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眉失踪在打田栽秧的春夏之交。已经连续几个赶场天没有休息了,为了抢节气和雨水,寨子上忙忙地将早稻和中稻都栽到了有水的田土里。这个赶场天,恰好逢天晴,栽晚米和粳稻呢,从节气上来说还早了几天。于是乎,生产队长在满寨子老少的要求下,吹了一声长长的哨子,宣布星期天可以去赶场。
不止一个知青和老乡,都听到个头高挑、长得英俊挺拔的岑达成追着在堰塘边洗衣裳的徐眉道:“徐眉徐眉,明早上赶场,我们一路走啊!”
徐眉当即爽利地答道:“去赶场的人多呢!一起走吧。”
她这么干脆地答应岑达成,还引得寨子上几个小伙子挤眉弄眼做鬼脸呢。
第二天在往桂山街去的小路上,老乡和知青们都看到,岑达成和徐眉走在一起。两人并肩走着,有说有笑,弯弯的山路窄得容不下两个人时,不是徐眉走在前头,就是岑达成走在前头,两个人始终都在说笑。到了赶场的街上,人们也都看到,徐眉和岑达成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挤来挤去,他俩一会儿在小摊前和老乡讨价还价,一会儿在天麻杜仲摊前询问食用的方法,一会儿在凉粉摊前吃绿豆凉粉,徐眉还指着岑达成吃得满嘴通红的双唇讥诮……
再后来,就没有看到他俩在一块了。只晓得天擦黑时分,岑达成一个人回了寨子。
后来把岑达成作为第一嫌疑人拘审时,审讯的重点,就是在他俩淡出人们的视线时,发生了一些什么情况。
岑达成对知青和老乡们所反映的看到他俩的情况,全都是承认的。他还补充说,和徐眉一路赶场时,讲的话题是“十八怪”中的“背着娃娃谈恋爱”,他把自己了解的情况和对此的理解渲染着说给徐眉听,听得徐眉不住地发笑。这就是外人看到的他俩有说有笑的情况。他说其实是一路去赶场时,他发现徐眉愁眉不展,似有什么心事,为了逗她高兴,提起赶场的兴致来,他才不断地找些发笑的话来逗起徐眉的兴趣,说到了“十八怪”,徐眉这才笑起来。记得她还问,“三只蚊子一盘菜”,到底是怎么回事?蚊子真能吃吗?
淡出众人视线以后,岑达成交代说,他和徐眉去了脆哨面馆,一人吃了一碗一毛六分钱的脆哨面。因为脆哨是用槽头肉切成丁炸出来的,徐眉把她碗中的脆哨全挑拣出来,让他吃了。岑达成争着要付两碗面条的钱,徐眉不让,当他执意付了钱之后,徐眉还把一毛六分钱还给了他。
吃完面条以后呢?岑达成说,走出脆哨面馆,我们就分手了。我听说供销社来了酱油,想顺便去买一瓶带回寨子。徐眉挥手说,我要去邮电所,看看家里寄的挂号信来了没有。吃面条的时候,因为要付粮票,徐眉提过一句,这二两粮票你给我垫着,上海家里给我寄来十斤全国粮票,我收到以后会还你。粮票我已经垫付了,所以徐眉一定要自己付清脆哨面款。公社邮电所和供销社在两个方向,我们就分头走了。
每次审讯,岑达成都这么回答,从来没有前言不搭后语,也从来不曾颠三倒四。
再后来呢?
岑达成报了一串流水账,打了酱油,他看到盐巴白净,顺便买了一斤盐巴。随后就和几个男知青到他们队里去玩了。本来想吃过晚饭回寨子,后来听到有线广播里说,晚上要下大雨,怕被雨淋,他就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自己插队的客过寨上。回到知青点正弄晚饭吃,大雨落下来了。一场春雨下,清水满田坝。这个时节下夜雨,是好兆头,晚米和粳稻的栽插不愁水了,寨邻乡亲们巴不得春雨下得大些,再大些呢。直到临睡之前,雨下得小一点了,女知青屋头才叫起来:“徐眉呢,徐眉赶场回来了没有?岑达成,你看见徐眉了吗?”
