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堆火烧起来了。
像篝火,像坡上铲下的草皮晒干后点燃的火,像灶孔边火塘里烧起的火。
夜深了,都喊冷,“小鸭儿”和“小母狗”就去自家柴楼上抱来了两捆干柴,还随手拖来一束干谷草,把火点燃了。他俩还在火坑里埋了些啥东西,互相嘻嘻哈哈地乐。
矫楠感激他们麻利的动作,感激他们烧起了这堆火。冷得难受的躯体,得了火的温暖,微显出了些困乏。
明天一早就要离开插队落户的歇凉寨,赶二十八里山路去公社搭车,他兴奋得没一点睡意。同一知青点的杨文河、郁强、余云、丁萌萌、秦桂萍、聂洁都不走,矫楠因姐姐矫静的婚事要回上海,他们也都很兴奋。人人都给家里写了信,让矫楠带着信,去各家各户走一走,亲口讲一讲插队落户生活的详情细节,靠写信,总是讲不清楚的,毕竟这是插队快两年来,知青点里头一个回沪探亲的伙伴啊!秦桂萍的父母亲为了她在贵州山乡插队,随着内迁的职工,举家迁到贵阳市郊来了。她没有信带往上海,但她亦写了一封信,让矫楠在路过贵阳时,投进邮筒。这样,她的父母亲一两天里就能收到她的信。而要是丢进公社那个邮筒呢,至少也得四天。
“矫楠,真的,到了贵阳,若不能买到车票,你就住到我家去。”秦桂萍又一次真挚地对他道。
矫楠点点头:“知道了。”
“哎呀,我看你不管买得到票买不到票,就去一次吧!”聂洁沙哑的嗓门吊得老高地说,“让未来的丈母娘相相女婿嘛!”
众人哄笑起来,余云俏丽俊美的脸蛋,几乎扎进了郁强宽大壮实的怀抱里。
秦桂萍斜了聂洁一眼:“你不要瞎三话四!”
“哎呀,有那层意思,还怕人说!”聂洁大惊小怪一般叫起来,“换了我啊,爱上了哪个,当众打开司我也不在乎。”
“根本没那种意思。”秦桂萍辩解的声音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没那种意思,那我问你。”聂洁沙哑的嗓门拉得更响了,“你替他洗衣裳算啥?”
“互相帮助。”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你怎么不来同我帮助帮助,同杨文河帮助帮助,单帮助矫楠一个?我再问你,男生没回集体户,你老站在门口望,望点啥?算了吧,秦桂萍,叫你一声小阿妹,我老阿姐是过来人,哪个少女不怀春,我比你懂!”
“真的吗?”丁萌萌一双光亮逼人的大眼睛紧盯着秦桂萍,继而又朝矫楠斜过来,“你们也像郁强、余云一样好起来了?”
“好起来了也没啥奇怪的嘛!”郁强脉脉含情地瞅了余云一眼,两人相视而笑。
“哎呀哎呀,你们叽哩呱啦说啥子哟?一句也听不懂!”“小母狗”抗议般嚷起来,“要讲上海话,滚回屋头去。在我们跟前,就要讲我们听得懂的话。”
“为什么?”杨文河故意逗这十六岁的小伙。
“怕你们当面骂我们唦?”
“哈哈哈!”众人快活地大笑起来。
杨文河笑毕问:“那你说,跟你讲些啥呢?”
“讲上海嘛,像你上一回摆的龙门阵,好听极了。”“小母狗”稚气未脱地道,“江上的大轮船,真的比一个寨子还大?”
“‘小母狗’,烤好了,快喊他们吃。”“小鸭儿”同“小母狗”同岁,却要老成一些,文静一些,他用一根树枝刨着火堆下的灰灰道,“快,有洋芋、包谷、豆豆、红薯,爱吃啥抓啥,吃完了再摆好听的。”
几个男女知青欢叫着扑过去,不怕烫地抓着两个看谷子娃娃暗暗烤熟的食物。在偏远的山寨,这抵得上美味佳肴了。
矫楠坐着没动,回到上海,就不会稀罕这种食物,让其他人多吃点吧。
“你不吃?”杨文河转过脸问,“想什么心事?”
