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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明天战争》->正文
第一章

    一

    出彰原市,过彰河桥,行十几分钟车,走十几公里路,抬头便可看见一群阔大的方形院落比邻相接。这就是彰原市第八路公共汽车站牌上标注的那个北兵营了。

    北兵营很有来历。有史记载始于康熙盛世,民间传说却多是更为久远的故事,就连周围的村名也多与兵家战事有些牵连,譬如左哨牌十里营军马台之类。此地无山无水无关无隘,不是要塞自然无险可踞,这是个屯兵养兵的地方。

    现今的北兵营,当然不是古代军汉住过的营盘,而是五十年代苏联人帮忙建的,红砖红瓦白俄风格,地基敦实房间阔大。只不过还是那个地方。一个大院两个内容,一边是密集的住兵宿舍,一边是空旷的习武操场,十几个营院无一例外,结构布局都是一个样子。倒也规范。院子有大有小,没有院名但有编号,编号不按院子大小,也不按序列编制,看起来颠三倒四,内中当然有些讲究。驻扎在这里的,除了两个步兵团和一个炮兵团以外,还有汽车营、修理营、工兵营、侦察营、防化营、师医院等师直师后分队。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兵城,相对集中了88师的主要战斗部队。

    266团在北兵营西北角的3号院里,与原海军滑翔学校的机场比邻,中间隔着一条碎石公路,往西就是滑翔学校的机场,南北向平行着两条水泥跑道。自滑翔学校迁移东北之后,机场废弃不用,就成了266团的训练场和重大活动的广场。机场方圆十多平方公里,西南边是彰原市纱厂,以女工居多,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还是88师基层干部配偶的主要来源和家属随军的主要基地。机场西北则是著名的长阳之战古战场遗址,至今还有公元前赵王落荒而逃的赵王渡,不过只是一座真假难辨的百米宽的石桥了。

    按照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在88师的几个团里,266团是个出干部的“红旗车间”,历史上将军出了不少,团史上有名有姓的省部级干部就有一百多位,加上四大金刚的传说,更显得这个团雄风强劲威脉旺盛,有太多的传奇历史和神秘的底蕴。

    关于四大金刚的来历,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在抗日战争时期,胶东普荫寺被日军屠掠,劫后余生的四个和尚拉起了一支抗日队伍,最初的首领对外即称四大金刚。这支队伍后来被杨国夫收编,成为八路军抗日独立大队,几经沿革变迁,便是今天的88师266团,金刚一说因此也在这个团队沿袭下来,但凡有功勋卓著建树卓越者,便会被夸作金刚。第二种说法来自样板戏时代,当年军宣传队排练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从266团抽调了四个身怀绝技的战士充当武功演员,该剧在军区的文艺调演中一举夺魁,266团的四名战士演员也身价陡增,四大金刚因此得名。

    以上两种说法,其实都是口头演义,属于民间文学。还有一种,话说解放战争时期,在京津塘战役中,进攻部队在天津金刚门外围受阻,266团副团长侯大门带领一支由四十人组成的敢死队,于瓢泼般的弹雨中杀开一条血路,潜水过河,与守敌短兵相接,在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仅剩的包括侯大门在内的四个人,每人身上捆绑了十几个手榴弹,滚向金刚门,从而保障后续部队三分钟杀进金刚门,从此成为口碑,266团被评为“金刚大功团”,侯大门等四名烈士也被授予“金刚英雄”称号。此为正史。

    金刚团里有金刚,这是266团官兵几十年来一直引为自豪、视为神秘、奉为信仰的一种情结。韶光荏苒岁月悠悠,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266团果然又出了四大金刚。

    二

    266团团长钟盛英头一次听说自己的麾下又诞生了一代四大金刚,是在1978年的5月3日。

    这一天是个好天气,钟团长的心情也很好。上午去师部开会,师长陈九江向他透露,军区可能今年秋天要在88师搞一个正规化训练现场会,主要汇报科目大都由266团准备。

    钟盛英对这个信息很敏感,按照常规,军区级的现场会,总部要来人,那是要大露一脸的。当然,这样高规格的现场会汇报准备起来比较麻烦,也有很大的风险。钟盛英既不怕麻烦也不怕风险,用他一贯的说法,有难度必有高度,跨过难度就是高度。266团是88师的拳头部队,战争年代是以啃硬骨头著称于世的,和平时期,很长时间没打仗了,部队有些疲软。他这个团长当得再好,没有经过实战检验,总有一点纸上谈兵的心虚。现在好了,军区乃至总部都要来检验了,哪怕还是纸上谈兵,只要谈得有高度,有层次,部队有了荣誉,个人也就有了坦途。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钟盛英已经当了四年团长,看现在这个趋势,分析方方面面的信息,如果不出什么乱子的话,今年下半年,升任副师长或师参谋长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要知道,266团是红旗车间啊!

    从师部回来的路上,钟盛英向团司令部副参谋长辛中峄透露了要搞正规化建设现场会的消息,辛中峄也很振奋。辛中峄是个办具体事的,有了任务意向,脑子里马上就有了项目和科目,他手下有几张王牌,集中在教导队里,都是可以拿出来比划的。

    想出个大概,辛中峄就向钟盛英一一作了汇报:团指挥连班长范辰光体能技能比较全面,可以作为个人科目在现场会上汇报十大技术;六连班长翟岩堂擅长组织小分队攻防,可以作为连排科目汇报地面小分队战术;三营二连班长赵亭庆是无线电小专家,可以在现场会上汇报轻武器射击高炮航模靶标;炮营一连班长岑立昊图上作业和协调能力较好,可以指挥步、坦、炮三位一体推进,可以汇报营以下地面合成作业;干部学员刘迎建熟知各种武器性能结构,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快速拆卸,被军里评为“四会教员”,可以组织夜间分解结合;除了以上单科项目,还可以搞规模较大的实兵演练和实弹射击。五连班长刘尹波是全师著名的队列教练班长,可以组织示范连排队列表演。

    在轻微的颠簸中,听辛中峄如数家珍地介绍,钟盛英突然产生了灵感,那就是关于现场会的主体和特色。主题自然是展示战斗力了,特色就是看谁来展示,展示什么,怎么展示。钟盛英琢磨,这些年现场会开多了,飞机坦克大炮,进攻防御拉练演习,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其实大同小异,没有绝活也就没有特色,没有特色也就容易流于一般。今年秋天这个现场会,266团的汇报要别开生面,要出奇制胜。怎么才能出奇呢,266团的兵练得扎实,那就以兵为主体,那就给他上演一台兵练兵、兵教兵、兵带兵、兵管兵的好戏,兵的水平展示了,军官的素质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此,可以不动声色含而不露而又淋漓尽致,真可谓创造性地艺术性地发挥。美哉妙哉!

