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五七干校回来,高浩天的心头总是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坨铅块。在三层阁的藤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他没有抽烟的嗜好,可近两天,却抽了三四包烟。他平时喜欢品尝点红茶,可顾萍给他沏好的茶,他总等茶冷了,也没想到去呷一口。他明显地消瘦下去,双眼凹陷,额上、脸颊上的皱纹又增添了几条,疏朗的头发,仅仅才几天啊,竟像扑了一层霜花样,急遽地花白了。白天他咽不下饭,夜晚他睡不着觉,常常到了下半夜,他能听到壁钟敲两点、三点、四点……害得原来就患有高血压病的顾萍血压也直线上升了。今天,高浩天从医院回家,心情稍微好一些。这是因为新进驻医院的工作组负责人叶乔,在下午四点钟左右找他去谈了一次话。
叶乔虽然年轻,可他一点也不像刘庆强那样粗鲁,也不像戴志光那样骄横。他见高浩天应约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立即离开座位,迎了过去,主动拉过一张椅子,请他坐下。
老人坐在椅子上,看到办公室虽小却很整洁,一张单人床,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作为医院的最高领导,屋里既没有沙发、茶几,也没有取暖的电炉和作装饰的字画。和戴志光、刘庆强的办公室绝然不同。
再看相貌,刘庆强矮壮粗实,像个码头上的工头,蛮横无理。戴志光瘦得像根竹竿,带鱼脸,耸肩膀弓背脊,矫揉造作。而眼前的叶乔呢,五官端正,仪表堂堂,稳重踏实,第一眼的印象就和前面两位不同。还没说话,叶乔已给高浩天留下很深的印象。
叶乔给高浩天送上一杯开水,顺便拖一只方凳在他身旁坐下,心平气和地说:
“高医生,你知道,我是带着工作组初到这儿。我们听说,医院里这几年来尽出事。一进来,欢迎我们的就是墙上那条大标语,点了你的名。我不能不过问,了解了一下,这大标语上说的血债,指的是半年前的一次医疗事故,请你回忆一下,给我们详细讲讲好吗?”
“能,能。”高浩天经叶乔这一提醒,也猛然想到医院半年前出过一桩人命事故,他心头踏实了些,连连点头说:“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初夏,具体日子大概是五月份,我那时刚恢复工作,被当时在我们医院学习的红医班医师请去看一个病人,这病人才十三四岁,是个漂亮姑娘,叫许春珠。这可爱的女孩子是四月底进院的,已有十多天了。我去看她时,孩子已是昏迷状态。我检查以后,确诊她患的是大叶性肺炎,肺炎双球菌已严重侵蚀了两个肺叶。我拿起诊断记录细细翻阅,不由大吃一惊,来学习的红医班医师竟把许春珠当流行性感冒患者处理,用药量极大,十多天来,高烧不退。直到她生命垂危,他们才来找到我。当时我就明确表示,这是误诊所致,医院方面要向家属说明原因,赔礼道歉,如果病人不幸去世,医院方面要负全部责任。而对造成这次误诊的红医班医师,应作出严肃的处理。不过,我还是尽力抢救。可惜太晚了,刚按照我的治疗方案施用了药物,不到两个小时,她便去世了。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说到这件事,高浩天的语气仍很沉痛,话也说得很慢。叶乔双眉紧蹙,专注地听着高医生的讲叙,听完后,他同情地“噢”了一声,点了点头,凝神思考了片刻,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从一个医生的责任感出发,把这件事详细写了一份报告,送交党委。事后,病人家属到医院贴过大字报,闹过几次,我听说那红医班医师是刘庆强的私人关系弄进医院来实习的,刘庆强表态说,红医班是革命的新生事物,不能往那上面抹黑。因此,党委出面做了工作,家属就没再来闹了。怎么,难道对这件事,还有人怀疑?还有人说我是害死孩子的凶手?”