“没……没想啥……”矫楠支支吾吾搪塞着。
“别瞒我了,你,”杨文河的嘴凑近矫楠耳朵,“真对秦桂萍有意思?”
矫楠两眼盯着他:“你也这么认为?”
“人家都在传呢,嘿嘿。”
矫楠不想辟谣,也不愿承认。歇凉寨上海知青集体户,杨文河、郁强、余云、矫楠是同班生,丁萌萌、秦桂萍是初三(3)班的女生,聂洁则不同,她是上海少教所在“文革”中根据张春桥指示解散之后,被勒令一个月之内去上山下乡的人物。听说,在进少教所之前,她是虹口三角地一带的出了名的“女流氓”,有过一番轰动时期。曾经有两帮流氓,为了争夺她大打出手,伤了好几个倒在马路上。虽在一幢茅草屋里共同生活了近两年,矫楠和三个不是同班的女生,仍有种生疏感。不像他同杨文河、郁强、余云那么熟悉,无话不谈。只是,三个女生中的秦桂萍和他交往较多,他心头也是承认的。
事情是怎么起头的,他都讲不清了。那天他到寨外沟渠边清洗衣裳,秦桂萍随后也来了,在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洗。他没留神一件白衬衣顺着沟渠水漂过去了,随着他一声喊,秦桂萍一把捞起了白衬衣,顺手展开瞅了一眼,朗声笑了:
“你这也叫洗衣服啊,看,衣领上的污迹全没搓去。哈哈哈!”
矫楠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了,伸手要衬衣。
她却蹲在沟渠边,帮他搓洗起来。雪白的肥皂沫一团一团,随着水流漂远去。
这以后,矫楠见她在费劲地挑水,想到她帮过自己一回,便走过去帮她把两桶水挑回了集体户。
她的父母在贵阳市郊,四五个星期,她总要回家一次。探家回来,总有些吃的、用的东西带来,有时她偷偷塞一点给矫楠,花生酱啊、炒麦粉啊什么的,矫楠不便当众推诿,只好设法还她的情,把上海寄来的麦乳精、奶糖悄悄送给她。一来二去的,两人的心灵接近了,闲言闲语也传开了。矫楠不是木头人,他看得出秦桂萍对自己有意,可要问他是不是爱她,他还不能承认。作为一个不丑的年轻姑娘,她当然有吸引他的地方。但他总还觉得,他们之间缺乏一点什么。
缺乏一点什么呢?
他一时讲不透,他只晓得,在他的心底深处,还经常浮现出宗玉苏的倩影,他还想她。而他自问自己,如果不同秦桂萍在一起,会不会如此深切地思念她呢?答复是否定的。
“这回该摆个好听的龙门阵了吧!”“小母狗”又提出了要求,“小杨,你先讲。讲完了该小郁讲。”
“小鸭儿”虽不催,但是一边咀嚼着嘴巴里的黄豆,一边睁大两只鼓鼓的眼睛瞅着杨文河。
杨文河一拍膝盖,爽快地道:“好,我讲。今晚给你们两个小伙开开眼界。上海有个‘大世界’,可以说这是个全国……不,世界上闻名的游乐场,‘大世界’是座优美的艺术建筑,是,是……唉,郁强,是哪个人开的?”