    钟盛英对辛中峄说,“把精力集中在骨干身上,尽量减少干部科目,多给战士骨干登台露脸的机会。要体现兵的特色。”

    辛中峄说,“明白。”

    车子往前走,钟盛英的思路也跟着往前走,一直走到现场会以外。到今年年底和明年,他可以借这次现场会,以教导队那几张王牌为点,以全团班长和副班长一级骨干以及军械员、卫生员、计算员等等技术骨干为线,带动全团这个面,把兵的文章做足,盘活一台兵戏。这里面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总结,可以引申,可以推广,可以交流……

    想到这里,钟盛英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看见了现场会壮观的场面,主席台德高望重的笑容和266团龙吟虎啸气吞山河的矫健身影,还有那接踵而至的荣誉、祝贺……他不禁有些激动了,情不自禁地哼出了京剧小调“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没想到,扫兴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三

    吉普车开到彰河桥头,突然从桥头的巷子里涌出一群老百姓,拦住了去路。钟盛英的小调儿刚哼到“好一派北国风光”,下面的调儿该拐弯了,但是他拐不好这个弯儿,正试着酝酿,猛觉着车子哮喘两声停了下来,接着便看见车头前像蝙蝠一样迎面扑过来一群人,手里还举着大大小小的白纸黑字,看样子像是告状,就差没有下跪了。钟盛英吃了一惊,还剩半句没有哼出的小调儿便随风飘散,心里不禁一沉:妈的,又捅纰漏了!

    车停稳后,钟盛英并没有马上下车,而是端端地坐着不动。前排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副参谋长辛中峄赶紧跳下车子,把群众往桥头堡上引,一边走一边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众人不买辛中峄的帐,依然围着车子,七嘴八舌要见钟团长。辛中峄回过头来说,“我就是钟团长,有话跟我说就行了。”

    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朝辛中峄笑笑说:“你哪里是钟团长啊,你是参谋长前面还有个‘副’字呢,跟你说没用。”说着,居然动手拉开了车门,一脸恭谦同时又态度坚决地向车里说:“我们要见钟团长。”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部队的同志……我劝他们通过政府反映,他们就是不听,非要找首长告状。钟团长,我们认识您……”

    钟盛英见隐蔽无效,只得伸出一条腿下了车,站稳之后,挺了挺胸,摸摸风纪扣,缓缓地扫视众人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中山装的脸上,面无表情地开了腔:“说吧,什么事?”

    告状的老百姓多数没见过钟盛英,一看这架势,好家伙,一脸的络腮胡子被刮得铁青,炯炯有神的双眼居高临下,军装笔挺,皮鞋锃亮,透着凛然威严。大家便有点怯场,乱哄哄的吵嚷声顿时平静下来,都把眼睛看着中山装。

    中山装打了打精神,干咳两声,开始介绍来龙去脉。最初还有点吞吞吐吐,说着说着找到了感觉,嗓门就大了。

    原来,“五一”节那天晚上,266团有几个兵到彰河桥北的国营红星熟食店里买烧鸡,几个人围着当班的马师傅七嘴八舌地咋呼,挑肥拣瘦,讨价还价,以此调动马师傅的注意力。而另外两个兵则暗渡陈仓,从旁边的铺面上从容地转移了四只烧鸡,还“顺”走了两瓶彰河大曲。几个兵煞有介事地折腾了十多分钟,马师傅忙得满头大汗,结果连一只烧鸡也没有正经地卖出去。等兵们嘻嘻哈哈地离开,马师傅才发现“兵家之意不在买”,给他来了个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呢。马师傅粗粗一算,被兵们“顺”走的东西价值三十多元,整个就是他老人家大半个月的工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招呼街坊邻居追赶那几个兵。

    追倒是追上了,那几个兵智取粮草得手之后,并没有远走高飞,正龟缩在路西海军滑翔学校西边的塔楼下面大吃大喝,参与吃喝的居然还有海军滑翔学校的两个女兵。那几个陆军男兵见到马师傅等人义愤填膺地追将过来,不仅不乱方寸,反而朝他们挤眉弄眼,照样把骨头啃得咔嚓作响,全然不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人赃俱获之后,马师傅自然要讨个说法,几个年轻气盛的还比划着要动手,但有两个识相的人却劝老爷子算了,说这几个兵是金刚团里的四大金刚,都是高干子弟,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敢动刀子,在彰河桥北方圆十里都是赫赫有名的,惹不起还是躲远点好,犯不着为这几只烧鸡弄出流血事件来,权当破财消灾了。

    架是没打起来,但马师傅咽不下这口气。那个穿中山装的叫周晓曾,是马师傅的女婿,在北郊区桥头办事处当干事,听岳父说了这件事,觉得岳父吃亏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是袖手不管,也显得自己很没面子,琢磨了半天,说:“好哇,这个鸡他们不能白吃,擒贼先擒王,找他们当官的去。”

    钟盛英是在32岁那年当的团长,1978年也才35岁,是全军区团长中最年轻的之一,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在团长任上,他夹紧尾巴恪尽职守,严于律己两袖清风,而且向以治军严谨被上级看好。倘若不是马师傅声泪俱下地控诉,打掉他的门牙他也不会想到,他竟然在驻军当地干部群众的心目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贼头”。

    血气方刚的266团团长终于在马师傅的面前低下了头,并且从军装兜里掏出了洁白的手绢递给了马师傅,转过头去问辛中峄:“你看,这事像不像本团干的?”

    辛中峄说:“不管是不是本团干的,但可以肯定,那几个兵肯定是桥北部队的。”

    钟盛英冷冷地扫了辛中峄一眼。这一眼让辛中峄后背有点发凉,因为辛中峄是管行政的,这几个兵倘若真是266团的,他是要负管理责任的。

    周晓曾见时机成熟,赶紧凑上前来,双手递过一摞材料说:“首长,我们是经过调查的,不然,您借咱一个胆子咱也不敢栽赃咱们金刚团啊!”

    钟盛英看了周晓曾一眼,没有理睬那份材料,眉头皱了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老师傅请放心,国有国法,军有军纪!我一定亲自查清楚,加倍赔偿,严厉处罚那几个害群之马。即便不是本团的,我也要向师部反映,给你们一个交代。”

    周晓曾讨了个没趣,笑了笑,转过脸去要把材料交给辛中峄。辛中峄看着钟盛英的脸色,也没有接那几张纸,对周晓曾冷冷地说:“怎么啦?你这个国家干部,还搞人民军队的黑材料?”

    周晓曾心理素质还算过硬,不卑不亢地说:“辛副参谋长,咱这也是为了部队好,金刚团八面威风,可不能让几个老鼠坏了一锅汤啊。这些材料落在你手里,总比寄到北京去合适吧?”

    辛中峄说:“你小子可得搞清楚了,军民关系出现了问题,你要向好的方面做工作,不能推波助澜。”

    周晓曾笑笑说:“那是自然。我支持群众实事求是地向部队首长反映问题,就是本着负责的态度。”

    钟盛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马师傅等人说:“老师傅你们先回去吧,等我们了解清楚,再给你答复,行吗?”

