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儿子焰焰完全被新买回的电子游戏机迷住了,吃过夜饭,他就坐在电视机前玩开了,既不看电视,又不来缠爸爸妈妈。那股劲儿很可爱。
沈若尘先瞅一眼儿子的侧影,又探究地望望另一间屋内专心致志结绒线的云清,儿子霸占了电视机,她就只能用结绒线来消磨时光了。看来,是得再买一架电视机了。沈若尘先掩上门,继而又把司别灵锁闩上,锁舌弹出来的声音引起了云清的警觉。她抬头瞅他一眼。
他故作镇静,但锁门的举动已表明了他有话儿对她说。
一般的话题,他完全可以不必忌讳让儿子听到。
梅云清安详的脸上透出股疑惑的神情:"若尘,出什么事了?"
沈若尘笑了一下,他不晓得自己的笑容是否还动人,但他想先稳住妻子。
梅云清利索地打着的竹针放慢了速度:"是你写的那篇文章惹了祸?"
"哦,不是。"沈若尘再笑不出来了。
"那你的脸色怎么这样怕人?"
"是么?我倒不觉得。"沈若尘的声音不知不觉放低了,低得有点沉。
"那你快说呀!"梅云清意识到沈若尘一定遇到了什么事,嗓门陡地提高了,又尖又脆。
沈若尘一惊,他定定地瞅着云清:"云清,你还爱我吗?"
"看你说哪儿去了!"
"是认真的。"沈若尘的脸色庄重得怕人。
"焰焰都快十岁了,你还说这话。还怀疑……"梅云清撇撇嘴。她佯作生气时都很美。
"如果我欺骗了你,你还爱我吗?"
"什么?什么?若尘,你做了什么事儿?"她手上绒线一针也结不成了。
"不是现在……"
"那么是什么时候?"她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
"和你恋爱的时候。"
"和我……恋爱时?你、你脚踏两只船?"她讥诮地一笑。
"比这还严重。"他进屋后,始终站着,一脸忏悔状,而云清一直坐在木扶手小沙发上,稍仰起脸盯着他。
"你那时和别人有过、有过……"泪水涌上了梅云清的眼眶。
"不是指那个。"
"那是指什么?你说、快明明白白地说呀!"梅云清的脸挤成了一团,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你真能把人急死,我的肚肠都急得痒痒了!"
沈若尘苦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只有梅云清听得见:
"还记得那时你问过我,插队落户时恋爱过吗?"
"嗯。"云清点着头,"你说没有。我不信,我说你们插队落户的知青,年龄都快三十了,会没谈过恋爱,别骗人了!"
"你还笑。"
"是的。即使你谈过恋爱,我也不在乎,我才笑。"云清觉得她已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语气又显得有把握了,"现在那个同你谈过恋爱的女人又在你生活中出现了,或者说是想重温旧梦。你良心受到谴责,又左右为难,是吗,是吗?"
"不是这样。没这么缠人。"沈若尘见她完全猜歪了,淡淡地说,"却又比这麻烦。"
"那你为啥还不爽快说啊!"
"我结过婚,在插队时。"沈若尘没料到这句话直截了当地脱口而出,并没有费很大劲儿。
梅云清手上的绒线和针落在她膝盖上,一张姣好的脸整个儿变了色,眼光惊惧地变得雪亮、愕然:
"什么?你……你那个女人找来了?"
"不。她是个傣家女……"
"她来上海了?"
"没有。离开西双版纳时,我们离了婚。"
"那同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死了。"
"死了?哈哈哈!"梅云清突然发出一串笑声,沈若尘听出她的笑声里带点歇斯底里,"死了你还跟我提她干啥?
你是嫌我们的生活太安宁、太静了是不是?沈若尘,我嫁给你,和你一起窝在那个八平方米的小市民窝里,窝了多少年。刚和你过上半年的太平日子,你就要来折磨我了。你、你真有良心啊!"
她的眼角溢出了泪花儿,一张俏丽动人的脸哀婉凄切。
沈若尘的双手扶住床沿,俯身对她道:"不,不是这样。
我决没想伤害你,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我也是无奈,我、我……"
"你听说她死了,又怀恋起她来了,是么?你于心不安,你觉得当年抛弃她欠了一笔良心债,你、你究竟想干什么呀,沈若尘!"