“创建人叫黄楚九,浙江余姚人。开设于一九一七年吧。”郁强懒心无肠地说。
“对了,对了!就是这样,浙江余姚人是个药材商,本来跟英国洋行买办经润三合伙,开办了一个叫新世界的游乐场。经一死,经润三的老婆就把他排挤出来,黄楚九一气之下,发誓要办一个超过‘新世界’的游乐场,于是乎他就挖空心思……”
杨文河绘声绘色一讲,“小鸭儿”和“小母狗”两个山寨小伙听得入了迷。“小鸭儿”圆鼓鼓的黑红脸上垂着两条鼻涕也顾不上抹,“小母狗”更是将扁平脸探到杨文河跟前来,张大嘴倾听着。
反正,只要挑山乡里没有的事儿讲,这帮倒大不小的娃娃都喜欢听。杨文河还常耍他们,讲一段故事,要他们帮挑一担水,娃娃们都肯干。
矫楠却无心细听,望着由于忘了添干柴而渐渐微弱下去的火焰,他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沉思。那火焰悠悠晃晃,一跳一跳地舔着干柴,映出火堆旁一张张已显倦意的脸庞。风不时吹歪那飘飘忽忽的火焰,把灰沙吹起来,把山野的寒意吹了来。
这亮闪闪的火焰,多像人的眼睛啊。为什么一看到烧起的火堆,总使人想起眼睛呢。而且,总使矫楠想起宗玉苏那双深深地印在他心坎上的眼睛呢。他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这对眼睛了,像深秋林子里潭水一样清澈和平静,像静夜里遥远的星星一样神秘。她的双眼和跟前烧起的这一堆火相去甚远,差别极大,火是炽热地、充满激情地燃烧着的,而她那双眼睛,在很多很多时间里,都是冷寂的、静止的,一望她的两眼,矫楠自会联想到,她的心灵、她的思想也好像她的眼睛一样,是封闭着的。唯一相同的,只是她的目光和火都是亮的。
也许正由于此吧,矫楠经久难忘地苦苦思恋着这对眼睛。
她插队的地方离歇凉寨很近,就在不足三里地那个叫下脚坝的寨子里。听说下脚坝始终都没给知青们落实住房,头一年让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后来县、区、社三级来检查,让他们搬到稍为好一些的烘房去住了。前不久又听说,烟叶收上来,烘房要用,又让他们临时搬进洼地旁的一幢保管房去了。就在前两三天,下脚坝有农民过歇凉寨来打米,扯起闲话,矫楠才听说,保管房里只住了宗玉苏一个姑娘,其他知青,有的回上海,有的去水利工地,都走光了。
就是这几句话,激起了矫楠心底的波澜。使得他稍有闲暇,便情不自禁地会想起她的那双眼睛。而到了此刻,即将离开山寨回沪探亲的前夜,这种思念强烈到他不能自制的地步,他非常想去见她一面,同她说上几句话。是呵,以往他也想往下脚坝跑,可他怕,怕她不理他,怕见到其他知青碰一鼻子灰,羊肉没吃到,倒惹一身羊膻气。今晚上不怕了,即使她给他一个闭门羹,也不会有什么人晓得。况且,况且,她一定孤独,一定寂寞。瞧嘛,歇凉寨上,我们一个集体户,男男女女的,说说笑笑,时光消磨得还快,而她呢,一个人……
“哎呀,不好啰!吴大中来了。”“小母狗”忽然手忙脚乱地刨起灰来,抓过一大堆干柴,把没烤的洋芋、豆豆啥遮盖起来,“快藏好,莫让这龟儿子看见了。”
“小母狗”扁平脸上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惊慌地眨动着。其他人也都像听到了命令一般,停止了嘴里的咀嚼,用柴棒、柴灰、身影遮掩着摊得满地的包谷、红薯。矫楠明白了,这些东西,都是“小母狗”和“小鸭儿”刚才借口回去抱干柴,到集体田土里顺手牵羊搞来的。
唯独杨文河,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摆龙门阵:“……‘大世界’里吃的东西,应有尽有,中央台北那一片,小吃摊林立,宁波汤团、嘉兴粽子、绍兴鸡鸭血汤、温州面拖黄鱼、五香糟田螺、油豆腐线粉汤、牛奶咖啡、土司布丁,花色品种繁多,价格都低廉,味道更是好吃。唉,只可惜这都是我们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现在一闹文化大革命,‘大世界’变成了‘封、资、修’,取消停办了,那么大的地方,被当作仓库堆东西。”