直到这个时候,岑达成才晓得,和他一路去赶场的徐眉没有回到寨子上来。岑达成只得如实相告,和徐眉吃过面条分手以后,不知她去了哪里。
女知青们还嚷嚷着和岑达成开玩笑,你会不知道徐眉的影踪啊,你们不是“敲定”了吗?别骗人了。是不是你把她藏了起来?
听到人家说和徐眉“敲定”,岑达成心里乐滋滋的,他忖度着,就是要让人们这么传,让徐眉不知不觉成为他正式的女朋友,别的男知青也就不会再打她的主意了。
无论是岑达成,还是和徐眉同住茅草屋的女知青,都没把徐眉赶场当夜未归的事当一回事。因为在插队落户生涯中,男女知青趁着星期天去赶场,被其他知青点上的伙伴邀去玩并留宿的事情,是时常发生的。玩个一二天、两三天,自会回来的。
徐眉失踪被当成一件事情,是在第二天的黄昏。消息是乡邮员带回公社的。徐眉头天赶场时去邮电所打听过上海家中寄的挂号信到了没有,乡邮员查看了记录,说还没到。第二天邮车来了,乡邮员看到了徐眉的挂号信,想到徐眉在惦记这封信,就送到客过寨来。挂号信是要签收的,徐眉不在,乡邮员只能请另一个女知青代她签收。听说徐眉在其他寨子知青点上玩,乡邮员还觉得诧异,一路上从公社所在地的桂山街走下客过寨来,他已经路过了一大串有知青点的寨子,没见到徐眉啊!从客过寨回桂山街,乡邮员每走过一个有上海知青集体户的村寨,送信送报纸的同时,他都顺口问一声,徐眉在你们这里玩吗?
所有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乡邮员小哈就当一回事了。谁都晓得徐眉是整个桂山公社插队知青中相当出众的一朵花,怎会一下子找不见了呢!乡邮员哈小文是个矮个儿,二十五六岁了,才一米五一的个头。这么点矮小个儿,也影响他找对象说婆娘,至今他还没个意中人呢!上山下乡的知青们来了,每个集体户订一份报纸,上海知青的书信往来又多,哈小文时常和知青们打交道。知青们上街,也愿意去邮电所待,寄信,拿邮包,取报纸,问问有没有自己的信。有一回知青们在邮电所里说笑,不知怎么地把哈小文和徐眉扯在了一起,说哈小文虽然矮,由于一年四季在山路上送信送报,人也晒得格外黑,可谓其貌不扬,但一点也不妨碍他欣赏美,喜欢漂亮姑娘。每次只要徐眉和他搭讪,不论是问有没有信,还是问客过寨知青点的报纸拿走了没得,他都答复得分外殷勤,笑容也特别灿烂。旁的知青见了,心头酸溜溜的。一个缺德鬼不知怎么的突发奇想,说忽然有一天徐眉和哈小文走在了一起,会是个怎样的局面?他这话一出口,顿时引得男女知青爆发一阵哄堂大笑。一个相貌平平的女知青正色道,不要瞧不起小哈,如果知青要在山乡里扎根一辈子不抽调,小哈有一份正规工作,有正式工资,邮电所后头还有两间砌得漂漂亮亮的砖瓦房,说不定还真有女知青愿嫁给他呢!谁料想,知青们放肆地乱发议论时,小哈正在里间屋收整邮件,把这些话全听见了。知青们说笑完了,小哈从里面板着脸走出来,忿忿地说:“不要瞧不起人,看老子哪天娶一个和徐眉不相上下的婆娘给你们看。”
知青们有的伸舌头,有的做鬼脸,悄没声息散了。
乡邮员哈小文走遍了上海知青所在的集体户,没有见着徐眉,回到公社,就跑到办公室给分管知青的民政干事汇报了。民政干事一听,脸都变了色,当即报告了公社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
临近黄昏,桂山公社村村寨寨的有线广播“吱嘎吱嘎”刺耳地嚣叫了一阵之后,响起了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严肃的凛凛然的声气:
“各大队注意了,各大队注意了,凡有知青点、特别是上海知青点的寨子,立即派人巡查一遍,看一看知青是不是都在村寨上,有哪几个不在队里,立即报到公社来。在各大队、各生产队去知青点巡查时,每个知青点都要问到,在客过寨插队的女知青徐眉有没有来过?徐眉现在哪里?每个大队都要在晚饭前后,把情况报到公社办公室,我们公社党委、革委班子,在等待你们的情况报告。哪一个大队漏报、不报、瞒报的,惟一把手试问。”
这段广播,连续播了三次。这么一来,桂山人民公社土地上近两万农民和上百个知识青年,都知道了徐眉不见了的消息。
桂山公社领导班子,为何对乡邮员哈小文带回来的消息如此重视呢?
