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刚过去一两天,我还有滋有味地把这件事的始末回味了又回味。像咀嚼拷扁橄榄似的,觉得余味无穷。
四五天之后,一切便复归于平静。想到这件事,我无动于衷了。心头说,什么时候和知青们聚餐,酒醉饭饱之后,当作余兴讲出来逗逗大家兴致,倒还有点儿意思。
我又在菌棚附近打发着那枯燥得不能再枯燥、乏味得不能再乏味的日子。
那是初春里的一个晴天,掀起了三大通间菌棚的草帘子,任随风从竹篾缝里吹进去,吹拂着那些道干不干的菌子,闻着那股浓郁的菌香味,温暖的、催人昏昏欲睡的春风一阵一阵拂上脸庞,我竟觉得有点乏力,不想去河边坐,也不想带上猎枪去打野兔。我闷闷地坐在小屋子里发呆,不知怎样来打发这漫长的一天。
天气逐渐热起来,小茅屋里弥散着一股霉味,应该敞着门,让阳光照进来,透一透这股子阴霾气息。再在这样的小屋里住下去,连我身上都要发霉了。我忧郁地想。
“达非,达非!”
屋外响起喊我的脆脆的嗓音。
是斗篷寨集体户的男女知青上坡来看我了,这是哪个女知青的声音?我猜不出,可我欢乐地答应了一声,跑出门去。
脚一跨出门槛,我愣怔地站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她,那个险些被范效龙侮辱的女人。她穿一身灰卡其布的学生装,白袜子,黑搭扣鞋,目光温顺地瞅着我,在笑。手里还提一只沉甸甸的网兜。
我惊愕的模样儿一定很滑稽,她“格格格”地笑开了:
“怎么,不认识我了。我叫邵苓,专程来看你,向你道谢。”
她边说话,边一步步地向我走近。
我害怕她似的往后退,一直退到门框上,才讷讷地说:
“嗯……请、请进……”
她朝我嫣然一笑,眼里闪烁着柔和亲切的光。怪得很,每当她笑起来的那一瞬间,那张五官端正的平平常常的脸,就会显出股女性特有的妩媚神情。
我领她走进自己栖息的小屋,惶惑不安地追随着她的目光、小茅屋里太零乱、太不堪入目了,想想嘛,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单身知青住的屋子啊!
“不错,比我们那儿强多了。”她好像没看到随处乱放的干柴树枝、猎枪、水桶、鱼网、鱼篓、煮饭的火塘、那几只黑得像炭似的锅儿,几只还没洗的碗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朝我一颔首说:“我估计你就有这么一块领地。”
“那……那么你是在哪里?”我终于问道。
“学军连队,你不知道吗?”
我摇摇头。
“瞧你,进了你的屋,你还没请我坐呢,开口就打听我的来历,好像我是鬼魂似的。”她在我的竹笆床上坐下,嘘了一口气道:“嗨,到你这儿来,真费事儿。我绕了好几里路,才找到那座铁索桥,过桥的时候,心都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再说,我又怕呢,怕一个人在山岭里走,又遇到上次那样的坏人……”
她说的那座铁索桥我知道,是在樱桃湾上游河面最窄的地方建的,十几股粗粗的铁丝搅成的缆绳上,铺着厚厚的木板,走在桥面上,晃悠晃悠的,别说女同志,男的初初走时也提心吊胆的。真难为她了。我说:
“以后你来,我可以撑船来接你。”
她又露出了那种动人的笑:“这才像句话,小知青。难道你真的没听说过学军连队?”
“是‘五·七干校’之类的吧。”我猜谜似的说。反正在“文化大革命”中,各种各样的新式花样层出不穷,什么插队落户啰,去国营农场、军垦农场啰,什么自谋出路啰,“五·七干校”啰,带工资下放啰,我都搞不清了。
“不是不是。听说过六八、六九届的大学毕业生吗?”
“嗯。”
“这批大学生,通通是一九六四、一九六五年考上的,在学校里一混四五年了,其实只读了一二年大学的书,但是到了一九六八、一九六九年,也该毕业了。国家是需要我们这批人去干活的,可新掌权的人物说我们这些人需要回炉,也应该像你们一样,照毛主席说的学工、学农、学军。于是乎,就把我们这拨人分配到离这儿五六里地的一个农场里,既学农、又学军来了……”
“怎么又是学军呢?”
“因为管我们的都是解放军。”
“我懂了。”
“你还不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同病相怜,都是从上海来的,原来都是学生,跑到这深山老沟里来接受再教育。不同的是,和你小知青比,我每月有四十五元工资,还有四十五斤大米供应。而你们知青……”
她可能是看到我的脸色变了,没有往下说,只把带来的网兜朝着我举起来;
“瞧,这是啥?”