“啥子啥子,”“小母狗”惊叫起来,“这么好玩的地方,堆起东西来了?啧啧,可惜,真可惜。”
“是嘛,”“小鸭儿”也故意喊,“我还没去玩过哩,就取消停办了,这不是欺负老子嘛。”
几个上海知青都被这两个家伙逗乐了。大伙儿似乎都没见到长得武高武大、一身蛮力气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吴大中走近了身边。
“摆什么龙门阵呀?笑得满寨人都听见。”吴大中站到这堆烤火人的边上来了,打着官腔问。
“噢,”“小母狗”应声站起来,“吴主任,听他们讲城头好玩好耍的事。我说啊,他们大城市的人,才没冤枉来这世界上一趟呢,啥新奇玩意儿都见过。我们呢,枉自做了一趟人呢,活在这憋气的山旮旯里,整天见到的就是一块天、一片山、几块土,我都想重新投胎投到城里去。”
“吴主任,你也坐下听他们摆吧。”“小鸭儿”也恭顺地邀请他入伙。
“我没得空!”吴大中没好气地道,语气还有点不高兴,矫楠抬眼望去,这位主任正在昂头望天,“我是过来提醒你两个值班的,今晚上,这天要变。莫只顾耍,下半夜睡昏了,落雨也不晓得,把这一晒坝快干的谷子都打湿完。听清了,一刮风一下雨点子,就喊起满寨人来。”
“要得,吴主任,我们警觉得很,你放心吧。”“小母狗”让他训了一通,有点丧气地答应。
“小鸭儿”干脆站起身来:“那么,‘小母狗’,我们去睡吧。莫真坏了事……”
吴主任也不同知青们打招呼,只矜持地背着手,转身走开了。
“妈的,狗拿耗子!”“小鸭儿”冷眼瞅着他的背影,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小母狗”扔几根柴到火上,火焰低了下去,继而又腾腾地旺起来:
“你也是个壳蛋,当面不敢骂,只会背后咕哝。”
矫楠晓得,歇凉寨上不少人对吴大中不以为然,有人对知青们暗暗透过,吴大中是“四清”后期起家的,“四清”工作队住在他们家,他一心一意替他们跑腿,买烟买酒使唤人,挑水煮饭洗衣裳,话又不多,“四清”工作队都觉得这年轻人踏实能干,当年他在寨上的印象也还确实不错,不偷不抢,干活勤快。把原先搞瞒产私分的老班子整下去后,“四清”工作队便将他扶了起来。内定他当支部书记的时候,他还不是一个党员呢。
不过知青们都是乖人,听管听,不发议论,生怕啥闲言碎语传进他耳朵里,那可不得了。
矫楠最清楚,来插队的这一帮,嘴巴里讲的是扎根,开会时说的是一辈子相结合,心里头呢,没一个真正愿意在山乡长久呆的。要离开,就得同当权派搞好关系,得罪了实权人物,那就等着穿小鞋吧。
嘀咕归嘀咕,“小母狗”和“小鸭儿”把火添得旺旺的以后,还是走到仓房屋檐下的谷草堆上,睡觉去了。守晒坝值一夜班,三个工分,这活路轻巧是轻巧,实在也很恼火。
是两个小伙把火添大了吧,知青们却还都不想去睡,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
“一个劳动日十个工分,二角六分钱,三个工分只八分钱,要守整整一夜!”郁强望着在谷草堆上躺下的两个小伙,叹了一口气,“在上海还不够去‘一乐天’泡杯茶。”
“太苦了。”余云接着道,“在上海,我们家的日子算清苦的了。跑到这里一看,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比起这里的农民,我们算是好的了。”
“你当然可以满足啰!有饭吃,有衣穿,粮食不够了,可以去公社要求,可以写信向家里要。自己心爱的人又在身边。”杨文河唉声叹气道,“哪像我们,和尚客、光棍汉……”
“怪你自己没魄力嘛!”聂洁的手一推他肩膀,“没情人,不会自己找一个?”
“这个你就不晓得了,”郁强笑道,“杨文河魄力大大的,他不但有情人,情人还是我们班鼎鼎大名的团支书许小妹哪!”