泪水从她眼里流出来,她有些语无伦次,她过于激动,她的话随着脑子里一个又一个闪现的念头变化。她愤激地站了起来,绒线和竹针落在地上,她弯腰拾起来,忿忿地把它们丢向双人床,她用力过猛,针和线全落在地上。一团绒线在地上打滚。
"说啊!沈若尘,你是不是想到云南去吊唁她一番?"
沈若尘觉得两片嘴唇似乎僵硬了,他说不出话来,他同梅云清结婚十年,从来不曾有这样的口角和矛盾。噢,但愿天下所有的人都别遇到类似的事儿。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嘴唇翕动了几下,他总算迸出了两个字:
"不是。"
他缓缓地从衣兜里掏出谢家雨的来信,他本想一股脑儿告诉妻子,告诉她美霞已经来了,现在她就住在观尘那里。但见云清如此愤激如此伤心,他只有慢慢地来,慢慢地将事情真相逐渐逐渐告诉她。他一开始就该把这封信拿出来,这样可以省掉多少语言,省却多少难堪的对话。他从信封里抽出信笺,说:
"你自己看吧!"
随即他退后一步,稍稍侧转身,仿佛一点也没望着妻子。但他的眼角一刻也没松懈地瞥着云清脸上的表情。
暮霭垂落,屋里已是晦暗一片。灯没开,云清接过信的时候,双手有些颤抖。她的脸色激动,本来大大的眼睛晶亮晶亮地睁得更大,她凑近信纸,嘴唇一抿一抿读着信。
她的脸色从震惊中稍稍恢复过来,她的目光格外专注,她的两颊上泛着光泽,有几颗残留的泪珠凝定在那儿。
沈若尘的心抽得紧紧的,他为自己给妻子带来的伤害痛心。他垂下了眼睑,终于不敢再面对妻子。
信纸窸窸窣窣响了一下,屋里一片静寂,静得让人难耐。
"你欺骗了我。沈若尘。"也不知是读信的片刻时光使得云清冷静下来了,还是她刚才怒不可遏的嚷嚷嘶喊疲乏了,她的嗓音低得多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瞒着我,骗着我。"她把信纸扔在床上。两张信纸飘飘悠悠落在床中央,横竖交叉地躺着。
"不,不是。"沈若尘的声气颓丧而无力地申辩着,"云清,我没……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没想过骗你……"
"还赖,还不承认,还要诡辩!"云清的嗓门又陡然提高了,充满了忿然和狂怒,"不是来了这封信,你还要瞒下去,还要骗我一辈子!"
她那凄厉的锐呼在房间里久久回荡。沈若尘张了张嘴,没再敢吭声。他木呆呆地跌坐到床上,脑子里热得像要胀开来。他说不上来,但事实的真相确乎是有复杂的一面,他主观上也从没觉得,这是在欺骗梅云清。
当韦秋月所在的橡胶农场闹起来,芦席盖的工棚拆烂烧了,有的连队燃起的火焰在夜间映红半边天,农场知青们连夜打着铺盖、敲着脸盆,呼喊着,嚷叫着,涌到场部,涌进县城,把赶街子的马路都堵得通不了车时,平时娴静寡语的韦秋月似乎已经从知青们贴出的大字报、游行队伍里迸发出的狂热的口号声中,预感到她那在寨子里插队落户的丈夫沈若尘留不住了。
是的,沈若尘虽是已婚知青,可他同样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这是他们整整一代知识青年的命运啊!插队落户在各个村寨上的知青们动作要比农场里的知青慢一点。一来他们分散,信息不灵;二来要把散居在各处坝子、岭腰、山巅的知青聚起来,还没个人站出来领头。农场知青们就不同喽。他们是集体生活,信息灵,消息传播速度快,况且他们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昆明知青,可以说全国各地知青回归返城的浪潮他们全晓得。他们不知不觉就串连上了,在白墙青瓦的宿舍中、在芦席工棚里你一言我一语愤激地嚷开来,只要一个嗓门登高吼上几句,顿时就是一呼百应的局面。