    马师傅赶紧说:“行行。首长,明码实价吧,也别加倍赔偿了。再说,那都是孩子,错了说两句,就别罚了啊首长。”

    于是几个人鱼贯上车。车子离开彰河桥头,向北兵营驶去。钟盛英从辛中峄手里要过周晓曾的材料,越看脸色越阴沉。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烧鸡事件”仅仅是个导火索,那份材料历数了四大金刚违反群众纪律的实事,譬如上街强行搭车、强迫群众的拖拉机绕道;譬如修理收音机不给钱,反而诬陷人家换了他的零件、强行拿走几节电池作为赔偿;譬如骑自行车偏偏走左行道,害得上班女工纷纷摔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虽然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严重地影响了驻军的形象,也严重地影响了他钟盛英的声誉。

    材料的标题像一条长长的牛皮癣,看得钟盛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彰河桥北没有解放,人民群众水深火热。

    钟盛英一巴掌拍在脑门上,闭上了眼睛。严重啊严重!危言耸听,危言耸听!简直像反动标语,简直是反军乱军毁我长城!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份材料很及时,很有针对性,甚至很有必要。是有点危言耸听,可是,这不是空穴来风,毕竟有那么多纰漏,不危言能引起重视吗?不耸听就没人听!

    这份材料显然是郊区那位干部精心炮制的,旗帜鲜明,观点犀利,说事明白,依据充分。钟盛英甚至对那小子有了几分好感,这小子是个很有个性、也很有才华的刀笔吏,要是调到266团,不比政治处那几个股长差。

    材料上说,四大金刚横得很,做了坏事,还扬言“大丈夫生不改姓死不改名”,颇有侠骨遗风,只要跟人发生纠纷,衣襟一扯,胸膛就是“金刚部队”四个大字。据受损群众反映,这四大金刚的名字分别叫做陈五江、陈六江、陈七江、陈八江,好像是一家兄弟哩。

    看到这里,钟盛英恼火透顶,却又忍俊不禁,心里骂道:这帮混账东西,实在可恶至极,也亏得他们能够想得出来!五六七八四条江,再往后该是九江了,那就是陈九江。陈九江何许人也,本师师长是也。那是个老八路,脾气爆得像炸药,倘若知道这四个老干坏事的兵痞个个都比他排行靠前,拔枪毙人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看来这事还得悄悄地解决,也算是个“文革”遗留问题吧,打枪的不要,秘密地干活。

    四

    下午两点钟,钟盛英准时出现在团司令部,辛中峄和军务股长姚文奇已经在值班室恭候了。

    钟盛英在值班室的长条椅子上坐下,脑袋向后仰了仰,说了声“开始”,姚文奇便赶紧从沙发上悬空半个屁股,清清嗓子,开始汇报:“查清了,这四个人分别是特务连炊事班战士余海豹,特务连侦察排战士韩宇戈,放映组放映员刘尧舜,后勤处炊事班战士王建设。”

    “嗯?怎么全是团直团后的?”钟盛英向前探了探身体,盯着姚文奇看,手指敲了敲木椅扶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辛中峄,突然笑了,“哎呀辛副参谋长啊,你这次可是对着窗户晒屁股,把脸给露大嘞。”

    辛中峄苦笑着说:“团长,我有责任。”

    钟盛英说:“具体点,什么责任?”

    辛中峄被团长逼视着,很不自在,硬着头皮说:“我是主抓行政管理的部门领导,又是团直机关的党委书记。四大金刚有三个是团直的,我工作没做好,一失察,二失职。”

    钟盛英说,“也别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乱扣,你当副参谋长才半个月,这几个混账东西偷鸡摸狗至少有半年历史了,这个责任不在你。以前的事我不要你负责,以后的事我拿你是问。”

    姚文奇说:“团长,群众反映的问题多数属实,但也有一些出入。譬如在机场西头打架斗殴,不是我们的兵干的,而是265团的几个战士。我们的兵只是小打小闹,过分的事还没有……”

    “行啦!够恶劣的了!”钟盛英又敲了敲木椅扶手,吼道:“就算不是本团的,那些兔崽子还不是打着金刚团的旗号?还不是以四大金刚的名义?什么狗屁四大金刚?臭名远扬,流毒更广,危害更大!”

    辛中峄说:“我已经通知这几个单位的主官,把这几个兵严密控制起来,提高请假审批权限,以免再去惹是生非。”

    “有党员吗?”钟盛英问。

    姚文奇答:“别提了,全是后进战士。”

    “有骨干吗?”钟盛英又问。

    “只有一个韩宇戈是团员。”

    “说说,怎么收拾?”钟盛英点燃一支香烟,悠悠地抽了一口,鹰隼一般尖锐的目光,轮流扫视着辛中峄和姚文奇。

    辛中峄说:“我的意见分两个步骤,近期主要是控制和教育,该处分的处分,年底统统复员。”

    姚文奇说:“团长,这几个兵的背景恐怕首长都了解,余海豹的爸爸是省军区余副政委,王建设是朱副军长的内侄,韩宇戈的爷爷是老红军,刘尧舜是……”

    “知道了!”钟盛英的眉头倏忽皱到一起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他们有背景,就可以当高衙内?说明我们必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这几个小臭虫,我们就处理不下去啦?真是岂有此理!”

    辛中峄沉默。辛中峄知道,别看团长讲得义正辞严慷慨激昂,但真下手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譬如说关禁闭,一关起来就要向师里保卫和军务部门报告,一报告,小事就变成了大事,家丑就扬出去了。团长的事业现在如日中天,他可不想让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弄得沸沸扬扬。年底让他们统统滚蛋?那也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这几个兵都是恢复高考之后落榜的倒霉蛋,说有文化吧程度不高,说没文化吧又多少有一点,整个一团夹生饭,他们的家庭把他们送到部队来,说好听点是锻炼,是献身国防事业,说白了就是找阶梯走前程。他们连组织问题都还没有解决,你就让他灰溜溜地卷铺盖,那不是明目张胆地找别扭吗?就算别人可以不在乎,那刘尧舜可是万万不能动的,他是师政委刘其炎的独生儿子,是对准要考军事院校的,你让他滚蛋了,怎么跟刘政委交代?

    辛中峄愁眉苦脸地说:“我的意见,一是对这几个兵控制,二是进一步摸清情况,看看谁是主谋,区别对待。原则是教育为主,处理为辅。三是近期在全团狠抓作风纪律整顿,防患于未然。”

    钟盛英点点头说:“很好。可以多搞几次紧急集合,搞几次点验。这帮兔崽子,你只有把他搞紧张了,你才能松口气,你只要让他松口气,你就得紧张。但以上所有工作,要不动声色,只下雨,不打雷,内紧外松。”

    辛中峄说:“明白了团长。”

    钟盛英又点点头说:“至于怎么处理,我看你说的那个原则很重要,教育为主,处理为辅。就是复员,也得把他们先教育好再说,所以先不要提复员的事,不然,把问题兵交给地方,也是对社会的不负责任。辛副参谋长你说呢?”