“真的?”矫楠是头一次听说,虽然他同杨文河还算得上好朋友。
杨文河似觉得这事始终瞒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
“嗳,”聂洁又推他一把,“讲出来听听,听听你的罗曼史,听完了我也讲。”
“好吧,”杨文河从灰堆里刨出一只烤熟了的红薯,借着火焰的闪光,慢条斯理地剥着皮子,说,“我们‘风雷激’红卫兵团,不是占据了中心教学楼嘛,在中心教学楼四层上的音乐教室,我们设了一间办公室。红卫兵最吃香的时候,兵团办公室天天要人值班。值班的人睡在从健身房搬来的垫子上,倒还舒服。那天夜里,正好轮到我值班,我守在那里,看一本从抄家物资中顺手抓来的书,叫什么《娜娜》的……”
“妓女书!”郁强点了点头。
“看得正来劲儿,许小妹来了,头戴军帽,腰扎武装带,扎得紧紧的,把她那胸脯鼓鼓地弹了出来。见她进门,我只好把书偷偷塞进抽屉,用一张报纸遮住,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聊着。心里却还在想书里的情节。说老实话,我很想和一个人讨论讨论这本书,但就是不能同许小妹讨论。矫楠、郁强都晓得,这姑娘思想太革命,别说讨论了,被她晓得我在看那种书,她也会汇报的……”
矫楠看得很清楚,火堆边的几个伙伴,不论男女,都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听着杨文河讲。这个时候不走,还待何时。要是走开,谁都不会经意的。
他虽然很想听下去,但对宗玉苏的思念之情比想听下去的欲望更强烈,他坐不下去了。电筒就在裤兜里揣着,无需作什么准备,就可以往下脚坝走。
他佯装疲倦,出声地打了一个哈欠,离开了火堆边。他看到除了秦桂萍瞅了自己一眼,其他人都没留意。让他们事后去猜吧,他们会以为我去方便方便,会以为我提前回去睡,会以为……
矫楠慢慢走离了歇凉寨中心晒坝的火堆,一当身影融入茅屋瓦舍遮下的阴影,估计火堆边的人看不见他了,他便掏出电筒,照亮了出寨子的那条古旧的悄然无声的小道,往下脚坝的洼地那边疾步走去。
深秋里即将变天的夜,没有月亮,没有星光,有的只是黑朦朦的形态各异的座座山峰,高高低低的在雨云和雾岚的缭绕下,组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山的海洋。那些高耸入云的山巅,又极像是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
柴烟味、牛粪味、寨上特有那股尘世间的空气,离得远了,远了,山野的土腥味、野性的清苦气息,混在清冽冷寂的山路上。哦,这个时候走路,更能感觉到大山的荒寂和庄严,更能感觉到栖身的这一片土地的安谧和空灵。
来到乡间两年了,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走夜路,真到了山野里,虽没星星和月亮,矫楠还是能凭肉眼辨清脚下这条缓缓下坡的小路,像匹细长的带子似的,一直通到下脚坝去。
他熄了电筒,踩着小路上不时拱起的石阶,一步一步往前走。
深秋的风已经很凉,特别是他刚才还在火堆边坐着,这时冷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几缕飘飘悠悠的冷雾在浮动,满山枯萎的包谷叶,在山风的吹拂下,发出一片低微的骚动般的沙沙声。
三里地一会儿就能走到,到了洼地边,万一她已睡了,那咋办呢?那就只有打回转,只要看到她没点灯,就证明她已睡下了。要是她还亮着灯,还没躺下,她会允许他进去吗?她不允许他进屋怎么办?即使进了屋,又讲些啥?讲些啥呢?
所有这些问题全涌到脑子里来,使得矫楠陷入忐忑不安的困惑之中。步子不知不觉地放慢了。
陡地,他听到了一点什么声音。低低的,窸窸窣窣的,分辨不清楚。
他下意识地想揿亮电筒,大拇指刚按在开关上,却又没把电筒打开。他怕那是去串寨的老乡回歇凉寨,认出他来,便要问他去哪儿。
带着寒冽的苦蒿味的空气似乎凝住了,路边的包谷土里,什么小虫子不甘于秋的消逝,凄凉地低鸣着。包谷的长叶子,耷拉着微微摇摆着。
矫楠不加思索地一步踅进包谷土里,将身子隐在密匝匝的包谷丛里。
好像一只手碰在他额颅上,矫楠几几乎惊骇得喊出声来,他一凝神,又不觉感到好笑,那是一只发育得不大的葵花盘,正碰在他脑壳上。
恰在这时,他清晰地听到包谷被扳下来时发出的“咔咔”声,一声接着一声,动作还很利索。
矫楠的汗毛管全竖了起来,今晚上是撞鬼了,偏偏在去下脚坝的路上,遇到了小偷。不论是他看见了他们,还是他们发现了他,那都是麻烦的。如果对方是一帮人,一帮惯窃,那他今晚上就有危险。
矫楠敛声屏息地躲在包谷丛里,身子不由得缩了缩。
“大鼎,听见没得,有声气。”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那温顺的语气,矫楠太熟悉了。
“啥子声气?鬼的声气,你神经过敏!”
“是真的,我听得清楚。”
“在哪里?”