那些天里秋月几乎一直住在寨子上,她说事儿闹得那么大,农场里根本出不了工,干不起活路。宿舍里都走得空落落的,她的心头也是空落落的不踏实,与其痴呆呆憨坐着悬起颗心,不如回到月亮坝来,陪伴着丈夫女儿。沈若尘看得出来,即使同在月亮坝寨上,白天黑夜都在一个屋檐下打发日子,韦秋月的心神仍是不安定的。平时她把沈若尘服侍得很好,田里地头,屋里屋外,啥事儿都抢先干了,大事小事都不让他插手,闲得沈若尘甩起双手打着转转找事情做。他爱秋月,傣家女子本来做的事儿就多,够辛苦的了。现在她洗衣服做饭、砍柴割草,赶街子做买卖,挑甘蔗、抬竹箩、背竹篓、拾掇自留地,粗细活路全都包下了。累乏了,睡在竹床上,她哄小美霞睡着之后,就把瘦削的身子紧紧地偎依着沈若尘,半夜里惊醒过来,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双手伸过来搂住他。拂晓,寨子上的鸡高一声低一声地啼着,"砰砰砰"的舂米声此起彼伏地唤醒众人时,秋月陡地睁开眼,总要看清他仍然睡在身旁,脸上才会浮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沈若尘尽量掩饰着对闹事消息关切的心情,他极力不在说话时透出对返归上海的强烈渴望。但只消他说声要离开寨子去办点事,要走出月亮坝去投封信,韦秋月不论在忙啥,听说了总会陡地抬起头来,用一双惊惧骇然充满忧郁的眼睛望着他。她不阻止他,也不怂恿他,只是无声地轻叹一声,随而垂下脑壳。
消息风似的传来,领头闹事的农场知青们最先得到结果,场部为他们开出通行证,他们跳着、吼着、唱着、欢呼雀跃地乘上长途客车走了。好多人连回去捆一下铺盖的时间都等不及,空着手就走了。接着,没有结婚,或者偷偷在一起只是没有去批结婚证、也没分配工作的插队知青们,都纷纷地离去了,从傣家竹楼,从
尼寨子潮水般地
离去了。乡间虽说偏僻,但是这一类的消息传起来,比啥子都快。上头规定,已经分配了工作领上工资的知青、结了婚的知青,不能走。于是乎,那些得到工作的知青,纷纷主动辞职,辞不了的找来农场职工、街上居民顶,总之要恢复那曾经有过的光荣知青身份。而结了婚的,就闹开了离婚,为的是骗到一张通行证回上海滩;跟着是知青和当地人结婚的也闹开了离婚。那可是真闹,是知青的死活要回去、要离,而当地的汉子、婆娘就斥骂这些知青没良心,当初活不下去了,可怜兮兮地骗得当地人的同情,收留了他们,结了婚,生下了娃娃,现在他们能回归大城市了,就要远走高飞,连亲人连娃崽都不要了,全他妈的是些没心肝的坏家伙。骂归骂,咒归咒,闹得吵嘴打架的都时有所闻,但婚仍是一对一对地离。
沈若尘和秋月没吵没骂更没打架,他们生活得似乎比往常更加平静和睦,小竹楼上时常笼罩着一股枯燥的安寂气氛。只是沈若尘明显地瘦了,他在插队的劳动生涯中陡增的饭量减了下去,一顿饭往往只吃一小碗;他失眠了,到了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一翻身,竹床便吱吱嘎嘎地发出一阵阵惊心的响声,随而便能听到秋月低泣般的叹息。月亮坝寨上仍在传着知青们想尽各种办法离去的消息,赶摆天街子上的知识青年们的影子大大减少,偶然上一趟街,难得遇到一个知青,说来说去,说的都是回上海的话题。连脸熟的当地人,抽烟点火之际,都会凑近耳畔关切地问:
"哥子,你什么时候走啊?"
遇到街上那些整天甩起手玩的当地人,话就来得更直率:
"兄弟,什么时候甩下你那乡下婆娘,到上海去风光风光啊?"