    五

    1978年夏初,由“四大金刚”引发的“烧鸡事件”以及与此关联的军民关系危机,被钟盛英和辛中峄不动声色地平息下去了,无非是对内教育控制,对外赔礼道歉。但这件事情派生出另外一个结果,辛中峄别出心裁地提出,把“四大金刚”、还有在作风纪律整顿中被确认表现一般的战士,一共十一个兵,集中在团教导队,编成一个补充班,也就是教导队第十班。

    野战部队一般的建制团都有一个不在编而又往往长期存在的教导队,但266团的教导队同其他建制团的教导队有所区别,一是参训人员多,二是学习课目杂,最重要的区别是,别的团教导队是连级单位,266团的教导队是团司令部的副参谋长辛中峄同时兼任队长和政治指导员,正营级架子。

    把教导队搞得如此庞大,当然是钟盛英的思路。和平时期没仗打,部队用很大精力养猪种菜盖楼修路,就是拉练演习会操比武,多数也是花拳绣腿磨皮蹭痒,久而久之就缺了狠劲缺了凶劲,就疲软了。利用教导队可以把那些思想品德和军事素质上乘的人集中起来,针对作战而培养,进行战争储备。

    266团教导队不光人多,学习内容还杂,从参谋业务到攻防战术,从步炮协同到步坦协同,以及通信、侦察、防化乃至兵器操作,一应俱全面面俱到。到这里参加培训的,当然都是266团的精髓。

    但补充班是个例外,补充班的学员在教导队这个环境里可以说度日如年。在这里除了放屁,连上厕所都要报告。吃饭不许说话,课余不许抽烟,集合不许乱动,站队不许打弯,不许穿皮鞋,不许戴手表,不许穿的确良衬衣……在四大金刚的心目中,辛中峄简直就是周扒皮,倒不是说他也搞半夜鸡叫,但他经常让值星干部半夜里吹哨子搞紧急集合。四大金刚都是松散惯了的机关老爷兵,哪里能受得了这个?每当夜半三更,哨音响起,凄厉尖锐,声声催命。四大金刚之流胆战心惊,手忙脚乱,你推我搡,狼奔豕突,等他们拖泥带水屁滚尿流地跑到集合地点,别的班排已经武装整齐歌声嘹亮了。再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队伍,裤子反穿的有,鞋子穿错的有,还有的根本就没有穿上鞋子或者只穿了一只鞋子。几个回合下来,四大金刚就蔫了。在这里他们非驴非马,只是狼群中的几只羊,不,连羊都算不上,简直就是耗子,既心神不宁,又自惭形秽。

    现在情况已经明朗了,北院266团有四大金刚,南院海军滑校有五朵海霞。这五朵海霞实际上就是滑校文艺宣传队的几个女兵,也是高干后代,被“文革”耽误了,是当时众所周知的后门兵,中央还差点查处了。经调查,因为同是不得志的干部子女,四大金刚与她们之间也无非就是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怜多些话题罢了。偶尔聚在一起,缅怀童少年的幸福时光,声讨“四人帮”祸国殃民,害得他们这些功臣的后代不上不下,如此而已,没有太多的瓜葛。

    教导队宿舍山墙上的黑板报,经常公布训练成绩,补充班学员的名字自然与此无缘。他们经常研究黑板报的内容,看久了,就发现了一个情况,排在前几名的总是一区队的那几个人,范辰光、岑立昊、翟岩堂、陈国勇、刘尹波、赵亭庆这几个名字反复出现,反复变换,但总是这几个人,鸭子凫水似的,一会儿你上我下,一会儿我上你下……四大金刚很窝火,妈的,就这几个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的后代,总是得小红旗。可是你不服不行,这几个人就是玩命,像是吃了激素,不管是图上作业还是实际操作,总是他们一路领先。他们和二区队的副班级骨干不一样,同三区队的八大员技术骨干也不一样,同补充班的“洗脑子”学员更不一样。一个公开的秘密是,他们都是政治处注册备案的干部苗子,一旦运气下来,他们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穿四个兜。他们当然玩命啦,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在向他们招手,他们不玩命谁玩命?

    六

    不知是辛中峄出的主意还是钟盛英灵机一动,这一年的八一建军节,266团组织了一次别开生面的军民联欢会,应邀参加联欢会的,除了北郊区的有关领导,还有红星熟食店的马师傅和他的小女儿马新、钟表店的张师傅以及266团驻地周边几个村庄的干部群众。因海军彰原滑校的飞机都被转场到东北,机场闲置,联欢会的会场便选在机场的东跑道上,跑道旁边还设置了军体训练场。266团拉开架势,以教导队为主体,表演了诸如步兵小分队攻防战斗演练、炮兵连火线占领阵地、工兵分队雷区越障等科目。夏日的阳光照在跑道的水泥路面上,滚烫灼热,辛中峄指挥的各项表演风云滚动虎虎生威。这实际上是对即将到来的正规化现场会上要汇报的科目进行检验,同时也在这里作为节目上演,可谓一举两得。

    联欢会自然少不了文艺节目,文艺节目也自然以军民关系为主题。因为没有女演员,便让四大金刚将功补过,出面请了海滑的女兵帮忙,另外又从北郊区文化站请来了几个姑娘。

    节目开始之后,首先由教导队学员赵亭庆指挥教导队集体唱了一首《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然后由海滑的谢岚、宋璟、于燕燕跳了舞蹈《红嫂》,下面就进入联袂演出了。

    搞军事技术四大金刚不行,但是,演节目还是有人排上了用场。小品《西瓜兄弟》由二区队的赵亭庆和补充班的韩宇戈饰演哥俩,北郊区文化站的陈春梅演解放军的女干事,形成了军演民、民演军的特色。

    韩宇戈演戏其实也是个半吊子,好就好在脸皮厚不怯场,演到解放军的队伍在炎热的天气里,婉言谢绝了西瓜兄弟的好意,坚绝不吃西瓜的时候,韩宇戈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一伙坑骗马师傅烧鸡的事,突然良心发现,羞愧难当,鼻子一酸,动了真情哭了起来,而且自作主张加了一段台词:“乡亲们呐,你们看看,我们的前辈多好啊,这么热的天,这么甜的瓜,可他们却连动都不动。可是……可是,我惭愧啊,身为解放军战士,我们几个人却违反纪律,糊弄马师傅,偷他的烧鸡吃……我对不起乡亲们呐……”

    韩宇戈一番声泪俱下,一下子就把观众搞懵了,继而场上哄然大笑。陈春梅是业余民歌演员,演戏剧小品也是半路出家,本来就有点别扭,韩宇戈不按脚本来,她顿时就慌了神,不知道该怎样接上戏茬,只好反反复复打快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嗨嗨,爱人民,嗨嗨,人民爱……”