“大字标语可能是这个意思。”叶乔轻声说。
“叶乔同志,难道你也相信……”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叶乔合起工作手册,用钢笔轻轻敲着手册的封面,思索着说:“高医生,为了慎重起见,你是不是把这次事情的经过,再详细写一份材料给我。”
“可以的。”高浩天双手扶膝,一口答应。
“不要紧张,高医生,你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叶乔亲切地望着对方:“我们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的。”
“嗳,嗳,”高浩天见叶乔和颜悦色,说出话来,水平很高,心头宽慰了许多,便又趁机申明说,“叶乔同志,前天党委办公室的戴志光笼统地要我停职反省,由于我没想到许春珠的事情,没有写检查,你看……”
“这没关系。”叶乔摆手截住他的话:“你只要把我请你写的材料写好就成了。明天不用来上班,我让叶勤去拿吧。”
“好。”高浩天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站起身想告辞。叶乔招手说:“你再坐坐。”
“还有事么?”高浩天问。
叶乔垂下眼睑,在办公桌旁坐定,问起了第二件事:“听说你在普查肝炎时带回了一个病人……”
“有这件事。”
“他叫什么名字?”
“袁征。”
“噢。”叶乔睁大眼睛,瞥了高浩天一眼,随即从桌上拿过一张纸,抽出笔,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继续问:“他害的什么病?”
“肝硬变。”
“病情严重到必须送进我们医院吗?”
“我觉得是这样。”高浩天解释着。这些天来,他本人处在停职检查的状况下,还时常想起袁征。他说:“病人的肝机能已经严重不全,进入腹水期。起病至少有三四年了。在干校卫生院,病人多次发生肝昏迷,如不及时抢救,发展下去,就是肝癌,你知道,一患肝癌,便将危及生命。”
“危及生命?”叶乔又问一遍。
“危及生命。”
叶乔迅速地写完几个字,抬起头来又问:
“过去你认识袁征吗?”
高浩天摇摇头,避而不谈他在卫生院听到的情况。
叶乔坐直了身子,双手支着桌沿说:“很好,看来你是个很负责的老医生。确实啊,医生就要有这样的责任感。”
高浩天听了这话,几天来头一次笑了。
离开叶乔朴素的办公室,他心里说,这才是真正值得称道的新干部,稳重,细致,善于思考,接近群众。刘庆强和戴志光,怎么能和叶乔相比呢!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心里一轻松,高浩天自然而然想到了袁征,进医院第三天了,这个老干部的病情怎样了呢?高浩天找到正在巡视病房的陆讷,请他陪自己到袁征病房去看看。
陆讷见到自己崇敬的老师,连忙关切地低声问:“你的事情有发展吗?”高浩天边同陆讷并肩沿着走廊急急走去,边悄声细语地把同叶乔谈话的情况告诉了陆讷,连声称赞:“看来,这个领导还对我们医务工作者的口味。”
“叶勤也这么告诉我,她这位哥哥,正直,稳重,最讲实事求是,人也非常正派。”
“这就对了。我接触下来,也有这个感觉。”高浩天点头道。
陆讷嘴角上显出一丝笑纹道:“但愿真是如此。不过,他带工作组来干什么呢?”
高浩天想想叶乔刚才谈话时的一举一动,对陆讷的疑虑,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小陆,你年纪轻轻,怎么也变得疑神疑鬼的!”
陆讷见老师不甚介意,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嗓门说:“别大意啊!总理逝世后,好些迹象都证明,我们国家要经受暴风雨的考验。有空你最好多留神一下近来的报纸。”
“呃……”高浩天听陆讷这么一说,不觉心情又沉重起来,没再说什么了。
两人来到袁征的病床边上,袁征正在看报纸。经过陆讷两三天的治疗护理,他已经醒过来了,尽管仍是肝病面容,蜡黄,浮肿,眼泡松弛,但气色比两天前好了一些。能勉强讲话,也能支持着读一点东西。陆讷为袁征介绍了自己的老师之后,袁征扬了扬手掌发红的右手,声音衰弱地说:“谢谢你,高医生,原来我总以为,很快要追随总理而去了。没想到,会遇到你们二位,看来,你们并不怕我是个双料的……”
高浩天急忙向他摆摆手,阻止他往下说,笑微微地安慰道:
“你放心吧,好好在这里养病。陆医生的本领,比我还强些。另外,你的情况,我也向新进驻医院的工作组头头讲过了。看来,他很支持我。”
“噢,”袁征略感意外地扬起两道浓眉:“这领导叫什么名字?”