赶一趟街子,沈若尘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回来,他也想回上海去,对一个生活在异乡客地的上海人来说,上海有着股强大的魅力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为了回上海,他可以干出许许多多旁人看来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家里父母和哥哥观尘来了信,表达了对他早日回归的热望,并且明确地说了,像他一样,结过婚的知青,在离婚之后顺利回到上海报了户口的,他们已听说好几起。他本人,何曾又没起过这个念头!可他一旦同秋月相对而坐,就说不出这个话来。秋月和他结婚以来,一直是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她巴心巴意顾着这个家,她发自肺腑地爱着他。当初他们相恋时,他是一文不巴身的知青;而她,是橡胶农场的割胶工,她一个月多少还有三十几元的工资。婚后,是她赚工资回家,养活这个家,他一个人在月亮坝生产队挣的工分,养活他本人都勉强。如今他有了一个回城市的机会,就要甩下这么美貌多情、勤劳朴实的妻子和可爱的小美霞一走了之吗?他做不出这么绝情绝义的事来。可他偏又渴慕回归,做梦都在想着上海,他憋闷,他压抑,忧郁寡欢,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来……
那个夜晚,小美霞入睡了,沈若尘睡不着。竹笆墙外有轻风拂动着竹叶的微响,一缕月亮的清辉从小小的窗户洒在地上。从小窗口望出去,弯垂弯垂的凤尾竹上方,悬着镰刀似的一弯明月。人们说,月亮坝的月亮格外地清丽,月亮坝的月色格外地温柔。风光如画的月亮坝,是傣家少男少女们谈情说爱的理想天国。听,竹
吹起来了,竹
琴弹起来了,伴随着铓锣和象脚鼓欢快的节奏,有人在哼唱动人的赞哈调儿。男男女女又该围起来跳那优美别致的孔雀舞了吧。
沈若尘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徐徐地吐出去。
灰蓝色的烟雾,在斜泻进小窗的那缕月光里,悠悠地飘散出去,若是往常,他会步下竹楼,去瞧瞧热闹、娱乐一下身心的,可这会儿,他木然地凝听着月亮坝传来的歌声和音乐,心中烦闷得似堵着块石头。
歌声唱起来了,分明是个急不可待的小伙在催促姑娘。
那歌声跃过了竹丛和椰林,清晰地传进了沈若尘耳里:
我唱山歌到处看,
到处唱歌到处乐;
我的山歌容易唱,
妹想恋歌就上坡。
小伙俏皮地将最后一句的"歌"字唱成了"哥"的音。
沈若尘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纹,小伙的这点儿"狡猾",想必同样瞒不过机灵的姑娘们。果然,小伙的歌声一落,一个姑娘泼泼辣辣的嗓门响了起来:
十九妹妹笑呵呵,
不笑你来笑哪个!
笑你模样生得怪,
笑你性急冒(没)老婆。
姑娘的歌声刚落,便被一阵起哄般的笑声淹没了。沈若尘也咧咧嘴,似笑非笑地抽了口烟。哦,在上海是没有如此多彩多姿、别致有趣的生活画面的,上海的青年男女们恋爱时如果大声唱歌,人们会以为这准是神经病。他们会在外滩的石凳和公园的椅子上旁若无人地接吻和拥抱。
沈若尘结了婚,有了女儿小美霞,但他既没和韦秋月在月光下对过歌,更没享受过上海青年恋爱时如痴如醉的经历。
他的婚姻如今成了返回上海的累赘……
一条滑爽细腻的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转过脸去,妻子韦秋月脉脉含情而又探究地盯着他。他微俯下脸去,轻轻地安慰似地吻了她一下。没想秋月另一条手臂也搂了上来,热烈狂放地回吻着他。
沈若尘把烟蒂掐灭了,稍稍坐直了身子。秋月似从他的举动中感觉到了他的漠然。她平静下来,一手捋捋鬓发,把脑壳稍仄过来,倚靠在他的肩头。
他寂然坐着。
"咚——哐,咚——哐"的铓锣和象脚鼓仍在传来,姑娘小伙们的歌声仍在悠悠地传来,但是唱些什么,沈若尘听不分明了。
秋月的身子动了一下,似想不靠着他的身子,却又身不由己地偎依得更紧了一些,她的手伸过来,粗糙的巴掌在他的下巴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道:
"我们……离婚吧……"
沈若尘猛地一个转身,秋月柔弱的身躯晃了晃,险些失去平衡跌倒,沈若尘急忙扶住她:
"不!秋月,这咋个行!"
