光和王铁山的性格特征,那么严泽光是胆大包天,王铁山是心细如发。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而言。
严泽光也有很细的时候,一仔细起来,那就不是心细如发的问题了,而是比头发还要细。沈东阳对于即将遇到的战场情况,一共分析了十二种可能,十二种都是突发事件,都有应对措施,然而还是被严泽光挑出了毛病。这个毛病还不是小毛病,是足以让严泽光勃然大怒的毛病,是差一点儿撤了沈东阳突击队长职务的毛病。
沈东阳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俘虏问题,所以沈东阳在拟定各阶段行动计划的时候,都是连贯的。严泽光戴着老花眼镜,逐条审查沈东阳的应急方案,看着看着,抬起头来,目光从眼镜边框的上面射出来,落在沈东阳的脸上,突然问,“出现俘虏怎么办?”沈东阳说,“拒绝俘虏!”严泽光点点头,他明白沈东阳的意思,但显然沈东阳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严泽光又说,“包括你在内,第一突击队是八十一人,好数字,九九归一。但是我问你,这八十一个人,除了阵亡的、负伤的,会不会出现失踪的?”
沈东阳顿时语塞,怔怔地看着严泽光说,“可能会……”
只听啪的一声,沈东阳的应急方案被扔在他的脚下,严泽光站起来说,“你这个突击队长不能当了。可能会?什么叫可能会?战争是科学,不是打哑谜。你应该知道,这样的战斗,战斗队形很容易打散,迷路、失踪、被俘的概率都有。你应该考虑的是概率和措施,而不是什么可能……”
沈东阳的脑门立即冒出了热汗。
严泽光说,“我记得有个军事家说过,一个损坏了的马蹄铁可能会导致马失前蹄,一匹战马突然倒下可能会损伤一名战将,一名战将出现意外可能会导致一场战争的失败,而一场战争的胜负往往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战争,战争,每一个环节都在决定着胜负。先有胜算尔后有胜利,每一个细节胜利了,整个战争就胜利了。”
沈东阳说,“我明白了。”
严泽光说,“你第一突击队有八十一个人,我希望你八十一个人都是战斗英雄,但那只是希望。哪怕你有八十个英雄,你出现了一个非英雄,而恰好这个人被俘了,别说他变节了,就算他不变节,他在被押解的途中,他的眼神,他的行为,也有可能让对方分析出你的行动。那好,你的秘密穿插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们只好给你收尸了,甚至有可能连尸体都找不到。组织部门就更麻烦,要辨别你们这些尸体哪些是英雄,哪些是找死的。”
沈东阳说,“师长,我明白了,我再推敲。今夜把防范措施送到您手上,再出现问题,我就申请降职,去当突击队的尖兵班长!”
严泽光说,“那好,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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