    陈春梅一忘词,台下笑得更乱,反而把气氛推向了高xdx潮。最后还是主持人苏宁波急中生智,走上台去,落落大方地补了台。在五朵海霞里,苏宁波不仅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才的,长着一张清秀的脸庞和亮晶晶的眸子,微笑的样子有点俏皮,走起路来也很俏皮。苏宁波故意把齐步走得机械化,又是一副夸张起来的雄赳赳的样子,更加可爱。她的出现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来了:“首长和同志们,西瓜兄弟的故事反映了我们的前辈有着严明的纪律,烧鸡的故事则反映了我们新一代军人勇于开展自我批评的勇气。在我军的历史上,还有像《百合花》和《红嫂》那样军爱民民拥军的动人故事,在我军前进的未来,也一定会谱写出军民团结美丽的新篇章。下面,我为大家演唱一首《远航的军舰》……”

    乱哄哄的场地霎时被苏宁波优美的歌声覆盖了。

    在这次联欢会上,辛中峄当然不会错过时机,不失时机地展示了他手中的几张王牌。联欢会的最后一个高xdx潮,便是266团教导队的个人技能表演。虽然这些技能都不是步兵的本行,而是特种兵的拿手好戏,但教导队的尖子们也都学过,而且容易出彩。翟岩堂表演轻武器射击,果然是百步穿杨的功夫,保障兵在七十米外放飞气球,被他五枪穿透。除了射击,翟志耘还有一个绝招,表演花样军体,翟志耘上单杠不是引力向上,而是攀登——双手握杠,两腿悬空攀登,如履平地,看起来像是在空中走路,其实是架子,但是老百姓看着精彩,掌声一片。刘尹波和岑立昊表演摩托车行进中修理,由岑立昊驾车,在场地外围绕了两圈,飞驰之间,方向一打,右轮顿时悬空。刘尹波坐在翘起的车斗里,不慌不忙地卸下车斗的轮子。摩托车倾斜成45度,仍然绕场两周半,直到轮子重新安上。

    这些都还不算精彩,数风流人物,还是范辰光。范辰光玩的是苦功。只见他抱着一摞青砖走向场地中央,放好,立身,深呼吸,运足丹田之气发一声喊,猛然挥掌,四块青砖顿时化作粉碎。众人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上还没有来得及呼出,范辰光猛弯腰抱起剩下的四块青砖,反手向脑门拍去,众人“哦”地一声惊呼,定睛看去,四块青砖已经裂成八瓣,齐刷刷落地。再看范辰光,脑门上已是一片青紫,似有血丝渗出。别人还没有反映过来,熟食店马师傅早已按捺不住,奔台去,拉着范辰光的手说:“这是咋说的?这是咋说的?演戏就好好地演戏,咋就把砖头往脑门上拍呢?”

    范辰光短粗壮实,一脸憨厚相,摸着脑门,腼腆地笑笑,操着一口敦厚的河南话说:“没啥,俺练过,这是杀敌本领呢。”

    马师傅仍然痛心疾首,说:“孩子,这脑门就不疼?还真是金刚?哎呀,别这么练了。”又转向主席台上钟盛英等党政军领导说:“首长,咱练枪吧,可别让孩子们拿砖头往脑袋上拍了。”

    一直在心中暗暗得意的钟盛英见时机成熟了,站起身来,手掌一挥,爽朗大笑:“老师傅,放心吧!枪不打不准,兵不练不硬。我的兵不光会吃烧鸡,还有真本事。偷您老人家烧鸡吃的那是假金刚,今天献艺的这几个,老人家看看,范辰光、岑立昊、翟志耘、刘尹波,这四个小伙子才是真金刚。他们不光会玩这些小把戏,他们还能带兵打仗呢!”

    七

    266团新一代四大金刚诞生了,而且基本上按照钟盛英宣布的顺序,这就是范辰光、岑立昊、翟岩堂和刘尹波。倒也并非专家评定会议决定,只不过有团长钟盛英那一句话,多少有点官方认可的意思。

    本来这次个人技能表演,辛中峄安排的还有刘迎建和赵亭庆,但钟盛英说,“刘迎建就算了,一来他是连级干部,会讲、会做、会教、会做思想工作都是应该的,耍枪弄炮扔手榴弹也不算什么尖端科目。再说他那四会也不好展示,以后开现场会再说。”赵亭庆也没上科目,因为他那个航模临时出了故障,飞不上二十米就往地下掉,只好临时忍痛割爱。赵亭庆没上航模表演,就没有当上金刚。

    对于四大金刚的认可,主要归功于范辰光。

    范辰光的故事很多,也很精彩。

    话说一年前,范辰光在指挥连有线电话班当班长的时候,师里搞了一次五项全能考核,千米越障架设那一项,范辰光本来准备得非常充分,绝意要耍出一个风头来,却不料在最后关头马失前蹄,电话站建成之后,居然有三个分站听不见声音,范辰光急得两眼冒火,一肚子气都变成屁放出来了。后来,在场监考的一名参谋笑谈:“别人着急喘气,小范着急放屁。”据说那天他咚咚咚放了十几个响屁,十几个响屁放出去之后,他查出了故障,原来是接线插头上的保护膜没有清除,这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疏忽,但一时短路难倒了英雄汉。这次考核范辰光所领导的班得了个第三名。考核结束后,范辰光压了一个下午铺板。晚上开饭,值班员整队唱歌,歌唱完了,范辰光突然跨出队列,说:“今天师里组织考核,个别掉班长以轻心,有线分队只拿了第三名,给连队丢了脸,可耻,该罚!”说完,扬手括了自己两个耳光子。正等着进饭堂就餐的战士们被搞得面面相觑,范辰光却若无其事地说,“我扇的是自己的耳光子,教育的是大家,尤其是新同志,要引以为戒。”

    七十年代末部队提倡一专多能,范辰光不仅是个训练尖子,还是教导队的报道骨干,经常在军区小报上发表通讯报道。八一联欢会结束后,教导队副指导员趁热打铁,让范辰光写一篇关于四大金刚成长过程的报道,范辰光很快就写了一篇两千多字的文章,其他都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在给四大金刚排序的时候遇到一点麻烦,范辰光记得钟盛英团长是把他放在首位的,但他自己不好这样写,这样写就显得不谦虚了,他想来想去还是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了最后,把自己的名字放到最后的那一会儿功夫,他感到既委屈又高尚,但是副指导员在审稿的时候,又把他的名字勾到前面去了,如此,这个四大金刚之首也就顺理成章了。

    八

    在新诞生的四大金刚里,翟岩堂是个美男子,几乎所有的器官和部位都符合或者说接近符合传统的审美标准,高大魁梧,浓眉大眼。他本来还有一脸可以和团长钟盛英乃至关云长媲美的络腮胡子,但是,只要不离开教导队,那些被人千古传颂的美髯就只能在翟岩堂的脸皮内部生根,绝无破土发芽之可能。就是那些隐隐约约的青根,也给翟岩堂的仪表增添了许多雄性的魅力,使得这个来自湖北乡村的老兵多了几分神奇的魅力。再加上过硬的军事素质和从容不迫的指挥风度,这个人在266团的官兵心目中,是个理想的军官人才,有人甚至在私下里传说,别看范辰光和岑立昊排名在前,这两个人没大戏,营以下还能踢腾几脚,往上走就力不从心了。依据是,范辰光太憨,岑立昊太冲,一个农民习气太重,一个假洋鬼子气太重,所以都不会太得志。十年之后,266团的天下就有可能是翟岩堂和刘尹波的。翟志耘是武将的坯子,刘尹波的身上则有文曲星的影子,而且两个人的性格都比较有可塑性。