“鲤鱼,”我惊叫起来,“还有蹄膀,瓢儿菜!”
“新鲜蹄膀,鲤鱼在今早上还是活的呢。”她带点自豪地说。
“是你赶到墟场上买的?”
“哪里,农场里分的。”
“分的?”
“今天是星期日啊,小知青。”
星期天?我哪里还分得清星期几啊,对我来说,每天都是工作日,每天又都是休息。
“分鱼分肉,要钱吗?”
“俗气。”她嗔怪般瞥了我一眼,“跟你说,小知青,这些都不要钱!每个月四十五元钱到手,我们只要交十二块五的伙食费,啥都不要管。鱼是农场养的,猪是农场喂的,蔬菜是农学院那帮学生种的。告诉你呀,这个回炉补课,学农学军,可有趣啦!一九六八年九月份到了农场,我们算是补上了一堂课,把解放军种下的稻子收割完。天天,一个解放军的副班长带我们去收,直收得我们腰酸腿疼,回到宿舍倒在床上就不想起来。秋收以后,就轻松了,这里的一切,你是体验过的了,一年中有一百三十五天是弥天大雾,那恼人的雾啊!到了冬天,阴丝丝阴丝丝的寒冽,叫人活不下去。我们一整个冬天都是在砍柴、烤火中度过的。初初到农场,学生们来自各式各样的大学,有学工的、学农的、学医的、学文的、学地质的、学体育的,五花八门,种类齐全,有的来自名牌大学,有的出身比较卑微,当然也有显贵的子弟,大家刚凑在一起,无论是干活、讲话、学习、精神状态都是相互试探性的。狂飙般的“文化大革命”,使得每个人都学会了戒备。但是,日子一长,毕竟是共同的命运容易使青年人相熟,大家之间就无甚防备,说话办事儿都是直来直去、赤裸裸的了。反正每月有定粮供应,有工资,大伙儿就不愿干活,光是料理好自己的生活,就心满意足了。这帮子大学生,喂的猪肥又壮,养的鱼儿欢蹦活跳,推的豆腐都嫩白嫩白的,惹得周围村寨上的老乡都眼红,悄悄来打听我们用的啥涵水?他们当然晓得,我们是有知识的大学生。嘻嘻,看到半导体收音机,这些偏僻村寨里的老乡才好玩呢,拼命向我们打听,这小匣子里为啥有人说话,你说说,这日子过得逍遥不逍遥?”
“比我们舒服多了。”我叹了口气,想到知识青年的生活,我不无羡慕之感。
邵苓也叹息了一声,没有笑:“是啊,好些男生都感慨万千地说,这种日子,哪是啥回炉补课,而是‘一根肥肠度春秋’消磨青春,浪费青春。生活搞好了,吃饱喝足了,我们就无端地消耗自己的精力,走二十多里山路去赶场,所说周围的布依族、苗族村寨有人结婚,我们成群结队地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说实话,我纯粹是为了寻找刺激,但表面上,我们还美其名曰:这是和贫下中农共度欢乐,打成一片。你知道,我们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送什么吗?”
我摇头。
“猜猜看。”
“反正不会是钱。”
“对了。送的是肥皂……”
“肥皂?”
“是啊,这是最珍贵的礼物。你不知道吗,这里山寨上的老乡,一季度一家人只能分配供应一块肥皂,一块、半条呀!”
她毕竟是大学生,讲的虽然都是极琐碎的事儿,听来却有条不紊,娓娓动听,很有味儿,我极有兴致地倾听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她。
“说起来是热闹,可是每一个学军连队的人都晓得,这是在混日子,是极度的空虚造成的变态。”邵苓又轻叹了一声,“你想想,要是我们这帮大学生,不为了某种信念和什么理论钻进这山岭里来,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我们会创造出多少物质的和精神上的财富。可偏偏……唉,不同你多讲了,这种情绪传染给你,对你没啥好处。”
我看得出,她是从心底里把我看成是个小知青,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弟弟。她哪会知道,我在这山野里看守菌棚,感觉到的,是比她所说的一切还要乏味的空虚和无聊呢。
我苦笑了一下。
她定睛瞅了我一眼,说:“小知青,你听这些,觉得没劲吗?”
“挺新鲜的。”
“我还真怕你听不进,打哈欠呢。”她又笑了,笑得那么动人,“这么说,我们就此交上朋友了?”
“算认识了。”
“对,相识了。为了报答你的见义勇为,今天你啥都别干,只给我当下手,我给你煮一顿美味可口的午餐,我们好好尝一尝。拿当地老乡的话来说,叫……”
“打牙祭!”我抢在她前面高声道。
“对,打牙祭。”
说完,我们俩都情不自禁纵声笑了起来,平心而论,听她柔声细语的谈话,和她在一起,我感到愉快,下乡以来很少有的那种由衷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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