只因徐眉失踪前不久,刚刚传达了国务院、中央军委104号文件精神,那个文件通报了黑龙江建设兵团十六团团长黄砚田、参谋长李耀东奸污、猥亵女知青达数十人,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案情,并要求各级部门切实负起责任来,关心知识青年,爱护知识青年。对那些因不闻不问造成知青被凌辱、被捆绑吊打、无故死亡、失踪和受到迫害的,要追究领导的责任。与此同时,四川、江苏、吉林、云南等地也都宣判处决了一批奸污迫害知青的案犯。力度很大,震动也很大。桂山公社的领导部门,听说那么漂亮的上海女知青徐眉失踪了,岂敢不重视?他们一面向各大队、各生产队作出部署,一面连忙向县知青办和县委、县革委会作了报告。
徐眉失踪一事,就此传遍了桂山地区,惊动了全省上下。
应力民也是在这个时候听说徐眉离奇失踪的。在此之前,他只在赶场的街子上见过徐眉。由于她长相出众,男女知青间议论挺多。他知道徐眉在客过寨插队。
客过寨因为客过亭而得名。
客过亭据说是个名胜古迹,有好几百年历史了。慕其大名,应力民也和几个知青在一个赶场天攀上桂山,去游过客过亭。
到了亭子跟前,结果大失所望,亭子里台阶被砸破了,亭柱子勉强撑着亭盖,亭子里的栏杆也是歪的歪,断的断,破败得不成个样子。风吹来,亭子里外都在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倾覆倒塌在地。亭门柱上,镌刻着的一副对联已被风雨剥蚀得看不很分明,有的字在“文革”初期“破四旧”时,被砸得辨认不清。要细细地连猜带辨别,才依稀读得出一副不伦不类的五言对子:
风去云来景
山坡是主人
那个风景的“景”字,还是用毛笔蘸了墨汁,拙劣地写上去的,和原来的字体极不相配。应力民觉得,客过亭惟一值得看的,是站在亭子里眺望千山万岭的景色。望远山,连绵无尽千姿百态,犹如大海上的座座岛屿,看近岭,苍翠欲滴郁郁葱葱,俯视一座座大山之间的坝子里,清水长流,栽了秧子的水田绿茵一片。自古而来,这是西南山乡的一块福地和粮仓。应力民忖度,就是因为这里风光秀美,景色绮丽,过往的文人墨客,才会想到在桂山崖上,建这么一座供游人们歇脚的亭子吧。客过亭,客过亭,无非是让爬上山来累了的客人们,有个坐处喘口气吧。
只因应力民不在客过寨插队,和客过寨的男女知青间无甚交往,又加上他劳动勤快得到贫下中农好评,故而后来拘审岑达成的专案组,会选上他参与长期审讯岑达成。他呢,从一开始就认定了岑达成是有重大嫌疑的。
坐在浦东机场的候机大厅里,翻看三十年前记录徐眉失踪案的工作手册,应力民沉浸在对往事的回顾之中。思绪零乱而不连贯,从那时至今,一晃三十多年了。这一次重返第二故乡,还有可能破解徐眉失踪之谜吗?
应力民沉吟得久了,听到去逛专卖店、商场的几个老知青陆陆续续走回到座位上,不由抬起头来。
“你这个大队长,倒是静得下心来,一直坐在这里啊!”娇小玲珑的罗幼杏离应力民最近,她边走向自己的座位,边和应力民打招呼,还举起手来,朝应力民作了一个热情的手势:“难得、难得!我们已经一大圈兜下来了。”
应力民朝她淡淡一笑,多年的警察生涯,使得他养成了职业习惯,刚才一抬头的当儿,他察觉到离自己不远不近的地方,始终有个人坐在那里,有意无意在观察着自己。
这人会是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