    翟志耘也有一些出奇的故事。

    话说1977年12月某日,266团驻地北边十里铺村的懒汉袁冬瓜曾经潜进营房,倒不是想做偷枪偷炮之类惊天动地的大事,袁冬瓜的愿望无非就是偷几件军装,当然如果方便的话,弄些更值钱的东西他也不会拒绝。袁冬瓜是跟着民工队伍混进营房的,民工是给后勤处送树苗的。袁冬瓜离开民工队伍之后,就开始侦察,顺手从后勤处食堂门前拿了一双正在晾晒的军用胶鞋掖在怀里。

    合该了袁冬瓜倒霉,那天恰好是翟岩堂担任教导队的连值日,教导队就在后勤处食堂的西边。翟岩堂老远看见了袁冬瓜的丑恶行径,并不声张,而是回到宿舍拎了一支冲锋枪,悄悄地接近了袁冬瓜。袁冬瓜当然不满足于收获一双半新半旧的胶鞋,还想进一步扩大战果,等他把手伸向一件军上衣的时候,翟岩堂从墙边踱了出来,在距离袁冬瓜五米出远的地方咳嗽了一声。

    袁冬瓜扭头一看,顿时两腿发软。他认识翟岩堂,这是金刚团里的神枪手,神枪手的手里拎着冲锋枪,而且他还知道,这个神枪手是个长跑健将,在彰原市运动会上拿过第一名——天啦,这双胶鞋可是偷出了天大的麻烦。袁冬瓜连想都没想,拔腿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过教导队队部、一连宿舍、二连厕所、三连菜地,兔子一样翻过围墙,围墙下面是一条两仗宽的小河沟,袁冬瓜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顶着一头臭水接着跑。一边跑一边想,这些恐怕可以脱离危险了,那个神枪手断不至于为一双胶鞋也趟臭水沟吧?

    袁冬瓜想错了。翟岩堂自然是不会趟臭水沟的,但是他从西门绕了出来,转眼之间就又撵上了袁冬瓜,在袁冬瓜身后二十米远的地方放慢了脚步,大步流星地走,一边走一边拉枪栓。其实那枪里一颗子弹也没有。

    一听翟岩堂拉枪栓,袁冬瓜恨不得插上翅膀,可事与愿违,越想快跑,两条腿就越是发软。好在翟岩堂似乎并没有捉拿他的意思,就那么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不言不语地跟在他后面,一边走着一边咔咔嚓嚓地拉着枪栓。袁冬瓜跑啊跑啊,从狂跑到快跑,再到慢跑,最后是只有跑的想法,没有跑的力气了,怀里揣着的两只胶鞋还被弄掉了一只。翟岩堂走到那只胶鞋前,弯下腰去捡起来,还停下脚步研究了一番,然后才迈开长腿接着走。

    一个紧跑,一个慢赶,大约跑出去七八里路左右,翟岩堂还在后面走着,还在拉着枪栓,还是那样不紧不慢不远不近。这时候袁冬瓜再看天,天变成黑色的了,太阳变成蓝色的了,柳树变成山岗了,小河变成公路了。袁冬瓜心里喊一声:“不跑了,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跑了。”然后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翟岩堂追上来之后,并没有把他咋样,甚至连枪托子都没用上,只是从他的怀里拽出了那只胶鞋,然后朝他屁股上踩了两脚,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袁冬瓜躺在地上半天都没想明白这个狗日的神枪手到底在玩什么名堂,直到翟岩堂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消失在暮霭之中,袁冬瓜才哼哼唧唧地爬起来,双手拍打着屁股,对着翟岩堂消失的方向,鬼哭狼嚎地扯了一嗓子:“神——枪——手,我——日你姥姥!”

    九

    当上了四大金刚,其他三大金刚都觉得挺光荣,惟有岑立昊不以为然,总觉得这个称呼有点江湖气,寺庙里四大金刚八大金刚都是龇牙咧嘴青面獠牙,一点也不好看。可是钟团长既然这么说了,也不好辞职,把你列入金刚行列那是看得起你,那就先当着吧。

    后来范辰光写的那篇报道出来了,是一个二百多字的消息。韩宇戈拿过来给岑立昊看,岑立昊说了声“狗屁”,一脸的不屑。

    岑立昊刚当新兵的时候是在炮营一连,辛中峄就是他的连长,那时候辛中峄对岑立昊的看法不怎么样。人是聪明,悟性也很强,但就是不认真,交给他的任务,他也能完成,但绝不会高标准地完成。

    有一个行政日,班长胡大发派岑立昊去洗炮衣,岑立昊居然说,“班长你怎么能让我干这个活?”

    胡大发很惊讶,反问:“你怎么就不能干这个活?你是二炮手,从来就是二炮手洗炮衣。”

    岑立昊是湖南人,却长了一副好身板,一米八零的个头,足足比江苏人胡大发高出一个脑袋,他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对胡大发说,“你让我当瞄准手吧,你让冯得刚瞄十天还不如我瞄一天。填炮弹,洗炮衣,这些事情,牵只猴子来训练两个小时它就会做了,你让我做太不合适了。”

    后来胡大发把这个情况向辛中峄打了小报告,辛中峄觉得这个新兵头难剃,于是决定亲自调教。

    四天之后,炮营一连在机场北头训练战术,辛中峄规定所有炮手先挖二十个助锄。兵们争先恐后挥镐大战的时候,辛中峄在一边抽着烟观察,他主要是观察岑立昊。这个心高气盛的新战士,二炮手都不愿意当,挖助锄这种体力活他能卖力吗?

    果然,岑立昊的助锄挖得一般。时间一般,质量一般,不偏不倚的中不溜。

    辛中峄找岑立昊谈话,问岑立昊是不是对分工不满。岑立昊坦然回答,“是不满,我想学技术,可是老是让我填炮弹洗炮衣,这份工作不适合我。”

    辛中峄耐着性子说,“凡是都有一个过程,你是个新战士,要从基础做起,不能好高骛远。”然后从平凡与伟大的关系,二炮手的重要性,个人愿望要服从整体分工等等讲起,足足讲了五六分钟。

    岑立昊把脸仰起来,不看辛中峄,看天。等辛中峄讲完了才说,“道理我懂,但我已经当了三个月二炮手了,就是上战场,二炮手这份活也不在我的话下。够了,再让我当二炮手就是浪费了。”

    辛中峄盯着岑立昊那双有点稚气又有点桀骜不驯的眼睛,突然提高了嗓门,大喝一声:“立正!”

    岑立昊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就把两腿并拢了,但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不服气。

    辛中峄说:“小伙子,看起来你很有悟性,但是你很骄傲啊!”