“是个新干部,叫叶乔。”高浩天微笑着说。
袁征朝满室躺着、坐着、陪着探望亲人说话的病员们瞥视了一眼,想说什么,一用劲儿双眼一瞪,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只是脸色泛白,双手颤抖,额上直冒汗。病又发作了。高浩天赶忙拿过陆讷的听诊器替他检查,袁征又渐渐平静下来,喘了口气说:
“把你们吓着了吧,没关系,我都快习惯了。”他凝神望了高浩天一阵,含笑说:“善良的老医生,谢谢你的关照。叶乔嘛……”
陆讷俯身问:“你们过去认识?”
“打过交道。”袁征笑笑说:“他知道我的情况,没什么。”
高浩天内心有些惊愕。原来叶乔还是很熟悉袁征情况的啊!他和我说话时,可一点也没露口风呢。这个年轻干部,真有涵养。他想,叶乔既然知道袁征,想必也很关心他,刚才他不是赞扬了我的责任感吗!这么看来,把袁征带来医院,是做对了。叶乔这样一个新干部掌着舵,让这个老干部住在医院,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在劝过袁征安心休息、积极配合治疗、争取逐渐恢复健康以后,高浩天离开病房,直接回到家里。
一到家,高浩天便笑吟吟地把情况有所好转的消息告诉老伴,顾萍听完之后,好像早就料到一样,说:
“我早跟你说,心中无鬼,不怕半夜敲门。你这两天紧张个啥,叫你安心睡,安心睡,你老是失眠。”
高浩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很舒畅。
“跟上你真是倒霉,一有点事儿,就坐卧不安。”顾萍的心情轻松下来,也嗔怪般朝高浩天道:“连我的血压,也高得怕人,整天头昏眼花的。”
高浩天顶真道:“说真的,你的高血压,倒是要时时留神哪!要不要陪你去公园散散步?”
“算了吧,这么冷的天,还上公园!”顾萍不由又乐了:“你放心,久病成良医,我这血压,只要你一没事儿,马上就降。倒是你,今晚早点睡,别再在椅子上呆坐了!”
“今晚也早睡不成啊!”高浩天叹了口气道,“还得赶写叶乔要的材料呢!”
“这年头,实在不叫人有个安生的日子过。”顾萍轻声地嘀咕着:“一会儿这个运动,一会儿那个运动,运动得菜场上买菜排长队,南货店里啥也缺。买糖要糖票,买肥皂要肥皂票,买香烟要香烟票。百果、桂圆、莲心、玉兰笋,什么也看不到。”
高浩天摇了摇头,感慨地唉叹了两声,凝望着顾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老伴说的虽是牢骚话,可也是实际情况啊!几十年了,上海的生活改善了多少?人口猛增,住房紧张,不说别的,就是他们居住的这条弄堂,粪池月月要顶起盖子溢出来,谁管过!有那么多人力、物力搞运动,为何不给人民盖些房子!不知不觉间,人就进入了老年。原先纤弱小巧的顾萍,现在也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婆了。确实,这些年来,她为自己、为两个女儿,不知操了多少心啊!高浩天不愿再想下去,默默地扶着下颏,闭上了眼睛。
吃晚饭的时候,高浩天叫艳芸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看到坐在对面的大女儿艳茹郁郁寡欢、吃不下饭的神情,他不免奇怪,叶铭回上海读大学,她该高兴才是啊!为啥老是愁眉苦脸呢?他呷了口酒,望着艳茹惨白的脸色,不禁问:“你哪儿不舒服?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脸色很难看啊!”
“没,没什么,爸爸!”艳茹急忙否认,避开父亲的目光,“我只是晚上睡不好。”
“睡不好?”高浩天满腹狐疑地望着女儿的脸,他依稀记得,艳茹心情抑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因自己实在太忙,从没顾上细问问。今晚经艳茹这一说,他把身子凑近大女儿,关切地问:“艳茹,为什么睡不好?你有什么心事?叶铭怎么不来玩了?三年前你们回来探亲,不是天天碰头,玩得挺乐的吗!”