“路那头。”
“我来听听。”
包谷丛里的长叶响了几下,静寂下来,连刚才低吟轻鸣的小虫子,也慑于秋的寒冽,不再鸣奏了。夜显得深而沉,黑黢黢的山岭,黑黢黢的庄稼地。
矫楠不再感到害怕,心却更猛烈地跳动起来。这是他熟悉的一对年轻夫妇,知青们来山寨后参加的头一个婚礼,祝贺的就是他俩,男的叫吴大鼎,女的叫罗湘玉。小两口同老人分家之后,就住在离知青点茅屋斜对面的一幢泥墙瓦舍里。两人相亲相爱,一心要奔红红火火的好日子。平时勤扒苦挣、起早贪黑地干活,集体的工不肯打落,自留地、园子土的活也一齐干。赶场天,人家少夫少妻爱赶场打晃晃,他俩一个上坡掏野果、捡香蕈、挖药材,一个拿杆火铳枪去打野物。矫楠和知青们有点啥难处了,箍个水桶划个篾片,借个柴刀扦担的,都就近找他家,他俩都有求必应。矫楠对他们的印象特别好。没想到……
“听半天也没点响动。就你紧张!”
“我明明听到声气了嘛。”
“声气在哪里?走,再去扳点。”
“大鼎,我……我……”
“你咋个了?”
“怕。”
“怕个唷!”
“我说不来的,你、你硬逼我来。万一叫人看到了,这脸盘子朝哪儿放……”
矫楠听得出,罗湘玉抽抽搭搭的,哭了。
“哎呀!怕个啥嘛,这不是歇凉寨上的,这是下脚坝的包谷土。”
“那也是偷啊!”
“不偷咋个办?一年到头,谷子、麦子、包谷、洋芋、豆豆五大样,拢共六七百斤。只够我一个人吃……”
“想其他办法嘛!”
“你又不是不晓得,啥法子都想了。不是还向聂洁买了粮票嘛。”
“我不管。你要扳你扳,我走了!”
包谷叶子“哗啦哗啦”一阵响,一阵脚步声响过矫楠躲藏的那块包谷土,渐渐远去。
“湘玉、湘玉……”吴大鼎压低了嗓门喊着,朝自家婆娘追去。他身上大约是背了麻袋或是背篼,跑不快,又不敢放声喊,只好一步一步跟随婆娘去了。
认准他俩去远了,矫楠才钻出隐身的包谷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浸透寒意的夜气漫天撒落下来,旷野里好冷、好冷啊。
隐私,这都是人的隐私,年轻的结婚才一年多的新婚夫妇的隐私,偷偷地把上海带来的全国粮票卖给老乡的聂洁的隐私;他自己,瞒着众人,趁着夜色跑到下脚坝去找宗玉苏,也是隐私。
矫楠因刚才的耽搁更快地往下脚坝赶去,走完这一截直落谷地的下坡路,翻上一个垭口,拐过弯来,一眼就看到下脚坝那个灯火疏疏落落的小山寨了。这寨子比歇凉寨还要孤寂,一幢一幢瓦舍茅屋石头房子,隔着树、隔着坡、隔着土,散落在一片山腰里。一条长长的能过马车的官道,把它同外界联系起来;一条横插过来的弯弯曲曲的崎岖小路,把它同歇凉寨联系起来,使它成为歇凉寨大队的下脚坝生产队,亦即第七小队。在下脚坝寨子外头,有一大片总有八九十亩地大的洼地。
洼地坐落在团团环抱起来的群山之中,一到雨季,洼地里就蓄满了从周围山坡上淌下来的雨水,成为一个天然的水塘。年年有雨年年淹,洼地的土质虽肥,洼地的泥巴虽好下种,却从来得不到收成,也就没人去播种。
在洼地旁的一块较平坦的坡脚,盖着下脚坝生产队的保管房。
即使在没有星光、没有月亮的夜晚,保管房的白色山墙仍然那么醒目地伫立在那里。
矫楠站在高高的垭口边,一眼看到,保管房那扇开得高高的四四方方的小窗户里,还亮着油灯的光。
这真是一个好兆头,宗玉苏还没睡,至少她还没睡着。
这灯光像在召唤着矫楠,他亮起电筒,放快了脚步,朝着保管房走去,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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