    岑立昊眼睛不看辛中峄,反问道:“连长,我怎么骄傲了,你能举个我骄傲的例子吗?”

    辛中峄说,“看看,这就是骄傲,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连连长的意见都不以为然。看你的下巴颏翘得多高,不是骄傲也是骄傲。”

    然后不再理睬岑立昊,叫过胡大发吩咐道:“今天一天,这个兵别的不练,就练填炮弹。”

    那一天算是把岑立昊的骨头捋软了,从上午九点钟开始,前腿弓后退绷,左手托引信,右手托药筒,七十多斤重的教练弹,举起来,填进去,开炮栓,卸下来,再前腿弓后退绷,一次次地机械重复,一次次地重复机械。中午吃饭休息,辛中峄规定只给岑立昊一个小时,然后接着机械性地重复,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直到下午五点收操。

    胡大发记录的数字是,那天岑立昊一共填了826次教练弹,创造了266团炮兵营单兵同一天内填炮弹的最高记录。

    事情到了这里还没有结束。

    那天晚上,岑立昊不仅没有一点食欲,脑子里甚至没有一点思维。拖着一副几乎崩溃的身体回到宿舍之后,立即就瘫在铺板上。但是胡大发又过来传达连长的指示,他必须起来吃饭,明天一天,他的训练任务还是填炮弹。

    岑立昊没有起来吃饭,直到晚上九点钟,才喝了胡大发端来的一碗面条。当天夜里的那班岗,胡大发偷着替他站了。

    第二天,当连队集合向机场北头进发时,岑立昊也出现在队列里,他的脸色是黄的,脑袋是仰着的。第二天岑立昊填了675次炮弹。从训练场上下来,岑立昊基本上不能动了。那天晚上,辛中峄下达命令,给岑立昊放两天假,在家休息。

    然而,第三天连队集合的时候,岑立昊又出来了,任胡大发怎样软硬兼施,岑立昊坚绝不离开队伍,这情况反而让辛中峄有些尴尬,也更加恼怒,他没想到事情会被这个倔兵搞成这个样子。辛中峄喝令几个班长下手,强行把岑立昊架回宿舍,按在床上。

    可是等连队到了训练场,炮衣刚刚脱下,架势刚刚拉开,岑立昊又出现了,摇摇晃晃地向炮场奔了过来。辛中峄远远看见,心里叹了一口长气,脸上冷冷一笑。好啊,这狗日的跟我较上劲了,他是想让我给他低头呢,没门!咱们看看谁是铁打的。

    当胡大发过来请示怎么办的时候,辛中峄说:“怎么办?凉拌。岑立昊积极参加训练,应该鼓励。你告诉副连长,让他组织,我到团里有事。”

    说完,扬长而去。

    那天,岑立昊又填了220次教练弹,到了中午,终于坚持不住了,副连长怕出事,让几个兵把他挟持在炮车上,而且把卫生员叫到车上陪伴,以防不测。但岑立昊似乎并没有垮掉,上到炮车上躺是躺下了,没过多久就鼾声如雷。

    事后才知道,那天辛中峄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在东北方向三百米以外的一块高粱地里,密切注视着训练场上的情况。辛中峄一边观察一边骂,骂这个狗日的新兵肚里有牙,心狠手辣。他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兵弄得心神不定束手无策。但辛中峄在这个时候仍然没有发现,这个兵是个好兵,他只是觉得可怕。

    就从这一天起,岑立昊就落了个老虎的绰号,辛中峄对胡大发说,“别看这小子不吭不哈,这小子是一只又凶又狠的虎,吃软不吃硬。你这个班长恐怕不能来硬的。”

    胡大发转手就把辛中峄的话在班里传达了要点:“连长说了,岑立昊是一只老虎,以后大家惹不起就躲远点。”

    岑立昊终于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瞄准手,当上瞄准手之后他的才干就充分显示出来了。辛中峄最初发现他的天赋是因为定点,这小子对于空间距离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方位感也特别强,无论是站立点还是目标点,每次他报出的坐标,都十分接近理论答案。辛中峄对此大喜过望,要知道,能够精确定点,不仅是瞄准手必须的功课,更是测地计算兵的看家本领,如果对数计算没问题,就能确定射击诸元,能够确定诸元就能当指挥排长,再往后,就看个人造化了。

    辛中峄试着让岑立昊参加测地和诸元计算训练,只半个月,就发现这小子当初之所以不愿意洗炮衣,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这是个炮兵的料子。再后来辛中峄又故意让岑立昊跟指挥排长郭永家当了几天下手,按一份作战想定标图,图标号之后,辛中峄看了半天没做声,最后说:“不用问我也知道,这不是郭永家的水平。”又问岑立昊:“你学过标图吗?”

    岑立昊笑笑说:“这玩意儿还不简单?我没当兵之前就堆过沙盘。”

    辛中峄怔了怔说,“将门之后?不像。我查过你的档案,你父亲是个医生,你母亲是个小学教师。你怎么就玩起沙盘了呢?”

    岑立昊说,“喜欢。”

    十

    那场联欢会,刘尹波有点委屈。有那么多形而上的科目,干吗要去搞摩托车行进间修理啊?那只不过是个胆量活,技术活,别说特种兵,就是一般的摩托车驾驶员,玩那种把戏都是小菜一碟,糊弄老百姓罢了。尤其让刘尹波不舒服的是,就那么一个杂耍似的小节目,他还不是主角,而是岑立昊的配角。他太不想当岑立昊的配角了。摩托车表演那点小功夫,关键还在于驾车,岑立昊驾车,就是明星。而他刘尹波什么时候卸轮子,什么时候装轮子,甚至连他的人身安全,都要取决岑立昊的技术。即便是小小的成功,也是岑立昊的成功。他刘尹波在那场戏里,无足轻重。他想这又一次体现了辛中峄对岑立昊的偏爱,原来说好这次联欢会拿节目是以军体为主的,但军体岑立昊一般,就会拿个大顶练倒立,其他没有强项,倒立太小菜,在这样的场合不出彩,这才安排了行进间换修摩托车这么个小节目,他差不多又给岑立昊垫了一次背。尤其让人不舒服的是,钟盛英随口那么一说,就把四大金刚的名次给排了,他成了最后一个,实在是没有道理。

    在四大金刚中间,刘尹波不太在乎范辰光和翟志耘,尽管他们的名次也经常靠前,但岑立昊一直被刘尹波高度重视着。岑立昊除了单兵战术差一点,凡是涉及到指挥的科目,都特别认真,刘尹波就知道,这小子不仅有野心,而且很露骨,热衷于当人上人。刘尹波同时还发现了一个特殊的情况,不管岑立昊怎么发奋图强,但是在成绩公布栏里,他从来就没有当过第一名,不是范辰光排在前面,就是翟志耘压他一头。风言风语听人说,这是辛中峄故意这么做的,不让岑立昊翘尾巴。

    当然,仅仅是谁出风头的问题,还不至于让刘尹波这么上心,重要的是那天还有苏宁波在场——要知道,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机会并不是很多啊。