"咋个不行?你没听到吗,好些人家,都离婚走了。"
"可我们不同……"
"前天,我去农场领工资,"秋月仿佛没听到沈若尘的声气,自顾讲下去,"那些和农场职工、制胶女工结婚的男女知青,都离了婚,清了手续,走了。农场留不住他们,我晓得,你也想上海,想爹妈,想得人都瘦了,整天懒神无气的……"
"我离不开你们……"不知为啥,沈若尘每一句辩白,语气都坚定不起来,好像没勇气把话说完似的。
"我晓得,你没有甩手离去,没对我提离婚,我心头已经很感激了。这证实了我当年没选错人,你对我们娘俩是有感情的,可你……再在这幢竹楼里住下去,熬得过秋风秋雨,熬不过一冬三月。你会怨我们,心头会郁闷,会憋出病来的。我看得出,你人在月亮坝,心已经飞回上海了。
我想了,想得好苦,想得心都疼,想得脑壳发胀、头痛得连夜连夜睡不着,想来想去你该走,我们离婚。"
泪水从韦秋月的眼里淌下来。沈若尘骇然转脸瞪着妻子,他这些日子来只顾想自己的心事,却一点没觉察秋月同样失眠,她甚至又犯了头痛病。他在她痛苦难受的时候,根本没去安慰她。秋月的头痛病是在特别劳累的情况下才犯的,犯的次数很少,但犯起来很厉害,额颅上布满豆大的汗珠,背脊上一片冷汗,四肢痛得发抖,牙齿咬得格格响,吃止痛片只能管一阵子。沈若尘奇怪,人家割胶女工,常犯的职业性腰痛病,秋月为啥从不喊腰痛,倒是要犯头痛。他曾经对她说过,等积攒下一笔钱,一家去一回上海,顺便在那里找大医院高明的医生看看。而如今,他连昆明还没带她去玩过,自己却要走了。真无耻!无情无义。简直像个卑鄙的小人。
"秋月,我对不起你……"他哽咽着表白,"你、你头还痛么?"
"不痛了。好怪,想明白,睡踏实了些,就不痛了。"秋月瘦削泛光的脸颊上淌着泪,嘴角挤出两缕笑纹,"我在想,这是神佛在暗示我哩。我不该缠着你不放,我若死死地缠着你,神佛还要让我遭罪的。你看,我一对你说出这些话,心头都好受多啦。"
清冷的月色里,韦秋月的脸庞俏丽媚人,美得令沈若尘怦然心动。他一把搂住妻子,动情地道:
"秋月,我不走,我们不离婚。我爱你!我走了,你和美霞咋个办?"
"憨包!"秋月嗔怪他道,"你在这里,又帮我们娘崽俩做了些啥呢?"
"呃……"沈若尘说不出话来了,是呵,除了春耕时节驾牛犁田翻田,闲来骑在牛背上悠闲自在地放牧,他对这个家有多大的帮助呢?
"走吧。你是属于城市的,现在该回到那里去了。"韦秋月温顺地依偎到他的怀里,安慰般地劝道,"美霞有我抚养着。我有工资,有国营农场这靠山,饿不死冻不着。等她长大了,我会告诉她,她的阿爸在东面靠近大海边的城市里,最大最大的城市上海,他是个有良心的体贴人的男子汉。美霞长大后有福气,会去找你,会为有这么个阿爸骄傲和高兴,会……"
沈若尘俯下脸去,把脸颊贴在秋月的额颅上说:
"我能做这样的事吗?"
"好些人不是这么做了嘛。"秋月的手轻轻地揪着沈若尘的耳垂,揉搓着道,"再说,你家里来信,不也这样说了嘛。"
沈若尘的全身一震。哦,秋月连这也知道了。收到上海家中的信,他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他没给秋月看,也没跟她讲。他揣在衣兜里,这一定是她替他洗衣裳时发现的,她会不会想这是他故意放在衣兜里让她读的呢?天哪!沈若尘申明般辩白着:
"我不这样想。我不做这样的事……"
"不要再争了。我已拿定主意。你看!"秋月从床垫下抽出一根竹签,举到沈若尘脸前,"这是我求曼农大伯给的,是我们傣家离婚的证物。"
竹签在月色里泛着冷寂的光,滑溜溜、光顺顺的。
沈若尘脑壳里头"嗡"一声响,真正地惊骇了。没料到,不声不响地,秋月把一切事儿都准备好了。在傣家寨子插队多年,他是晓得的,竹签作为离婚证物,是旧时的事了。现今的人离婚,是到公社去办手续,但在好些傣家人的心目中,这一根竹签还是少不了。它甚至比那一纸离婚证书还顶事。况且,生活在茫茫竹海中的月亮坝人,砍一棵竹子费得了多少事呢!西双版纳的傣族,世世代代都与竹子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们的生活中少不了竹子,他们一辈子都在与竹子打交道。离婚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件大事,没一根竹签为证,总会让人觉得少了些啥似的遗憾。
沈若尘的手,颤抖着伸出去,接过那一支削剪得格外精致的竹签。
韦秋月的双手搭上沈若尘的肩头,轻柔地抚摸着,那温存的声气,柔柔地响在他的耳畔:
"你去吧。回去后,你就只当没我们这回姻缘,可以把我们娘俩忘记。什么时候过得不舒心了,什么时候想晓得小美霞长成啥样子,你就来月亮坝看看。听说过吗,大理那边的苍山玉女峰,有一朵望夫云……"
"望夫云?"