“他下午来过。”艳茹极力忍住眼泪,保持语调的镇定。她怎么可能把叶铭断然走出客堂的情形告诉家人呢。
高浩天委婉地说:“叶铭这青年,看去是很正派的。你过去不是说他,不抽烟、不喝酒,连粗话也从来不讲吗?”
“是的,爸爸。”艳茹的泪水已经忍不住涌满了眼眶。
“你也不小了,艳茹。我和你妈妈都觉得叶铭这青年不错。”高浩天点着头,“如果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明天去看看他。”艳茹埋下了头。
顾萍从一旁看到女儿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泪光,听到丈夫的询问也觉得艳茹肯定有着心事。她近几个月里只顾着治高血压,总以为艳茹情绪不好,是没有工作所致。现在看来不会是那么回事,得抽个空,好好问问她,也耐心地劝慰劝慰她,让她定下心来先养好病。这么想着,顾萍忙给丈夫使个眼色。高浩天住了嘴,愣愣地望着女儿。
高艳茹碗里还有小半碗米饭,她怎么也咽不下去了。父母亲一再讲到叶铭,句句话都像针扎似的刺着她的心。下午,叶铭走后,她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郑珊不时地用话问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赶叶铭走,她怎么说得清呢?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理驱使她这么做的。郑珊走了,她茫然若失地跑进双亭子间,觉得心慌意乱,一头倒在床上。一个又一个念头在她头脑里往来如梭,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她才决定明天到叶铭家去找他,向他认错。就这样失去叶铭,是她的心灵受不了的啊!此刻,父母亲关切的询问如同一条条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她再吃不下一口饭了。她搁下碗筷,离开饭桌,突然决定说:
“我到叶铭家去。”
高浩天被女儿突如其来的行动弄得手足无措,一贯柔顺的女儿,今天怎么变得疯了似的。他瞪大了一对眼睛,望着老伴,又瞅瞅艳芸,把自己面前的半杯酒往边上一挪,双臂交叉着靠着桌沿,对顾萍道:
“我真老糊涂了,这几个月来,只是在医院、市郊的五七干校来回跑,回到家来,又赶着著书,没空顾及到艳茹。细细想来,她刚从贵州回上海的那几个月,还不是这副样子的。她沉默寡言,精神恍惚,也有一段日子了。我估计,她会不会有什么难言的事?”
“是啊,平时间,我问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总是摇头否认,说什么事儿也没有!”顾萍也搁下了碗筷,担忧地叹了口气:“认真想想,她能出什么事呢,整天待在家里,不是翻书就是看报,也没和外人有什么接触。可这几天,越看她神情越不对了!”
高浩天拧紧了眉毛,把脸转向小女儿:“艳芸,你发现姐姐有啥迹象吗?”
二十一岁的艳芸手里持一双筷子摆弄着,大睁着一对眼睛说:“我只是感到,姐姐不像过去那样了,过去她什么话都对我讲,还常跟我说插队落户的事情和贵州苗族的风俗,可现在,和她坐在一起,她能好几个小时不说话。也不知怎么搞的!”
“姑娘大了,越来越难捉摸。”顾萍喃喃地道:“我还满以为她的户口已经转回,该安下心来了。”
高浩天始终锁着眉头,沉吟了好一阵才说:“原来没注意到,往后我们得多留点神,和她谈谈心,开导开导她,艳芸,你休息天,也搞些电影票、戏票陪姐姐去看看。”
艳芸点头应是。顾萍像下了决心似地说:“你这一讲,我倒真要好好盘根究底问问她了。”
“该问的,当然要问。”高浩天说着,把余剩在杯子里的半杯酒,一口喝干了。
爸爸妈妈在茫无目标地猜测,艳芸的心头,倒是有点数目的,只因为姐姐关照过她,她不跟父母讲。她隐隐约约感到,姐姐的心事,和叶铭有关,和刘庆强也有关,究竟是怎么个有关法,她说不上来。另外,她几次发现,姐姐除了有低血压症,肠胃好像也有病,好几次姐姐恶心得吐清水,只是生怕患高血压的妈妈着急,怕忙碌得团团转的爸爸分心,艳芸才没有讲出来。这阵儿,爸爸和妈妈在长吁短叹,艳芸脑子里又在暗忖着:“姐姐到叶铭家去,会讲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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