    苏宁波是海军滑校的女兵,是五朵海霞中的老三,也是刘尹波带过的兵。

    自从飞机转场之后,现在的海军滑校实际上已经是一个空架子,只有一个团级留守处。留守处不到一百个现役军人,官兵都是机关老爷。年初开训的时候,留守处的于主任向266团求援,派两个队列教练训女兵,去了一个排长一个班长,排长是八连的孙大竹,班长就是刘尹波。

    搞队列训练是刘尹波的拿手好戏,他几乎是266团固定的队列班长,只要有重大活动需要队列表演,就由刘尹波负责组建队列班,负责训练组织,负责表演指挥。刘尹波中等偏高身材,形象端正,军姿严整,再加上一口斩钉截铁的口令,只要他往队列前一站,双目一扫,队列面貌马上就不一样。他戴着雪白的手套,往主席台上敬一个铿锵有力而又标准得无可挑剔的军礼,主席台上的首长也会为之一振。

    刘尹波就是靠队列训练成为266团教导队一名重要人物的。

    关于队列,刘尹波还不仅仅会组织训练,总结了一个十大要领歌诀,而且还上升到理论的高度,把队列同军事素质、政治素质、道德品质甚至生活艺术创造性地结合起来。作为一个班长级士兵,能够对队列这样一门军事基础技术如此痴迷如此有见地,是难能可贵的。队列动作就那几套,无非就是令行禁止整齐划一,似乎不太好出彩。但刘尹波自有高招,他曾经在黑板报上发表过一篇叫做《气冲霄汉》的文章说,队列动作就像人的脸,动作做好了就是漂亮,但是,光漂亮不行,还得有神。怎么有神呢?要在“气”字上做文章。具体地说,喊口令必须喊出肺腑膛音,立正的时候脚底抓地,行进的时候两肋生风,分解动作铿锵有力,齐步跑步头顶热气,拔起正步排山倒海……

    其实,这个“气”是什么气,怎样才能灌注到人的精神世界里,刘尹波也不甚了了,但是教导队的学员和教员都有体会,这个“气”字说多了,练多了,队列面貌果然不一样,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确实有虎虎生威的架势。

    1978年建军节前夕为联欢会准备节目的时候,刘尹波就非常希望能搞一个队列表演。如果是教导队搞,他就是当然的指挥员。雪白的手套,坚定的眼神,雄劲的脚步,整齐的行列,嘹亮的歌声……那时候,他就是叱咤风云的将军,军人之矫健舞步的导演,众人仰望的明星。潇洒啊潇洒!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流行潇洒,刘尹波格外追求潇洒。那潇洒不仅为了展示军容军姿,也为了潇洒给那个漂亮的姑娘看。

    春训的时候辛中峄让刘尹波跟一名叫孙大竹的排长去滑校训女兵,刘尹波本来是不想去的,准确地说是不想在1978年的春天去,虽然说他经常可以指挥几十人的队列,但那也还是以一个正班级士兵的身份。他很看重身份,也很看重地位。跟孙大竹同去,孙大竹穿的是四个兜的军官服,他是两个兜的战士服,有些寒酸不说,还极有可能被那个排长使唤来使唤去,有损尊严。他估计至多当年年底就可以实现提干的梦想,如果明年再让他到海滑去训女兵,那就完美了。

    但辛中峄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去了之后刘尹波就发现,他的犹豫是多余的,因为孙大竹形象很差,而且抽烟抽得很凶,口臭厉害,女兵们都不愿意接近他。同时,孙大竹的特长是扔手榴弹,搞队列的时候他的主要职责是管行政,也就是说负责在训练中不要出事,再进一步说白了,孙大竹负责的行政工作实际上就是负责刘尹波一个人不要出事,因为女兵们自有海滑留守处的干部自己管着。明白了这一切,刘尹波并不介意,反倒落得一大片鲜花盛开的用武之地。身份和地位在以后的日子里已经变得很次要了,重要的是作用。搞队列训练,刘某人还能没有作用吗?

    到海滑训练女兵之后,刘尹波就知道了五朵海霞的来历,她们来自同一个海岸,同一个海军基地,在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上学。五朵海霞并不是参军以后形成的,也不是像余海豹之流的四大金刚是自封的,五朵海霞是那个海军基地的司令员最先喊响的。那还是在她们的小学时代,五个小姑娘,清一色地扎着羊角辫,背着海蓝色的小书包,上学时结伴而行,放学时比肩继踵,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有一天被基地司令员撞上了,司令大爷童心大发,把她们全塞进伏尔加车里,拉到海滩上跟她们打了一场仗,狼扑羊群,司令员当头羊,让她们每个人轮换着当狼,人人过了一把侵略的瘾。事后司令员对人说,“我们的这几个小东西,个个机灵,个个漂亮,简直就是我们×基地的五朵海霞。”五朵海霞的名声由此而得。几年后司令员调到总部工作,临走之前在办理诸多大事的同时,也办了一件公私兼顾的事,一个招呼打下去,把这几个女孩子一起送到彰河海军滑校当了兵,而且算是特招,一年下来就是排级干部待遇。

    刘尹波打心眼里对这些高干子弟没有好感,但是他没有好感的是余海豹之流,认为他们胸无大志不学无术,还有自来红的优越感,天上的事情他们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他们全知道,周总理能喝多少茅台他们知道,西哈努克娶过几个老婆他们也知道。别看肇起事来气冲斗牛,其实都是色厉内荏的草包。

    但五朵海霞就不一样了。一是因为这几个海边长大的女兵都很漂亮,二是因为她们都是从红小兵时代就受过唱歌跳舞的教育。三是她们的神秘而高贵的家庭背景。

    在组织她们进行队列训练的时候,刘尹波的眼睛数次从那些太阳一样灼眼的小胸脯前面掠过,每次他都在心里默默地背诵毛主席的教导:要斗私批修,要狠抓私字一闪念,后来居然还想起了一段很悲壮的语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只要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当时刘尹波也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1978年初春奉命训练滑校女兵的时候,会经常性的想起这样一段毛主席语录,直到以后翟岩堂出事了,他才幡然醒悟,那是冥冥之中有个意志在把握他的前进方向,那是由灵魂深处发出来的自我警醒。

    正是由于有了这种警醒,尽管他无数次地产生冲动,尽管他经常被她们鲜艳的笑脸和大胆无邪的目光弄得神魂颠倒,但是,他最终没有做出任何不得体的事情,在他完成任务回到266团之后,海滑留守处的于主任到团里致谢,亲口对钟盛英说,266团的兵,就是过硬。

    可又有谁知道,刘尹波的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地珍藏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因为这双美丽眼睛的主人曾经向他问起过岑立昊,听说岑立昊这个人很有才华,又说听说这个人很粗野,这便使刘尹波感到很不自在,因为他从苏宁波的眼睛里看出来了,她对岑立昊的粗野并不反感,反而有一种神秘的好奇在里面,尽管那只是无意识地一说,无目的一问,但是,迷情中人是敏感的,又是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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