"嗯。不论苍山的猎人阿哥走得多远,不论他在何方,痴情的南诏公主总是在盼着他归来。忽起忽落的望夫云总是在期待、期待。"说到这儿,韦秋月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椰林深处,又飘飘悠悠地传来一阵歌声,是夜深人静了吧,是顺风送来的吧,那情意缠绵的歌声,听来却是那么清晰、那么饱含着深情:
妹望大江闷忧忧,
盼哥不来眼泪流;
情哥记妹记外表,
情妹记哥记心头。
所有这些往事,都随着沈美霞的出现,重新浮现在沈若尘的眼前,令他惆怅茫然,令他在无尽的歉疚中黯然伤神。可他在今天的妻子云清跟前,又怎能如实地道出这一切,又如何能讲清他和另一个女人曾经有过的血肉相连的关系?
他给云清倒了一杯果珍,赔小心般递了过去。云清没接,她的头猛地往后一仰,把零乱的鬓发甩向耳后,道:
"收到这封信,你知道你的……你的沈美霞要找来了,瞒不下去了,才给我说实话。"
"她已经来了。"沈若尘垂下了头,他想,要痛就干干脆脆痛一下子,不能再向她隐瞒什么了。
"天哪!"梅云清惊叫起来,"她……她在哪儿?"她茫然地四顾,仿佛那小女孩藏在屋里的什么地方。
"没征得你的同意,我没带她来。"
"你们已经见过面了?"
"见过了。"
"可她……你把她藏哪儿去了?"
"在爸爸妈妈那儿。"
"好啊!一大家人全知道了!"云清伤心地叹道,"全知道了。"
沈若尘抬起头,他从云清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希望。
梅云清双眼犀利地盯住他:"你准备把她怎么办?"
"你说呢?"
"我说,我能说什么?她是你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我管不着!"梅云清气咻咻的,嗓音在打抖,"来都来了,你可以尽情地带她在上海玩玩,玩个够!然后送她回去。"
"回去?可她在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你可怜她了是不是?你可怜她当年为啥要抛弃她?你可怜她为什么还要娶我?"
"……"
"咚咚咚!"门上响起焰焰拳头的擂击声。
沈若尘和梅云清不由得相对一愣。他们关紧门已经好久了。天都黑了。
"妈妈,我不玩游戏机了。"
说着话,孩子窥视般瞧瞧妈妈,又瞅瞅神情很不自在的沈若尘。
"不玩我们上外婆家去!"梅云清几步冲到门口,牵起焰焰的手,转过脸对沈若尘道,"你什么时候把那姑娘送走,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沈若尘愕然瞪着怒形于色的妻子,没待他说出话来,焰焰叫了起来:
"带上电子游戏机,我要带上电子游戏机。"
"好,带上。"梅云清闪身拉着焰焰出了门。沈若尘跟上一步,嘴里刚喊出一声"云清",门"砰"一声关上了,险些夹住他身子。
他的手抓住了门锁,一扭门就开了,他想走出去劝阻妻子,他想拦住她别去,可他对自己一点儿信心都没有。挡在妻子跟前,他能说出些什么令她消气、令她信服的话来呢?她眼下正在火头上,不如让她带着焰焰去娘家住上几天,也许消了气她会冷静些,会心平气和地与他商量这件事儿。
门板并不厚,他听到梅云清和焰焰只带了电子游戏机,其他东西啥都没拿,甚至连简单的洗漱用具她都没进小卫生间取。她气极,她不可能轻易原谅他。
门又"砰"一声响,母子俩匆匆忙忙走了。焰焰走时连同爸爸告别一声都没顾上。
家里重又安静下来,静得啥声音都没有。从半开的窗外,传来哪家电视机里的音乐声。沈若尘颓丧地倚靠在门板上,怎么办?沈美霞还没走进这个家的门,家里面就闹分裂了。他该怎么办?怎么对待妻子,怎么对待远方来的女儿?噢,云清怎能知道,他仅仅只和沈美霞相处了一阵子,就已经对她产生了感情,她占据他的心灵。不仅仅是像谢家雨说的,她美得出奇,她还有着股令沈若尘失魂落魄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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